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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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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历史学家都认为,不管是万历三大征,还是万历怠政,都是明亡的一个重要原因。
“写元史的跟明史的,用心不一样,笔下的动作却都是一样。”
段宏时低低这么说着,李肆心里也是一跳,他下意识地去找段宏时的眼神,老头却偏开了视线。
尽管段宏时这观点值得商榷,可李肆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个皇帝,确实不是傀儡,更不是碌碌无为。宋神宗用王安石变法,明神宗享受张居正变法,这两个时期,正是华夏历史的两道重大门槛。
想到这,李肆有些开始接受段宏时的分类标准,确实,能把握段宏时所谓的“经制”,也就握住了国政朝局的关键,在这个基础上,臣子的力量就淡了许多,臣僚是贴着国政朝局而上的。当然现实的历史脉络没有这么简单,还有太多因素夹杂在里面,但把这么一条脉络抽出来单独看,至少评判帝王成就的标准是清晰了许多。
“那么……御势这一等,基本就是留给了开国帝王的吧?”
李肆做出推论,段宏时点头,却又摇头。
“势有天地之分,老夫还没参透这天之势,只能看到地势。以地势而论,你的说法勉强平准,却遗漏了一些帝王。”
段宏时又开始举例,这次李肆感觉不那么突兀了。
“秦皇,武功最盛,可文治空白,大秦朝转瞬皆灭,他不过是提起了前势。汉高借这前势奠定了后势,汉文以黄老之治稳住了余潮,这三人算是分御了大势。”
哟嗬,这老头眼光还真高,秦皇汉高汉文三个人加起来,才算是一个一等。
“汉武,独起一势,此势荡漾华夏千年,直至今日,他一人独御一势!”
说到这,段宏时的语气也显得很有些纠结,李肆心想,莫非这是个仇视儒家的怪物?汉武的武功不说,独尊儒术,的确是影响了整个华夏的历史。
“再之后,隋文帝杨坚,独起一势,以朝代论,虽然杨广未能守业,可唐高甚至太宗,都沾其余漾,不过顺势成业而已,史书对唐溢赞,却不书前隋砥业,很不公平。”
李肆点头,后世对隋朝的评价确实高了很多,这个观点,他勉强能接受。
“如果说到顺势成业,宋太祖太宗两兄弟是此中翘楚,可正因为他们太过顺势,也就不得不拘于经制,未能再进一步,老夫可不认为他们有什么特别之处。”
李肆确认了,这老头真跟儒家有仇,宋朝是华夏所谓文治最盛的朝代,士大夫的待遇最好,可在段宏时眼里,却不过是享受前朝红利,赵大赵二还缩手缩脚。结合时势、经制什么的,李肆感觉这老头的帝王心术,估摸着就是法家的东西,刚才他不直接引了《韩非子》的话么。
接着段宏时语气低沉了。
“汉武隋文之外,再起一势的,就是前明太祖,惜乎这一势……唉。”
这时候段宏时的话题绕了回来。
“让你看元史食货志,就是让你明白,前明太祖所知的前势。历代开国御势之君,莫不以前朝为鉴。前明太祖将元治归结为宋治的张扬,由此连百年国运都没有,所以才力图复古。虽然背后有诸多文人作祟,可他个人的好恶也是重要原因。”
嗯!?
李肆真的被惊住了,这话说的是朱元璋矫枉过正,定下了彻底打压商业的明初国策,由此影响了有明一代。这国策有如噩梦,缠绕在他之后的历代皇帝身上,也将华夏在明代继续走在文明前列的步伐给拖了下来。
听段宏时这话,他显然是在否定朱元璋这国策,同时叹息华夏之势的沉沦,这是一个三百年前的古人所能有的观点?
李肆前世对历史理论懂得不多,也就接触了一些黄仁宇一类的普及书,有那么一点“大历史观”的懵懂概念,但这样的概念,埋在圣贤书的古人显然很难具备,即便挣脱了儒家之学,也没有后世那种精细科学的眼光来重新梳理历史。
这个段宏时……到底是什么来历?
