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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第2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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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绩并非龙骑军的最大收获,哈拉绰尔之战在英华战史里地位非凡,全在于王堂合跟陈松跃在这一战里摸索出了英华骑兵的建设方向,这一点是多少战绩都难换得的珍宝。

而对王堂合本人来说,这也不是最大的收获。

当日黄昏,秃鹫老鸦已穿梭在战场,白马丽影自南方飞驰而来,见到这番景象,人马一同倒地,可接着人又站了起来,坚强的蒙古姑娘,要找到她未婚夫的尸体。

她找到了未婚夫,当然不是尸体,然后热泪长流,高喊长生天保佑。王堂合心中也在高喊老天保佑,让自己得了这么一位忠贞的姑娘。

夜色已深,战场一隅,蒙藏汉三族战士欢歌笑语,大帐里,龙骑军的最高指挥官正要得到他这一战最珍贵的收获。

失而复得的喜悦已让乌伦珠日格也不再顾矜持,就要在今夜把自己献给意中人,当两具躯体再无遮掩,肌肤相触地拥抱在一起时,她发出了深长而满足的叹息。

接着王堂合掏出一个东西,很熟练地撕开油纸包装,握着那东西要往胯下套,乌伦珠日格按下羞涩问:“那是什么……”

王堂合一笑:“混元罩,用这个卫生。”

乌伦珠日格楞了一下,这个名字已不陌生,但牵起的却是烟花柳巷事的印象,她弯月眉横竖,啪地一巴掌扇在王堂合脸上:“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姑娘哭着奔出帐外,王堂合两条腿插在一条裤管里,跌跌撞撞追出来,却没见了人影,啪地又给了自己一巴掌:“白痴啊,你真是太白痴了!”

第七百五十一章 新旧之间

色布腾博硕克图背着荆条跪在龙骑军大帐前,王堂合一边扶一边叫使不得。

“小人受伪汗胁迫,险些冒犯天朝大军,小人有罪!有罪!”

跟几天前在格德尔古河畔的那个扎萨克完全不同,此刻的色布腾博硕克图再无半分豪气,如请降叛逆一般,姿态比罗卜藏察罕还低。当然,跟罗卜藏察罕相比,他的底气可足得多了。

果然,王堂合一边解着荆条一边讷讷道:“那个……老丈人啊,乌伦珠日格怎么也不愿见我,帮我说合几句呗。”

荆条一去,色布腾博硕克图挺胸直腰,气势也变了:“你们年轻人啊……”

王堂合跟乌伦珠日格的缠绵纠葛才刚开始,正如英华与青海和硕特蒙古的暧昧难明。

龙骑军大败察罕丹津,丢了一万多部众的察罕丹津再难维持什么“卫拉特大汗”的威严,揭尔莽大帐都不要了,掩面埋头直奔自己的和南头旗老家。

罗卜藏察罕在关键时刻倒戈一击,色布腾博硕克图嫁了女儿,这两部成为英华代言,四下播传汉人勇武,龙骑军威名。他们的好处可是实打实的,罗卜藏察罕所部扼青藏要道,得了茶铁酒青海总代,色布腾博硕克图得了牛马羊青海总代,俘获的六千察罕丹津部众也平分给了他们。

青海没了头羊,靠龙骑军和附从部族就能镇压整个青海,其他部族纷纷派出使者表示恭顺。而英华要怎么处置青海,大家都在翘首等着预订六月召开的青海大那达慕,王堂合说了,到时国中会派文武大员到青海,跟各部族共商大计。

“王老板,我们呢!?”

