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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迟钟鼓初长夜-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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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烽险(四)

(四)晴光

屈大的轮椅慢慢的转过,面对着迟迟,目光直视她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迟迟镇定的回望他:“本来有四五分怀疑,你见到清心珠在我手里的样子有七八分相信,到了年夜饭那个晚上你以做媒试探我,我就百分百肯定了。”

屈大突然笑起来,虽然脸上伤疤牵动甚为可怖,但是神情分明慈和:“那颗清心珠是靖儿送给你的?”

迟迟脸颊微烫,点了点头,又道:“屈叔叔你是不是打算去清州见赵靖?”

屈大锐利的目光盯了她一会,才道:“是。”

迟迟微微皱眉,探询的望着屈大。屈大多年隐身于此,突然决定现身,定是有非做不可的原因。

屈大沉声道:“这件事情来不及细说,总之关系了清州十万百姓的性命。靖儿纵然精明,也未必能处理得当。我定要亲自去一趟。”

迟迟一凛:“清州十万百姓的性命?”话音未落,已经有人在身后接口道:“既然如此,就让迟迟护送屈将军去一趟清州吧。”

迟迟转头,见骆何站在那里,神情极为肃穆,眼睛只看着屈大:“此去一路并不容易,小女机警,或可帮上将军的忙。”

屈大做事历来决不拖泥带水,几月相处又对骆家父女有了大致的了解,当下也不推辞:“好,那就麻烦迟迟送我去一趟清州。”

迟迟定了定心神,对骆何道:“那爹爹你在这里等我回来。”骆何颔首:“过几个月你娘生忌,我回趟锦安,其余时日定在这里。”

计议妥当,刚好胡夫人找的马车也来了,迟迟怕人多反而不妥,也没用雇来的那两个壮汉,给了他们几吊铜钱打发走了。自己收拾了包袱,扮做马车夫,即刻赶着马车启程。

两人赶了几日的路,到得苍河边上。迟迟雇了一艘船送他们顺河而下。那船夫本不愿意,一个劲抱怨苍河水势多变,沐州汉州又经战火不甚太平,但见了迟迟手里明晃晃的银子,终于答应下来,唤了儿子过来收拾准备。

迟迟推了屈大的轮椅坐在一旁等候。屈大见这白家两父子身强力壮,一捋袖子露出粗壮黝黑的胳膊,心中一动,笑道:“天还没热,麻雀倒呱噪得厉害。”说着拣起地上一截短短的树枝,手一挥,树枝笔直的射出去。屋顶上一阵叽喳,麻雀惊得纷纷飞起,已有两只被射穿了胸脯落到地上。

迟迟先是一愣,随即恍然:自己露了钱财,万一白家父子见自己瘦弱,屈大残疾,起了不轨之心,在这滔滔河水上怕是难以应付,所以屈大先露了一手以为震慑。迟迟忙笑道:“叔叔果然厉害,只怕河里的游鱼都逃不掉。”

果然那白家父子眼中闪过惊异之色,说话也恭敬谦卑了不少。

一路顺河而下。这苍河河水果然甚急,当中无数险滩激流,有些峡口声势如瀑,不得不从旁边专门引出的水道绕行。

屈大到了船上反而没有从前爱跟迟迟说话,总是对着河水出神。迟迟怕他焦虑,便笑道:“屈叔叔你在想什么?”屈大回过神,笑道:“这苍河水势变化的确难以掌握。若攻下平关顺关,想要渡河直逼锦安,也不容易。凤常一带地势平缓,水流稳慢,又可惜支流众多,水道复杂。”觉察到迟迟并不喜欢这个话题,又微微一笑道:“这两日闷坏了吧?”

迟迟一笑:“哪里会闷?我瞧他们如何操舟,甚是有趣。”

屈大饶有兴味的看着她:“你这丫头聪明绝顶,喜欢的东西千奇百怪。难怪……”没有继续说下去。迟迟果然若无其事的转过脸去,小心的察看饭食饮水,准备晚饭。

到了夜间停在渡口,上岸休息。迟迟精力旺盛,在船上休息得久了,倒不能早睡。屈大有了年纪,睡眠也少。一老一小便在河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河面开阔,水上清光如银,颇有几分野旷天低树的意思。迟迟被风一吹,神清气爽,忍不住伸展着手脚,一边听屈大缓缓道:“我的确姓屈名海风,从前镇守昭关。靖儿十四岁的时候,我亲自领兵突袭北方游牧,没想到遇到罕见的大风沙,迷了路,援军又迟迟不至,先被敌人找到。我方多日未进水米,一场血战自是不敌,我身受重伤,昏迷前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哪知醒来后发现被前来采药的胡大夫救了。他救了我十分高兴,你可知为什么?”

