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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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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时王太后惊大了眼瞧着她,连问两遍:“你说什么?”她镇静地重复:“回太后娘娘话,妾此一去,万水千山,只怕这辈子是再没的法儿回长安了……妾一族倾覆,原无想头,只这汉宫里,还有一个记挂的人。若此念不平,妾是无法安心上路的。望母氏太后娘娘伸手搭救才是。”

王太后深吸一口气,脸挂嘲讽:“你让哀家救陈阿娇?”

果然聪明!窦沅退了后:“只这一念牵挂,妾再无旁的想头了。”

“凭什么?——哀家凭什么?”

她答:“这一路行去匈奴王庭,路途累远,舟车劳顿,妾定是思念长安的。若妾得知阿娇姐姐荣华富贵,在汉宫过得极好,自然不必忧思了;若阿娇姐姐终身困禁长门,死生不明,妾难免思郁成疾,日日挂心烦忧,可能……便病死在途中了。”

“你在威胁哀家?”王太后挑眉。

“妾不敢,”她轻谒,“妾打小与阿娇姐姐一处长大,姊妹情深,望太后娘娘体恤……”再一谒,便要退下了。都是聪明人,如何举一枚子儿,如何行棋,大概心里都有数了。

“太后娘娘宽谅,妾告退。”她最后说道:“窦氏、陈氏如今已是危厦,放出一个陈阿娇,又能怎样翻覆呢?倒显太后娘娘洪量。妾只不过,是惦念阿娇姐。”

最后为王太后分析情势,再承诺。窦沅果然颖慧非常。

王太后心下已有松动,却仍道:“陈阿娇做下那些事,败坏汉家门风,留她一命,已是皇帝厚道了。这事儿……涉及皇家体面,哀家并不能做主。”

“不要太后娘娘‘做主’,太后撒手儿‘不做主’便好。”窦沅微微笑道。

那意思是,您不从中作梗,已是大好,只要太后不兴风作浪,陈阿娇自能化险为夷。小丫头话里机锋重重!

王氏憋下了一口气,只能吞这个哑巴亏。

王太后的懿旨传召,她迎力顶上,第一个回合,算是胜了。

窦沅手心里握着一把汗,回头最后瞧了一眼长乐宫宫匾,擦干眼泪,心里默想,阿娇姐姐,阿沅只能做到这些了……往后,各自保重罢,阿沅远行这一步,连身后埋骨长安都是奢念。

你……且要保重。

月色溶溶。

她沿着石路走,遇上一队宫女子,挑着镂花宫灯,好轻盈的身骨,走到她跟前,仿若飘了一阵风去,只这汉宫才有这般的光景,一队的宫女行去……

往后,她再也瞧不见了。

汉宫的一草一木,于她是诀别。再无然后。

远天朔漠,那便是她的终身。

她正惆怅,忽见主道上来了一队人马,前头开路的宫女子挑宫灯一字排开,明亮的光色几乎照亮了半片天幕,遥遥地映着似萤火,再近来,便放了大,一盏一盏,镂空的雕花灯罩就像精致的摆饰,在风里轻轻曳动,光亮也随之轻轻地晃,像湖水里漾开的褶边……

瞧这仪仗排式,想是御驾无疑了。窦沅心里狐疑,皇帝这么晚来长乐宫干甚么呢?她心忖不便冲撞御驾,便退了退,循着小道隐去。

眼见皇帝御驾进了宫门,司礼太监因唱:“陛下驾到——”

她微微叹息,正欲离开,花影间却闪出一个人影儿来,挡在了她跟前。

窦沅抬头,就着月色,正能看清那人的脸。不仔细瞧还好,瞧清楚了可唬了一大跳,原来那人竟是陛下御前的杨得意!

窦沅因问:“杨长侍何故在此处?我方才瞧见陛下御驾正谒长乐宫,——您不随侍?”

杨得意微一躬身:“奴臣谒见窦沅翁主!”

她戚戚笑了笑:“如今这般光景,您还称我‘翁主’?”

杨得意道:“窦氏剩不得多少人了,阿沅翁主却仍是翁主——陛下既未颁旨,小翁主仍是显贵无双。”他也不再兜圈子,直说:“奴臣偷得这一时半会儿闲工夫,便是有意谒见翁主。——奴臣知道翁主心事,却怕翁主走岔了路,特意提点一二。”

他一副好面孔,想来不是要作坏的。

阿沅因问:“怎么说?”