这个疑问,再次猛烈席卷着李肆的思绪。
第五十六章 跳出儒法外,不在五德中
哦哦……
脑子一偏题,身体就开始抗议,跪坐了老半天,李肆腿都麻了,腰也酸了。
“汉家古礼,居然也耐不住,唉……”
段宏时摇头叹气,将李肆带出了屋子,屋外山下有石桌椅,一屁股坐上去,李肆满心的舒畅。
铮……
接着一声清悠的琴声响起,李肆目光找过去,就见到不远处的凉亭里,那个之前奉茶的白衣侍女,正在低头抚琴。
这老头……太腐败了!
李肆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多半这侍女是老头特训的,琴棋书画该样样精通,身边养了这么个侍女,小日子过得还真是舒坦。
原本还有心向段宏时确认下这侍女的身份,也好打消自己心中那一分所有男人共有的猎艳之心,可段宏时一开口,就将他的注意力又拉走了。
“你既然能从这书里看出治国根本,本心足以容下地势,老夫可以接着向深里说。”
之前段宏时说到的天地之势,李肆还只当是文人随口夸言,可听现在这么一说,还真有什么名堂。这时候琴声悠悠,节奏舒缓,李肆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只觉心神沉静,这琴声是素淡的背景,段宏时的话是浓墨重彩,混在一起,竟然不觉有丝毫杂乱。
“你不必再猜疑,老夫此学,确实脱出了孔儒之锢。”
段宏时再度开篇,这老头的眼神确实厉害。
“可你要以为此学是法家之学,那可就大谬矣!”
二郎腿一端,段宏时滔滔不绝。
“申不害究术,重在御臣,要帝王独断独视独听,肤浅!慎到尊势,他的这个势,将天地之势归于帝王,混淆权柄和时势,下乘!商鞅崇法,以帝王为法王,织法网而暴彰,限法于绝地,愚蠢!韩非将法势术糅杂一端,却失去筋骨,时久日迁,反成不可登堂之言,昏聩!”
好了,喷遍法家几个大拿,果然不是法家门人。
“再说孔儒,儒本非孔孟独占,可后人却只以这什么二圣为祖,殊为……嗯咳!”
看样子他还准备骂点无耻卑鄙的话,只是眼下这时候,正是程朱理学的酱缸期,要骂孔孟可是很危险的,所以段宏时急急咬住了舌头。
“这孔儒所论,本出自上古亲亲家国,汉初沿袭秦时法度,文景稍废,武帝再兴,悟到了前秦的教训,才将这孔儒之道扯来遮掩。外儒内法,华夏千年之治,就此砥定。”
段宏时再度拿出一个重量级的结论。
“这外儒内法,就是俗世所谓的帝王术!”
李肆小心翼翼地问:“那么老师您的帝王术,是别开局面了?”
段宏时矜持地微笑。
“老夫这帝王术,有两言可说,其一就是:跳出儒法外。”
接着段宏时的话,让李肆又陷入到呆滞状态,对这老头的来历,已然从世外高人,隐隐转到了又一个穿越者……
“儒法为何能内外相结?就在于一个‘一’!”
“法家讲天下一民,利出一孔,孔儒讲道统归一,仁礼划一;法家要收天下之兵,以弱天下之民,愚天下之民,以利万世之治,儒家要人不逾矩,心不沾尘,三纲五常,百年如息;法家尊帝王为法王,孔儒尊帝王为圣人,这儒法,本就是天生一家!”