迟迟眨了眨眼睛:“因为叔叔的伤太重了。”屈大大笑:“没错,他说他好久没有遇到我这样心肺脾全都重创,简直没有能活下去的可能的病人了。”他停了停,迟迟偏过头,看他虽然笑着,但是眼角眉梢俱是风霜悲凉,不由难过。

“他医了我足足有五年半,我才能如常人一般行动,只是这双腿再也不中用了。要到最近两年,手上功力才恢复,但是没有腿,自然已经大打折扣,说是废人,一点没错。”

迟迟听到此处才明白过来:以屈海风的心性,武功没有恢复还要别人照顾,自然不会去找赵靖。等手上功夫恢复了,也已过了这许多年,加上双腿无望站立,便彻底心灰意懒,隐居在胡家。

迟迟望着他柔声道:“屈叔叔,不管你怎样了,你始终是他唯一的亲人。他见了你,一定欢喜都来不及。”

屈海风叹了口气:“我原有妻室。靖儿极孝敬他舅母。只是听说终究改了嫁,留他孑然一身,更无牵挂,不知是好还是不好。”迟迟见他提到妻子时黯然心酸的神情,险些掉下泪来。

屈海风却咳嗽一声,振作了精神,问道:“迟迟,你同靖儿认得多久了?”迟迟红了脸,低声道:“算来差不多三年。”便挑着将自己如何认得赵靖的事情说了一遍。

屈海风听了也不禁又是欢喜又是难受:“靖儿也算好福气。我从前一心一意想他做个盖世英雄,如今想来,还是做回他们沈家儿郎最好,只是迟迟你要知道,有时人的确身不由己。”

迟迟沉默半晌道:“我知道。如果真是那样,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他做不了沈靖,我们在一起也不会开心,倒不如相忘于江湖。”

屈海风心知迟迟看似娇憨,实则意志极坚,也不好再劝,又道:“我同靖儿分开了许多年,他的脾气兴许也有了变化。依你说,要是悠王要他做一件他不该做的事情,他会不会违抗?”

迟迟想了想,摇头道:“我没有把握。他心里自有主意。他同悠王,有父子之情,又有君臣之义,还有猜忌隔阂。想必他也为难,就算他想违抗,只怕也颇多掣肘。”又笑道,“此中难处,只怕没有人比屈叔叔你更明白的了。”

屈海风略为讶异,眼中更是赞赏,笑道:“没错。所以我担心他年纪还轻,做下错事,或陷自身于困境。”

见迟迟不解,屈海风又道:“说起来,清州望族与悠王有不共戴天之仇,悠王还因此曾在清州受辱。他曾发誓日后必要清州百倍奉还。当日听过就算,如今想起,只觉心惊。悠王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人。”

迟迟啊的一声跳起来,颤抖着声音道:“叔叔你的意思是,悠王可能屠了清州?”

屈海风望着她,沉重的点了点头:“靖儿乃大军统帅,就算不是他下的令,将来一辈子也抹不掉这污点。”

迟迟只觉全身发冷:“那样的话,他不成了禽兽?他怎能听悠王的话?”

屈海风道:“悠王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这辈子我要佩服谁,大概也只有他。多年经营悠州,谋略过人,知人善用,纵然多疑狠辣,也是本朝头一号了不得的人物。靖儿手下那么多将士,虽然服靖儿,但若他和悠王反目,只怕未必会跟着他走。两败俱伤,却白白便宜了朝廷,靖儿也怕是要有性命危险。”

迟迟只觉手心一片冷汗,定下心神道:“屈叔叔若能从中斡旋,自是最好不过。”

话既然已经说明白,迟迟就再不能如先前那样洒脱,不停逼着船家赶路。进入沐州后,开始有朝廷水寨把守,盘查极严,多方刁难。迟迟在船里听船家同兵士交涉,才意识到对方原来是索要钱银,心中恨极,又不是时候发作,只得交钱了事。不敢给得太少,更不敢给得太多,惹人瞩目,反招来祸事。

一路下来竟被层层盘剥了许多次。屈海风道:“我看这帮兵士色厉内荏,脚步虚浮,定是平时疏于操练,耽于酒色。听说华煅华大将军如何厉害,他手下若全是这样,他再有计谋又有何用?”