杨得意压低了声音:“翁主记挂着一位不该记挂的人。”

“哦?”她清清一笑:“这话说岔了,不该记挂的人,阿沅——没那个胆子去‘记挂’。”

作者有话要说:辣个,和亲匈奴的事,汉书上有记载,文景两朝都曾有宗室女去匈奴。。汉武帝雄才大略,对匈奴是主张武力的,但前期还没太强硬的时候,其实也很苦逼。。。所以阿沅去匈奴的这个设定应该不算太不能接受,当然,汉武帝是不会让宗室女去的啦。。

再当然,这是小说咩,即使无根据,我开个脑洞好像也可以。。

另,谢谢春菇鸡的霸王票哦!破费啦~~~

☆、第58章 梨花满地不开门(2)

杨得意笑意颇为高深:“奴臣诚心做好事呢;阿沅翁主不必防我。”

她心忖,平素与杨得意向来无利益妨害,料必杨长侍是不会害她的罢?因微一抿唇,笑说:“烦杨长侍指点。”

杨得意嘿嘿一笑:“长门那位……是受人陷害;困了这局子;再想要出来,可就难啦……”

阿沅一怵;紧张道:“您……您说什么?长门之事……您另有高见?”

杨得意略一欠身,压低声音:“奴臣知道翁主心里在想些甚么;您要长门那位主儿好生荣华着;一来以全姊妹之情;二来……陈娘娘若在掖庭还有些影响力;以孤余之身,能护窦氏、陈氏一分便是一分,翁主族人……好歹有分盼望。”

“不瞒杨长侍,我正是这个意思,”窦沅叹息道,“如今是个怎样的光景?窦家满门,把脑袋栓裤腰上过生活呢,没个指望,怎么行?阿娇姐姐……怕是也不能复宠了,但总归人在,窦家能有个指望,巴巴地过日子,不同嚼蜡,便是好的。”

月光正落她肩上,黑色长发直如瀑布飞漱,盈盈的泛着亮泽,好生的美丽。阿沅抬手轻撩了撩额前散发,笑容温婉。

杨得意让出一条路来:“翁主借一步说话……”

她随杨得意小步而去。

墙垣边凤尾衬着月华落下一簇一簇的影儿,她盯着瞧了瞧,眼神有些飘忽,只听杨得意道:“奴臣有证据,证明长门那主儿含冤……”

窦沅一凛,只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您?”她强自镇定,向杨得意略一欠身:“劳杨长侍指点,阿沅必将永感心怀。”

杨得意四下里瞅了瞅无人,便做了个附耳的手势,窦沅领会,小意贴耳上来,杨得意便如此这般说叨了一会儿。

阿沅因道:“如此甚好,只是……阿沅仍有一事不明……”

“但凭翁主说。”

“杨长侍既已知晓阿姐含冤,闺房里琐碎秽事是个假,且已手握证据,杨长侍宅心仁厚,有意相助,却又为何……不上禀陛下呢?”

杨得意负手踱步,忖了半晌,为难道:“奴臣便是这里犯了难处,奴臣伴驾许久,陛下的心思摸的半透,君上怒极,谁要说叨,准保是个掉脑袋的下场!况然……下臣如何能言说天家琐碎?若是咱们拿了所谓‘证据’来,‘指点’陛下要如何做,君上威严何存?”

阿沅旋即领会,心说杨得意果然是御前老人了,心思如此缜密,这言下的意思……莫不是要请真神出动?

阿沅可犯了难,道:“听长侍之言,可是要将证据送去长门宫,教阿姐自个儿想办法?最好能与陛下见上一面,何种的冤屈,面对面拨了开来才好?话是如此,但……陛下此刻心悬他处,断是不肯与阿姐见面的……这恐怕难了。”

“陈娘娘此刻戴罪之身,陛下恶极了她,自不肯亲见。这里头,还需翁主周旋。”杨得意又附阿沅耳边,嘱咐了一番,阿沅不住点头,这一番点拨,顿时教她心中清朗许多。

阿沅俯身忙拜:“杨长侍大恩大德,阿沅永生不忘!若然有朝一日,阿姐果能重获自由,再幸君前,我窦氏一门,定当倾全族之力,报长侍大恩!”

