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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第2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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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在这片道统废绝的焦土上,唤起天下人心,快哉快哉!”

听得他这番慷慨陈词,李方膺微微一笑。真像啊,当年自己也是这般热血四溢,冒着杀头的风险,卖友的污名,在《越秀时报》上攻击皇帝的国政,牵起了一波人心狂澜。

不同的是,当年的自己,比这沈在宽的学问可差远了,正因为没将四书五经嚼烂,他还能在狱中自省。沈在宽嚼烂了,理学就已如他的脊梁,要转方向可就难得多了。

好在如今英华学思群起,已不必李方膺靠自己的一张嘴来作工作,他手头还忙着一大堆西学书籍的译校评注之事,“调教”沈在宽的工作,他只伸挥手而已。

李方膺一声令下,法司警差押着沈在宽去了雷襄和李方膺合办的越秀学院。

如今的英华,正处于基础教育向上,高等教育向下的拼合阶段。蒙学发蒙,县学毕业就是秀才,再进各类学堂深造,毕业后,乡试过关就是举人。举人入各类学院学习,毕业后会试通过就能做官。

当然,这秀才、举人和进士,已经只是个学识级别的身份象征,没有什么特别待遇,而且前路还不限于做官。如今工商活跃,诸多公司需要太多人才,而英华原本的黄埔讲武学堂已改为黄埔陆军学院,加上长沙陆军学院和香港海军学院,招生底限就是秀才,也欢迎举人甚至进士入学。很多读书人都不愿再投身漫漫仕途,而是进了工商界甚至军界,不管是挣得富贵还是挥洒热血,都有广阔的舞台。

学院有国办,比如白城学院和黄埔学院,也有国私共办的一些技术性学院,比如英慈医学院,东莞机械学院、佛山钢铁学院、黄埔海事学院等。还有获得许可而私办的学院,比如三贤学院以及重建起来的岳麓学院和石鼓学院等,越秀书院也是其中之一。

学院之下的学堂,由于文部的工作重点还在蒙学和县学,基本都是靠学院衍生,因此学院不仅承担着高等教育的工作,还承担着过渡阶段的教育。能进学院的举人,一方面是学生,一方面又是附属学堂的老师,可是珍稀资源。

早前李方膺跟唐孙镐宋既争吴敬梓,就是这个原因。吴敬梓是读书人,只要放开心胸,悟透了英华天主道,经过考试,就能转为英华举人。

雷襄和李方膺所办的越秀学院,专注于“人心鼓吹”之事,日后更改名为“越秀报闻学院”。跟白城、黄埔学院甚至三贤等学院相比,不仅规模上没法比,人才也远逊对方。

但也正是如此,越秀学院所集中的学子,思维更为活跃,学思冲撞也更为激烈,这就是李方膺要沈在宽去越秀学院的原因。

“孔孟之言即是理,心理一同,人只要有心就该守此理。沈某绝不信,这南面士子之心,真被尔等所言什么天人三伦、天主之道给蛊惑住了!”

沈在宽很不屑地去了,在他看来,人心会丢掉孔孟圣贤,不是如北面那般遭暴力逼压,就是被银钱之利诱走,他就要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进了学院大堂,正听到两拨年轻士子在辩论。

“我利社所奉杨朱言,重在贵己为我,是以个人利为先,由个人利而汇天下利,如此天下利自固。而你墨家开口闭口天下大同,跟腐儒一流,根骨不着,非但利不了天下,反要害了天下。”

“天人三伦里的第一伦,说人人皆一,这就是我墨社的兼爱!由兼爱至尚同,这可是必然之论。天下大同不仅是凡人所愿,也是上天之势!此势就是天下大利,个人之利,是受这一桩利托起的。天人三伦里的第三伦,人人自利而不相害,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

“你们墨社就拿天人三伦的头尾说事?第二条呢?上天许人自利,这利是着落在个人身上,而不是你们嘴里所谓的上天之利!上天利在何处,谁人能评判?就靠你们嘴巴一张?官家都只说他代天审裁,没说他代天谋此大利!”