随着段宏时语调高亢,远处的琴声也变得锐利起来,每个音符都像是一把刀剑,可巧都插在段宏时每一个字之间,将他的话音托得更为鲜亮。
琴声攀上峰顶后,又渐渐和缓下来,段宏时的话语也放慢了。
“可有一,就有二……”
李肆已是感悟满腹,以后世的历史学观点来看,这就是华夏大统一的前提,同时也是大统一的代价,像是宿命一般,避无可避。但正如段宏时所言,诸多因素在推动这个一的同时,还有很多因素在化解这个一。这样的东西,很难从道德层面上去评判,但如果仅仅从把握时势的角度去看,还真是另有一套东西存在。
只是这套东西,不该叫什么帝王术吧,这根本就是看透历史的大学问……
“儒法之言,在书上无比光鲜,落到实处却是满目疮痍。如果把外儒内法当作是金銮玉殿上的制礼,老夫的帝王术则是乡间农人的田头小曲。”
段宏时看向远处的青山,微微叹气。
“金銮玉殿,不过是天下一点,乡野山水,才是天下的本色。”
听到这,李肆也有了自己的理解。
所谓外儒内法,全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士人治世,以理想代替现实,按设计笼罩天下,不去理会其中的差异。仿若将治疗天下当成堆积木,符合自己设想的东西捡起来,不符合的丢掉,凑在一起,看着搭成的楼宇宫殿,自得地说这是个多美的世界,而其他乱七八糟丢在一边的东西,根本就闭眼不视。
说起来,还真跟柏拉图的理想国分外相似……只是柏拉图的理想国只在想象里,而华夏大地上,理想国已经存在了千年,当然,一直是破破烂烂,士人们还在锲而不舍地搭着。朝代更迭不过是垮了一次,根基没有变,蓝图也没变,重新再来就好。没办法,这是他们的田地,就如农人一般,耕田得食是天性。
“那么老师,这二……必然是和一相悖的么?”
李肆有些纠结,看起来这个“一”是宿命,去触动这个“一”,所做的事情,所得的结果,放在后世,是不是要被评价为卖国、汉奸、历史罪人?
“一而二,二不能一吗?”
段宏时遥望山峦,像是在嘲笑某个群体。
“儒法的一,得利者是行儒法之人,若这利转给他人,难道就不能也得一了?”
李肆恍然,得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啊。
华夏大一统,靠的是儒法,可并不意味着这是唯一之径,也并不是不变之径,儒法之所以能推着华夏总是内聚,那是因为有儒法背后那些人的利,那些人是谁?
看了一眼段宏时,李肆暗道,那些人,不就是读书人么……
先是说这帝王术里,如何评判帝王的标准,接着说到这帝王术和儒法之帝王术的不同,李肆的胃口已经被吊得足足的。
核心一个问题,段宏时这帝王术,到底说的是什么?
“这就要说到老夫之学的第二言……”
段宏时也吐了口长气,刚才一番激论,还着实费了力气。
“老夫之学,不仅跳出儒法外,还不在五德中。”
五德?
李肆愣了一阵才明白过来,这话说的是,段宏时此学,对朝代更迭,另有一番见解?
“世人都言,真龙之气,存世不过三百年,以五德更替相承……”
段宏时这话,跟李肆后世接触的“王朝周期律”很有些相合,不过那个什么周期律,都只将朝代更迭归结为人口激增,土地兼并,社会结构破坏等等,即便只以李肆那点微末道行,也觉得这说法不过是中学教科书水准的东西。
他也跷起了二郎腿,等着段宏时的高论。
“老夫刚才说到过,帝王三等,御臣御制御势,势有天地之分。朝代更迭,本因都在这地势的驾御上。”
什么是天之势?
“风云山水,草木兽鸟,人外即天,天自有天道,不以人力人心而变,此乃天之势。”
什么是地之势?