杨得意连扶她起身:“奴臣受不住翁主这番大礼!翁主须当谨记,下月便是陛下生辰,到时万寿盛宴,翁主须好生的发挥,千万的希望,全系翁主身上了!”

窦沅拼命点头,此时已泪水盈眶:“全不知如何报长侍大恩……”

杨得意道:“想来翁主心里,对奴臣所做所行,也是存着个疑惑的,奴臣便明说了罢,奴臣因何要帮翁主、帮陈娘娘——因陈娘娘乃汉宫主位,早年长乐宫心尖儿上的宝贝疙瘩,又是与陛下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奴臣乃汉室的奴、汉室的臣,忠君之心天地可表。然,何为忠君?但使陛下圣听不受蒙蔽,小人之行不可轻易得逞,便是‘忠’了,掖庭后宫之中,奴臣并无主子,下臣唯一的主子,便是君上。”

阿沅顿了顿,道:“我明白。”

不愧御前伴驾许久,杨得意竟是炼成了老人精呢,他知这一番没头没脑的相帮,定教窦沅深感莫名其妙,乃至生疑,好歹要做个解释,既已帮了人,不教猜忌才好。

夜色更浓,月光迷离得很,洒在青街石路上,似铺了一条厚实的毡子,风一吹,这毡子竟像在轻晃摆动。

杨得意瞅了瞅不远处宫门,向阿沅道:“如此,奴臣便告退了。想来陛下跟前要传唤人了。”

窦沅点头,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拦道:“阿沅多嘴问一句,陛下……这么晚了谒见长乐宫,可是有甚么重要事儿?长侍可方便说?”

“猜不得呢,”杨得意道,“皇太后的心思,谁又能懂?奴臣斗胆猜测……太后娘娘夤夜宣谒陛下,所议之事,只怕与翁主有关。”

“我?”阿沅只微一怔,很快面色如常,向杨得意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杨长侍点拨。”

“奴臣这便走了,”杨得意循宫门里头瞧了瞧,“陛下只怕要寻人,奴臣告退。”

“阿沅送杨长侍。”她笑了笑。

远天穹庐下,一轮圆月银盘似的嵌着,只照离人。

不照远归客。

再过许多年,长安的月也不认得她了,万国衣冠拜冕旒,只剩朔漠南望,远天长安,在梦里招曳。

匈奴王庭,那该多遥远。南归雁,朔风劲,大汉的长安,只余一场梦……桃花拨乱……歌舞升平……

于她再无瓜葛。

长乐宫正悄静。精致的镂花铜盏中,一支明烛嘶嘶吐焰,“哔啵”一个烛花爆开,唬得连风都在刹那间停滞了,皇帝抬了抬眉,盯远了瞧,似是不经意,眼角的光色也颓了下来,仿佛连同这烛焰一并被风吹了散开……

“皇帝,您在听母后说话么?”

王太后的声音沉如暮钟,皇帝有些不适应,仿佛就在倾夕之间,味儿全变了,这太后娘娘的余韵、语气,十足十像极了已故的太皇太后。仿佛住进了长乐宫,便一夕老了十岁似的。

“母后,朕听着。”皇帝道。

“那依皇帝的意思……”

“您已定了人么?”皇帝端起茶盏,抿一口:“既如此,想必母后心里已有筹划。”

“哀家在征求皇帝的意见……”王太后有些头痛,这养的儿子朝堂之上整日与臣工周旋,心子玲珑的像是打了无数个窍,跟他说个话,可真累。

“朕的意见?”皇帝不冷不热:“‘后宫不言政’,——母后,这不是朕的‘意见’,此乃高祖皇帝、文皇帝、皇考景皇帝,我大汉列位先祖明君的‘意见’!”

“你……”王太后袖下那条养护很好的细白胳膊抖了抖:“陛下,儿子,你……这是甚么意思?难道,母后还不是十足为你着想么?”

皇帝却不接她的话,晾了晾,才道:“母后定的人,是阿沅?”

“那是自然,总不能让我刘氏宗亲女远出塞外吧?”

