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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血染衣-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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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捉鬼的经验.已将他的反应和观察力训练得十分敏锐,他很快察觉到,只要找到传播这种消息的源头,就有可能查出谁是害死郑愿的真凶,同时也极可能查清孟临轩和高家这两件事的主谋。

宋捉鬼认为操纵这一切的人,一定只有一个。

于是他决定放弃眼下搜寻高断山的努力转而去调查“刺客”消息的来源。

他要找的人,居然就是夏小雨。

芦中人不敢完全否认这消息的真实性。

他本人就是一名超级刺客,在刺客排名榜上高踞第六,他也听说过,列在第一位的,就是“天杀”。

如果“天杀”真是郑愿,他绝对不会太吃惊,他和郑愿较量过一次,他知道自己杀不了郑愿。

不仅仅因为郑愿的武功比他高出许多,也因为郑愿那种异乎寻常的观察力和超卓的敏锐反应。

郑愿一眼就能识破他苦心设好的骗局,充分证明郑愿对暗杀、狙击和布置陷阱等等刺杀技巧十分在行。

而“侠客”讲究的是光明正大地对阵,从不下黑刀,从不设陷断。

芦中人刚透露出一点点这种念头,就引来了阿娇的激烈反应。

阿娇好容易拣回来的一条命,差点被他气得丢了半条。

阿娇愤怒地指着他鼻尖骂道:“少爷是侠客,不是刺客!少爷绝对不是职业刺客,只有你这种卑鄙小人才是!”

芦中人没敢反驳,他从内心深处,对她有一种恐惧。。

不仅仅是因为他已不能算是个男人。

可阿娇还在尖叫:“刺客是只认钱不认人,黑白不分,好坏不辩,侠客杀的是恶人,就算用暗杀,但杀的是恶人,不是好人!”

芦中人柔声道:“你说得对,·…·我知道错了,你别说话了好不好?伤还没好,你不要太激动。”

阿娇赌气躺回床上,紧闭双眼,理都不理他。

芦中人只好苦笑。

他救了她的命,本该是她的恩人,可看起来他简直成了个受气包。

似乎他命中注定,要受她折磨似的。

阿娇忽然睁开眼,问道:“你叫芦中人,你是一个很有名的刺客,对不对?”

芦中人想了许久,还叹了口气,点点头:“你是南小仙的心腹,果然知道许多事。”

阿娇冷冷道:“我不是南小仙的心腹,我不是从她那里知道的。”

芦中人一怔,又问:“是桑笑说的?”

阿娇啐道;“一提起她我就恶心!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知道就是了!……我问你,知道天杀真实身份的人,天下有几个?”

芦中人脸色一下白了。

阿娇冷笑道:“你不敢说,是不是?”

芦中人嗫嚅着道:“我……我可不可以……不说?””

阿娇道:“不可以!”

芦中人闭上眼睛,垂下了脑袋,好像准备打个盹儿,但阿娇还没来得及发怒,他已开口了:

“三个!”

阿娇瞪眼道:“三个?除了你们扬州的汪大老板和陶二老板,还有谁?”

芦中人吃了一惊,“你知道很多?”

阿娇冷笑不语。

芦中人只好叹气:“还有一个,听说是山西太原水晶楼的楼主宣伯机。”

阿桥目光一凝:“宣伯机?……小鬼宣伯机?”

芦中人点头,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你们怎么对刺客界这么熟悉?”

阿娇没理会,顾自沉吟着,忽又问道:“天杀属于水晶楼,还是属于凹凸馆?”

芦中人摇头:“好像都不是。”

“怎么会呢?”

“不知道。”

“不知道?!他如果不属于你们的组织,是谁给他定为第一的?他凭什么进榜?”

“我真的不知道。”

沉默。

许久许久,阿娇才轻轻叹道:“就算我再怎么打听,也没用了,反正少爷也……也…··,…”

芦中人道;“你们少爷待你很好?”

