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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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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温柔,是属于深宫之中的另一处,绝不属于她。
绝不。
原是刘彻,这般心狠。
她伏案前,就像那年阿沅来她宫里,她们姊妹对坐着,闲话家常一般。她忽然,有了倾诉的*。
铜盆之中,融化的冰块仍在一丝一丝送凉;窗外偶有蝉鸣,小厮们卖力地攀树干粘蝉;长廊檐牙雕镂纹路里,细致浇铸的滚花金漆被日头蒸干了水分,仍是——一丝一丝儿,泛起干裂的木花……
她抬了抬手,居然咯咯笑了起来:“你们坐吧,本宫给你们讲讲故事——”
她想起了阿沅,叙叙家常,也好呀。
楚姜跪地上,轻轻挨了过来,眼眶里蓄着泪,却卷了袖子轻轻擦干:“婢子听着……”
她捉着小扇,搁案上轻轻把玩……
“她是会做皇后的,本宫知道,本宫一直都知道。”她吸了吸鼻子,淡淡笑着:“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
作者有话要说:然后下一章就是陈阿娇开始讲“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这大家应该看得懂吧?
这里还有一些伏笔,自然不能摊开讲。。写着写着你们看着看着就知道惹~~
☆、第43章 陈阿娇(1)
皇帝舅舅晏驾时;彻儿并不在京里。
后来我常常想;那几处的巧合;皆因际缘如此,还是……一切都是皇外祖母的安排?
皇帝舅舅久卧病榻;三岁小儿都知道;储君当奉侍在侧,以尽孝道,方能不落人口舌。可是;彻儿却在最紧要的关头,被差了外边去。
皇外祖母日复一日地哭泣,为了皇帝舅舅,熬坏了眼。她本身有眼疾,晚年操劳;先帝龙驭之后,外祖母更是思念成疾,皇帝舅舅病势沉珂那几日,是外祖母眼疾最坏的时候,她几乎已经看不见了。我与母亲一同入宫,陪宫中女眷守长夜,外祖母就坐在宣室殿陛下寝宫帐外,我几日未见她,却已经有些不敢认了。她鬓发花白,仿佛就是一夜之间的事,她从丹陛上雍容华贵的皇太后,变成了守在儿子病榻前痛哭无助的老母亲。
她很瘦,很苍老,见到我时,脸上才会微微露出些喜色。那时,我十六岁,青春妙曼,外祖母曾经说过,喜欢我生机蓬蓬的模样,这样,就像看见了馆陶小的时候,她们在代国一起度过克难却快乐的时光;就像她年轻时候的样子……
她总对母亲说:“娇娇真美,馆陶啊,像足你三分,就已经够上个美人胚子……”
是啊,我只要像母亲三分,就已经足够美啦;就像母亲的美,承自我那苍老却雍容如故的外祖母,窦氏一门,皆出美人。
皇外祖母坐在那里,老的就像一截朽木,周遭侍候的宫女子连话都不敢讲,跪了满地。那是我见过的最惶恐、最沉痛的景象,车轱辘载着古老的帝国,一路行向山的那头……我在皇祖母的脸上、在皇帝舅舅的眼神里,好似看见了高祖皇帝,我大汉江山海晏河清盛世弘景最伟大的缔造者,他在看着我……那时我并不知道,青史浩繁,伟大的、芜远的历史就在那一刻更迭。或许,就在我的手里。
至少我是见证者。与储君一样,跪在白虎殿灵堂外,跪在荣光万丈的丹陛下,静静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我抬起头,对上外祖母苍老的微笑。她向我招了招手:“娇娇,你过来呀。”
我终于又听见她的声音了。就像很小的时候,她分派御膳房制了纯糖稀熬的小人儿、小动物,捏着这些小物什来逗我,便也是这样招手:“娇娇,你过来呀!”有时我被母亲骂哭,正躲在长乐宫老嬷嬷背后闹脾气,连外祖母都不肯理,她便晃着手里的纯糖稀小人儿:“娇娇,再不肯拿,过会子魏其侯来谒见,顶是要带阿沅来,哀家便把这些个好玩物什,都给阿沅罢?”