小策凌敦多布很是纠结,之前噶尔丹策零按兵不动,几乎陷龙骑军于死地,准噶尔跟英华的脆弱同盟即将崩裂。他虽杀了罗卜藏车凌,但觉两家已再难携手。

“要不干脆换咱们的制服算了。”

“好吧,老板,你可得好好待我们啊。”

王堂合在马上朝小策凌抛着媚眼,可听到小策凌幽怨应下,身子一抖,差点摔下马去,来真的啊。

“我不下手,罗卜藏车凌也要杀我,大汗分明清楚罗卜藏车凌的盘算,却什么都不说,还要我跟在他身边。跟罗卜藏车凌比起来,我,还有大策凌,才是他的眼中钉吧。”

小策凌苦笑着解释道,王堂合脑子转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还是粗旷直率的蒙古人么……

他还不太小策凌真要投奔英华,小心地问:“这可是叛变哦,要跟整个准噶尔为敌的。”

小策凌哈哈一笑:“整个准噶尔?我的部族虽然小,也有好几千男女,我叛了他们吗?我也是准噶尔,我要找自己的路。”

他看向西方,荒寂戈壁的尽头,是苍茫群山,群山之后,还有一片浩瀚原野,原野之后更是广阔无垠的世界。

“十多年前,我还是不满二十的小伙子,跟着大策凌来到青海,攻入乌斯藏,以为这就是天地的尽头。当时听说南方汉人建起一国,心中还很不服气,总觉得这个天下,除了罗刹、大清,就是我们准噶尔……”

“后来到南方见宝音公主,得了陛下的召见,再学了很多东西,才渐渐明白,草原戈壁虽然大,却只是天下的一角,而陛下的心中更装着整个世界。我……我很早就想,成为陛下的手臂,去摸摸这天到底有多高,地到底有多广。”

已是三十出头的小策凌道出心声,眼里还晃着憧憬之色,王堂合心说当年罗猫妖在藏地抢来宝音公主,真是太有远见了。

王堂合再道:“听说广州还有个汉家姑娘在等你,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你没把她带回准噶尔。”

拍着小策凌的肩膀,王堂合语重心长:“给你提个醒,混元罩那东西,良家姑娘还接受不了……”

小策凌盯住王堂合的脸颊,长长地哦了一声。

小策凌有一千部众,罗卜藏车凌的七千部众里,一半也留了下来,跟随小策凌,加入到了龙骑军里。

哈拉绰尔一战,青海局势豁然开朗,唯一的不确定因素正是噶尔丹策零。

“我不会背叛大汗,但要平息汉人的怒气,大汗就得放低身段。”

格尔木,准噶尔大营,大策凌的话无比刺耳,噶尔丹策凌却只能愣愣听着。他毁掉了跟龙骑军联手夺青海的局面,权威也受到了沉重打击。这一切都因为他眼里只有和硕特蒙古,只有青海。满脑子就想着铲除异己,同时还想不劳而获。

噶尔丹策零沉着脸,肚子里沸腾着细碎的愤怒泡泡:“都是汉人的错!扮猪吃老虎,他们是存心的!”

此时他还没收到小策凌的消息,但还待在青海就显得颇为尴尬,就这么走了,白来一趟,不走吧,之前故意放人家鸽子,陷龙骑军于死地,人家怕要把他当作仇敌。盟友……当他决定收拾罗卜藏车凌的时候,他跟汉人就不再是盟友了。

噶尔丹策零无奈地道:“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大策凌叹气:“这还得看汉人想怎么办。”

疑问很快有了答案,罗堂远来了,先通报了“征用”小策凌部的消息,噶尔丹策零无语,清楚这所谓的“征用”,就再没还回来的时候了。

“噶斯绰尔一带留给你们准噶尔,依我之见呢,最好留给大策凌……”

罗堂远这话让噶尔丹策零额头鼓起青筋,接着再一句话让他平静了下来。

“青海只是牛刀小试,我们两方应该看得更长远一些,比如……乌苏雅里台。”

噶尔丹策零很利索地表示赞同,可目光深处却已灌满冰风。

“这位陛下真是雄心万丈啊,再复汉唐?做梦!草原、大漠,游牧的部族,离你们汉人,已经远了千年,你们还得从头学起!”

他嘴角挂着不屑,心中升起面对高山重压的豪情。

甘肃安定,大队人马正向西挺进,滚滚烟尘拉成十数里长龙。羽林军都统制彭世涵在马上看完厚厚的青海军报,兴奋地一拍大腿:“王不死,好样的!”

他高扬马鞭,朝部下呼喝道:“加速!一口气拿下兰州!”

汉中,张汉皖收到青海军报,已是四月初八,他眉头紧锁,僚属不解地问,青海得手,都督心忧为何?

