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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天喜帝-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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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种想要逃却终究永不能避的心惊,痛或慌乱已不足以形容心底的感觉,心死亦不过如此。

那人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脸庞,轻轻拍着她的背,仿佛在抚慰她。

她哭累了,倚着那人,母后,你走了这么多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那人轻声开口,语气如云边之花,轻柔香婉,欢儿。

她的心骤然碎裂,被这甜美如真般的声音击溃,记忆排山倒海而来,撞得她浑身在抖。

那人轻轻抽回手,语气仍然温柔,天下不可乱,江山不可倾……欢儿,苦了你了……

她眼瞳微缩,看着那人就要这么离去,伸手却握了个空,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向前跑去,可那人的影子却缓缓弥灭。

好似一阵清风,徒来不留影,如梦。

她心揪万分,胸腔欲裂,在雨中哭着叫喊,母后别走……

却再无人相应。

脚下泥泞不堪,身周冷风割肤,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至。

她冷,她累,她倦,她想逃想躲,却无处可躲。

……

泪打锦被,鬓边亦湿。

暖热的唇贴上她的脸,一点点吻去她的泪,动作轻柔,似是怕碰坏了她。

耳边响起男子的低叹声,“陛下……”

朦胧中转醒,醒过来的一刹那,竟知自己仍在落泪。

泪。

英欢心底略颤,她居然哭了!她有多久未曾流过泪了|Qī…shu…ωang|,怎的今夜在梦里竟会痛哭至此地步……

宁墨伸臂,欲揽她入怀,却被她推了开来。

英欢胸口闷闷,梦中痛处此时犹在心上,心境转回十年前的那一夜,那一夜她恸哭至晕,从此再未流过泪。

只是今夜……

宁墨的手从被下探进来,轻轻握住她的,“陛下可是做噩梦了?”

厚实的掌心送来的热气,渐渐驱散了她心间寒意。

可仍是不愿让他看见她这般失态的模样。

英欢转过头,湿漉漉的眼角轻擦枕边,哑着声音道:“什么时辰了?”

宁墨握紧了她的手,“丑时将过。”

英欢挣扎着起身,揉了揉额角,“等得心焦。一夜都没人来报?”

宁墨跟着起来,拿了袍子拉给她披上,劝慰道:“陛下急也没用,平德一路遇旱非陛下之过,实乃天意。林大人已然带人奉旨前去赈灾,北面消息就算传回来,最快也要明日了。眼下还早,陛下还是多歇息一下……”

英欢垂目,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平德一路地处邰涗之北,自去年入秋以来连月受旱,波及其余二路,民生堪忧。