她是故意逗我呢。但我怎么肯?这些个糖做的狍子啦、鹿啦、大熊啦,我怎么肯全给阿沅呢?这个时候,小翁主的架子摆够啦,便提溜着袖子胡乱抹一遍,眼泪啦、鼻涕啦,全给抹干净,又笑嘻嘻地出来,跑到外祖母脚跟前。
以前是这样的。现在仍是这样。但却多了许多悲伤。
我跪在外祖母脚跟前,不说话,愣愣瞧外祖母,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掉。宣室殿内寝宫,正躺着我奄奄一息的皇帝舅舅,彻儿的父皇,我母亲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我的老祖母,已经老的不成样啦。
她伸出瘦的像枯枝一样的手,摸我的脸,苍老的脸庞仓促挤出一个笑容:“好丫头,怎么哭啦?不成样儿,咱们堂邑侯府金枝玉叶的小翁主,是不准哭的呀!怎样个,你娘委屈你啦?”
我的母亲此时正在一旁,“扑通”一声跪在外祖母跟前:“娘呀,您难受……别忍着,您哭呀!哭出来,就痛快啦!”
“哭什么哭,”外祖母说着,硬生生抬手抹掉淌下的两行眼泪,“怎样成事儿?哀家能哭么,哀家若哭,这宗室皇亲的眼泪,莫要落成东海了么!”她说着,又看我:“好丫头,十六七岁的好年纪,生得一副好皮相,娇娇,你记住外祖母的话,不该哭的人,是你……往后有得好日子叫你享呢!”
我懵懵懂懂,抬眼看我的外祖母。
皇外祖母老泪纵横。
“好孩子,你且记着外祖母的话,此生……”外祖母的声音哽的都接不上来了,她喘了喘,才说道:“此生……莫要嫁在帝王家呀!那太苦,太苦啦……”
我一愣,好似迎头被泼了兜盆的凉水。
连母亲都一怔。
我与彻儿的婚事,当年全出母亲戏言,但母亲要做的事情,从来不是说着玩儿的。彻儿孩提时代“金屋藏娇”的玩笑话,早被母亲和王娘娘筹划再三,由皇帝舅舅降旨赐婚。
我乃储君刘彻的未婚妻,大汉未来尊荣无双的皇后,朝野皆知。
天子无戏言。
但外祖母一句话却几乎驳了这个“共识”。
母亲面如死灰。她比我见识广博,或许我从未想过的危机与变故,她早已预料。
但外祖母哭的那样伤心。
我想她是爱皇帝舅舅的。
也爱彻儿。
但她却连夜召回了驻守外畿的梁王舅舅。
若是再要我回想那些大人们之间的纠葛,恐怕绕不开在宣室殿守长夜的那几晚。梁王舅舅回京了,太子刘彻却仍然没有回来。
景帝后元三年,陛下龙驭宾天。
我记得那一晚,宣室殿灯烛通明,宫女子仓促将满烛台的红烛全部换成白烛,蜡油兹兹有声,陪着满殿皇宗亲眷,流了整夜的眼泪。
宫妃在哭,皇后在哭,我的皇外祖母也在哽咽;我随母亲跪在黄幡外,一抬头,看见平阳一张脸,哭花了妆,她的肩膀抽搐的很厉害,那时我虽并不太懂事,也隐隐明白她的担忧,皇父崩殂,椒房殿势力微单,皇后王氏一族,根本就不是外祖母窦门的对手。眼下是,皇外祖母恋权,恐怕是不肯轻易舍位让与皇太子的。
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想的,那时,她并没有与我说过。若彻儿承天命得继大位,我便是皇后,母亲与堂邑侯府一脉的尊荣,自不必说;若梁王舅舅继大统,皇外祖母仍在位,大权独揽,亦是不会亏待我母亲。
似乎于我而言,怎样的选择都没有害处。
但对彻儿来说……若然后者得逞,他……必是生不如死。
宣室殿内外,只有嘤嘤的哭声,就像盛夏树上的蝉鸣,聒噪烦闷,却永不会停歇。黄幡里面,躺着皇帝舅舅,他是再也不会醒来啦,抛下大汉的江山,和垂垂老去的母亲,再也不会醒过来。
黄幡外,宫眷命妇跪了一地,几位公主并跪平阳一处,哭的妆不成妆,大汉司礼局教养出来的公主们,即便痛到深处,却仍持端庄,没有嚎啕,只默默落泪,然后,掏出细绢,糊乱了整张脸。
殿外凤阙阶前,满朝文武伏地,整肃的没有半丝声儿,一眼望去,竟像倒栖树上的老鸹,动也不动。老臣们只应眼泪默默滴下,一滴一滴,落湿了膝下青琉地……
大行皇帝停灵白虎殿。女眷宫妃们哭作一团。
我到现如今,仍然记得那一日的场景。
白幡转动,宫人出入有声,整个殿里,都是这些幡摇起的影影绰绰的暗影,跟鬼影子似的,}的。幸而这是白天,满朝臣工都在,灵堂里挤满了人,梁王舅舅扶灵,竟替了储君的位置,我心里知道,那儿原本该是彻儿的位子。彻儿才当扶灵的!