“那你们利社就掐头去尾,只取中间?人心与利是什么关系?就一句老话:不患寡而患不均!上天是许人自利,可人不以自身审度是不是利足,而是与他人去比较。不尚同,人心总是要不平,人心不平,天下利从何来!?”

沈在宽在一边听得既是怒火中烧,又是暗自嗤笑。恼怒的是,这帮读书人,一方杨朱、一方墨翟,满口言的都是利。嗤笑的是,南蛮的天人三伦,自生矛盾,竟然无法一统学思。

“人心不平,是只言利而不言义!”

沈在宽虽是囚犯,待遇却很宽松,只有两个便衣法警押着他,只要在学院里,行动言论都自由。此时大堂里人色混杂,以为他也是学院的人,都没怎么注意。

听得这话,有人就问:“有何新论!?”

沈在宽一副教诲学子的模样,正气凛然地道:“君子言于义,小人言于利!既是小人,自然人心不平。杨朱墨翟之流无君无父,其言早泯,尔等还从土中挖出来,以此腐言论天下,着实可笑!”

大堂里沉默了好一阵,沈在宽将众人惊讶模样当作被正气正言所摄,昂首拈须,淡淡笑着。

“哪里来的腐儒!?”

“踢馆啊,这是踢馆么!?”

“这破烂招式,连蒙学童子都哄不住了,踢馆?我看是在发羊癫……”

“道学先生,还是好好教你的立身之学,别来掺和政论了。”

原本辩得脸红脖子粗的利墨两社,此刻却携手对外,一顿洗刷,沈在宽拈着胡须的手也抖了起来。

孺子不可教也!不,小人不可养也!

沈在宽额头爆着青筋,正在心中咒骂,有年轻人温和地道:“兄台刚从北面来?义利之辨已是常论,大家所言之利,是义利一体,兄台该多读点书……”

听口音也是江南人,沈在宽心怀稍慰,避开那些战意昂扬的利墨之徒,跟这个叫吴敬梓的人聊了起来。

“国中并未禁儒,而是不再让理儒之学涉及国政。所以眼下治政学思,都落在了杨朱和墨翟之说上。这几年来,国中兴绝学,从各地找到了不少古时书籍,其中杨朱和墨家著述也不少,大家攀着这两条脉络,跟眼下时局映照,又有了诸多新论。”

“天主道?天主道只有上天自在,天人三伦,唯真唯实等总纲,由得各派舒发,才有刚才那般争论。再过些时日,西学著述面世,怕还有更多派别来舒发争鸣。”

“小弟自己怎么想?这个……小弟是觉得利墨都不足以一统学思,但理学更不足以应时局之变。小弟倒是觉得,就有个天主道为总纲即可,何必非要一个一统天下的独学。”

“百家争鸣嘛,谁能得人心,顺时局,谁就能及于朝堂。但时局也是变的,若是不再顺时局,也阻了人心,就换另外一家,只要总纲不变就好,如此百家都能相安。”

听得吴敬梓一番话,沈在宽怒意已贯肚肠,沉声道:“还要引西夷之论!?这一国还是华夏么?到底这一国,要陷我华夏于何等境地!?”

吴敬梓笑道:“华夏……难道只是理学的华夏?杨朱、墨翟、庄老,难道不也是华夏?兄台也该明白,孔孟之儒,由古至今已改得太多,孔圣若是复生,怕还要质问理学之士,你们是要把华夏陷于何等境地。”

沈在宽无言,这不仅是理儒为皮,法家为根的官儒,也是理儒这张皮面上的读书人难以面对的问题。

“至于华夏要何处去,敬梓觉得,我华夏衣冠、文字语言,历史传承皆在,这是根底,而前路自当是万民安乐,一国强盛,傲立寰宇,恩威泽被四海……”

吴敬梓这套话式的回答,自不可能动摇沈在宽,但一项标准却从他心底里蹦了出来。

“南蛮之地,连年兵灾,穷兵黩武。官吏数倍于前朝,工商横行乡野。以六省之地,就得三千万国入。万民不仅不可能安乐,多半还民怨沸腾。我就要去民人家里看看,只要两眼亲见民人贫苦,任这朝廷出尽花样,也再难动我半分心防!”