张汉皖叹道:“全都是新鲜事,还不知该怎么料理。”

僚属也心有所感,微微叹气。

草原、大漠,少民,跟眼下的英华格格不入,王堂合跟罗堂远平定青海的速度出乎意料,军事已走在了政治的前面。要怎么管制青海,处理跟青海蒙藏各族之间的关系,朝廷似乎还没拿出一个妥当的方案,此时一国的注意力都还在江南。之前是白莲教之乱,现在是定都之争。

“这也是陛下劳神的事,咱们就别管那么多了,传令!”

接着张汉皖目光一变,整个人涌出一股迫人气质,这一天他已等了很久。

“进军凤翔府!汉中凤翔两府,不得再留一个满清官员,一个满清兵丁!”

西北军报还在路上,待在江南的李肆已经伤神不已了。

“为什么大家都要盯住江宁不放呢?”

太仓府宝山,在此视察港口规划的李肆发着牢骚。

“当初朱元璋是因起家根基在淮西,才把江宁定为国都。而江宁除了前明,就再没作过大一统之华夏的国都,江宁真的合适?”

如年前预料那番,白莲教之乱平息后,国都之争就成为国中舆论的焦点。江南人高呼还都江宁,岭南人骂江南人折腾,绝不愿国都北迁,一国上下吵得沸沸扬扬。

即便李肆心有定计,此时也不好直接道出盘算,只能旁敲侧击地造势。为此他还不得不将回黄埔的时间推后,要先敲定各项准备方案。

李肆只是在自说自话,陪同官员不敢接嘴,脸上各有喜忧。

“来了!”

侍卫兴奋地喊出了声,就听轰隆轰隆的金铁敲击声破开江面,一艘喷吐着黑烟的大船进了吴淞口,朝码头靠来。

长江舰队的旗舰雷公号,这还是李肆第一次亲眼见到蒸汽轮船,趁着料理长江舰队的功夫正好看看。

官员们忐忑不安地跟着皇帝上了这艘无帆怪船,孟松海,施廷舸和林鹏三个长江舰队的干部上前拜见,那一脸的煤灰更让官员们皱眉。

舰桥上,李肆问孟松海:“长江舰队没啦,是不是很不舍?”

《英清和平协定》签署后,长江两岸都入英华治下,长江舰队没了用武之地,撤编势在必然。战船不是卖给民间,就是转给地方水巡。雷公号也转入筹建中的吴淞制造局,当作实验船。文人小说下载

孟松海道:“是有些不舍,不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就盼着可以不加水的蒸汽机造出来,换掉所有风帆船,咱们不必摆弄风帆,就能驰骋大洋。”

李肆摇头:“你这话可有问题,就算全都是蒸汽轮船,风帆也不能丢掉。另外呢,咱们华夏难道就不擅长摆弄风帆?不管是草原、大漠,还是海洋,不管是策马还是驾帆,咱们都不陌生……”

“旧的累积而起,才有新的,新的立在旧的上,才能立得稳,立得久,就像这炮……”

李肆来到舰桥下的炮台,拍着两寸炮的粗沉炮管,无比感慨。这炮完全是佛山制造局自己琢磨出来的,靠着自己的表现,终于得来海军瞩目,与蒸汽轮船并为海军下一代战略性研发课题。他虽有推动,却没起决定性作用。

旧的世界被自己推动,正滚滚转着变为新的世界,新旧之间,到底是怎样过渡和演变的,李肆心中都没有底,定都之事是这样,之前不列颠的劳伦斯爵士在龙门学院所讲的一堂法学课,也引得国中明法科学子们热议纷纷,英华法学变革正在酝酿之中,让李肆更有一分忐忑。

回龙门的路上,李肆还在沉思,即将进设在金山卫的行宫时,马车忽然停住,听车队前方隐隐有喧嚣声。

有人行刺么?

于汉翼的脑袋凑进马车,一脸苦色,还没开口,一阵呼喊声就传入李肆耳中。

“恶法非法!”

“公道不公!”

