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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钗记-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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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从前的好多照片都烧掉了,看着照片,审视着自己的成长也就罢了,如果审视着自己的衰老,真是残酷。”“你倒这样痛惜年华。”沉香半笑着看他一眼,随手从小皮包里取出粉盒,又从腋下抽出一条湖蓝色撒花手帕,象征性地擦了擦额头和鼻翼的粉,粉盒上的小圆镜子里一双清炯的眼,她不由想,自己老了又会是什么样子,最痛惜年华的人往往老得最快,或许人老了,这眼睛还没老,自己的感情还没老,自己爱的人还没老。秋阳里有一种酿熟的昏沉,是滚烫的蜡烛油丛槽里溢了出来,才滑到半路就渐渐凉了,温湿的,下坠的,迟疑的热度,一两辆车叭叭地跑过去,孩童摇着拨浪鼓,先前只是急雨似的紧凑,远了却成了悠悠的调子,沉香眼皮沉沉的。

  走着走着,她忽然把小圆皮包捂胸口,十个指头交错按在皮包上,像蜘蛛的细腿。董碧水关切地问:“咦,怎么,不舒服么?”沉香艰难地看着他,点着头,觉得有玻璃珠帘子披在脸上,圆滑冰凉,她落泪了。

  好在,次年晚春茉儿生完孩子后,邵家财夫妇的经济渐渐好转了。

  他老家的人自从上回来过一趟,见邵家财果然娶了亲,想着他果真是改邪归正了,经济上自然也就松了口。他老家的家底儿老实说是不薄的,在乡下也算是头面上的人物,他的叔叔来后来发了点小财,又从族里预支了些钱,来城里组织了一个小银行,荣任经理。先前嫌侄子邵家财自趋下流,也未肯轻易见面,现在看他断了根舞女的关系,改了错,正正当当结了婚,也算给家里挽回颜面,从前那些龃龉也就一笔勾销了,何况他现在为穷困所逼,老婆刚生下孩子,不得不救,很慷慨地给了他一个银行里的小职位,连他欠得那些债也替他还清了。这么一来,邵家财夫妇顿时扬眉吐气。

  邵家财那天下班回来,在电车上,是日落时分,太阳被玻璃窗滤掉了颜色,车厢里晃着一片光亮的热,脑门上一阵阵地发汗,忽然有个声音娇滴滴地叫他:“老邵!家财!”邵家财循声一看,是个二三十岁的女人,坐在座位上朝他微微招手,穿件竹绿布旗袍,袖口极细地滚一道白边,寻常少妇打扮,面孔眉目被斜阳光冲得很淡,平平涂了一层金粉,显得有些异样的惨淡。

  回到家里,邵家财饭也不吃,扯着领带就往床上一倒。茉儿本来在楼梯口抱着孩子把尿,弯着腰,凑到青蓝花洋磁痰盂边。邵家财“蹬蹬”地上来也不理她,她便抱着小孩过来道:“快起来吃饭!叫老娘忙了半天,怎么回来就耍少爷脾气。”生完孩子,女人一般是要胖的,可是她没有,身材反而匀婷了一些,这时她挽了一小撮头发,玄色及膝缎袍,稀稀拉拉几朵紫黑色的花,有一朵却是团团的肉色,是怀里的小孩在睡梦中扪着她乳头的小手。邵家财不理她。他们进入感情和淡出感情的时间是不同的,当茉儿对这个家有了些许感情时,邵家财早已全身而退,因而,不理解是永远的,误会是永远的。