阿娇泣道:‘“我的命,就是少爷救的,我家的血仇,也是少爷报的。”

芦中人柔声道:“快别伤心了。”

阿娇咬牙切齿地道:“我要为少爷报仇,谁害死了少爷,我绝不放过他!”

芦中人没敢接腔,他还没敢告诉她一件事……她的武功,已经废了。

他简直怕告诉她这件事。

自从他从血泊中将她救回后,他就忍不住怕她,怕她伤心、怕她痛苦、怕她流泪、怕她生气。

只要一想起她躺在血泊中的那种凄艳,那种娇弱,那种无奈,他就会陷入可怕的绝望之中。

在他还是个完整的男人时,他从未真心爱过某个女孩子。

现在他真心爱上了这个女孩子,他却已不再是个完整的男人了。

命运,就是会如此捉弄人。

夏小雨欣赏着自己纤美雪白的手指和涂着凤冠花汁的长长的指甲,慢悠悠地问:“你怎么会想起来要问我?”

宋捉鬼冷冷道:“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夏小雨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用小手轻掩着嘴微微打了个哈欠:“美丽的女人,大多很笨,偏偏又长了个聪明模样,我就是这样的。”

高大小姐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以表示自己有节制的不满。

若非因为宋捉鬼事先再三叮嘱她莫插嘴,她只怕早就发作了。

夏小雨瞟了她一眼,嫣然道:“这位妹妹贵姓?”

实际上刚一开始宋捉鬼就为她们双方介绍过了,她这么问,摆明了是气高大小姐。

宋捉鬼怒道:“夏小雨!”

夏小雨连忙捂住耳朵,苦着睑央求道:“好了,你莫吓我。”

高大小姐更生气,她看得出,宋捉鬼和夏小雨不仅是老相识,而且关系极其亲密。

她并不是在吃醋,她只不过是看不惯夏小雨那种矫揉造作的声调体态而已。

宋捉鬼咆哮起来:“我告诉你,你要不肯说,我让你这快活林开不成!”

夏小雨吃吃笑道:“哦?”

宋捉鬼森然道:“我不是在吓唬你。”

夏小雨嫣然一笑,小手优美地拢了拢鬓角:“是吗?

我倒真想听听,我的黄龙大侠将怎么对付他的小雨妹妹。”

高大小姐脸都气绿了……虽然她一直认为自己并不是在吃醋。

顺便提一下,高大小姐在宋捉鬼的”建议”下,洗去了满脸厚粉。她已经好久没涂脂抹粉过了。

而她也开始习惯自己现在的形象了,而且她自己还十分满意。

现在的高大小姐,蛾眉淡扫,意态天然,居然很有点真正大美人的韵味了。

而这一切,却是一个“南阳村夫”教给她的。

这世上的事情,有许多的确说不明白。

但宋捉鬼接下来的一句话说得明白……

“你莫忘了,我还不仅仅是宋捉鬼,也是‘钦封通玄显微真人’,也许皇帝已经不记得我了,而且也不把我当回事,但我如果上京说金陵城有座快活林,乃是反贼聚集之地,你猜皇帝会不会做出点什么事情呢?”

夏小雨愕然。

如果宋捉鬼真的这么做了,快活林将化为灰烬,她夏小雨也将成为天下通缉的“钦犯”。

夏小雨马上就笑了,笑弯了腰,笑出了泪,笑得直揉肚子。

她笑,宋捉鬼不笑。

高大小姐也不笑。

夏小雨好半天才止住笑,叹道:“你不会这么做的,这不符合江湖规矩,武林道义,你若真这么做了,就会为千万人诟骂,无疾而终。”

宋捉鬼冷冷道:“至少我也比你晚死几天。”

夏小雨想了想,苦笑道:“好啦,你赢了,我认输,……你想问天下刺客的情况?”

“是”

“什么地方开始说呢?”