沈在宽明白这个朝廷是从心理上压倒他,这是一桩战争,他绝不愿认输。

南北学思已离得太远,没了辩论沟通的基础,沈在宽找到了这么一个新战场,一切以事实说话!

沈在宽之前在湖南永兴呆过,英华在湖南的治政还未深入乡村,地方变化不大,不好用作对比,可广东跟江南比比,就能一较高下。他生在江南,见得了江南的富庶,还依稀知道明时江南盛况,绝不信英华这七八年就将广东治得比江南还好。

“终究不是油盐不进的愚昧之人,也懂得去找对比,好,随便他去!”

李方膺应了沈在宽的要求,在他看来,沈在宽已是瓮中之鳖。

这是人间,不是天国,肯定有富有贫,沈在宽本心更多不是去比较,而是打着灯笼找灯笼,只要见着有贫苦之家,有民人呼号,他心中就能安定,就能自认胜利。

因此他能不被黄埔和广州街头那喧嚣盛景摄住,反而将街头差人驱赶占马道小贩的事当作官府以强凌弱的酷厉之政。能无视那人潮如海的热闹,反而将街边偶尔出现的乞丐当作国有流民的困苦。能抵御东莞满街头那嗡嗡不绝的铁木脆响声,就觉此繁闹之地,人心再难安宁。

一直到了东莞乡下,极目望去,不是鱼塘就是蔗田,他更当作是一国无粮,就此不稳的亡国之兆。

直到他在村子里撞上一村人集会,自觉已彻底胜利的心理才悄然有了松动。

“罗二狗,得六十八颗豆子,结果出来了,咱们罗村就选二狗为乡公局的局董。”

“不是二狗还能是谁?没他带着跟糖业公司周旋,咱们的蔗价还提不起来。”

“没错,二狗补学快结业了,出来可就是个秀才!村里的事,他代着大家说话,大家都信!”

“怎么还叫二狗呢?赶紧取个好名字!”

“东莞有两个东院院事的名额,咱们也试一把,把二狗推进朝廷去!”

村人在用豆子推选局董,之前沈在宽也听说过公局,但永兴是偏僻小县,还没施行,此刻见到,沈在宽感觉很是新鲜。

看起来这是个大族的村子,可为什么不是族长话事,反而要投豆推选呢?

“局董是代表咱们跟其他村争利,又跟其他村一道,为咱们一乡在县里争利的。老头我没大见识,脑子不好用,口舌功夫也差,当然得让有本事的年轻人去了。”

他好奇地找着看样子该是族长的老头询问,老头是这么回答的。

“乡约啊,这跟吕氏乡约……不同,似乎更进了一步。”

沈在宽心头激荡,他的老师吕留良在著述中很认真地论述过乡约,认为靠着乡约和井田制,就能让天下重安,得大同之治,这也是所有理儒所追求的。虽然表面着落在人心教化,实质却还是落在了国政实务上。理儒空谈道德文章,拙于治国实政,因此在其所倡的治政之道里,实务最好都丢给民人自己解决。

再跟老头请教了一番公局事务,沈在宽更是感慨,虽有诸多细节的不同,特别是重利,不怎么重人心教化,但实质却跟吕氏乡约差不太多。都是联通民意,协调内部和邻里利害,跟官府一同安民乐业。

由此一桩疑惑在沈在宽心头升起,为何这一国抑了理儒,却能实现理儒一直倡导,却无法化作现实的一桩理想之政?根底完全不同,为何却能长出近于圣贤言的治政之树?

看着村里的人,即便扛着锄头下田的人,也是一身精细棉衣,面色红润,气血饱满,又让沈在宽下意识地想起江南那些黄皮寡瘦的乡人,这一路已压得实实的胜利感,也觉得虚了不少。

沈在宽若有所思地走了,这边族长跟那当选的局董二狗对视一眼,低声谈论着。

“是大御史还是小御史?或者是府县里的老爷?”