“人立于地,食于地,来往于地,地结人道,此乃地之势。”
嗯……李肆大致是理解了,天之势,说的是自然,地之势,说的是社会。
“儒法之帝王术,求的是一个静,有所变动,靠儒遮掩,靠法支吾。天之势如风云跌宕,一直在变,这变化非人力所能撼,姑且不论,每朝算是同样的境遇。而地之势也自有一番变化,每朝立国,立起经制,就像是砌起一座堤坝,地势变化也如江水,年年蓄积,这堤坝却不曾加高,更不敢想掘堤引流,只能等着江水蓄满,最终崩堤。”
“宋时王安石,明时张居正,都想对这堤坝动手,可前者生出‘丰亨豫大’,北宋覆灭,后者如一剂猛药,余毒至今。”
这说法的细节李肆有些不明白,可大致道理懂了,儒法要的是一个“停滞的社会”,人人安守本分,各不逾矩,士人和帝王的统治就能万万年。可社会是一直变化的,以不变应万变,结果就是自己被变了。
“那么,地之势,该怎么去看?”
李肆问到了要点。
段宏时呵呵轻笑,又转了话题。
“李肆,你对气理之论是怎么看的?”
李肆傻傻摇头,心中只两个字:“臆想!”
儒家的气理之论,就李肆个人而言,那都是群死宅捧着脑袋瞎想出来的东西,最大的特点就是,话说得圆润周到,逻辑自洽,目的就是让别人无懈可击。归结起来,本质就是让儒家士子们能把握所谓学问的制高点,自我YY而已。
“那么对于这理学,你也该是不甚了了,正好……正好……”
段宏时笑得很有些贼。
“程朱理学,轻技贱器,说什么器乃各有适用,理不相通,不过是理的细枝末节。可到明末,格物究器之学却异常兴盛,老夫这番言论,放在那时,根本就算不得骇人之语。眼下在这……朝说出口,那就是下乘而无稽之论。”
正说到这,远处琴声铮地滑了一下,段宏时又是一声嗯咳,转回了正题。
“看势,得由器而入。”
他这话出口,李肆皱眉,难道这老头,是王夫之的弟子?王夫之说的就是器中见道,器道合一。算算王夫之现在……死了二十年,段老秀才的年纪,应该还能凑得上。
“你可知道,明亡之因是什么?”
段宏时打断了李肆的杂念。
第五十七章 手握人财军,我心即帝王
明亡之因,这话题大得没边,也忌讳得不行。
“没什么忌讳的,本朝可算不得亡明之因,虽然……嗯咳!”
又一声清亮琴音,打断了段宏时的发挥,李肆瞅了一眼远处,心想这个侍女跟老头的同步率居然这么高呢?
“官绅压迫太重,皇室贪淫奢侈,天怒人怨,满天下草民揭竿而起,最终亡在了李闯手里,大概……是这样吧?”
李肆随口背着标准答案。
“压迫?贪淫?哈哈……”
段宏时的笑声带着点愤懑,可李肆注意力还在那个脑袋一直埋着的侍女那,并没注意到。
“天灾不算,你可知明末之时,即便算上地方官僚绅胥的压榨,草民之累,也并不比现在重?”
段宏时低低说着,像是刻意不让那侍女听到。
李肆脑子一个激灵,转过头来,盯住了段宏时,这可是危险言论!和他对视的段宏时也是凝神以待,正在观察着他的神色。
“真的?”
李肆也低声反问,转了转眼珠,再重复了一声:“真的”,这可不是反问,而是确定。
以凤田村之前的遭遇来看,就在破家流离的边缘挣扎着,不是老百姓变得麻木了,加之官府又有张天罗地网,他可真不相信村人不反,至少拒交皇粮那种程度的事,早就该干出来了。
“真的。”
段宏时接着低声道:“本朝承袭前明的赋役,其中人役部分,本在前明多折入正税,而到了本朝,这部分被掩去了来处,人役依旧还在摊派。本朝对亲民官的考成,钱粮必须十成收足才算合格,就算绅衿也不能免【1】,而前明只是六成,收到七成就算优异,绅衿也都全免。算下来,前明草民所累,怎么也不该比本朝重。”
见李肆微微皱眉,段宏时轻笑:“本朝所谓免三饷,多恩免,那不过是文人手脚耳。”
李肆已经是信了,但这就难理解了,为什么明末农民起义遍地开花,到了眼下,负担更重,却一个个乖乖地当顺民?仅仅只是剃头就剃乖了?