底下报呈上来的折子上道,平德一路,民噬草嘬土,草根树皮,搜食殆尽,流民载道。

初闻旱情时朝堂皆惊,邰涗国内十七年未曾遇旱,奈何这一次旱情如此凶猛,让京内众臣措手不及。

英欢心中明白,折子上所言之情定是折了三分,平德一路实情若何,只怕还要更糟。

当下令两省三府议决,着户部派人勘灾赈济,除平德一路徭役一年,赋税三年全免。

勘灾之人回京觐见时,身子是稳不住的抖。

树皮食尽,饿殍盈野,死者枕藉。

短短十二个字,却似是穷及其力才向她道出,低低的声音,却让她心中大震。

她是真的头一回急了起来,着人开国库赈灾,又担心平德地方官员从中克扣,便命户部侍郎林其然亲赴灾区督察此事。

几日来不曾合眼,日日夜夜都在挂念北面灾情,心中不是不怕的。

即位十余年,国无大乱已是上天庇佑,也知治国必无坦途,总有一天会遇上灾乱。

只是,没料到会来得这么急猛凶煞,让她来不及招架。

怕这旱灾不平终会成乱,怕流民不抚终会成寇。

她不怕同四国相争相抗,惟惧祸起邰涗国内。

南北中三国虎视眈眈,邺齐的野心更不必说,若是此时邰涗内乱,那这天下……

英欢眼皮蓦地一跳,喉头干了起来,心中急火上窜,头痛欲裂。

近日来坊间已有流言,道邰涗女帝临朝当政乃逆天之行,平德大旱正是天惩。

又有流言,道皇上即位十年不成婚立储,先帝之灵不满,才降此灾。

流言纷纷而起,如洪水般挡也挡不住,肆漫天下。

英欢连日来心中只念灾情,只是夜深人静时想起这些市井小言,心中甚苦。

十年来,她的累她的苦她的种种委屈,世人何由知之。

以为十年来尽得民心,谁知民心亦比纸薄。

只因她是女子。

父皇将这江山重担砸在她肩上,她想躲无处躲,想逃不可逃。

梦中那憋闷委屈慌张害怕的感觉又从心底冒了出来,她以为十年已过,当年那种感觉早已不可能再有,谁知她还是错了。

犹自倚着床头怔愣,任心底翻天覆地,面上神色也变也未变。

宁墨眉头皱了皱,手抚上她的肩侧,“陛下无须自扰,旱情虽然严重,但一定不会出大乱子的。”

英欢抬眼,看了他一会儿,纤眉略动,却没开口。

殿外忽然有光亮起,灯笼影儿急晃而来,小内监跑动的脚步声远远传来,越来越响,至殿门方止。

如此不顾宫中礼数,定是有急事……英欢心口一紧,忙下了地,往外走去。

殿门已被叩响,小内监的声音十万火急,“陛、陛下,枢府急报……”

英欢陡然惊了一下。

枢府急报?枢府此时来报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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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一则以欢,一则以喜 欢喜十三

英欢蹙眉,紧了紧外袍便快步至了外殿。

枢密副使许彦已由内侍领入,见了她便拜,“陛下!”

英欢着他平身,定睛去看,见他襟前汗湿一片,面上神色也透着慌张。

许彦正要开口,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宁墨,不由顿了顿,才道:“宁太医。”

宁墨自知要回避,看了英欢一眼,便退了下去。

英欢心思沉沉,看着许彦,“是何急事?”

许彦咬牙,“平德一路,流民反了。”

四下静谧,余音荡殿。

英欢脸色未变,眼中颜色却是黯了,站在那里半天未言。

许彦心中没底,正要开口再禀,却见英欢忽地扬袖一展,屏退了殿上的内侍宫女们。

她眉骨苍清,脸色渐白,隔了半晌才问道:“林其然人在何处?”

许彦面上暗沉,“林大人走时平德一路已然乱了,只是京内未知。一入嘉陵关,林大人一行便被流寇抓了。”

英欢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角沾了血丝,“眼下平德一路是何情形?具实禀报,丝毫不得隐瞒。”

“是。”许彦头略微一低,手握成拳,“暴民初时只有两万人,先是占了青州,杀了青州知州,夺了城内官仓。后一路南下,至剑阳时已至十五万人,暴民输无可输,不过一死,群情激愤,竟比守城厢军还要勇猛,攻破剑阳后,又连下六城,至嘉陵关乃止。”

嘉陵关……

英欢脸色惨白,嘉陵关一失,暴民便可占地为王,平德以北堪然便成一小国,若想平乱则会难上加难。

许彦又道:“缁埠以西诸州尚存,但平德境内多山地,十几万的流寇自北向南来袭,所剩厢军根本无力平剿,只能*朝庭派禁军前去援助……陛下,沧州派人兼夜飞驰赴京,所报只是五日前的情形,眼下恐怕还要更糟。”

英欢唇成一线,似血凝肤,苍白的面庞衬得那色泽更加令人心惊,“还有么?”