  见家财不理会,茉儿脾气上来了,一只手指着邵家财道:“你给我滚起来,要不然就饿死你!”邵家财闻言,猛地回身,狠狠朝茉儿砸过去一个枕头:“饿死我?我还砸死你!”茉儿吓了一跳,止不住就哭了出来:“你还来真的。你打得起我么?”邵家财沉默半晌,忽然回过身,静静看着她,柔声问:“茉儿,你说,怎么就这么巧?”茉儿一怔,也不好得再撒泼,忍着气问:“怎么?”邵家财目露茫然:“我遇到了从前一个老朋友,她现在困窘的很,我想着,我们能帮她一帮是最好了。”茉儿冷笑道:“你倒是古道热肠!自己才缓过来,就慈悲心大发了,要是人家是个女人,更说你懂得怜香惜玉了。”“确是个女人。”邵家财很镇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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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茉儿从前也约略听说过家财的一些风言风语,说他和舞女姘居过,但她自己亦不是清白大闺女,自然也就装聋作哑,不想再提。这时听家财说,心里已明白了###分,心里一痛,陡然变色道:“你是遇到什么女人了,魂都不见了,把你勾了几年了罢,现在成一个残花败柳,没钱了是么,找你叙旧情!”邵家财没想到茉儿一语中的,脸上挂不住,沉着脸道:“神经病!成天胡思乱想,你就少说两句。”

  茉儿哼了一声,倚在床边,冷笑道:“叫我住口?给我封口费!要不是你家人可怜你,给你个银行职位,你恐怕现在连这封口费都拿不出来,成天用我家的钱,一个男人,倒也好意思!”邵家财听罢,猛地翻身坐起来,冲茉儿就甩了个嘴巴子:“我就是吃软饭的怎么样?你不看看你是什么货色,你手里这个小孩子也未必是我的,以为我不知道,好没脸!”茉儿气得满眼发黑,扶着床头半天才缓过气,怀里的孩子嘤嘤地哭,来自另一个世界……让人不禁有迷惘之感。

  两个人就此撕破脸,也没了什么藏藏掖掖的事,陡然间把对方看得很明白——这其实是结婚前就应该做的。茉儿赌着气回了娘家,抱着那个“身份不明”的小孩。低黄的晨阳,远远城墙下大半条街湮埋在阴戚的紫色阴影里,茉儿荷叶边灰色毡帽压得很低,如同一朵大花罩在她的面孔上,帽的阴影刻在红灯映雪一般的面上,显得相当憔悴和萧疏。进了娘家那条小巷,一个矮小的小女孩抱着瓶酱油走过去,酱油瓶很大,她如同抱着只狗,或猫,脏兮兮地、快乐地走向阳光深处。这种很平常的街景,茉儿却看得悲从中来,这是从前未有过的。

  自从茉儿三朝回门后,就再也没回去过蓝家,也不让蓝家人去探望她,那时还困窘的很,一家人见面还是在医院里,她生小孩的时候。雪白的病房里,一家人围着雪白的她泪眼婆娑,让她想到秦雪梅吊丧这一出戏。母女俩这次再见面,都满怀心腹事,亲近话没讲多少,就抱怨起各自的事。
第十一回  匆匆来去蓝杏别  历历劫灰蓝核叹
第十一回  匆匆来去蓝杏别  历历劫灰蓝核叹

  “蓝杏不是个东西!” 在下午黄暗暗的光线里,蓝七奶奶盘腿坐在鸦片炕上,“现在完全学野了,成天跟着沈亭之在外面玩。”茉儿心里纵有再多怨气,听了这一句也不由笑起来,道:“怎么跟个兔子好?蓝杏真是瞎了眼睛。”

  蓝七奶奶冷笑道:“我早说过这些丫头没一个好东西,她蓝杏如果得到善终我就去死,现在疯得连杂耍场子都不去了,口口声声说卖艺丢人,可苦了蓝核,给人家当私人武师,教太太小姐打拳消遣。”茉儿道:“听起来蓝核这小子艳福倒不浅。”蓝七奶奶笑笑,沉默了一会,有点瑟缩地开了口:“本来不想说的,你和家财不要老是吵,才结婚多久啊。”“妈,你不知道,”茉儿撑不住幽幽地哭了,“邵家财他——”,然而竟没说下去,到底只是叹息,“还是我不好。”一言及此,蓝七奶奶怕提到茉儿婚前就怀孕这件私密的事,也只得摇手作罢,劝道:“你的脾气也要改改,嫁了人还这样自然会吃亏。”茉儿用指甲刮着小桌上一层油腻,蓝七奶奶注意到她指甲上的红丹寇都很斑驳了。她终于微笑着朝母亲笑笑。两人又沉默了很久。这在她们母女之间是难得的。一时倒觉得时间是从房顶上漏下来的水,桌上、地上、人身上都滴滴答答,满屋子水淋淋的,然而整个的又是寂寂的。