梁王舅舅杵在那里,却没有人敢说不妥。
停灵第一日,皇外祖母心犹戚戚,眼红肿的像核桃似的。我与母亲一同哭,有时外祖母会命母亲将我带下,她总这样说:“馆陶,这样悲悲戚戚的光景,怎要让孩子和咱们一块儿熬着?叫阿娇吃点儿东西罢……”
母亲含泪应声拖我下去。
其实我不太愿意的,死犟着,母亲被我磨的没了性子,不敢在大行皇帝灵堂前放肆,却只小声骂我,隔着绡衣小掐我胳膊,我忍着,皇外祖母却似长了天眼似的,母亲的小动作,她都瞧在眼里,这时便会压低声音斥母亲:“孩子好难得一片孝心,值当你这样子?她不肯,便随她嘛。再不成,你教御膳弄些吃食来,给娇娇管够,再分些平阳她们,天家顶梁柱塌啦,孩子们的肚子,总要管好!”
外祖母说完,又簌簌落泪。
她便是这样爱我。
外祖母只料了一个,却不知我不肯走的原因,还有另一。皇帝舅舅生前待我极好,宠我比平阳她们更甚。昔日我不只敢在长乐宫胡闹,即便去了宣室殿,仍是敢与皇帝陛下说逗几句,他疼我,只会笑着称:“娇娇真是个乖灵孩子!”不怨我,不恼我,最后还要遣了嬷嬷去给我挑最精致的吃食、最好玩儿的物什来,逗我开心。
陛下龙驭,我自然难过。不肯离下灵堂,是想尽最后一点儿孝心,这没错。
但还有一个原因。皇外祖母并不知道。
我在等彻儿。
我想等他回来。
大行皇帝停灵白虎殿已有两日,我知道,东宫太子一定在快马加鞭赶回来。
他一定会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后来阿娇讲的故事了,用第一人称。。。
本来应该接着昨晚那边写下来的,但作者灵感枯竭,需再酝酿一下,但上次说好这星期要五更的,不愿失言,就先把这个放上来了。。因为这个也是独立成章的,并不影响,所以先放出来也无妨。。
作者已空开41;42两章,很快就会填完这两章滴~~~~
☆、第44章 陈阿娇(2)
那一年的冬;来的格外早。印象中;不几日前仍是秋霜遍野、落红絮拈;一闭眼的光景,居然已经飘了几片雪。
风冷飕飕的;雹子一样刮在人脸上;我连氅子都没裹,迎头扑了出去。
他回来了。
但他又走了。
白虎殿灵前没有一人出将拦他。我不知他们是不愿,还是不敢。殿里生了夹炭的小暖炉子;但我只觉冷。
好冷啊。
我只听到身后母亲的声音像炉子里哔啵爆开的火红炭块,暴躁而惶乱:“娇娇!你回来!”