像是对李肆的反应放了心,段宏时继续加码:“所谓的贪奢,前明皇室和各地藩王,的确奢靡巨耗,可与本朝相比,却并非有天壤之别……”
李肆点头,也压低了嗓音:“旗人数十上百万,足以抵前明皇室所费。”
段宏时接着道:“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是啊,哪里呢?
霎时间,绿营汛塘的分布,乡绅官吏的勾连,对地方变局的反应,一连串的场景在李肆脑袋里闪过。
以对地方的掌控深度而论,满清确实远远强于明朝。
“就说这造反,有活不下去才造反的,能活下去却偏要造反的难道没有?前明到本朝,后者裹挟前者的事例比比皆是,差别只在本朝能将这可能压到最低,前明的手脚却弱了许多。”
这话李肆不必想就能理解,之前在寨堡剿灭的那帮贼匪,放在明朝,不知道会膨胀成一股多大的势力。
段宏时悠悠长叹:“前明国策,亲民官不得滋扰乡间,甚至出县城都不允许。后来迫于形势才有所更张,可祖制却像一道槛,始终掐着朝廷控制地方的手。以地方和中央的相处形势来看,就财税而论,本朝比前明挖得更深。前明留给地方的钱粮存留还在三成左右,而本朝给地方的存留不过一成,但是……”
远处那侍女也是悠悠一叹,李肆没好气地瞪了过去,看到的依然是一颗埋下去的脑袋。
“但是,前明没有本朝的捐纳之途【2】,地方乡绅和朝廷在‘利出一孔’上颇不一致。前明的镇戎被本朝分割得异常零碎,汛塘星罗棋布。前明虽崇理学,却不独尊,人人耳目宽裕,本朝……本朝对地方的管治,在亲民官上削弱了,却在礼教和兵事上强化了,总而言之……”
段宏时给出了结论。
“明亡,在于粗疏!”
李肆越来越想问,您老真是不是后世穿过来的?这个结论虽然也有些粗疏,可跟后世黄仁宇的观点性质相似。黄仁宇就认为明亡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财政破产,而财政破产的原因,在于明初国策大幅度退步,没让政府挑起更多责任,而只指望乡间自理,由此也没能获得一个强有力的财税机器,外忧内患,还有天灾,这才亡了国。
“要看到这样的势,不是去翻儒家的道德文章,不是去查法家的典章规制,而是得分析具体的国政枝节,这些东西,对儒法之士来说,那就是器。正是在这些器上,老夫方能看到势!”
“老夫前二十年学儒,后十年学法,终究看不透世势。之后为生计而作师爷,视野才豁然开朗!”
“这地之势,看的不是历代帝王、朝堂诸公他们说什么,作什么,看的是他们作成了什么样子。老夫之学,根基就在一个字:真!”
“究枝节之真,合大势之真,儒是在说,法是在做,老夫尽皆不管,埋头只寻这真!”
这话让李肆感慨不已,这就是后世的大历史观啊。后世研究历史的方向就是这样,甩开官史,以零碎实证而上,由一点摸一面,再来跟官史比对,是一种解剖学的思路。
真没想到,这样的东西,自己居然在1712年听到了。
也真没想到,这老头同是一肚子反水……
李肆神色复杂地看着段宏时,想继续深入这个话题,犹豫了一下,却又放弃了。以这老头的年纪,对明朝还带着眷念是很正常的,话语间带些牢骚,随口抨击几句,都能理解,可真不能跟反水混淆,自己的心思,还是小心藏着的好。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深了,段宏时停了下来,闭口不言,琴声又缓缓响起。
沉默了好一阵,李肆再度开口。
“那么老师,又该如何以这真字,以器见势?”
段宏时呵呵一笑。
“你这就问到了实处,老夫要教你的东西,都含在这问题上。”
他举起手,竖起了三根指头。
“其实就三个字,人、财、军!”