‘“组织。”

“从哪个组织开始说呢?”

“总共有几个组织?”

“三个。”

“哪三个?”

“江南、西北、西域。”

“按这个顺序说。”

“好吧!…·,·先说江南,实际上这个组织统管的,是玉门以东,黄河以南的地域,目前该组织有职业刺客七十二人,其中,在制客排名榜上列入前十名的有五人,在三大组织实力最雄厚。”

“就这些?”

“就这些。”

“再介绍西北组织。”

“西北的组织统辖刺客三十三人,经管黄河以北、玉门以东地区的暗杀生意,在三大组织中实力最弱,收入也最少,列入排名榜前十名的,只有一人。”

“西域呢?”

“西域组织的地盘在玉门以西,兼管大食、波斯等地的生意,因此收入不错,该组织仅有刺客二十一人,在前十名中,却占了三席。”

“下面再说说首脑。”

“西北组织首脑本人就是大刺客,他的绰号是‘小鬼”,据说他姓宣,是个侏儒;江南组织的首脑姓汪,叫汪通,明里是扬州勾栏凹凸馆的主人;西域组织的主人姓陶,陶质,现在住在扬州。”

‘’他为什么住在扬州?”

“他是汪通的拜弟。”

“好,我听你说了半天,知道前十名刺客中有九名属于这三个组织,那另外一名属于谁?”

“他是天杀,不属于谁。”

“为什么?”

“天杀的意思,就是绝杀,谁都可以杀。”

“郑愿是不是天杀?”

“听说是。”

“你也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实际上除了那三位首脑和天杀自己,也许没有旁人知道。”

宋捉鬼想了想,缓缓道:“我有一个想法,属于异想天开的那种想法,需要得到你的证实。”

夏小雨目光闪烁不定;“哦?”

宋捉鬼沉声道:“还有一个人。”

夏小雨吃了一惊:“还有一个人?一个什么人?”

宋捉鬼道:“这三个组织的主人。”

夏小雨惊呆,怔怔地瞪着他,张口结舌。

宋捉鬼道:“我说这话,并不是有什么确实的证据,我不过是想,既然存在一个天下刺客统一的排名榜,也就必然存在一个制定排名榜、并能使三个组织所有刺客心服口服的人。天杀列为第一,而又不属于任何组织,就只有这一种解释最合理。”

夏小雨道:“难道……你以为天杀就是你说的这个人?”

宋捉鬼道:“可能性不大。一个统领天下职业刺客的人,自己没必要冒险,除非他是个杀人狂。”

夏小雨结结巴巴地问道:“那么…·那么你、你认为会是谁?”

宋捉鬼凝视着她的眼睛,淡淡地道;“我起先怀疑是令师祖。”

他站起身去扶高大小姐:“现在看来,我需要另外找个怀疑对象。”

走到门口,他又站住,顿了顿。沉声道;“我每次见到你,都会被你骗一次,这次也许又是如此,但我希望你记住,这也是最后一次。”

“你明知道她总是骗你,为什么还总是相信她?”

高大小姐过了江之后,才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宋捉鬼没有回答,而且干脆转过了脸。

高大小姐很乖觉地住了口。

她现在的确很乖,那场惨祸使她从里到外都改变了。

她以前只是个任性放荡“丑丫头”,现在却是个满目沧桑的“大美人”了。

岁月可以将贞女变成荡妇,也能将荡妇变成贞女,可以将君子变成小人,也能将小人变成君子。

只要岁月仍在流逝,世上的一切都可能改变。

包括忠诚、包括信义、包括纯真善良;

也包括无耻、包括仇恨、包括卑鄙邪恶。

宋捉鬼喃喃道:“世上有许多事情说不清,鬼都弄不明白。”

高大小姐柔声道:“也许弄明白就是不明白,说不清反倒比说得清好。”

宋捉鬼看了她一眼,淡然造:“你长大了。”

高大小姐幽幽道:“只可惜,每个长大了的人,虽未必有将来,却一定有过去。”

宋捉鬼讶然……这”丑丫头”什么时候变成个哲人了?