许彦襟口汗渍干了又湿,“陛下……”他使劲咬了咬牙,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北戬于三日前调兵前往云谷关,据报有十万之众。”

夜里的风打在殿外窗棱上,一下一下地触着人心。

英欢身子僵硬万分,手指半天动不得一寸,整个人就似结了冰一般,立于殿上。

国内流寇暴乱难平,外敌趁势重兵压境,一乱之后连一乱,她早就明了,邰涗若是乱了,其余诸国绝不会放过如此良机。

北戬此时出兵,只怕中宛南岵二国之后亦会如此。

至于邺齐……

她只觉心底涨痛,欲语不得说,就听许彦话中甚急:“兵事紧急,容不得耽误,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英欢袖下指甲陷入掌心,阖眸开口:“着右卫将军林锋楠挂帅北上,抽调京畿诸路禁军十万,统奉清及湖宁两路禁军八万,赴平德一路平乱。诏枢府众臣今夜商议细末,明日一早着翰林学士拟诏,昭告天下万民。”

她的声音甚哑,几句话不紧不慢,却字字有力。

许彦点头,神色略缓,“是,臣这就回枢府与诸臣相商。”

英欢望着他,脸色寂寥,淡淡地问道:“流民……为何而乱?林其然奉旨赈灾,朝庭何曾亏待过他们……”

许彦脸色自白转红,又由红及黑,半天才低声道:“暴民称陛下乃邰涗之祸,女帝当政才致天降奇灾,他们要替天行道……”

话音未落,他便已跪了下来,头低着,又道:“陛下既问,臣断然不敢欺君,自是以实相报,但望陛下切莫因此等荒谬之言而自恼。陛下治国殚精竭虑,为民之心朝中老臣人人皆知……”

英欢颓然侧目,手轻轻一摆,“夜已深,及时回枢府去罢,莫要误了正事儿。”

许彦又跪了片刻,才默然起身,慢慢退出了殿。

宫灯暗影垂晃,大殿空空,龙纹金璧亦是黯了三分。

风声簌簌,如刃凌空,划得她耳根生疼。

英欢心口一窒,喉间腥甜,忍不住咳了起来,拾袖掩唇,半天才缓过来。

云青袖边,触目惊心一片红,血色映目。

…………

邰涗大历十一年夏,上命右卫将军林锋楠领京畿、奉清及湖宁三路禁军共十八万,赴平德一路剿寇。

六月十日,林锋楠部初抵嘉陵关,遇寇袭,一战折损二万余人,遂不敢进,于关外筑城营,以谋后策。

六月十三日,北戬瑞王项彧率十万铁骑抵云谷关,扎营待守。

六月十八日,中宛归德大将军黄世开领八万精兵赴边境重镇淀梁,与北戬骑军隔山相呼。

六月二十五日,南岵世子邵远率皇室亲军十二万,连夜兼行至西境浔桑,屯兵安寨。

南北中三国三十万大军齐齐压境,邰涗十八万禁军牵制在北,中南兵力只及不到二十万,朝中人心皆忧。

上命左前卫大将军于宏、车骑将军龚明德各领八万禁军,分赴中南两境前线抵御外敌。

七月七日,京中接职方司东面房来报,邺齐皇帝贺喜以赴新建延宫消夏狩猎为名,领五万邺齐骑兵赴开宁府,屯兵不动,不知其意。

天下风云际变,五国局势陡倾,邰涗内外之乱齐生,战事将起,国中人心惶惶。

……

七月七日,邰涗京中仍是热闹了一晚。

朝庭虽是在用兵,可城中略富点的人家均结了彩楼,女儿家的在院子里映着月光穿针,街市上红纱碧笼,奇巧玩意儿多不胜数。

……是该热闹的罢。

景欢殿内,英欢独倚案侧,殿中窗门紧闭,竹篾纸在烛光下暗影孱动,宫门外街上卖磨喝乐的声音杳杳传来,倒显得她这儿孤冷凄清至极。

眼前案上,是白日里刚收到的折子,职方司东面房报呈上来的。

那人……已至开宁延宫了。

英欢嘴角稍弯,头仰起,深深吸了口气,笑中尽是讽意。

四国群雄,谁又能舍得下邰涗这块肥肉,谁又能弃得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何况是他。

这么些年,他的野心她尽知,大好良机他又怎会放手任之而过。

她脸上的笑容漫得更开,心却一点点地僵了下去。

若只是赴延宫消夏狩猎,为何要带五万邺齐精锐之师?