皇帝只觉头痛,又不欲与太后争辩,因道:“朕乏了,便不搅母后安歇了,——朕只一言,要须母后切记,朕的天下,绝不必要个女人来为朕守!乏此一生,朕立志阻匈奴长城之外,母后若当真为儿子好,当须用忍,扶助儿子练兵强将,……母后何尝忍心儿子咽下这口北漠匈奴马踏山河的窝囊气?”

皇帝銮驾因出了宫门,长乐宫一应值夜宫人皆伏地,恭敬送御驾。

銮驾忽停,皇帝座中睁了眼:“杨得意!”

杨得意因跪辇下:“陛下,下臣在!”

“为何停了?今日留宣室殿,朕哪儿也不去。”皇帝揉了揉额。

杨得意似有为难,皇帝只觉烦厌,忽然作色:“何故如此吞吞吐吐?!”

杨得意心里暗暗叫苦,这君上雷霆之怒向来迅雷不及掩耳,说来就来,又有些个庆幸,幸而陛下坐辇中,若然立他面前,可不要一脚踹他心窝子么!

因哆嗦道:“禀陛下,奴臣已去看探,前头有人正哭啼,挡了御驾,因……”还未说完,已被皇帝打断:“朕正烦厌,最恼这些个细细碎碎!掖庭此风不可长,挡了御驾朕便得移驾他宫么?成何体统!”

皇帝想的也对,他只当那哭啼之人是失势邀宠的宫妃,拦路哭来,教他复见。只觉这一场面何曾的熟悉,却竟想不起来,何时见识过呢?

见皇帝着恼,杨得意索性豁了出去,一跪,因道:“奴臣这一时便派人送出宫去,教魏其侯府上来人领了去!”

皇帝果然问道:“朕一宫妃,与魏其侯府上又有何干系?”因乜杨得意:“别卖机灵,你狗肚子里揣了几根肠子,朕不知道?!”

杨得意忙道:“那夤夜哭啼伤心之人,正是魏其侯府上的窦沅翁主。”

辇中忽地没了声音,过了许久,才听皇帝哑了声道:“瞧瞧去。朕想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赶在今天完成第三更。。累死朕了。。。。

多谢送冰亲啊!!^_^ 两个地雷也!!破费啦O(∩_∩)O

☆、第59章 梨花满地不开门(3)

皇帝阖眼高坐辇中;随驾停了下来;只等杨得意引了人来。因是夏夜虫蚊极多,打幔的小侍半刻不敢懈怠,捉大扇恭肃立一边;绡帐围的极严;薄幔映着皇帝一张端肃的脸,挺的鼻;饱满的唇;阖下一层阴翳。

他饶是这么坐着;已是十分威严。无人敢正觑龙颜;随从小侍、宫女子们个个微低着头;皇帝不说话,他们似乎连呼吸也不敢。这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

皇帝忽然嗽了一声。

此时杨得意已领了人来;于辇下谒。皇帝蓦地睁开眼,隔着一层薄薄帐幔,隐隐见辇下那女子,好一副柔弱的身骨,细柳腰,青黛眉,好久没见她了,是瘦了些,自打长乐宫老太后薨,陈午事发,皇帝便一直在着手收拾外戚余部势力,确然也忘了这丫头了。仔细想来,窦沅也算身世凄苦,逢了及笄出嫁之时,魏其侯窦婴死,她服孝三年未说与人家;窦太后是心疼她的,留在身边只等阿沅服过了孝期,满朝文武显达中物色个好人家,好将亲亲侄孙女儿嫁了去,却不想,窦太后没能熬过来,反是多年累蓄的外戚力量触怒了皇帝,少年天子眼疾手快地修剪旁枝,窦氏大厦将倾……

这个好姑娘的婚事,算是耽误透啦。再碰上皇帝有这么个母后,想了如此馊点子,阿沅的下半辈子,毁尽。

皇帝不免有些伤感:“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瞧瞧。”

阿沅果真听话地抬起头来。

“哭啦?”皇帝柔声问。这语调极教人放松,带着三分宠溺,倒像是往年与陈阿娇说话似的。皇帝朝堂虽刚硬,对待宗亲姊妹,仍是存着几分温情。

阿沅抹了抹眼角。

“有话尽说,朕为你做主,”皇帝笑了笑,“朕连日来忙,是忽略了你……太后的话,你听听便好,朝堂诸事,无一能绕开朕的圣谕。”