顶着风,母亲的声音嘶哑而凄凉。被冷风拽着尾音,直拖进漫天飞扬的雪絮里——我那仪态万千、从容优雅的母亲,此时早已在宗室皇亲面前失了风度;她只顾我,再管不了旁的了。
她用一个母亲濒于绝望的疯狂,极力阻止她那不长进的女儿飞蛾扑火的执念。
她那样爱我。
那是我想及便足以引之为傲的。
及至很多年之后,我丢了凤冠,身阶如芥草,也是这样寒蜡点灯的夜晚,宫里烧着炭,彻儿再不会来看我,想起母亲,怀中却仍暖意氲生,毕竟她这样爱我。我已胜过宫中妃嫔媵妇太多,我的母亲,从不教我为承宠屈了自己的性子,她的阿娇,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儿。我从小时便随母亲出入汉宫,见惯宫妃争宠筹谋,那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至少,从前的母亲,从未让我有过这样的错觉——自己爱的东西,必“争”,方能得到。我自小喜欢的物什,不必开口,母亲早早遣了人备着,她从来没有教过我“争”的手段,却早已安排好了“争”的成果。
每个寒冷彻骨的夜间,我总是想念她。甚而,比想念彻儿还要多。
至少……
她爱我啊。
而彻儿并不是。
外人面前风光无限的长公主窦太主,在我面前,只是一个慈爱的、平凡的母亲。
我应该听她话的。
但那天,我却叫她失望了。
大行皇帝停灵白虎殿,太子远归,皇外祖母却仍叫梁王舅舅扶灵,迎回彻儿的,仅是一个冷眼。
满朝臣工无一人敢争辩。
甚至连阿沅的父亲,魏其侯窦婴都不敢。他老啦,老来多怕事,听母亲说,魏其侯年轻时曾因刘氏江山续统问题,当众触忤皇外祖母,皇帝舅舅尚在世时,曾设家宴,款招群臣叔伯,席上,皇帝舅舅贪饮过度,已然有几分醉意,外祖母便试探问道:“皇帝万年之后,当传位谁?”
我知皇帝舅舅素来谨小慎微,对这位在代国苦难里拉拔他长大的母亲亦尊亦爱,但未曾想,皇帝舅舅竟可拿君位作戏言,醉后胡言道:“当传位梁王!”
皇外祖母大喜。
彼时,满朝臣工仍如今日,无一人敢出前声言。
只有阿沅的父亲,皇外祖母所倚重的外戚,魏其侯窦婴立将出来,正色道:“古来帝位父传子,焉得有兄终弟及之说?汉室天下,乃高祖皇帝的天下,一脉承传,岂可废高祖之旨,左他人之志?若然,汉室礼仪何在,陛下龙威何在?高祖立国初,待诏博士叔孙通定仪法,至此,四海皆朝万岁,礼者,我大汉江山万年根基所在,高祖曾以美*,欲废太子盈,叔孙通以‘礼’拒之,汉室宗庙方得承传,汉室基业始成……”
听母亲说,当时,魏其侯窦婴一派大理落下来,满朝臣工皆噤声思辨,皇太后大怒,拍案道:“好个窦婴!一项项罪名数落下来,要派哀家个‘忤逆君上,败朽汉室根基’之大罪么?!”
母亲膝席案前,半句话儿都不敢说。她曾跟我说,那是她第一次,见皇外祖母发这样大的火,外祖母一向温实善良,尤其是对窦氏子侄,向来不肯说重话。但那一次家宴,长乐宫凤驾雷霆大怒,万人莫挡,连皇帝舅舅宿醉的酒意都被震醒,懵懵看着皇外祖母。
家宴虽不欢而散,此后,再无人敢提立梁王之事。
可那是当初。
现如今,连窦婴都不敢为彻儿说话。
他太老啦,母亲说,人一老,胆性儿便蔫了。凡遇事,再忠厚的老臣,恐怕也难以仗义执言。
白虎殿的明烛仍然晃动着虚远的光,白幡似平湖中的波纹,重重漾开,彻儿离开的背影踉跄而悲伤。离开长安时,他乃东宫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彼时天下乃景皇帝的天下,我的彻儿,养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哪怕天塌下来,仍有崇仁的景皇帝顶着。他总是有人护佑的,我大汉万民景仰的皇太子,满朝臣工未来瞻嘱的信仰,离丹陛皇权仅一步之遥。可是,彻儿再回到长安时,天下,早已不是离开时的模样,大行皇帝躺在冰冷的棺椁里,森冷阴寒的白虎殿,只有旌动的白幡在迎接皇太子的归来。护佑东宫的景皇帝,行将埋入地宫。
他这样孤独。
我不明白,皇外祖母为何不肯将权位移交彻儿?毕竟,彻儿那样像他那崇仁的父皇,彻儿年仅十六,小皇帝仍有可塑之期,假以时日,必成明君。况然皇太子年少,皇外祖母尽可将皇帝雕琢成她期许的模样。
大概是,她爱彻儿,远不及她对梁王舅舅的深爱吧?