她手中,除却分赴南北中三路的三十六万禁军,就只剩三万驻留京师附近了。

其余诸路州府尚有厢军,可厢军又哪里能够抵御外敌。

于宏与龚明德二人统共只有十六万人,却要与南北中三国三十万大军相抗,叫人如何不担忧,叫人如何放得下心来。

……现如今又加上他。

莫说他这五万骑兵,就算是只二三万,她眼下也根本无力相抗。

狄风先前数次请战,未得她允,一直留在京中待命。

说到底,她就是担心那人……所以想留狄风至最后。

结果这担心就成了真。

……

英欢眼角余光瞥见案上一物,慢慢地直起身子,抬手拿了过来。

小巧钿盒,恰能填满她的掌心。

打开来,里面银瓶犹亮,上面刻的四个字尽现于眼前。

灿然夺目,惑人心神。

欢若平生,呵,欢若平生。

但……

那一日那一夜,终究还是敌不过家国利益。

她与他,终究还是落得个刀戈相向的局面。

在她最难最痛楚的时候,又给她重重一刀的人,恰恰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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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一则以欢,一则以喜 欢喜十四

英欢手腕一软,银瓶细口左倾,里面的茶叶尽数洒了出来,盒里盒外都是。

拾一叶用手指轻捻,看那茶上银毫成沫,碎在指尖,心中竟有梗痛的快意。

若是那一夜杀了他,该有多好。

可人一辈子哪里能得机会后悔,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一生一世都不可再遇。

那一夜她说,让他们走。

他便走了。

现如今他又来,身后是五万邺齐精锐之师。

阵锋直指邰涗东境。

英欢轻喘一口,胸口窒闷,伸手一把握住案上散落的茶叶,紧紧攥在掌心,挤压,碾碎。

叶渣自指缝间滑落,飘了一膝。

蒙顶茶足珍贵,千里周折才至她手,她以为这真是那人的心意。

英欢鼻尖发酸,那银瓶看着是愈加刺眼,心底里怨气横涌,伸手抓过瓶身,想也未想,便狠狠朝前砸了过去。

是在泄愤。

可她又是在泄什么愤。

是在气自己多情,还是在气他无情。

是在气他无情偏做多情举,还是在气自己有情却生无情意。

是在气他,用这蒙顶茶、用那四个字,骗了她信他;还是在气自己因他那双眼那句话,便真以为两国可以互睦。

于边境互通市易,他允了;沿线州府互设市舶司,他也允了。

本以为两国真可言和,谁曾想天下一乱,他便变了。

不可信,终究还是不可信。

当初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英欢唇色发青,眼睫微颤,看着那银瓶慢慢滚至门边,撞上一侧门柱。

不清不脆的一声响,却令人心震。

三国大军就在边境,虎视眈眈,随时都会举兵攻来。

北面流寇将她禁军半数死死拖着,她纵是有三头六臂,也挡不过此势。

那一晚的梦,现下想来竟是那么真。

狂风,暴雨,冷,黑,孤立无援,无人可依。

梦中母后的话真真切切,江山不可倾,不可倾……

不可倾。

心中再恨再痛,也要咬牙抗住,邰涗不能毁在她手。

身后挂烛光影微动,将她在案上的浅影也带得晃了起来。

高高盘起的宫髻上,珠簪吊尾银坠在轻轻晃动着。

英欢稍一怔愣,神色随即转变,抬手飞快将那珠簪取了下来。

簪身冰凉,于掌心间寒光闪烁。

她握住这簪子,心中忽然洞明通透,一念油然而生。

可眼中瞬时又黯了下去,是真的别无它法,已到此地步了么。

心中犹豫不决,真是不甘心……

殿门被叩,“陛下,狄将军奉诏觐见。”

英欢回神,“宣。”

内侍将门掩开,狄风大步而入,迈过门槛时微微一顿,看了看地上那银瓶,又抬眼去望英欢。

英欢垂眼,“捡了拿过来罢。”

狄风依言,弯腰拾起那银瓶,目光飞快扫过瓶身上那四个字,眉间一颤,脸上惊讶之情不加掩饰。

这可是……当日那钿盒里的东西?