李肆跟于汉翼眼对眼,都是一脸茫然。这几个月,李肆在江南满地乱跑,亮明銮驾时,偶尔也能遇到叩阍的,可没谁有这么大胆子,拦着皇帝銮驾示威抗议。

更古怪的是,呼喊声脆脆细细,竟都是女子,而且还带着几分稚嫩,年岁绝不超豆蔻!

“还我爷爷!”

一声叫喊更显响亮,李肆心头也是一颤,好尖的小嗓门……

“带那小姑娘过来,好好说话,别吓着了。”

李肆下了车,无奈地吩咐着于汉翼,华夏老传统里,叩阍之人都不能硬行赶走,皇帝必须接见,更不用说是在英华,叩阍的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

没多久,一个纤瘦人儿被女卫带了过来,见了李肆,俐落地一个万福,再抬眼相对,撅着樱桃小嘴,脸上毫无畏惧。

尖尖下颌,精致五官,眉若柳黛,眼如卧蚕,白皙脸颊正染着一层桃色,十三四岁,小身板瘦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刮走,可眼瞳里透着的气息又让她如一根钉子一般,就这么稳稳地扎在李肆眼前。

“后面都是小女子的同窗,只是帮小女子摇旗的,如果陛下降罪,可千万别怪到她们。”

小姑娘嗓音又脆又亮,吼起来自然也很尖。

“你是……”

李肆还有些不明状况,看这小姑娘衣着也非寻常民人,操着一口淮扬官话,来历颇为古怪。

“小女子李香玉……”

小姑娘再一个万福,却是机械地虚应故事。

她再补充道:“我爷爷是李煦。”

第七百五十二章 怜香惜玉

听到“李香玉”时还没什么反应,听到后一句话,李肆面无表情,眼瞳却是缩了又扩。

目光如手指,在小姑娘脸上又摸又揉,似乎还捏了捏有点婴儿肥的嫩嫩小脸,让小姑娘脸上的桃色转瞬就熟了。

“怎么不找你的山长传话,直接跑来叩阍了?”

李肆淡淡说着,跟熟人闲聊般的语气,以及这话本义,融进了太多背景。

之前李肆在朱雨悠那不小心看到一幅画,一幅“写真”,如果不是笔法稚嫩,意境柔丽,看得出是女子之作,落款更为“弟子李香玉敬笔”,他差点就要拔剑逼问朱雨悠是否出墙了。

由此这个名字就入了他的耳,小姑娘就在朱雨悠的天海楼藏书学院读书,而她的本性……拿朱雨悠的话说,就是个特立独行的捣蛋鬼,跟女儿李克曦是一路货色,区别只在李香玉是文科,李克曦是理科。

现在当面细观,李肆觉得,就面相而言,这小姑娘跟《红楼梦》里所述的林黛玉还真像,气质却是半点不沾。林黛玉就是一片玉白细瓷,捧在手里,都怕被呼吸吹断了,可这李香玉却像是一卷磨得透亮的弹簧钢,天生就不愿屈成一团。

李肆心绪也有些浮散,从他的三娘,到之前所见的米五娘,再到眼前这个李香玉,都带着一股叛逆的傲气。到底是历史大潮造就了这些女子,还是他才是叛逆之源,以至于这些姑娘们都被命运之线牵着,汇聚到了他的身边呢。

他虽有怔忪,问话却直奔主题。去年江南变乱,李煦逃奔岭南,李肆看在多年“交情”,这几年又替英华侵蚀江南出过大力,就没怎么为难。

现在英华复江南,百废待兴,李煦回了江南,以布衣之身闲居家中,但关系网还在,成了英华织造业紧盯的对象。广州织造公司借着李煦的关系,在江宁压榨当地织户,还引出了江宁知府和江南按察使受贿案,眼下已锒铛入狱,听候法司审裁。以法司使史贻直为总领,巡按杭世骏为主办的专案组,给李煦定了十多条罪状,拟判抄没家财,终身监禁。

李肆这一问,意思是你的山长就是我的老婆,你不攀着这条线来找我私下求情,反而当面叩阍,居心何在?

李香玉小胸脯挺得直直的,脆声道:“回陛下的话,小女子不愿因私废公,陛下也不会徇私枉法!小女子只求陛下能在这朗朗乾坤下,为小女子的爷爷主持公道!”