迟迟听了,难免替华煅委屈难过。心中诸事煎熬,才一日嘴角就长了好大的燎泡。

两人进了沐州才知道原先谣传悠军已到清州城下并不属实,悠军主力还在清州以北与官军激战,只是曾有小股悠军骑兵深入过罢了。屈海风听了,决定前往清州以南的陇城。路上对迟迟解释道:“同样多人马,我军对官军必胜。华大将军如果真用兵如神,决不会无谓在北部与我军拖延消耗。我猜这是声东击西之计。华煅意在陇城。我军若要攻下清州城,陇城是最好不过的军需中转之地。靖儿应该不会沾沾自喜被迷惑,而会回陇城救援,顺势休养,准备攻下清州城。”

仁秀七年三月初七,迟迟和屈海风走水道到达陇城。果然听说胡姜大军已经逼近。

入城之前,迟迟怕屈海风脸上伤口太过惊人,便替他易容遮去了大半伤口,又把肤色涂得奇黑,方才进去。

正值暖春三月,城外野花满山遍野,草木葱郁,使人心旷神怡。陇城城门口却戒备森严,凡不明来历者皆被悠军锁拿。迟迟有赵靖腰牌,立刻被轻易放行。两人进了城中,找了客栈歇脚吃饭,店小二笑嘻嘻的迎上来招呼,屈海风见陇城城内百姓毫不惶恐,心下暗自点头。

那店小二笑道:“两位不是清州人氏吧,口音象是北方的。”屈海风笑道:“可不是么,我们自阴州来。”店小二手脚麻利,一边抹桌子上茶水一边道:“来得正是好时节呢。一年当中就属现在最舒服。不下雨,天气暖和,不冷不热。城外是呆不得了,城里四处看看也不错呢。”上菜的时候又推荐了好几个去处。

初七夜晚,悠军到达陇城城下,准备攻城。

次日,屈大生恐迟迟闷,便要她推着轮椅陪自己四处逛逛。陇城颇大,地势东高西低,西面低处有砚江流过,景色甚是优美。迟迟推了屈大轮椅在江边堤岸慢慢闲逛。堤上有老者对弈,屈海风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却有一滴水凉凉落在脖颈上,便咦了一声。几名老者也抬头看着乍然阴霾的天空道:“好生奇怪,这时节居然下起雨来。”

仁秀七年三月初八。赵靖返回陇城途中与华煅大军在香扇坡遭遇,后世史书无有不录。

后人记录往往只从三月初八清晨开始,却不知早在二月中,辅国大将军华煅就曾隐匿行踪前往香扇坡。

那日华煅倦极伏案,醒来时已近黄昏。他坐起太急,只觉眼前一黑,喉头乍甜,一口鲜血喷出。

华煅深吸一口气,缓缓稳住身形,自袖中抽出帕子擦拭。却见案上观影琉璃珠呈现五彩光华,不由凝神细看,越看越觉心惊,跳起来到大案前查看地图。楚容进来催了几次用饭,都被他摆手命退了下去。

到了半夜,华煅才展了眉头,一边用饭一边告诉楚容带刀,自己要去一趟香扇坡。两人自然劝不住,便打足了精神陪他一同前往。赶路赶得甚急,六七天的行程均是风餐露宿,幸好一路并无人察觉三人行踪。

二月中天气已经渐暖,碧蓝天空晴得万里无云。华煅在香扇坡附近前后走了三次,取了树枝,在阴面阳面及坡下地势稍低之处插入土中,又捻起细土放到眼前看了许久,方起身负手,注视着前方被和风吹拂的春草,眼中闪过少有的锐利自负,也带着淡淡的嘲讽:“什么是天意,这就是天意。”