亦如母亲爱我。
那天,啸然的北风中夹着薄如丝缕的雪片,我随彻儿离开白虎殿,母亲的呼唤早已被我抛诸脑后,我知她悲伤,但彻儿、我,又何尝不是?
彻儿尚年少,也许并不眷恋高位,但本该属于他的丹陛皇权,却被皇外祖母小意窃夺了去,双手奉给梁王舅舅。彻儿恨的,是他被亲人出卖的孤独与绝望。我知此时我一无用处,但也许,彻儿孤独徘徊在雪雨中,无宫室可栖时,我尚能递上一件氅子,一碗热汤,至少免他冻馁。
我只是跟在他后面,保持远远的距离。他随时都会回头。大行皇帝尚未入地宫,所有人都留在白虎殿行祭,毕竟彻儿此刻还是名义上的皇太子,他不能离开太久。
至少他回头时,我还在。
苦天寒地的汉宫,他并非只有一个人。
他终于看见了我。
那一天,我依例一身缟素,大行皇帝丧祭,着彩色是为大不孝,只是离开时太仓促,我随手抱起前几日丢在角门的红色外氅,便随彻儿跑了出来。
风很大。这年的冬天来的格外早。
风中有莹薄的雪絮飘飞,日光很淡,很远,几乎叫人辨不明,这是一个艳阳中飘雪的下午。雪絮粘连在肩头,那莹透似蝉翼的薄片倏忽便散了开去,仿佛被逼仄的红,给吃透了似的。
我的额头仍坠着雪片,贴着暖热的肌肤,很快消融。
彻儿忽然回头。
见是我,眼睛里散着几分惊讶,漂亮的睫下,仿佛蒙着一团雾气,颤颤的,只一抖,便仍是炯明依旧的眼神……
其实,如果我不笨,在那时,我就该想到的,这双野心勃勃的眼睛,只属于帝王。这天下,总有一天,是他的。
狠戾如常。但我又怎会想到,这双眼睛里生来俱有的狠戾,它有一天,是用来对付我的。
我并不知道。
“阿娇姐,怎么是你?”
太子回过头来,这样问我。
我抬头看他。他是陌生的,却又无比熟悉。那双狠戾的,只有帝王才有的眼睛,在那一刻,又恢复寻常的样子。
我看着他,声音低的就像裹在北风里的雪絮,落地无声:“彻儿,你在这里。这里……好冷呀。”
刘彻的瞳仁缓缓聚起,是探究的、深意莫名的眼神,他忽然略带抱歉地对我说道:“阿娇姐,彻儿失言了,也许……也许,你永远成不了皇后啦。”
我知他是甚么意思。
后来彻儿不止一次向我提起,他永难忘那一年薄雪的下午,我着一件大红外氅,立在雪地里的样子。
他只是爱上了一件红色大氅,亦如爱他风雨不惊的少年时候。
而我,又算得什么?
我与彻儿再走回白虎殿时,母亲已派人远远迎了出来。很深的雪色,冷透的风,我憷憷抖着,却不敢怠慢了礼仪,老远就将大氅脱了下来,晃眼的红,撂在臂弯里,就像绽放在雪地里的一枝红莲,映着莹透的雪,灼灼其华。
彻儿接了过来,那枝“红莲”,便枕在了他的臂弯里。他脱下太子朝服外氅,递给我,很多年之后,我仍然记得他年轻略带稚气的声音,回响在那一天纷纷扬扬的落雪中。
“阿娇姐,你先披上。进了角门,再传人去拿了干净衣物来,你再换……”
天子。
他早已浩气始成。
我抬头望他的眼。澄澈的就像穹苍一点。连着烈日高阳,一眼望不到底。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消融未半的薄雪,他竟轻轻地笑了开来,暖如艳阳。
他笑的那样一丝不苟。甚而连我都骗过了。
我不知他是否会怕,白虎殿里,坐着他最亲,却最疏的人。
至少,他伪装的很好。
原来做皇帝,果然是要天赋的。
这极尽虚伪,便是天赋。
☆、第45章 陈阿娇(3)
又回到这压抑非常的白虎殿了。
每一张扬起的白幡;都像要将人紧紧裹住;扼住咽喉;再生生掐至窒息一般。我怕它们。
这里每一双眼睛都在看着我们。皇外祖母,陌生的叫我不认识了;她仿佛一夜之间忽然老去;斑驳的银发挽束高髻,一支素钿这么弯弯插着,眉梢是耷拉的;眼睛里看不见半丝神采。