话说得流利,姿态也昂扬,可小姑娘捏在袖笼里的手,却在微微哆嗦着,指节更因捏得用力而泛白。

李肆此时才话归正题:“公道……法司自会给你爷爷公道,如果你不相信国法,来叩阍也没什么意义。”

李香玉泪光盈盈:“小女子相信陛下,但不相信国法!爷爷现在只是一介布衣,无权无势,即便有不对的地方,也不是他在害人!真正害人的是广州的工商,是衙门里的官老爷!为什么小女子的爷爷被下了大狱,广州那些工商只是被问询,江南那些官老爷只是被停职?”

她越说越愤怒,小脸已全然涨红:“小女子也仔细读过国法,可法不清,理不明,就是官老爷操弄来卸责害人的工具!《皇英刑律》里哪一条说了,帮工商和官老爷穿针引线的中人反而是主凶?”

这话跟之前李肆听到的那些口号合上了,原来这小姑娘和她的同窗们,竟是举着国法不公的招牌来叩阍的。

李肆蹙眉:“你到底只是想救你爷爷呢,还是来讨伐本朝法务的?朕见你也算冰雪聪明,难道不知道,你今天来叩阍,外加你这番话,不仅救不到你爷爷,还可能害了你爷爷。”

早年李肆跟李煦可有“过命”的交情,后来也是因为利益纠葛太深,双方才勉强算是化敌为友。复江南后,李煦没朝北跑(当然是不敢向北跑),老老实实回江南作寓公,李肆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可现在李煦又跟工商官僚搞在一起,继续仗势敛财,狗改不了吃屎,李肆没亲自在卷宗上劈下一个红叉,而是让法司依法审裁,已是宽仁无比。

现在这小姑娘跳出来为爷爷讨公道,不以私情动他,反而批判英华的国法和公道,李肆暗道,你爷爷当年在江南压榨民人,替康熙雍正当狗腿子,还不知欠下了多少血债。真要还江南一个公道,就清算这些帐,已够你爷爷死上十次八次了。

李肆自不会对着一个小姑娘发火,但心中怒意已渐渐升腾,原本对这李香玉还有一丝赞赏之心,现在却觉得这丫头也是温室里出来的,不懂人世疾苦,还有些挟势逼人的深沉心计。周围已有不少民人围观,自少不了一直跟着銮驾跑的报纸快笔,她来叩阍,多半是想让这事成为一国朝野广议的大事。

可这深沉……也只是堪堪擦到愚蠢一线,如他所问那般,如果只为救她爷爷,就不该跑来叩阍,把事闹大,现在这么一搞,难道李肆还会批个条子,让法司放了李煦?

李香玉小脸血色刷地就退了下去,身子还晃了一下,泪水更夺眶而出,她真是被吓得不轻。从天王时代至今,李肆执掌权柄已十多年,沉脸说话时的威压,自然不是一个小姑娘能消受得住的。

但她却没认输,她还有太多心声想要吐露。

“小女子既是为爷爷不平,也是为那些受害的民人不平!爷爷也曾对小女子说过,他本就罪孽深重,一直就等着天罚。小女子觉得,有多少罪就背多少,少不行,多也不行!小女子求的不是让爷爷免罪,而是要在此事上还爷爷一个公道,也还那些受害民人的公道!惩戒真凶,让这些事不再重演,难道不是国法的本意吗?”

“可小女子没在国法上看到这些,看到的只是法司老爷们先想好了要重判爷爷,然后就在国法里找合适的条目,找不到就生拉硬扯。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小女子鲁钝,只能看到,他们是想替工商和官老爷减罪!”

一句句话道出,李香玉手也不抖了,脸上又有了血色:“陛下一再说过,陛下是代天审裁之人,国法已经被人操弄,这世上还能主持公道的,自然只有陛下了。”

李肆眨着眼,重新审视了一番小姑娘,心说雨悠啊雨悠,这也算是你对早年我欺压你的报复?教出来了一个好学生呢,林黛玉不再葬花,而是质法,真是有趣。

“你要朕主持公道?朕的公道已不止是此时国法的公道,还要扯上这十多年来的南北国事,你确信,你爷爷在朕的公道之下,罪孽会比此时此事国法给的公道还轻?”