仁秀七年三月初七夜,赵靖并承平冷延驻营香扇坡以北二十里处。

满天星斗如水,山间溪流潺潺。承平听见几声蛙鸣,不由咽了咽口水。赵靖正在擦剑,抬头笑道:“晚饭还没吃饱?”承平笑道:“这青蛙冬天里睡觉,春日到了活蹦乱跳,此时肉最鲜嫩。不过自然只能吃雄蛙。若能烤之,实在是大大的享受。”冷延被他逗得也是一馋,衷心道:“大哥真是个中高手。”

赵靖笑了起来:“也罢。你别叫手下的瞧见了。”承平得言,自是大喜,和冷延偷偷的溜了出去,捉了十多只青蛙回来,在大帐后升了火,又从伙房取了盐,略洒一洒,烤得外焦内嫩,一口咬下去汁水鲜甜。

吃得心满意足,冷延摸着肚子道:“后日到了陇城,不知又要打多久才能吃到这般美味。”说起陇城,承平笑道:“华煅命钟回陈封扫荡清州以北,做出要迂回到我军后方给予重击的假象,哪知将军早知华煅意在陇城,此举不过声东击西之计而已。”赵靖道:“陇城如今是我军粮草武器往来重地,是华煅心头的刺。上次烧了他的弓弩,他这次定要着刘止报仇。”

此时斥候来报,说是发现胡姜军分兵移往香扇坡。赵靖一愣。承平有些忧虑的看着赵靖:“上次华煅也是主动迎击。”赵靖沉吟:“上次他有城可守,这次情况大不一样。想趁我未入城损耗我军实力也是情有可原。”又道,“只是刘止总共带了十万兵马,又是攻城,带了许多工兵,能用来截击我方的兵力恐怕只有六七成。他还敢分兵而来,真想以少胜多?”冷延满不在乎的道:“刘止活该落在我手上。我听说锦安对华煅不满,想来他心急了,才主动出击。”赵靖皱眉道:“我军在陇城有一万余人。如能冒死杀出,岂不是前后夹击。华煅不会这么蠢,让刘止来送死。”

赵靖和承平对视一眼,都觉得华煅有得世之珠,知道己方来救,居然还如此有恃无恐,当中定然有诈。起身举着灯火看了许久地图,又命斥候将方圆百里的地形都详细说了一遍,看前方一路开阔平坦,就算前方香扇坡也没有多大起伏,实在不知道华煅打的什么主意。此时也不容他退缩犹疑,所以他只是平静的笑道:“我军对胡姜军,历来以一敌十。想来他已按捺不住,想行险计重挫我军,难道还怕了不成?”承平冷延哈哈大笑,各自回帐篷歇息不提。

三月初八凌晨,天色还未亮,悠军拔营。刚转过香扇坡,清晨第一缕曙光就透过乳白的雾气洒在坡顶,染得一片金黄耀眼。

赵靖勒马,疾剑在鞘中清响。

胡姜大军在前方严阵以待,盔甲剑矛青光闪动,宛若将起风暴的海面。

踏烽险(五)

(五)水火

胯下骏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不安的挪动着脚步。赵靖手上用力,扣紧了缰绳。在那个刹那,他有种奇怪的预感,对方大军之后的将领,并非刘止,而是那个俊秀的少年。

然而这个念头仅仅一闪而过,战鼓声已经如雷一般响起,震得人血脉突突的跳。

两军迅速接近,悠军的骑兵快如闪电。而迎接他们的,自然是满天箭雨。只有惊风弩和普通弓箭能够在远射程内不断射在盔甲上,然而悠军皆着重甲,箭雨威力并不大,几乎不能影响悠军的速度。

靠得更近时,胡姜军的雷弩手被换到最前。雷弩的威力悠军已经见识过多次了,冲在最前方的骑兵刷的自鞍后抽出盾牌。这盾牌并不大,却也很沉,纵马奔驰单手举盾并不容易,所以开始有人落马。所幸雷弩虽利,却也需要一段时间装弩箭,而弩身也甚是沉重,弩兵难以连续发力,悠军有了片刻的喘息,冲得越来越近,雷弩手不得不撤到后面,换上长矛手。