言下之意是,远赴匈奴王庭之事,还需圣裁,太后一介女流,做不得主的。汉宫的天下,到底还是皇帝的。

窦沅的声音极轻,却很沉稳:“阿沅一介女流,若然能为君上分忧,当是荣幸的。远出塞外,和亲匈奴,——阿沅愿意。”

“你什么意思?”皇帝倒是一惊。

她低头,几要将声音埋进了卷过的风里:“汉宫生我养我,阿沅自小长于太皇太后姑奶奶身边,如今……亦当是报姑奶奶养育大恩的时候了。”

“你不必——”皇帝道:“朕是说,你要‘报恩’,不必用这样的方式。”

“阿沅愿意,心甘情愿,”窦沅猛地抬起头来,“但,阿沅并非别无所求!”

皇帝一怔。那女孩子的语气神态,竟在某一瞬间,与窦婴约略重合。原是这样血脉相承的骨气,自有其一番道理。古来帝王治世,能灭其形,却不能灭其风骨,魏其侯窦婴,往年皇族宴酣时,他竟敢当面拂逆太皇太后之意,到底有着几分骨气,阿沅尽得其脉。

“哦?你倒是说说,”皇帝笑道,“你有何求?朕洗耳恭听。”

她瘦小的身骨明显抖了一下,皇帝怀疑看错了,疑是风吹的猛,将阿沅直要掀了去。她那么瘦,那么小,柳枝纤腰,迎立在风中,怎撑得住呢?

她却跪了下来。

皇帝皱起了眉头。

“妾……妾有最后一个请求,”窦沅声线微颤,“……此一去匈奴,辞别长安,再见不知是几时,妾……妾想见一见长门陈氏……”她生怕皇帝震怒,措辞极小心:“阿沅只怕至死也回不了长安了!望陛下成全!”

皇帝脸色果然很难看。

四下里静肃。连杨得意手心底都攥了一把冷汗,这一着险棋,已无退路。

皇帝冷笑:“好大的胆子!”音量拔的极高,震得八面清风都颤抖起来;凤尾一簇细小的剪影仍在墙垣下轻摆,虫蚊仍躁动;天幕下却极悄静,静的仿佛连星子都要悄悄埋了头脸……

“望陛下成全!”

她竟不哭,反而迎视皇帝;一改先前的柔弱,那样……逼视皇帝。

皇帝竟觉有些意思了,这女子,眼睛里透着窦婴的气概!他居高座,众人抬着辇,离地有数尺,这个角度,是俯觑阿沅的,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御前小侍将辇子放下来。

肩辇稳稳落地,皇帝竟亲撩了帐幔,惹得一众小侍紧张起来,慌忙执扇驱蚊。

“你过来。”

他伸了手,示意窦沅御前说话。

阿沅微愣,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帝。

月色下,她眉眼清和,实在是个美人胚子,轮廓被宫灯散出的暖晕打的极柔和,大抵世上美人皆是相似的,她的脸上,竟有几分……某人的影子。

皇帝略一怔。

“你想见陈后?”

皇帝的语气里嚼不出味道,帝王向来没有真心,此一言,不知情分是深是浅。又像是……下了个套子,让她钻呢?

她不止眉眼有几分陈阿娇的影子,连眼底那份倨傲也像足,窦沅此刻反而没的半丝畏惧,沉沉稳稳地回答皇帝:“陛下,她不是‘陈后’,您的陈后,早被您一道恩旨,给废了。椒房殿里住着的,才是皇后。”

皇帝怒极反笑:“谁借了你胆子?窦沅,朕紧着要你好,你别不识抬举!”

窦沅低头不说话。

皇帝倒有几分琢磨不过来了:“你甚么意思?朕怎么猜不到呢,——你要去匈奴,以见陈阿娇一面为条件?你去不去匈奴,与朕又有何相干呢?须知,朕从无一刻是怕过漠北犯境的野狼的!”皇帝嘲讽道:“拿这个做条件,你未免太蠢!”

窦沅有些稳不住了,她毕竟不是陈阿娇,打小儿便敢冲撞皇帝。凭胆子肥,所用也有限,更何况,面对面的,可是雄才大略的帝王!