他想了想,道;“过去的罪过是过去的,转个身就看不见了,走路的人不能总是回头看,那一定会摔跤。”

高大小姐轻叹:“用不着回头,只想一想过去就在身后瞪着你,路就走不稳了。”

宋捉鬼这回想的时间更长:“…·那就不去想,去想别的事。”

“比方说?”

“比方说……比方说…··想想前面那棵树还有多远,耍走多少步才能走到。”

宋捉鬼说完,自己先笑了。

这是许多天来他第一次笑。

高大小姐道:“只可惜有你在身边,我还怎么想别的事。”

宋捉鬼一下笑不出来了;“什么意思?”

高大小姐道:“还能是什么意思?一看见你,除了想‘这个男人,真丑’之外,我还能想其它事情吗?”

宋捉鬼苦笑。

高大小姐幽怨地剜了他一眼,转开了眼睛。

沉默。

良久,宋捉鬼才笑道:“你在想什么?”

高大小姐轻轻道:“想这个男人,……真丑。”

宋捉鬼还是没听出来,他只是笑,他很高兴这个“丑丫头”终于不再为过去而内疚了。

高大小姐咬着唇,咬得狠狠的,咬出了血。

宋捉鬼吃了一惊:“喂,喂喂,大小姐、丑丫头,你这是干什么?”

高大小姐扭过了睑,轻轻抽泣起来:“我……我……”

“你怎么了?”

“我想……我想……”

“你想什么?”

“我想……这个男人,

“真丑是不是?没关系,我是真丑。”

高大小姐摇摇头:“我想……这个男人,是我丑,真丑,丑死人了。”

宋捉鬼皱着眉头,半晌才回过神来,终于明白高大小姐的“意思”了。

他觉得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高大小姐拼命打马狂奔,好像迫不及待要躲开他。

宋捉鬼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热浪……

她想他!

一个女孩子,真心诚意地想他!

宋捉鬼鼻子有点酸,他只有拚命追赶她,拦住她,告诉她他现在的感受。

他喜欢过许多女人,却没有一个女人真心诚意地喜欢过他。

现在有了;他怎么能不欣喜若狂,怎么能不感激万分呢?

“丑死人了,丑死人了……”

高大小姐躲进了一片茂密的柳林里,拼命揪自己的头发。

她简直恨不能自己没说过那句话,恨不能收回那句话不说。

可她确实是忍不住要说。

惨祸过后的许多日子里,她将罪孽归结为自己放荡无耻,贪恋肉欲,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干那种事了。

可最近几天,她一看见宋捉鬼,就想和他做那种事,她想得要命,怎么忍也忍不住。

她觉得羞耻。无地自容。wωw奇Qìsuu書còm网

当她听见宋捉鬼走近时,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颤声道:“你走开,求求你,走开。…·,·”

宋捉鬼没有走开。

她无助地哭了,“别理我,走开呀!呜呜……”

宋捉鬼从她背后伸出手,温柔地拥住了她,悄声道:

“别扯头发了。”

谁能想到,我们的宋捉鬼宋大侠,说出来的居然会是这句话?

高大小姐的心,一下就全融化了。

她的身子,好像也随她的心一同融化了,融进了他宽厚温暖的怀抱里。

时令是炎夏,她本该很热才是,可她为什么“冷”得直哆嗦呢?