尖利的矛尖刺入马匹胸脯,洒开满天血雨。踏着最前排落马骑兵的尸体,更多的悠军骑兵杀入,楔形坚决而凌厉的推入胡姜军阵中。骑兵居高临下的砍杀,骨骼碎裂,血肉横飞。而胡姜军也极巧妙的互相配合着,一人砍马腿,一人顶住头顶上的压力,骑兵一旦落到地面,若不能身手矫捷迅速调整姿势,就要被胡姜步兵砍成肉泥。

赵靖注视着前方,对承平道:“失了沅州之后,沅州军对我军恨之入骨。而刘止本人也是个了不得的人才,他帐下将士虽不算勇利,却极坚忍。难怪华煅调刘止军来截击。”

说话间,悠军步兵也已经跟上,从骑兵撕开的裂口中杀将进去。一时间厮杀声震天。

果然,凭着对悠军的刻骨仇恨和平素训练得当,刘止军与悠军相比竟然毫不落下风。

眼看着战况愈发激烈,承平拍马直奔刘止而去。悠军士气大振。

鏖战了近两个时辰,突然头顶滚过一阵惊雷,摄人心魄的砸将下来,盖住了战鼓声马蹄声厮杀声,震得人耳膜发痛。赵靖疑惑的眯起眼。

电光火石之间,雨点毫无征兆的大滴砸下,饶是马匹皮糙肉厚,也被砸痛,嘶叫起来。瓢泼大雨如注,瞬间就瞧不清前方景物。赵靖死死握住缰绳,侧耳细听。喊杀声并没有停。这样大的雨,对己方可怕,对对方也是一样。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胡姜军的鼓点节奏有了变化,虽然他无从分辨这样的变化意味着什么,但是心中已有不祥的感觉。跨下马匹朝前走了几步,赵靖立刻觉察到脚下松软的土已经迅速被雨水打透,形成泥泞或者大片泥浆,泥浆下深浅不一,马匹的移动遭到了极大限制。

他心头一震,暴喝一声:“鸣金!”然而一切发生得太快,话音未落,他就听见前方传来巨大的爆炸声。隔着那样厚的雨幕都能看见火光惊心动魄的蔓延开来。

原来,趁着大雨倾盆之际,胡姜军的投石车按照预先演练那样慢慢逼近,不断往阵中投下油桶,桶中所装火油,乃雪域特产,极为易燃。悠军并不知道头顶猛然落下的重物是什么,有人甚至抽刀去挡,被淋得一头一脸。

胡姜军以一种不易察觉的阵法后退,将悠军围在香扇坡下地势稍低的地方。大雨里弓箭已经完全失去了作用。而投石车开始投掷火弹。

十天之前,胡姜所有投石车上都被下令装上一个小小的铁盖,刚好适合打火点燃引信而不被大雨浇熄。火弹从四面八方落入阵中,震耳欲聋。悠军退兵的金声已被完全掩盖。

随着头顶一道一道闪电雪亮的撕开天幕,火弹接二连三的爆炸。不但炸开了油桶,也点燃了烈火。火油在水里不断流开,而火焰也越烧越旺。

悠军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震得晕头转向。若是平时,悠军骑兵定然已经远远驱驰,然而此刻土地泥泞不堪,马蹄不稳滑开,身着重甲的骑兵纷纷跌落。而步兵也在滂沱中找不到敌人,只知道一身盔甲沉重得令人无法呼吸。

胡姜军早穿了轻便草鞋,绕开火场,在一旁等候,若有人离开火场爬出,便用佩刀一刀砍下。

雷声更响,雨势更大。

经历了这场战役的人永远都不会忘记,在漫天席地的瓢泼大雨中,火光妖异的熊熊燃烧,被烧死,砍死,马蹄踏死的人不计其数,甚至包括胡姜军自己。

悠军彻底溃败。在疯狂的逃命当中,悠军一次次冲散了自己的队伍,并且敌我不辨的杀死了许多自己人。

他们隐约记得来时的方向,拼着最后的血气往后方奔去。赵靖此来做好了万全准备,所以一应辎重粮草都带上。后方兵士作战能力稍弱,被大雨一浇,看到己方惨败不断的涌回来,身后跟的是装备轻便士气高涨的胡姜军,仓惶中连抵抗的余地都没有,逃的逃,被杀的被杀。辎重粮草尽失。