她看彻儿的眼神,连我都怕。
满朝臣工,皆守祭白虎殿,皇太子在御,他们却并不行谒。我不知道要怎么办;连母亲都在踌躇。但彻儿的眼神,却叫我终身难忘,他盯着皇外祖母,没有半丝畏惧与犹疑,直直的,就这么看着声威煊赫的皇太后。
皇外祖母明显愣了愣,目光有闪退,我猜她是有些害怕了。她一定在稚子的眼睛里,看见了她的儿子、她丈夫那样雄心勃勃的光焰,我大汉的储君,生来带威。
皇外祖母扶棺哭灵,她那样伤心,那支素钿在明明灭灭的泪雾中摇摆,晃花了我的眼。我就那样看着她,我知她伤心近乎绝望,毕竟,躺在棺椁中的先君,乃皇太后长子,在代国时候和她一路行过苦难的启儿呀。我的舅舅。
梁王舅舅跪在棺椁前,略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皇外祖母却在这时缓缓回过神来,是母亲扶的她。母亲眼里也蓄满眼泪,竟与皇外祖母如出一辙,同样的泪水涟涟,同样美丽的杏目,眉梢的那分韵致亦是一式一样的,皇外祖母当年泱泱风华,竟在我母亲身上,光影流岚重现。
列位臣工跪了满地,素衣孝服,人群里有默然哽咽的声音,我看见老臣们肩胛伏动,每一人,都悲伤到了极点。
彻儿跪在臣工当前。
王皇后哭的几欲昏厥,她是保不住荣华富贵啦,或者,尽可能,连她儿子的帝位都保不住了。
平阳脸上的悲伤,是预见的,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样近乎绝望的悲伤,于我,只是晚到数年而已。仅此,而已。
皇外祖母强忍悲痛,眼眶里,蓄满泪水,白虎殿明烛摇曳,她满头的银发在烛光里,更生悲色,一支素花钿似曳动薄翅的蝴蝶,在我瞳仁里渐息远去……终至凝成一团火,熊熊燃起,烧旺了眼前一片朦胧的泪雾……
我看着她。
皇外祖母好像很紧张,她老态的脸上竟不经意地,闪过一丝慌措。她唇角动了动,嗓音嘶哑凄惶:
“皇帝龙驭,哀家心戚戚,……不及拟遗诏,撂下这么个烂摊子,哀家悲恸……”
皇太后以手抚心,一哽不能语。
满朝臣工呼啦啦伏倒,头抢地,素衣孝服竟似天崩一般,连绵而动。白虎殿顷刻间只剩下一片肃穆的白,入天入眼,皆是茫茫一片白……
那是我见过的,最悲伤的场景。
老臣们痛哭一片:
“皇太后节哀!佑我大汉福祚绵绵!皇太后节哀!”
“咚咚咚”,额头抢地,满殿室,只剩这样节律悲怆的回音……于耳前,绵绵不绝。
“皇帝既无遗诏,储君年幼,”皇太后老木一样干冷的声音在白虎殿回响,“……梁王正当青壮,当可倚重任,大行皇帝治内,海晏河清,江山稳固,康泰之君当续建大业,匡扶汉室,任重道远,梁王实可当此大任!况先帝素与梁王兄弟情深,亦曾有约:百年之后,当传位梁王!”
“如今启儿已入椁,储君年方十六,依哀家的意思,当立梁王为皇太弟,丧仪一过,继位称帝,万年之后,当传位皇子彻,——诸卿何议?”
殿里鸦雀无声。
群臣无一人敢出言。
我悄悄瞧母亲,她脸色并不好。她着一身重孝素服,与王皇后并立一侧,母亲极美,即便不施脂粉,亦难掩风姿,端的这么立着,如出水之青莲,灼灼耀目。她的眉头微微一皱,亦是被我捕捉到了,母亲是不开心的,至少这时,她仍与王皇后栓在一条草绳上。皇外祖母突然对彻儿与他母亲发难,连我母亲都唬了一跳。
“先帝既无遗诏,全当太后做主。但……先帝果无遗诏?此事还须从长计议,……料先帝缠绵病榻数久,脑蒙心糊,不定拟了遗诏,但寻不见置放何处。……此事还须从长再议,望太后明鉴!”