  “我想着,把蓝杏卖掉算了,留在家里白吃我们的,谁供得起她。”蓝七奶奶过了一会自语道。

  “早就该做打算了,你想想,又不是我们对不起她,死活是她自己贱——跟爸说了么?”“你爸那个脾气,”蓝七奶奶愤愤道,“宝贝蓝杏得很,真没见过,拿个卖艺的丫头当娘娘待,虽然嘴上也说她,但不一定舍得把她卖了。”“爹有时候就是女人心肠,”茉儿道,“我听家财提过一个老头儿,在他们银行有一大笔存款,常来走动,家财和那人也算相识,据说他是老年丧妻,把蓝杏给了他也不算委屈。”“那你叫家财多走动走动,摸摸那老头的心思。”蓝七奶奶用小指头搔着头发,若有所失道。“也该给蓝核做打算了,我瞧着他对蓝杏还算有情有义,可蓝杏这蠢东西!”

  蓝七奶奶想着茉儿晚上兴许就消气了,然而她一直呆到吃晚饭,孩子早就坐在桌边拿着支筷子叮叮敲碗。蓝庆来和蓝核都回来了,难得有这么一次相聚,自然也就欢欢喜喜坐在一起吃饭。蓝庆来一直默默地,往茉儿碗里添菜,忽然开口自语:“蓝杏也不知在外面吃了没有。”蓝七奶奶和茉儿相视一眼。茉儿有意问蓝核:“核,有没有看上哪家女孩子,叫爸给你提亲去。”她的筷子可可地敲着碗边。蓝核低低笑道:“我没工夫想那些,或许还是给人家当杂役男仆妥贴。”茉儿笑意里是丝丝的冷:“哟,你竟是个这样诚恳的人儿。”蓝核垂着头扒饭,一任米饭的热气袅袅扑腾上脸面,眼角眉梢都洇出一股湿意。饭罢,他起身去冲了一杯茶,烫烫地握在手里,慢慢啜着,异常沉寂地看蓝家三口人谈天说话。

  茉儿是下定决心要跟家财斗一斗,非得他来娘家请自己才回去,不然哪下得了台。晚上又跟蓝七奶奶在灯下闲聊了一会,蹬蹬蹬上了楼,把蓝杏的床铺呼拉抖开睡了进去,她脱下来的玄色旗袍丢挂在椅背上,如同另一个女人坐在椅子上,却是萎谢了,泥一般迂缓地流,流下去,流到浩浩荡荡的苍白的未来里。她认定她的一生是一部委屈,染着陈年的细灰,专等着别人咂咂嘴来翻阅,一页一页的故事舔着指尖,留下颗颗灰指头印子,别人鉴赏完了,心满意足地去了,或许还带着点伤怀与感慨,她也得到了安慰。

  蓝杏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霜浓雾薄的春夜,有灯光的地方像在下蒙蒙细雨。她扣扣门板,蓝核过来开了门。闪身进来,她白皙的脸就从黑暗里浮了出来,眼波里亮了亮,睫毛的细影子一丝丝映在面颊上,蓝核看着心里就是微微一痛。这种情形,最好是彼此都不要多话,蓝杏朝蓝核一点头就琢磨着往后堂走。“茉姐回来了,住着你的屋子。”蓝核平静道。蓝杏一愣,知道蓝七奶奶已经把自己的种种劣迹告诉茉姐了,上去不过领受白眼侮辱,也就“嗳”了一声,强笑道:“还是不上去为好。” 