她很少害羞过,除了刚开始“享受”男人时曾有过几次张皇外,她对男女之间的事已看得很透。

可现在她害羞得要命,他的大手抚摸她时,她简直无地自容。

“别……别碰我,我……就因为……就因为我,我家里…·家里…·,求求你,让我走,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

宋捉鬼柔声道:“那不是你的过错,就算是,错也错过了,如果让你一个人自生自灭,你的头发用不了三天,就会被你全部扯光。”

“那就……那就让我去··,…去当姑子,去…··,去……当宋捉鬼用浑厚深沉的语气说;“你不能。你不能任那些为非作歹的人逍遥自在,你应该报仇,把那些鬼揪出来。”

他抬起她下颚,逼视着她的眼睛,沉声道:“遁世之人,是为求心安、你如果遁入空门,你会心安吗?”

高大小姐只是哭。

宋捉鬼又道:“至于过失,谁没有过失?谁在年轻时没做过坏事、错事、傻事?难道每个人都该遁入空门才对?”

高大小姐拚命想低下头去,可他的手指非常坚定。

宋捉鬼说:“上天造人,不是让人自甘堕落,只有每个人都奋发向上,自强不息,世间才会富裕繁荣,我说的对不对?”

高大小姐还是不吭声。

宋捉鬼的声音又温柔了:“至于你,你已经长大了,成熟了,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而已。你的身体或许成熟得很早,但你的心灵直到现在才成熟。如果有人拿着一只熟透了的桃子,不去吃它,反倒说这桃子原先是青的,是生的,因此不能吃,你会怎么想?”

高大小姐睁开泪眼,敬慕害羞地微笑着。

宋捉鬼的声音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嘎住了:“回答我?”

高大小姐吸着鼻子,可怜兮兮地说道;“我……我……我要是那个人,就……就把桃子……把桃子…·吃掉。”

宋捉鬼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若是那只桃子呢?”

高大小姐道:“我……我要是桃子,就……告诉那个人,说说我……看起来是好的,其实…·。·其实坏透了。”

“是吗?”

“嗯。

“真的?”

“嗯。”

“那个人要不这么想,一定要吃呢?”

“那…·那么,只要他不怕……路着牙,就被他……吃掉……算了。”

宋捉鬼热血沸腾,刚一紧手,高大小姐又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是,

“可是什么?”

“如果……他真要吃,就··…”

“就不许后悔?”

“不是。”

“那是什么?”

“要吃……就,…·一口吃,…··净,要不……要不……剩下的还是会……变坏,

“茹苦。”

“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连核……带皮全,…··都…··”

她一个字也多说不下去了,宋捉鬼已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用焦干的嘴唇堵住了她颤抖的、沾满泪水血丝的唇。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一声很清脆的响声。

“啪!”

他们都吃了一惊,高大小姐想挣脱他的手,可他将她箍得紧紧的:“别怕,是个小孩,放牛的小孩。”

的确是个小放牛的,斗笠蓑衣,朝他们做个鬼脸,骑着牛笑嘻嘻地走开了。

他们相视微笑,脸都红得像晚霞。

第三十六章 龙雀上的光华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八方君子 秦中来居然在短短的两三个月里,“蓄”起了一部相当不错的胡子。

胡须漆黑,发漆黑,脸却雪白。

带着淡青的雪白,一种病态的雪白。

他的整个人仍然那么斯文有礼、温柔敦厚,仍然是个君子的模样,但君子庐里的人,对这位主人态度已从尊敬、崇拜,一变而为害怕和担心。

他似乎有了一种“鬼气”。

森森的鬼气!

无论是谁,接近他时,都会觉得不自在、毛骨悚然。

阿英怕他,小竹也怕他,整个君子庐的人,不怕她的只有一个发疯的红石榴。

他的话本来就不多,现在就更少了,有时他几天难得说一句话。

他常常打谱,有时一天打谱五个时辰,一丝不苟全神贯注,不吭声,也不眨眼。

天晓得这位君子有什么心事。

八月十五,中伙佳节,君子庐照常例要庆贺一番,主仆同席,赏月饮酒,吃月饼,击鼓传花,尽兴一醉。

这天晚上的气氛,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仆人们不化往常今日那样嘻闹甚至大笑大叫,手舞足蹈,他们默默饮酒,默默地吃月饼。