“啥事都不懂的样子,该是《正气》或者《正道》那些穷酸报纸的小御史吧。”

“反正我就捡着好的说,村里和公局里的烂事我可没说。”

“叔叔小心得好,那帮穷酸的小御史,芝麻点烂事,他能在报纸上说成天塌了。最近咱们公局诸事顺当,用不着他们,等需要的时候再让他们来搅和。”

沈在宽并不知道,他这外人也很难接触到完全的事实,但就他所看到的东西,已经让他开始有所深思。

但他依旧不觉得这南蛮就是华夏,孔圣没在第一位,理学没一统人心,怎么能叫华夏呢?

李方膺抽空见了他,觉得火候还不够,沈在宽接触人也太少,就将他发落到了虎门,让他跟着正修炮台的工人一起劳作。

沈在宽顿时硬了腰杆,要来硬的了啊,我可不怕!

这一硬却又硬在了空处,没要他去上工,而且他这读书人,也干不了什么活,只是让他帮着做工地记数。

见这些工人整日挥汗如雨,格外辛劳,沈在宽寻着空当,话中有话地道:“你们就不觉得日子苦吗?”

工人们顿时唠叨起来,满腹抱怨。

“当然苦啦,一月干到死还不到三两银子,还不如去跑船。”

“咱们没本事,就只能挣力气钱了,只能养一家人,三五年才能置田起屋,真苦啊。”

“福建人就是抠门!换了青田基建,怎么也能日日见肉,这伙食,三日才能见肉,你说苦不苦!?”

沈在宽呆住,这……这也叫苦?他还以为这些“民夫”是征发来的,却不想是公司的雇工,一月还能挣三两银子!?就只是一般力夫,居然也有这般待遇,还叫苦,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娇怨”的力夫。他自是不知道,英华这几年大发展,力夫的工价已经涨了一倍还多,否则招不到足够的人。

“真想去当兵,可咱们大字不识,连卫军巡警都不要……”

“瞧先生是读书人,要不开个补学,工余教教咱们吧,咱们凑钱,一月十两如何?就是得保证咱们三月认得一半的字。”

接着工人还这么说着,沈在宽更是一额头汗水。

“公司的记账先生一月也就这个数目吧?他为什么不接呢?”

“觉得教咱们这些人失了身份呗……”

“切,只懂认字不懂理,有什么身份。”

工人们对挥袖而去的沈在宽很是鄙夷,接着他们兴奋地朝未完工的炮台上冲去。

两艘巨舰驶过虎门,那是十万大山号跟武夷山号,都是从西班牙手上缴来的,此刻已经涂作红黑相间的装束,巨大船体和高桅白帆格外惹眼。

工人们挥臂高呼着,虽只是修炮台的工人,却也觉这巨舰也让他们心气高涨。一边沈在宽看着,心中百味杂陈。

这些工人虽娇,却也是朴素民人,瞧他们这动静,显然是视巨舰为朝廷王师,因巨舰威武而欢悦,这一国,这个朝廷,显然已经得了他们的心。

上到读书人,下到一般乡村民人,乃至出力民夫,这些人心思繁杂,没有孔孟之道护着,为何还能汇聚在这一国之下,视这一国为华夏正朔呢?这本是不可能的啊!

难道我真的错了?

看着那两艘巨舰的雄姿,沈在宽心绪荡动。

北面数千里外,刑部大牢的一处特设牢房里,曾静颤颤巍巍地提笔。

“弥天重犯,罪不容宥……”

第五百九十六章 曾静的臀路

曾静人虽在监牢里,心神却还留在那威严弘壮的紫禁城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自己这脑子就埋在了书本里,根本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广,真是再愚昧不过的一只井底之蛙啊。

他无缘见得皇帝,就只被刑部官员领着,按照预定的一桩桩行程走下去。但他每日行程完毕后写的心得,却能呈递到皇帝书案上,皇帝也借由对这些心得的批示,在跟他这个弥天重犯对话。