是窦婴说的话,但却极谨细,虽一言一行妥为汉室着想,亦是不敢得罪姑母皇太后。比之数年前劝阻先帝醉言“欲传位梁王”,勇气乏匮。
但这样,亦是难得了。
至少他还敢说话。哪怕言微,亦是一番为汉室鞠躬尽瘁的心意了。彼时皇太子刘彻年方十六,羽翼未丰,虽为储君,继立帝位名正言顺,然先帝龙驭宾天,太子刘彻已失庇护,皇外祖母便是恃权拿捏他,他亦是无法。
如此,窦婴有言在前,皇太后便顺水推舟,亦算退了一步:“启儿若留有遗诏,——哪怕是口谕,哀家谨遵上谕,若无,哀家自当为汉室江山社稷着想,太子彻,乃上封储君,继皇帝位,原是应当,哀家此番便将话儿搁下,这上统大位,从来都是彻儿的,上宣明德,既无废太子诏,汉室千秋,当传太子彻。哀家意主梁王继皇帝位,亦是权宜,待彻儿羽翼丰满,已通帝王之术,梁王……到底是要退位的,归政于皇子彻,晓明上道,方是正当。此议,待先帝归地宫,再当决断。”
彻儿没有说话。甚至连哭,都没有哭出声来,我知他难过,或者,并不为帝位,只为他君父。大行皇帝尸骨未寒,皇慈、皇叔却在计较皇帝位归于谁,这天家骨肉之情,当真薄凉啊。
他微垂下睫,连眼泪都不肯流,眼眶却是红透的,大抵帝王之材,多将心事归于内,不肯外露的缘故罢。他生来有大材。
耳旁却似有风声,裹挟着雪片呼呼啸过,我好像又回到了几个时辰前的雪地里,彻儿抬起头,这么看着我。我只听他说道:“阿娇姐,彻儿失言了,也许……也许,你永远成不了皇后啦。”
我从未想过要做皇后。
自刘荣哥哥归于江陵,罢储君位……
我便再也没有想过要做皇后。
可是那一刻,我真希望彻儿能做皇帝。隐忍,狠戾,又善藏心事,我知,假以时日,彻儿必成明君。
他与刘荣哥哥是不同的。
荣哥哥谦善敦厚,若能成,亦是治世仁君。但这心怀“大仁”的储君,如何能在险要非常的汉宫中,平安度过龙潜时候?
所以荣哥哥,只能是临江王。做个闲散逍遥的王爷,于他,甚或是个好。
“皇阿祖,我有陛下遗诏。奉上谕,先帝龙驭后,当传位皇太子,彻。”
白虎殿乍然间哭声骤止。
我不知究竟是何种勇气驱使我当众触忤长乐宫圣慈,我咬紧了牙关,只忍着泪,不肯教它落下来。白幡和风而动,满殿里,一片死寂。死一样的寂静,就像芜冗荒原上燃引的熊熊烈焰,烧成连片。
母亲看着我,一双漂亮的眼睛里似有成片的桃花瓣消落,瞳仁里攒起一丝惊疑,在逐渐消散的泪雾中团簇起来,就这么看着我。好久,母亲才说:“娇娇,莫胡说,大人的事儿,你且别管。你还小,说错了话,皇太后娘娘必是肯宽容的。”
那后半句话,母亲是说与皇外祖母听的。我知,她所做一切,皆是为我。但这一次,我该让她失望了。
皇外祖母毕竟老练成精,她只微微抬了抬眉,因笑道:“娇娇声言,先皇遗诏在你手上?如此,娇娇大可拿出来,交予列位臣工辨一辨,亦真亦假,皆有个说道。”
我腿肚子都在打颤,满朝臣工目光灼灼,皆在看着我,好似不在我口里说出些个什么来,决然不肯放过我似的。母亲常说,娇娇生来胆性儿大,上天入地,无所不干的,确然如此,打小儿,秋夏爬树掏鸟窝,入冬捏雪球子砸宦仆,没的堂邑小翁主不敢做的事儿,我又确确然敢担保,今朝白虎殿触忤皇外祖母,大概是我打小儿拔地长起,所做最最大胆之事啦。
我真害怕。
母亲已膝行至皇外祖母跟前,泪水涟涟,叩头至青琉地板亦“咚咚”有声,为我,她在求长乐宫显贵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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