刘彻忽然伸了手来,往前抵着窦沅后背,再一用力,阿沅整个身子前倾,险些支不住。再抬头时,君王龙颜正威,那双野心勃勃的眼睛,正抵她面前。

他笑道:“也不是不可以,你还有可以用来与朕交换的筹码,——窦沅,你为朕做一件事,朕便可以答应你的条件。”

她忽然像看见了希望:“答应让我去见阿娇姐?”

皇帝点头。

“甚么事?”

“一桩,极危险的事。”

☆、第60章 梨花满地不开门(4)

皇帝的眸子里掬着一丝清冷;嘴角却仍挂笑意。他伸开手掌;似掬着空气,却几乎要抵到窦沅额前。

他做了个手势。窦沅轻轻退开。然后,皇帝喉间微一动;道:“摆驾——宣室殿。”杨得意领会;示意窦沅让出一条路来,窦沅亦乖乖跟随御驾。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杨得意素来擅揣圣意;知皇帝这么个意思是;定要窦沅去了宣室殿密室;细细问话来;才将要差遣窦沅做的一桩“极危险”的事,诉与她。旁的外人;自然是一概不知的。

他原是只知会了窦沅,要须使个法子,教皇帝怜惜她,与陛下靠得近了,方能有机会行他们商议的“计划”,将陈阿娇磨镜之事的真相说与陛下,——这自然必须陈阿娇亲自开口,层层剥丝来,一则能使陛下不难堪,二则足可取信。

皇帝突然“杀”出的一招,却让他们措手不及。不知圣上肚里端的如何曲折,那——“极危险”之事,指的是?

——她窦沅尚有何可利用之处呢?

月色晕融的罅隙,窦沅眼波微转,恰恰巧,与杨得意对视了上。

两者皆唯唯。

跟随御驾,行去了宣室殿。

辇子停下,早有御前人迎了出来,青琉地面跪了黑压压一片人:“迎陛下回宫——陛下长乐无极!”

皇帝连哼都不哼,径直入了殿。守值宫人奉上早已准备好的香茶,皇帝挡下:“不必,朕不渴。”因觑见了窦沅,才道:“赏窦沅翁主。”

宫女子应“诺”,向窦沅奉上香茗,窦沅一时不敢接,这碗口可都是皇帝御用的,怎敢?

皇帝别有深意地笑了笑:“你接便是,朕如何可怕?朕不吃人。你要为朕办事,只怕无法全身而退,朕还不舍得一只碗?!”

窦沅不知怎样鬼使神差接了一句:“陛下吓唬我?您小瞧我的胆性,便别指着阿沅为您做事!”

皇帝蓦地抬起头,眼底掬起一股子兴味,这丫头,不知几时……竟与那个人这样贴近……连脾性、语调几乎都要一样了。

阖宫众人皆退下,杨得意领着阿沅随皇帝入了暗室,小意将暗门锁起,轻敲了敲,小声道:“陛下,奴臣这便退了?”

“去吧。”皇帝连眉都不抬一下。

只剩了他们这样两个人。

那桩“极危险”的事,皇帝迫她立誓,今生不准说与第二人知。窦沅仍愣着,稍缓时,才仰起头,仔细地、小心地打量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她当真是,不认识刘彻,或者说,她从来未曾认识过刘彻,他……竟如此筹谋深算。

“在想什么?”皇帝眼底拥簇着一团笑意,问道。神情轻淡的好似,这真是一桩“极危险”,却又“极小”的事。

“在想……陛下御赐的香茗,阿沅果然受得起。陛下命阿沅去做如此危险之事,果然是要命的。”

“你怕了?”

“言‘怕’,阿沅便不配做窦氏子孙。”

“那尽好,”皇帝笑道,“总比让你出塞和亲匈奴要好吧?”

“那未见得。”

皇帝哈哈大笑:“朕从来不知道,窦婴的女儿,竟如此果敢实诚!”