李肆心跳加快,真是要说造反么?是不是接下来还要谈“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什么的?
“以知县李老爷为例,他最要紧的是哪三件事?钱粮!刑名!安靖!”
段宏时连话带神色,粉碎了李肆的妄想。
“钱粮即是财,财兑万物,无财寸步难行。刑名对应人,上迎下抚,周应人心。军对应安靖,否则财不留手,人不回头。照着这三点去抓枝节看,就能窥得势头的真。小势汇大势,总归而上,这地之势就能明明白白。”
老秀才这帝王术,自然不是这么简单,这只是总则,而李肆也只是隐约有所领悟。
可他接着就醒悟到一个绝大的问题。
“老师,我……到底学来何用?”
段宏时也愣了片刻,接着脸上泛红,生气了。
“你这蠢材!这两个多月来,你能逢凶化吉,连番整治了钟上位和杨春,不就是借势而为吗?可惜你只是懵懂自行,并未自觉。如果能察知前势,何须还如这般缩手缩脚,只等着别人欺上门?想做什么……”
段宏时深呼吸:“借势而上,自有作为!”
李肆揉脑袋,已经被这老头塞了一脑袋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真是没想明白。
段宏时接着沉声道:“老夫这帝王术,讲的就是……我心即帝王!”
嘣……
远处那侍女的琴弦断了,李肆额头也微微出汗。
“老师是否姓黄?”
李肆乍着胆子问,思想这么超前,胆子这么明显,他简直怀疑是黄仁宇黄老先生穿越而来了。
“老夫名讳你都敢忘!?至于什么黄,老夫确实受教于梨州先生,遗憾的是,不曾名列门墙。”
段宏时到处找着东西,似乎是想敲李肆的脑袋。
“弟子说的是另外一个黄……”
哟,还跟黄宗羲学过?李肆锲而不舍,继续求证,段宏时一怔,脸上扭拧起来,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咳嗽。
好吧,黄老先生在那个时代,早就过世了,想想黄宗羲那一辈人,思想格外开放,教出这么个叛逆弟子,也还勉强能说得过去。
李肆放弃了追索,心中却是微微激动,这么说,自己还勉强能算是黄宗羲的徒孙了?虽然只是外门弟子……
“今日就到这里,见你还算有悟性,老夫勉强评你及格,之后的学问,到你那里再慢慢教来。”
段宏时开始赶人,李肆呆呆点头,今天这收获可是沉甸甸的,就是一下子不清楚到底得到了什么……
正要离开,品着段宏时的话,李肆心中忽然像是透开了一扇窗户。
儒法之道,在于守一,在于持静……
财兑万物……
财兑万物……
心中震动,李肆又问:“老师,您说以器见势,那么以器生势可行吗?”
段宏时眼眉一展,显得很是吃惊:“那可是……很久之后才可能教给你的东西……”
李肆笑了,脑子里闪过早前萧胜骂他搅屎棍的话来。
像是自语,又像是询问,李肆低声道:“那么黄金……算不算生势之器呢?”
段宏时吐出两个字:“废话!”
李肆笑意更足,说着老秀才完全听不懂的话:“铁水要搅才能成钢,玻璃液要搅才能不结气泡,酱缸要变流水,那也得搅才行……”
他猛然向段宏时深深鞠躬:“我明白了,谢谢老师的教诲!我就当当这搅屎……不,搅史棍吧!”
李肆几乎是大笑着离开,段宏时瞅着他的身影,一脸呆滞。
“叔爷,看来您这两个月的准备,终究是没压倒您这个弟子呢。”
柔白身影立在了段宏时身后,话语如初秋微风般柔润。
“这小子,到底明白了什么?”