怔愣间竟忘了行君臣之礼,犹自僵在原地。

听见英欢轻咳一声,他才反应过来,忙要跪下,“陛下恕罪。”

“免了。”英欢起身,“邺齐大军已至西境,枢府来报你也看了。留守京师的禁军只剩三万五千人,其中两万风圣军在你麾下,朕一直扣着未动,你先前心中怪朕不派你挂帅出征,眼下再看,可还觉得是朕做错了?”

狄风喉头暗哑,“陛下圣明,是臣短视了。”

英欢望了他一眼,见他低头不抬,“现如今你是如何想的?”

“臣……”狄风嘴唇略动,却不说下去,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起。

英欢眸子眯了眯,“都到这时候了,在朕面前就别藏着掖着了,有话就说。”

狄风抿了抿唇,面色不稳,“南北中三路无一路有胜算,现在又有邺齐大军于东相迫,战事着实堪忧。臣……心无它念,但听陛下调遣,惟愿与敌拼死相博,以身报国,绝无后怨。”

英欢嘴角稍弯,冷笑道:“让你拿这三万人去和数倍于己的敌军血战?你想被谥忠烈武侯,朕还不愿这么早封!”

狄风脸色又红又黑,“臣实不愿见他人在前为国效命,而臣却独留朝中趋避,还望陛下派臣领兵出战!”

语气这番急切,当真是已憋坏了他罢。

英欢敛了笑,良久未语,思及他先前所言……战事堪忧,连他都这么说了,看来自己并未料错。

若想保住邰涗,只能走险着了……

英欢挑眉,对他轻声道:“朕留一万五千人护卫京师,你领二万风圣军直赴东境。”

狄风抬眼,眉头皱起,“与邺齐五万大军相抗?”若是这样,还不如将他派去浔桑一带,先与龚德明合力绞杀南岵,胜算还来得更大一些。

英欢却摇了摇头,垂了眼,将手伸至狄风身前展开,低声道:“朕让你去送样东西。”

狄风看着她掌中之物,愣了一下,不解道:“陛下……?”

英欢看着他,眼中忽明忽暗,却再未开口。

手中珠簪映着殿上光影,一转,便微微闪烁。

狄风接过它,上面犹带着英欢手中热气,“陛下的意思……”

英欢侧了身子,眼睛望向窗口,外面夜色微茫,“若是他肯退兵,你便掉头北上,直逼南岵浔桑;若是他不肯……”她顿了顿,眼中温光若现,“朕留着武国公这个谥号给你。”

狄风握紧了拳,心中千言万语滚过,喉头却梗了又梗,终还是化成三个字,“臣遵旨。”

英欢忽而回过头来看他一眼,眼中有光点点,“狄风。”

他挪不开眼,“陛下……”

她将他的五官仔仔细细瞧了一遍,淡淡笑了一下,“没旁的事,朕就是想再叫叫你。”

他手臂微微一颤,想要抬起,却终究忍了下去,垂眼不敢再看她,“那臣告退了……”

英欢一直看着他退至殿门口,才又开口,低声问了一句,“十年来你有没有后悔过?”

可他却没有听见,直直地退出殿外,掩上殿门。

英欢转过身子,往殿中走去,眼角慢慢湿了起来。

他一定会说,不曾后悔。

可是她却后悔。

若知会有今日,她一定不让他在她身边徒留这许多年。

她欠他的太多,只怕此生都难以偿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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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一则以欢,一则以喜 欢喜十五

虽是夏日,可夜晚江风亦凉,城营墙高四丈,上有望楼,执戟守兵身披黑色锁子甲,眉角竟有冷冷凝霜。

邺齐五万大军并未入开宁城内,却于城外三十里处扎营,地凿三尺,筑墙为营。

望楼上值瞭的士兵略有倦意,眼皮微垂时,就听远处传来马声,见沙尘迎蹄而起,在夜色下震起一片灰雾。

营墙上火把陡然作亮,左右两侧各上来两个士兵,定睛朝远处望去,眼中隐隐带了点期冀之意。

墨袍黑驹,一人一马飞驰而来,盔上白缨于夜中格外醒目,奔来时似一道亮目之光,转瞬便至城外百步。

望楼之上的士兵看清来者身上铠甲,眼皮猛地一抬,喃喃低语道:“终于来了。”又飞快回身,对身旁另一人道:“火速去禀朱将军,邰涗来使已至城下!”