或凛然直指自己学识不当之处,或谆谆教导自己未知之事,半个多月里,数千言下来,“雍正”在他心目中蛮夷、暴戾、昏聩的桩桩印象,层层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饱学多识、心系天下的肃正面目。

回想雍正对自己华夷之辨的斥责,曾静就觉老脸发红,恨不得一头扎进地里去。

《论语·八倄》中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这是他所持华夷之辩的根底。宋明之儒都解作,即便华夏没了君王,却还有礼乐在,也比有君的夷狄强。

但雍正却斥责说,这是没学透经义的愚人之解。孔圣在这一条里感叹的是东周时局,当时礼乐崩坏,最明显的一条就是强臣僭篡,不再尊君。所以孔圣才有此一叹,说夷狄也有君主,不像华夏连这最基本的一礼都不再守了。

雍正说,华夏之为华夏,靠的是什么?礼乐,礼乐之根是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若是礼乐崩坏,华夏也再非华夏。而夷狄之地,只要守礼乐,尊君臣之制,那就是入了华夏。所以说,华夏道统,就在这君臣大义。

由此说到前明,明太祖起兵反元,得天下之正,直追故汉。但明末时,昏君无道,反贼无义,华夏已不成华夏。我大清自关外而入,一呼百应,将反贼剿灭,得了天下,尊孔奉儒,恪守道统,怎么就不是正朔?

当年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人,不就是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们最初起兵反清,是尽明臣忠节。但后来明朝已失道统,没了人心,他们顺时而变,虽还守着臣节,不出仕本朝,却在文事上配合本朝,包括遣学徒助修《明史》,他们才是读透了书的。

曾静无比感慨,自己这学识,跟皇帝和前贤比,真是差得太远了……竟然连华夷之辨的根底都没搞明白。

即便雍正没谈到剃发易服这事,曾静自己就想明白了。当初摄政王多尔衮下的剃发令,他只当是异族强令华夏之人改换面目,以示华夏沦丧的暴戾用心,可现在看来,这剃发令却是再名正言顺不过。

君君臣臣就是道统,既君主是此衣冠,那么臣民自然也得以君为效,否则就是不忠顺,不忠顺就是不守道统,那些因固守衣冠而死的人,是跟自己一样,识短见窄的愚夫而已。

接着曾静再想到自己在吕留良著述那学到的东西,仔细思量,他不得不承认,如雍正所说那般,吕留良在臣节上是有亏的。

吕留良虽生在前明,但未行冠礼时,大清就已得了天下,他吕留良就该是大清的臣民了。

而后数十年,吕留良一族能得安宁,能得生息,难道不是大清赐下的,不是大清之君父,如育子一般育天下之民而得来的福分?吕留良不念大清抚育之恩,却念念不忘在他生时已败德无道的前明,在著述中百般诋毁大清,他守的是什么道统?

吕留良在曾静心中的高大光辉形象,蒙上了一层阴霾,可曾静依旧觉得,即便在华夷之辨上有偏差,但吕留良所述的治政学问还是正道。

正在纸上写着自己的悔罪词,刑部官员又来了,“曾静,今日太和殿洒扫,正好领你去观一眼。”

曾静一呆,毛笔也停在半空,好半响,泪珠跟着墨滴一同落在纸上,曾静扑地叩首,泣不成声地道:“皇恩浩荡,曾静便是粉身碎骨,也无一丝怨言。”

曾静在荆州被抓时,本已存了必死之心,兵丁上门时,他还叫喊了一声“湖南卫道者曾静在此”,准备拿剪刀自杀。

似乎那一声喊已经耗尽了他的心气,接着他就软在了屋子里,被兵丁五花大绑。

捱过一顿牢狱之刑后,曾静已是麻木,就等着被凌迟处死,却不想皇帝亲传谕令,认为他只是学识短浅,受了吕留良的蛊惑,罪不至死,要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刚被押到京城时,他心绪还无比复杂,一方面感叹自己对雍正皇帝的认知太过片面,这竟是一位仁慈而较真的皇帝,一方面还在心中抵触,他不愿假作恭顺,换取生机。毕竟在他这样的读书人心中,名声、气节比生死要紧。