李肆微微一笑,李香玉一颗心顿时沉入深渊,就觉这皇帝陛下的笑容,比刚才冷脸说话时还要可怕十倍。

算错了……以为皇帝更在意国法,因这叩阍,就会插手法司,重罚工商和官员,爷爷也就能减罪。没想到爷爷跟皇帝,竟然有那么深的恩怨,自己真是太蠢了!

小小李香玉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身心就觉极度无力,腰肢一软,竟当场坐在了地上,涕泪俱下,呜呜哭出了声。

李肆的话语幽幽传入耳中:“所以呢,你就不该来找朕主持公道,真正能帮你的,反而是你唾弃的国法。法乃人定,从无一部法能评断天下所有事,让事事都得公道,自然要受人操弄。往昔法只在官府之手,当然只为官府说话……”

接着的话让李香玉心跳骤然停了一拍:“可现在国法并非都在官府之手啊,官府既能操弄,你为什么就不能操弄?我英华的国法,是要卫护人人之利。所以人人都能操弄国法嘛。大家都来操弄,国法才能完备,公道才能彰显。”

这是什么意思?李香玉虽在学院读过很多书,还受过朱雨悠精心教导,但毕竟人还小,不懂太深的道理,就觉得这皇帝“师母”的话匪夷所思,人人都操弄国法?那还不天下大乱!?

“你不去找讼师,不去理案情,直愣愣就来叩阍,朕回去后要好好笑话笑话你的山长,让她知道她的弟子,竟是如此愚笨不堪。”

李肆见小姑娘发愣,再刺了这么一句,果然,李香玉起身,气鼓鼓地道:“陛下睿识,小女子自是愚笨……”

一边顶嘴一边转着眼珠子,显然正在认真考虑李肆的“提议”。

李肆也是一乐,果然是个心高气傲,伶牙俐齿的小家伙,这一点倒是跟书里的林黛玉挺像。想想她的年纪,李肆遗憾地摇头,大了点,可惜了。

似乎想定了什么方案,李香玉一个万福,转身就走,却听李肆在背后道:“要想借法,就得守法。小姑娘,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李香玉愣住,心说难道是没三拜九叩?

却听一个冷恻恻的腔调响起,却是禁卫署知事,侍卫统领于汉翼在说话,“叩阍者阻驾犯上,杖二十,拘三月!”

李香玉两眼一晕,小身板又软了下去,这法令她可是清楚的,之前本也作好了准备。可皇帝跟她认真对话,她竟忘了此事……

英华之法现在正处于变革期,虽大幅削减了前朝苛法,同时又有大量关于工商、人身和诉讼的法令颁布,但也继承了诸多旧时条款。衙门击鼓乃至叩阍这事是华夏历来的老传统,就如后世的上访一般,不可能一下改变,为限制和引导这类行为,对这些事的惩戒也保留了下来。

眼见吓坏了小姑娘,李肆道:“这法朕能操弄,用纸杖打二十,至于拘三月么,以后等你们嫁人生子,孕期待产时再说。”

于是李香玉连带那一帮叩阍的小姑娘,被拉到大道一边,由女卫高举报纸卷成的纸筒,啪啪抽了二十下屁股。周围各家报纸的快笔刷刷地记录着这一桩“暴政”,而跟着快笔一起来的画工们也运笔如飞,将十多个小姑娘翘臀被揍的景象,栩栩如生地勾勒出来,印在了报纸上,广传天下。

不等报纸播传,李肆回宫时,三娘等人都已知道了此事,纷纷谴责李肆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朱雨悠更是泪眼婆娑,心痛自己的学生遭了大难。拧得李肆这暴君腰上发青,再奔出行宫,去抚慰李香玉和其他学生们。

朱雨悠生气还不止为学生们吃了苦头,她这段日子一直在忙着筹建金陵女子学院,李香玉这帮学生是她从藏书学院带出来的苗子,女子学院未来的夫子。被李肆群体惩戒,女子学院本就遭遇重重阻力,再来这么一桩逸事,让朝野都觉女子干政麻烦多,那更是没了前途。

躺在床上,李肆扶腰呻吟,关蒄一边笑着,一边怜惜地帮着揉腰,三娘却担心地道:“你真让那小姑娘去操弄国法?这不是乱了套么?”