红石榴肆无忌惮地解开胸襟,袒露着雪白硕大的乳房,给她的儿子喂奶,口中不住轻声哼着爱怜的歌谣。

阿英和小竹互相望了一眼,阿英站身,微笑道:“素闻公子羿艺,冠绝东南,婢子也曾拜师学过几招,本不敢请公子指教,但月华满天,桂子飘香,当此良夜、美景,不免技痒,敢请公子指点几招,也令婢子开开眼界。”

秦中来静静地听着,静静地微微颌首。

他的神情,仍然沉静如水。

就好像这世间已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使他激动起来。

芦中人终于把月饼买回来了。

芦中人自己从八岁起就从不吃月饼,他认为过节是件很愚蠢的事。

在他看来,节日就是人们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一下扔掉、吃进肚里、穿在身上。

难道辛苦许多天,流许多汗,就是为了这几天的挥霍浪费?

但芦中人今天却不得不出去买月饼,因为阿娇要吃。

他跑了许多已打烊的小店,可月饼都已卖光了,好容易才在一家很远的铺子里买了一筒,就拚命往回跑。

一面跑,一面还在心里嘲笑自己。

嘲弄自己,有时候也是一种绝望,一种无奈的绝望。

他跑到离他们租住的那家小院子还有十丈远的地方,突然停住,鼻子皱了起来。

小院里种着两树桂花,桂花下有酒,也有美人。

桂花是香的,酒是香的,美人也是香的。

这些气味他都能很清楚地用鼻子分辩出来,他的鼻子,或许并不比宋捉鬼的鼻子差多少。

他的感觉也十分敏锐。

从花香酒香和美人香中,他还辨出了另外一种气味,他的心也感觉到了另一种没味道的气……

血腥气味!

杀气!

芦中人手心冰凉,后背也冰凉。

阿娇?

会不会……?

芦中人忽然冲出。

月华满天。

微山湖上浮光跃金、静影沉壁,只没有渔人唱悠扬的船歌。

船头有一个人端坐着,手中有什么东西闪着璀璨夺目的光华。

坐在船尾,肘支在浆柄上的,是个文文静静的船姑,一条粗长的辫子盘在头上,堆起老高的一堆乌云。

她的脸庞在月光下看起来很美,她的身材也很丰满动人。

她的眼睛就像这湖水一样,明净、神秘、温柔多情。

她凝视着船头那人的脸、神情很柔和、很平静。

她问:“你在想什么?”

那人开口了,声音低沉暗哑,似乎他有满怀的沧桑,满身的伤疤,满心的孤寂无奈。

他说:“想这把刀,想一些人,一些话,一些事。”

她说:“想得太多的人,往往难以作出果断的决定,曹操说袁绍‘多谋寡断’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他轻叹:“但有些事情,在做之前不能不想清楚。”

“你想清楚了吗?”

“还没有。”

“你还准备想多久?要知道想得越久,要做决定就越难。”

“我知道。”

“其实你本不必想太多,你只有两条路可走。”

“哦?”

“一条是死路,一条是活路。”

“哦?”

“如果你决定重出江湖;你就不必将这把刀扔进湖里,你马上可以离开,我绝对不拦你,你会再次轰动江湖,你的无数仇人还会再接再厉前来杀你,你不死,他们永不会罢手,但你下不了狠心去杀他们;你如果不去找南小仙的麻烦,你会愧对神明,你若去了,又会愧对你师父;你要杀的人,就是你的亲朋好友,要杀你的人,遍地都是。你若复出,不出一月,必死无疑。或者会身败名裂,成为杀人狂、成为黑道袅雄。”

“……”

“第二条路,是生路。只要你抛开江湖,扔掉这把刀,让它永沉湖底,你就会获得安宁、新生,这世上将没有人能再伤害你。”

“……”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在想。”

“想什么?”