败军之中赵靖且战且退。他身后执旗的参将马蹄一滑,跌翻下去。恰好承平一身血泥,拍马追了上来,狂吼一声:“将军快走。”顺手俯身抄起大旗,牢牢握在手中,勉力指挥众人撤退。

又一阵喊杀声传来,落在悠军耳中,真如四面八方传来的丧钟。

却是孙统军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穿一身有别于悠军的轻铠加红色战袍,占尽优势,给予悠军雪上加霜的沉重打击。

赵靖手上一柄疾剑舞得入神入化,龙吟声清越,寒光闪过,无人幸免。然而战马惊惶,败退的悠军不断冲来,再无回天之力。

一路拼杀,雨水沿着头盔刷刷冲下,模糊了视线。原本想好的撤退路线再无用处,胡姜军不知在何处埋伏,在大雨配合下,向悠军布下了天罗地网。

遥遥听到一声极为熟悉的嘶吼,赵靖猛地勒马回头,见雨幕当中帅旗轰然倒下,哪里还有承平的身影?刹那间,所有血液都涌向头顶,他蓦的打马冲回去,却被一波一波的败军阻挡,还有胡姜军不断涌来,气势汹汹的扑上前截住他的去路。

旁边冷延追来,死命探身去拉他的鞍辔:“将军,快走吧。”赵靖一凛,雨水冰凉刺骨,他重重的闭了一下眼,掉转马头。然而没走几步,冷延坐骑马腿就被追上来的胡姜兵士斩断。在他落地瞬间,赵靖暴喝一声,一手扯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起,一手疾剑劈下,冷延身后几人鲜血喷得老高。座下马儿如何受得了这下猛力,脚下一软,跪倒在泥泞中。赵靖手不由一松,冷延砸到泥水中,拼着最后的气力用刀背在赵靖马股上一砍,马儿吃痛,立刻跳将起来,带着赵靖往前狂冲而去。

暴雨中,赵靖心头一片空空荡荡,颠簸的马背上他不断茫然的回头,只见那片火海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视野。

那是赵靖一生中最狼狈屈辱的两日。他不得不率残部往东南绕行。大雨一直未停。

黎明时分他们找到一个已无人烟的破败村落。赵靖手下几个级别略高的将领搜索了一圈,找到了些柴草和面,用大锅煮了几锅面糊分给众人。

雨声密集敲在茅舍顶,如烽烟火光中的战鼓。赵靖慢慢走出屋子,房檐下士兵们神色茫然目光呆滞的坐卧着,身上俱是血泥,没有人说一句话。

赵靖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扫过他们,好像并没有意识到,十万兵马最后只剩几百人还跟在他身边。

一名将领看得难过,不由趋向前来低声道:“将军,歇息一会吧。”赵靖充耳不闻,站在门口注视着滂沱大雨,整个人好像成了泥塑。过了许久,才声音极哑的道:“修整三个时辰,我们去陇城。”

那名将领大惊:“如何还能回到陇城?官军还在城下。”赵靖面无表情的转头:“这样大的雨,华煅怎么会还攻城?”那将领打了个哆嗦,没有再说话。

三月初十下午,赵靖回到陇城,却不见承福来接。原来等待他的是一个更坏的消息:罕见的大雨不停,砚江泛滥,西城已经被冲毁。

当日陇城建造之时就曾考虑过砚江的问题,所以粮仓等重要建筑大部分都在较高的东城。只是水势渐高,眼见东城也将不保。承福已经在江堤上坚守了一天一夜。

赵靖二话不说,直接上了砚江江堤。堤旁大树被冲得尽数倒下,露出触目惊心的树根。堤上已经豁开了大大一个口子,又被堵上。河工民夫在后方扎捆运送埽捆,悠军不断的将之堵在豁口上,必要是以绳索拉住人下去固定埽捆。