但第一次进到京城,第一次在紫禁城外围粗粗走了一圈,曾静还守着的心房就已崩溃了。天下之大,物事之广,让他那股天下自能从书中读得的傲气顿时消散。尤其是紫禁城的宏伟,将他那点读书人的自尊尽皆扫散。

自惭形秽的曾静觉得,自己肯定是错了,但具体错在何处,他还不清楚。只能如提线木偶一般,由皇帝拎着,一处处摸索。

刑部官员鄙夷道:“万岁爷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不仅留你这样的狂逆穷酸一命,还要让你见识我大清一国的政务根底……”

曾静咚咚叩头:“自是万岁爷宽仁睿识,容弥天重犯悔过自新。”

刑部官员心说你懂什么,李卫在江南都砍了一千多颗人头,却独独留你一个,多半是因为,你个穷酸家在南蛮,若是能让你全心悔过,南蛮怕是要丢足面子。大家不明白的是,万岁爷为何一改跟南蛮的默契,起心给南蛮捣蛋了。

接着这官员暗道,以前万岁爷跟南蛮暗守默契,让大家安稳了好几年,朝野都在犯嘀咕,说小话,说万岁爷当了南蛮的走狗。如今大造文狱,还要扫南蛮面子,大家又起劲反对,要马上杀了你,也是存着不让这个穷酸成了南蛮搞事把柄的用心。

万岁爷跟南蛮交好,大家要念叨,万岁爷要跟南蛮交恶,大家也要念叨,万岁爷……可真不容易啊。

进到紫禁城,见到内廷奏事处的忙碌景象,官员这番感叹,在曾静的嘴里吐了出来。

“万岁爷,真是辛劳啊。”

通政司官员、奏事处太监,就在奏事房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看着这般景象,曾静感慨不已。

“那是当然,每日数百题本和奏折来往,近到北京城的事,远到漠北的事,万里江山,亿万子民,诸事都要决于御前,什么钱粮田亩,什么刑狱决断,干系重大,容不得一些耽搁。”

官员傲然说着,曾静心弦震动,道德文章,果然是没办法拿来治国的,这些个实务,真是要靠帝王来审裁。回想前明,万历皇帝居然数十年怠政,还不知天下乱成了什么样子,大清代明,还真是天意啊。

官员奉令让曾静见得一桩具体国务,这也是曾静之前在鼓动岳钟琪造反时所提到的事,他说本朝滥铸劣钱,危害颇深,雍正在之前的册子里作过反驳,但论述不深,这是要让曾静亲眼看看与此相关的事。

河南巡抚鄂尔泰所奏题本称,河南民间熔钱制铜器之事非常严重,他呈请朝廷尽快鼓铸新钱,铜铅过半。

雍正即位后,钱粮亏空太大,四处想办法补窟窿,同时云南等产铜地被英华占去,铜料来源骤减,因此新铸的雍正通宝是铜铅各半,明显劣于铜六铅四的康熙通宝。

这事天下人都在念叨,曾静自然也要拿来当抨击雍正的材料。雍正的辩护很简单,就是搬出民间熔铜织铜器的事实。这事本是铜钱货币制的根弊,怎么都避免不了,将此理由扩大,用来遮掩朝廷铸行劣钱的事,便是顺手而为。

见到鄂尔泰对地方诸项事实的奏报,以及雍正对此事危害朝廷财货流通的深深忧虑,君臣在此事上的讨论过程,也全盘落入曾静眼中,看得他身子微微发抖,这就是国政啊……一文小钱,竟然牵扯出这一盘宏大政局,他这么个穷酸,拿着冰山外的一角,就来攻击大清,攻击皇帝,真是愚昧!