话音将落,身后桟梯上便响起了重重脚步声,朱雄粗大的嗓音已然响起:“待你们来报,早就晚了!老子等得都要睡着了……”

一排士兵长枪竖起,“朱将军!”

朱雄几大步走至望楼前面,口中愤愤道:“邰涗杂种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折腾到半夜才来个人,真他娘的欠教训!若不是皇上有言在先,老子非揍他一顿不可……”

话音在他看清墙下之人时戛然而止。

朱雄嘴巴微张,眼睛圆瞪,怔愣了片刻后,马上朝两侧之人用力一挥手,“命下面的人开城门迎使入内!”见身周士兵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是不耐烦的一声:“都等着干什么,想让老子自己去开啊?”

话一说罢,他便当先快步下了楼去,动作之急,让一干士兵们均摸不着头脑。

朱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邰涗来使怎会是他!

城营比一般外城墙要稍显简陋,门不高但宽,为求方便军队疾进而出。

狄风打量了一番城营四周,又驱马而行数十步,至城门方止,才翻身下马,眼前之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里面远处火把四晃,亮光耀天,人马都还未歇息。

他抬眼,一眼便看见众人之前的朱雄,不禁一挑眉,“朱将军。”

朱雄更是两眼放光,“狄将军,怎会是你!”

他知狄风领军至东江对岸屯营,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亲来为使!

狄风见既是相识之人,也就顾不得那些虚礼,直接上前几步,对朱雄低声道:“朱将军,狄某恳望见邺齐皇帝陛下一面。”

朱雄没料到他如此直接,不由微怔,随即屏退左右士兵,对狄风道:“陛下此时人在城中行宫,狄将军之请,在下怕是难以成全。在下奉我上之命前来迎使,将军有何事,但跟在下说便是。”

说着便要让人带狄风入营,可狄风却一动不动,只是盯着他,眼里越来越暗。

朱雄被他这目光看得心生寒意,“狄将军?”

狄风挪开目光,看了看身侧几个挂刀执枪的士兵,又看向朱雄,嘴角微弯,“朱将军,别拿狄某当三岁小娃。”

朱雄脸色略黑,却听狄风继续道:“在下今夜,非邺齐皇帝陛下不见。”

他这语气煞是笃稳,眼中寒意浓洌,抿紧的嘴唇更似刀锋,绝不肯退。

朱雄看着他这模样,脑中想起那一日在逐州城外狄风所为,心中不禁略动,使劲一咬牙,闷声道:“罢了,狄将军随在下来!”

狄风绷紧了的身子一松,跟着朱雄往里面走去。

身后有邺齐士兵一路跟着,他眼睛四处扫略了一番城营内部,也顾不得多看,心中只盘算着见了贺喜,要如何开口。

他要如何才能不负她的嘱托……

中军重帐垂地,两排士兵执戟相向而立,帐幕交叠处隐隐透出里面亮光,狄风一回神,朝朱雄看去,见他已上前同那些士兵小声吩咐着什么,随即入得帐内。

狄风低了头,手探上腰间佩剑,轻抚而过,然后解了下来。

他就知道,那人此时怎会在开宁城中行宫,必是在这大营中无疑!

转念间朱雄已然出来,走至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道:“狄将军请入内。”说完低头看了看他掌中之剑。

狄风不等他再开口,自己将剑重重往他手中一搁,“多谢朱将军了。”