李肆眨眨眼:“生命在于运动……”

三娘不知想到了什么,脸红红的啐了他一口,关蒄却接嘴道:“操弄有打杀,也有恩爱嘛,当初四哥哥跟姐姐,不也是这般操弄过来的?”

三娘大羞,一枕头就抡了过来:“你这个妖婆子,从小妖到老!”

两个年纪加在一起已过六十的老姑娘压着李肆就打闹开了,李肆一边叫唤一边暗道,国法的操弄也能如这般温柔就好了,可惜……那也是个血肉磨盘,还不知会有多少人要被碾成齑粉。

接着他再一笑,振作起来,加入到三人总和将近百岁的嬉闹中。不管是运动、翻搅,还是操弄,为的都是打造一条清晰而坚实的底线。历史最终是要血淋淋地去完成这个过程,而且终点还难见到,他不朝着正确的方向去推上一把,反而是他的失职,怎能还为此自责。

第七百五十三章 龙凤相争

苏州曹府早在几年前就已洗脱了富贵之尘,大门口都杂草丛生。四月乍暖,一个十六七岁,穿着薄衫的少年正出大门,一阵风卷来,地面淡尘飘飘,人也哆嗦不定,双手下意识地拂马蹄袖,才发现自己穿着眼下江南时兴的箭袖英士衫。

正了正头上同样还不习惯的无翅乌纱,少年叹了口气,抱着胳膊逶迤而行。出了巷子,再转过几处被竹脚架裹起来的工地,骤然陷入一片喧嚣之海。车流人流滚滚,叫卖吆喝不断,不时响起刺耳的哨子声,多半是警差在抓小偷。

裹在一群人里,左看看右看看,趁着车流的空当,这群人轰然冲过街道,个个身手矫健,有如武林高手。可还有倒霉鬼脚下太慢,径直扑在了一头驴子上,就听驴嘶人嚎,再是“娘西皮”等等骂声大起。

少年为今天成功地一次过街而庆幸,脚下也轻快了不少,进到一家茶馆,伙计迎面招呼道:“沾哥儿,老规矩么?”

曹沾应道:“老规矩,头春三叶龙井,茶瓜子、猫耳朵、天目山笋干各一碟……唔,还有中流报。”

寻着茶馆角落里坐了,曹沾开始打发每日的闲暇时光。他入了苏州学院的明经候补班,正等着同窗聚齐,讨论五月江南春闱的题目。

英华科举最关键的就是秀才到举人这一途,也就是从县学考入学院。学院分了进士、明法、明算、明经、弘文、博学和国史七科,科举自然也分七门。进士偏重治政制策,明法明算国史顾名思义,弘文是诗词赋曲,博学则是礼乐古学。

对江南士子来说,这几科都是要回炉重造的学问,相比之下,也只有偏重于圣贤言的明经还是长项。可要命的是不止孔孟,也不止理学和心学,还有先秦百家和唐宋之儒的学问,这都要重新学过。所以学院才开了候补班,提点他们补学备考。

英华科举已非明清格局,甚至仕途也少了许多特殊待遇,但对埋首圣贤书半辈子的士子来说,不参加科举,不出仕还能干什么呢?即便明经学成后,也不过是去地方当学谕教谕,仕途终点就是一省学政,还要跟弘文、博学和国史几科的人抢饭碗,可终究还是仕途。

曹沾这年纪,在一帮二三十岁的同窗里可是异数,可他心境却已磨得比同窗还沧桑。家族在江南变乱里受舅爷李煦照顾,虽家境败落,却还守住了家里的老宅子,还有百来亩薄田,但对比少时家族的光鲜,胸怀天地之差,自非一般人能比。

原本他对未来还有一分憧憬,英华复华夏,清弊政,开出千年未有之局面,也觉自己有了伸展抱负之地。可前一阵子,舅爷李煦因江宁织造案入狱,家族顿时失了遮护,家里人成天愁眉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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