“未必女子如此便算果敢的,比阿沅厉害的女流之辈,多的多,”她终于绕回了最先的目的,将皇帝捅了好深一刀子,“许多年前,陛下尚未践祚,先皇未入地宫那些天,停灵白虎殿——妾听父亲说过这个故事,那年白虎殿上面对群臣责怒而目不斜视的两位女子,可都比阿沅果敢得多。”

“哦?你父亲可什么都与你说?”皇帝似强忍怒意,仍笑着。

“不过讲一个故事罢了,哄哄阿沅,没甚要紧。”

皇帝沉了沉:“窦沅,你可以住嘴了。”

“诺。妾遵上谕。”她不卑不亢。

从宣室殿出来,便坐皇帝亲随的辇子离开汉宫。汉宫廊腰缦回,屋室千洞,未必容不下她留宿的,是她执意要回,皇帝挺好奇她这怪异的执拗,却只笑笑,遣了亲随送她出宫。

因这宫里,于她而言,已无亲人,最疼她的姑奶奶也落了地宫,熟悉的长乐宫却住了陌生的人,连阿娇姐姐也不在了,她不愿冰冷地夜宿。不似小时候了,回府误了时辰,便索性留下,长乐宫的镂花宫灯罩里,融着最暖的蜡。

临走,她不忘提醒:“陛下答应的事,莫要忘。”

“朕答应过什么了?”皇帝一顿,看着她。

“妾接了陛下这差使,可不比远出匈奴更苦?您……不食言才好。妾只想与阿娇姐姐再见最后一面。”

皇帝没说话。

那便是默认了。窦沅没再逼迫。毕竟君上面子要紧,不能硬教他说出那个不想说的名字。

心里胡乱想着事儿,辇子已停在魏其侯府门口,窦沅轻打了个呵欠,道:“放辇吧,我自个儿进去。”

宫里小侍轻轻落下辇子,顾虑倒是周全的,自不能真等窦沅亲去敲门呀,已有小侍上了前,剌剌敲起了门:“宫里来人!请府上开门!”

开门迎出的竟是她的贴身侍女,因觑见那侍女神色不太对劲,窦沅心忖大抵府上是有了事儿,又不欲宫里御前的人打探到些甚么,因回头向抬辇诸人道:“你们先回吧,尽受累了——”再吩咐侍女:“去捉些钱份子来,给陛下跟前的从侍们犒赏犒赏……”

窦沅小意闪进了门,管家此时才出来,替她招呼打发了御前抬辇人——窦沅躲门后,轻拽了拽贴身侍女的衣袖:“有何事?”

侍女也极乖灵,知道窦氏家族当此景况下,全家大族前程俱不乐观,全不能漏半点破绽的——因瞧了瞧大门外,抬辇人尽散了去,才敢大胆向窦沅道:“翁主,您可回来啦!有个怪模怪样的人,来府上寻了您好几回——”

“什么人?”连窦沅都心觉奇怪。

“这倒不知,”侍女摇了摇头,“那人说,他本不是要来找您的,——只这天下,有一处是他去不得的地方。他去不得,所以便要‘去’咱们的魏其侯府……您说奇怪不奇怪?”

“去不得……”窦沅愣了神,似在自言自语,她正踱着步,又咂了咂这三字的味儿,忽地像是恍悟到了些什么:“这世上还何地是旁人‘去不得’的呢?偏只剩……这巍巍汉宫了。”

原是那人,竟要去,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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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梨花满地不开门(5)

窦沅摘了风肩;往厅里坐了好久;捉着扇又走又望的,直似要守个人。贴身的侍女小桃见她这般,因问:“翁主在等谁?”

“你说呢;”窦沅道;“我只觉心里惴得很,像要发生甚么似的。谁来寻我?”因这侍女跟随她多年;厅里又都是窦府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她也不作隐瞒;直言道:“我猜那人也许是父亲生前好友;只怕有重要事要托付呢。如今窦氏一门获罪的获罪;下狱的下狱,府中只剩了没主意的妇孺;有些话,也不便外传了。真要有什么事,我哪扛得起呢?那来魏其侯府上寻人的,想来有极重要的消息须带给府上主事人——”说到这里,窦沅叹了口气:“如今这府上还有甚么主事人呢,这主事人,可不就是我。”

此言颇叫人心酸。连小桃听了眼眶都发红。当真是好凄惨的光景,与昔年窦府一门高升的荣光相比,实实教人感叹。

小桃因说道:“那人真若有要紧事,寻不到翁主,自当还来的。咱们派人门口守着,便不怕错过了。”

窦沅点头。管家已出前道:“翁主且宽心,奴去守着吧,便是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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