握剑的指节有些僵,心底竟有些紧张,看着眼前的垂帐,脚忽如千斤之重。

狄风暗暗吸了口气,上前一步,厚重帐子被两侧士兵撩起,他手握成拳,几大步走了进去。

身后帐幕重重落下,激得地上起了一片尘,有刀枪相触的声音传进来,他心内瞬明,外面是已被人封死了。

中军帐内空空荡荡,烛光通亮,帐中男子背对着他,低头于案上挥腕,不知在写些什么。

一样的宽肩长臂,一样的挺拔身形,此时纵是背对着他,那人身上也透着让人不可避视的迫人之态。

狄风看着他,半天没动,不知该如何开口。

第一次相见,是两军对阵时的匆匆一瞥,那骄悍身影映于脑中,长久不消;第二次见他,是杵州城内惊心一夜,那临剑欺身却稳而不慌的漠然之态,曾叫他隐感钦佩;此时再见,对方底细他尽晓,可心中却越是没底。

这男人利悍霸道,行事不循常理,叫人琢磨不透。

狄风再抬眼时,那人已然回头,正看着他,褐眸中映着冰茫,“狄将军,别来无恙。”

狄风微窒,心神陡转,头低下,“邰涗检校靖远将军狄风拜见陛下。”左腿膝盖弯了一瞬,却顿在一半,终究是跪不下去。

贺喜朝他走两步,并不在意他这无礼之举,“狄将军胆识过人,以将帅之身而为来使,亲赴邺齐大营,真是令人钦佩。”

狄风微恼,听得出他这话中的浓浓讽意,不禁顶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邺齐邰涗此时犹未开战,在下有何不敢来的?”

贺喜嘴角蓦地扬起,眸子闪了一下,“说得没错。狄将军口口声声说要见朕,所为何事?”

狄风见他单刀直入开口相问,也便不加掩藏,弯身从左踝侧面皮袋中抽出一物,递了过去,“奉我上之命,前来将此物交与陛下。”

贺喜望去,珠簪于光下微闪,眼中不觉微微一痛。

他伸手接过,握住,手指滑过簪身,在簪头珠花上磨娑了几下,呼吸陡然重了起来。

眼前闪过那一晚……他狠狠地吻她,将这簪子从她发上扯落;她任他在她身上肆虐,却拿了这簪子抵住他的喉头。

她本可以下手,却终究丢了这簪子;而他竟也放过她,反将这珠簪拾起,重新插入她的发间。

只有自己才知道,他自十四岁后,就再无为女人绾过发。

也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一晚他手下绽出的发髻,是当年母妃最爱的样子。

是冲动罢,那一夜竟会动情至此。

贺喜握着珠簪的手背至身后,望向狄风,心中已知他的来意。

竟没想到,以她那么傲然的性子,却会做出这种事情,如此想来,邰涗眼下定是到了绝境。

否则她绝不会让狄风来走这一遭,而且……还送来了这珠簪。

是想让他退兵。

是想让他念在那一夜,她终是放过了他,而求他这次也放过邰涗。

贺喜眸子轻阂,复又睁开,簪身已被他攥热,可他却仍是没有开口。

狄风却已等不及,心急如焚,直接了当便问:“陛下心中到底何意?”

贺喜看着他,眸色渐深,“朕不可能退兵。”

狄风闻得此言,心底一凉,整个人都僵住了。

到底还是这最坏的结果。

他心神似被抽离,艰难地开口,“既如此,在下只能与陛下于战场相见!”

贺喜不语,胳膊陡然抬起,手中珠簪于空中划过一道亮线,尾端紧紧扎入帐侧高悬的五国布防图上。

狄风顺势看去,簪子所扎之处,正是邰涗边境重城临康。

于是愈加不解。

贺喜长袖垂下,手指轻搓,“狄将军以为邰涗眼下胜算几何?”

狄风胸口气血上涌,“不到二成。”

贺喜嘴角轻扯,“就算是邺齐退兵,邰涗也抵不住北面流寇与三国重兵四面相压。”

狄风知他所言在理,可却听不得邰涗成败由他口中道出,不禁咬牙道:“陛下无需为一己私心开脱……”

贺喜不理他,自己上前,手朝图北面指去,“林锋楠领十八万邰涗禁军出兵至嘉陵关,此时只剩十六万不到,而平寇之日遥不可望;北戬十万大军屯于云谷关,一旦攻入邰涗境内,林锋楠则是腹背受敌,大军倾灭指日可待,只能向南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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