段宏时揪着胡须,纠结了好一阵,像是想通了,眼眉舒展,也呵呵低笑起来。
“有这样的徒弟,此生何憾。”
【1:清初有所谓的“江南奏销案”,清廷追讨地方积欠钱粮,绅衿也没能幸免,波及乡绅1924人,生员15048人。其中探花叶方蔼,因欠一文钱也被追讨,使得民间有“探花不值一文”的俗言。】
【2:明代权臣、户部和太监都有卖官,但那不是朝廷的正式制度,只算是贪腐行为,钱又收不到国库。像满清那般全面而系统的卖官,历代少见,又因职缺分离,这卖官实质上是清代变相的赋税体系。】
第五十八章 媳妇是谁?
李肆像是醉了酒,一路晕乎乎地回了凤田村,段宏时的一番话,仅仅只是他那帝王术的简介和序言,连目录都没翻到,可已经如飓风一般,将他心中的重重迷雾搅碎。尽管心里还有太多没有通透的地方,但他的郁结之气已然尽数消散。
至少他现在已经明白了自己该干什么,可巧的是,在他手上,正有相应的坯料等着他去锻打,还是那句话,老天爷只青睐有准备的人。
进了矿场,想找关田等人就地布置,却见矿场上又是一大群人聚着,心中微惊,祸事接着来了?
“四哥儿回来了!”
“可算回来了,四哥儿,赶紧过去吧!”
村人们一脸如释重负的轻松,纷纷扬扬地出声相迎。
分开众人,李肆松了口气,不是祸事,是喜事。
之前盘金铃那群麻风女的漕舫船一直泊在远处河湾,现在却又驶近了,正停在矿场外,二十来个女子就在船边的河岸,个个戴着覆纱斗笠,身着瑶装,在那盘金铃的带领之下,齐齐跪在地上。
看来是出结果了,李肆心下恍然。之前盘银铃饮雷公藤药汤过量而死,盘金铃调减了药量,这一个多月过去,结果也该出来了。
李肆也没犹豫,径直上前,贾狗子和吴石头要跟着,也被他挥退了。来到盘金铃身前,盘金铃举手摘帽,将那张带着细细瘢痕的面容露了出来,身后那二十来个女子也跟着摘帽,李肆扫眼过去,虽然还觉刺目,可这些女子脸上也都已经结疤。
“恩公,请受小女子等三拜。”
盘金铃眼瞳里泪水盈动,似乎正压抑着剧烈的情绪,李肆点头,这三拜,他该受。
“恩公大恩大德,纵是来世,也报偿不尽!”
在盘金铃的带领下,女子们重重磕头在地,河岸边砂石杂乱,她们却恍若不觉,砰砰闷响之声不绝于耳,三个响头下来,女子们再抬头,几乎个个额头都是猩红斑斑。
接着盘金铃再度叩了下去,砰砰又是三响。
“这是奴家以医者之身,叩谢恩公活人之德。”
仗着穿越而来,有后世的知识,以雷公藤治她们的麻风,这恩李肆坦然收下。可盘金铃这三拜,李肆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了,嗯咳一声,他开口问道:“记得你们船上有三四十人,其他人的情况如何?”
盘金铃低低一叹:“有只稍稍好转的,有未见效的。”
李肆哦了一声,有些不甘心:“才只一半有效啊。”
盘金铃本已泪水落颊,听他这话,也不由微微笑开:“恩……四哥儿啊,寻常小病,能有药治得一半见效,已是奇药了,更何况这麻风顽疾?若不知四哥儿非医者出身,奴家还真要当你是孙真人转世。”
李肆呵呵低笑,自己确实不是专业人士。
“既知这草有效,有你这个医者在,相信也能让这比例越来越大,那么……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像是随口提起的问题,却是李肆正在动心思的大课题,只是得看盘金铃她们自己的态度。
盘金铃呆呆看了李肆一阵,脸上涌起复杂难明的神色,好半天才镇定下来,喘着气问李肆:“四哥儿,你对我们有什么打算?”
嗯?虽然说他确实对她们有打算,但盘金铃这话,却像是已经决定倒贴了?
“四哥儿,雷公藤能治麻风,这可是通天之秘!奴家可不敢背负着这样的秘密就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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