接着再到御膳房,正好遇到一个太监捧着一碗粥退下来,一脸遗憾地对御膳房总管摇头道:“摆了一个多时辰,主子一刻都没停下笔,又冷了。”

总管习以为常地嗯了一声,再道:“回锅子里热着,主子总还是要喝的。”

没见到金银满屋,没见到奇珍异肴,甚至都没见到多少人,跟天宫后院一般豪奢的想象差距太大,曾静还以为这是一般的膳食房,可远远听到这般对话,才知这真是御膳房。

“万岁爷的俭省,你们这些穷酸是怎么也想象不到的。”

见着几乎呆住的曾静,官员怜悯地摇着头。

接着是太和殿,这是紫禁城第一大殿,大典礼之地。因为要迎近日郊祈,太监们正在洒扫,曾静才能有机会在殿外看看。

靠着过了半膝的高槛,水磨般的石地板延伸而出,两旁铜龟、仙鹤伺立,殿内四周彩绘着龙凤、日月和星辰等仪礼制图,一切都浸着一股凛然不可冒犯的大威严,让曾静下意识地佝偻起身子。

就在这股浑然气息之中,大殿正前,那明黄龙塌端立。

群臣云集,山呼万岁的景象猛然撞入曾静脑中,将他所读的那些圣贤书,所学的那些礼乐,一丝丝提聚起来。而那明黄之色,就如自上天而下的神光,扼住了他整个心神。

浩瀚华夏,四海之地,亿万子民,生死祸福,都由端坐这一片明黄色彩之上的皇帝一言而决,这不就是他所学那些圣贤言的真谛吗?

曾静立地顿悟了,他退了两步,虔诚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衫,接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那片明黄,恭恭谨谨地三拜九叩。

第五百九十七章 拥皇帝,正大义

“自先皇顺治起,朝廷就在乡间广谕民人,以《圣训》教化人心,这与你所言之乡约有何不同?”

“均平之言,是视人有男女老弱、心向上下之差。人既有差,家业也将有差。日积月累,丁多勤俭之家得业,虽小农也能得百亩田地,丁少怠懒之家败业,虽万贯家财也不余一文,此平由何处而均?”

“至于井田制一事,而今天下,千年变幻,沉积已定,如何重行古制?汉时王莽所行,便是借了儒家所言,以儒乱政。国与家毕竟不同,国事根底,千头万绪,为君者要衡诸方之利,而非照尔等臆想之语行政。”

从曾静交上来的作业里,雍正欣喜地看到,这个穷酸是在真心悔改了。但曾静还在坚持,只有吕留良所述那一套政制,才能清除华夏顽疾,度那五德转运之劫。

因此雍正也认真地教导着曾静,希望他能在这条正确而光明的道理上再进一步。为这个曾静,他顶住了满朝堂的压力,如果曾静不能表现出透入骨髓的忏悔,又怎能对得起自己这番心血。

雍正这番教诲,所涉及是国政实务一面,用上了诸多他家学思,更是只埋头读儒家经典的曾静这等穷酸所未能触及的新知。这些东西,曾静如果能南行广东,甚至继续就在永兴县学里呆着,其实就能接触到,可惜,到了北京,却是从雍正这里听得了仔细。

批阅完毕,将折子交给等候在旁的南书房行走,雍正拍拍发热的额头,对着书案上那一大堆奏折皱起了眉头。

这都是求请尽快诛杀曾静的本章,开头只是刑部跟雍正对着干,现在是整个朝堂都沸腾了,都认为雍正继续留着曾静张熙是坏了一国人心。

如此反应,让雍正既喜又忧,喜的是,这些朝臣是在借曾静之事,向他表绝对效忠之心,是为他这个皇帝的位子,为他的脸面着想。忧的自然是在跟他捣蛋。

矛盾之下,雍正就不好对这些朝臣太过强硬,免得伤了臣子们拳拳护主之心。

思来想去,雍正叹气,摊开折子,再写了一封上谕。

首先,雍正认可并且赞扬臣子们的用心,其次,雍正再次强调,曾静不过是学识粗鄙,受了吕留良遗毒。吕留良遗毒之深,远不止曾静,天下怕是有千千万万。将曾静简单地诛杀了,这些人的遗毒就很难清理了。

因此雍正希望,臣子们能齐心协力,帮着他一起完成这一桩诛心工程,涤荡这一国人心,大家团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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