“想你的话。”

“哦?”

“我知道你说的是实情实理。可我必须面对两个人。”

“谁?’,

“我必须面对南小仙。我不能、也不该退缩。这些天静下心来仔细想了想,才发觉我以前错得最厉害的,就是对南小仙的态度。”

“是吗?”

“不错,她是一个凶贱邪恶的女人,是我给了她机会,以致于遗祸江湖。”

“她最近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劣迹。就我所知,她现在已有所收敛。”

“那是因为她的势力已渐渐增强了,地位也渐渐巩固了,她没必要再以残暴的面目出现,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知道用权的决窍,该杀的时候杀,该抚的时候抚.……她的劣迹不多,是因为她一直都未亲自当众动过手,有人替她杀人,杀过了保密。’”

“那你有什么理由去杀她?”

“你以为我没有?”

“……是的,我想你没有。”

“我有。”

“是什么理由?”

“……”

“你不想告诉我?”

“抱歉。”

“……你要面对的另外一个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是谁,但我能找到他,一定能找到他。”

沉默。

只有船舷拍击着水面的声音在月夜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幽幽地叹道;“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邪恶残暴,你一个人,管得过来吗?”

那人缓缓道:“管不过来,难道就不管吗?”

她顿了顿,柔声道:“可你已经管得很多很多了,你为什么不收手休息呢?江湖上并不少你一个除恶的人。”

那人道:“每个人都这么想,会有什么结果呢?”

船姑气结。

那人抬眼凝视着她,轻声道:“谢谢你的好意。……

要不是你和令尊救了我,我一定会走上毁灭之路,但现在已经不同了。”

船姑恨恨地道:“有什么不同?”

那人道:“有许多不同。但最关键的一点是,你给了我几个月时间,让我理清我的思路,我现在已经不容易被打垮了,我的除恶之心已经坚定不移。”

他举起那把刀,缓缓道:“以前是刀驭我,后来是‘刀即是我,我即是刀’,再其后是刀不能驭我,我也不能驭刀。但现在,我已是它的主人!”

那把小小的刀光华夺目,好像这一天一湖的月光都被它夺去了。

君子庐中的月色,明净而且爽朗。

君子庐中的人,却一个一个都像是团浓浓的黑雾,又湿又重。

红烛高烧,纹枰之上,已稀稀拉拉落着数十枚黑子白子。

黑势己孤,大厦将顾,阿英的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皱着眉,拚命筹划着。

被让四子而被杀得如此不堪,谁脸上挂得住?

秦中来安安稳稳地坐着,平平静静地看着纹枰,一点也没有肯让一步的样子。

小竹支着颐,已经快睡着了,困得前仰后合的。

至于红石榴,早就抱她的“宝宝”睡觉去了。仆人们也都已回房休息。

阿英轻轻吁了口气,道;“公子神技,婢子输得无话可说。”

秦中来温言道:“你的棋有灵气。这种灵气很可贵。”

阿英眼睛亮了:“真的?”

秦中来点头:“我没有这种灵气。”

阿莫道:“那是公子太谦了。”

秦中来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阿英,我问你,你若领军,能带多少人马?”

阿英愕然。

秦中来微微笑了一笑,淡淡地道:“随便说说,不必认真。”

阿英想了半晌,才害羞地笑道:“碑于从来没想过这些,说出来公子可别见笑。……百十来人,可能还行,再多我就顾不过来了。”

秦中来嘉许似地点点头:“已经不错了、”

他长身而起,柔声道;“你们去睡吧!我也有点困了。”

芦中人从迷惘中清醒过来时,月已偏西。

他从地上跳起身,发疯似地冲出了小院。

小院中有两棵桂树。树下有一张凉榻,一张小儿,一只板凳。

凉榻上有枕头,那上面有斑斑的血迹。

小几上有蜡烛,焰已将灭。

烛光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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