雨势实在太大,若来不及扎埽捆,便用石块投下。不断有被吊下去固定埽捆石块的兵士被江水卷走,便有更多的悠军奋勇补上。

晨昏已经没有了界限,转瞬就陷入了夜色。

漆黑的夜里风声和雨声吞没了整个世界。堤上众人不眠不休,生死搏斗,不亚于战场上激烈凶险。

翌日清晨,有兵士送水和食物来。承福停下手,走到赵靖身边大声道:“将军,先吃饭吧。”赵靖漠然。承福早觉得不妥,此刻心下大急,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将军,身体要紧。”赵靖铁青着脸将他一把挥开,承福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倒,勉强站稳身形,看见赵靖眼中凛冽杀意,吓了一跳,又急又痛,一时说不出话。

此时有人奔上堤来,却是一个少女,浑身被浇得精湿,背后却背了把伞。

有兵士机警想要阻拦,少女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将手上的牌子伸到他面前,他看清是赵靖的腰牌,便往后一退。

少女走到赵靖身边,径自递过一个被油纸包着的馒头。赵靖看也不看,大喝一声:“滚!”少女毫不退缩,直直的看着赵靖,赵靖蓦地转身,隔着雨帘触到迟迟温柔的眼神,楞在那里。过了半晌,伸手接过馒头。迟迟撑开伞,站在他身边。

外面天地只剩白茫茫一片,他在她的伞下一口一口咽着食物。

伞并不能挡住这样大的雨。雨水不断的卷进来。她打了个寒战,很快他的手伸过来紧紧握住她的,她却发现他的手更加冰凉,忍不住用力反握。

肌肤接触时的真实感提醒了他某种记忆。在猝不及防的疼痛袭击过来前,他果断的把最后一口馒头塞到嘴里,转头说了句:“你到堤下等我。”就大踏步的离开伞下。

她默默看着他伟岸的背影在风雨里模糊起来。突然将手上的伞一扔,跳过去在他身后的士兵队伍里占据了一个位置,接过递来的石头。

大雨在一天以后停了。天放晴得那样突然,若不是水位还那么高,水势还那么急,堤上众人已经被泥裹得不辨眉眼,面对那样万里无云的晴空,真会以为是做了一场梦。

承福松了一口气,上前要对赵靖说话,却发现大雨里喊话过后嗓子已经全哑了,一开口吓了自己一跳。他粗嘎着声音道:“将军赶快回去歇息吧。”赵靖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一个娇小的身影上。那女子全身是泥,看不出媸妍,只有一双眼眸波光流转。她缓缓走上前来,赵靖握了她的手。众人默默退开,看着两人并肩走下大堤。

却在此时,长街那头传来马蹄声。赵靖猛地收住脚步,定定的看过去,看清来人面貌,心头大喜,向前紧走了两步。

冷延一步一步的牵着马走近。陇城将士不约而同站得笔直,神色庄重而充满敬意的注视眼前这个战袍已被鲜血和泥土染成红褐色的年轻将领。

冷延的脚步极缓,那匹战马也垂着头,似每踏一步都极艰难。

马背上驮了一个人。

赵靖屏住呼吸,站在那里竟迈不开步去。

承福抢上前去。甚至不顾自己把冷延撞到了一边,跌跌撞撞的扑到战马旁,将那人抱了下来。

那人身躯实在太沉,承福脚下一软,抱着他跪了下去,膝盖被撞得血肉模糊,却浑然不觉,生怕再伤了那人一分一毫,将他紧紧的搂在怀里。

承福低下头,看着那人睁得滚圆的眼睛,喉咙里不由自主的发出一种嘶哑的声音。他想替那人合上眼,怎奈手臂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赵靖无意识的松开迟迟,走过去弯腰伸手,想要替承福完成他的动作,手却在中途停顿。

那人身上被砸得稀烂的护心镜后隐隐露出翠色。

赵靖颤抖的手小心翼翼的揭开那护心镜。

两枚长长的,色彩斑斓的野鸭尾羽落在掌心。

冷延站在一旁看着,此时突然微微一笑,平静和缓的道:“我终于,把大哥的遗体带回来了。”

话音刚落,身子便往后一仰,想靠在马上。怎奈那马儿早已灯枯油尽,轰的垮了身子翻倒在地。冷延的身躯正好砸在马腹上,再也没有了动静。

赵靖猛地仰头,想要呼喊,却喊不出一个字,明晃晃的青天就在头顶,一合眼,热泪长流,再也支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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