  一语末了,两人都面色泫然。

  她进来时,门板没关严实,夜风穿堂,门缝外的市影忽明忽暗,仿佛连这屋内也刮起干燥的风,便满是风声雨味的。蓝核问道:“吃饭了么?爹一直惦记着。”蓝杏看他一眼,想要开玩笑似的道:“你惦记了么?”这句玩笑话分量太重,说出来两人都是一震,接着,蓝核却很是泰然点头道:“嗯。”蓝杏有些尴尬,颓然道:“现在还开这样的玩笑,我真是……”蓝核却打断她,眼睛里也非欢喜,也非哀然,道:“我还是很庆幸的。”蓝杏坐下来,微微笑着看着他:“什么没头没脑的话!”蓝核靠在灶边,手揪着蒸笼上的竹篾:“我庆幸我是我……被你爱过,也曾经爱过你的我。”蓝杏眼底跳脱的神色忽然静了下去,半晌,涨红着面叹道:“好好的,说这个,你也不知羞——”然而蓝核倒一直没变色,她心里无由一酸,笑叹道,“想不到,究竟是你坦然……你看看周围的东西,不消说我、爹妈、茉儿姐——我们这些朝生暮死的人,就连没有生命的这支桌子,这只碗,这一个灶台,还有这一间屋子——哪一样不是仓猝的,不会腐朽,没什么是长久的。”她踌躇着,这样滔滔的说出来,也不知在说什么,也不知怎么说,她自己都糊涂了,“还是亭之说得对,我是这样贪恋着生命,宁愿苟且地匆忙地活下去,不肯放弃身边微小的贪欢与刺激,我……”她看蓝核嘴动了动,忙又抢道,“你说我为了钱,我自己却没有分明的这样想过,但日后想想,本来,何尝不是这样,到似乎是你点醒了我,真的,什么东西留得住呢?除了赶早的行乐……放到很久以前,我还是想不到会有今天这个局面的,每天想的最多的,就是做了人家小妾如何如何,会不会像桃叶儿一样,好像一种重压,人是痴傻的,要说到了今天这样,多半还是这种想法作祟……我不知道怎么样说,似乎太多嘴多舌了……”她还在寻思着怎么说下去,然而又从未这样“感慨系之矣”过,自己眼里却有了湿意,抓起灶台上一杯剩茶,下决心似地一口喝下去,一股热线从她腔子里流过,脑中却是一刹清凉。

  蓝核听了说了那么多,不由端详着她,歪着肩,喉头暗哑,只是简静而缓缓地问:“你快乐么?”

  蓝杏微笑着,犹豫着,点了头:“我宁愿你也快乐。”

  蓝核神色淡定:“我现在也不是不快乐,只不过是……再不会找别人来分享这感受了。”蓝杏怔仲地微笑着,蓝核面上迷惘之色也渐深,但都只觉得这样的坦诚已经阔别了许久,如同两个人长久的不见面,忽然见到了,有种“生死契阔”的感觉,世界也不过是一块洋洋抖开的缎面儿,浮着尘世的低低的灰尘,缀着疲生劳死的字样,浩浩然的欢喜与悲哀。

  蓝杏忽而又抬头,平静地问蓝核:“你一定觉得我是个自私的人、贪图享受的人?”

  “没有谁不是。”蓝核道。蓝杏微微笑问:“你在安慰我?”蓝核面容如常:“我不安慰任何人。”他只在想,他们这些平头小民,张口闭口却是生命云云,着实可笑。蓝杏呆了呆,神色尴尬,她说这话,多半有点娇羞作态,要是蓝核平日,心恐怕也会悄然一动,显出些宽慰之色,这亦是她能关于他最多的一点热望,热望他犹有眷恋——她向来是不懂得满足的人。不过现下看来,一切不过是她摇头乞怜,其它种种,责任不分,爱恨不问,已经沦为无人可解的心语,她不是他那样决绝的人,这恐怕是极为可耻的,她自嘲。这晚上回来,本没有地方栖身,蓝核于是铺开地铺给她睡,彼此无言里只听得皮肤被褥接触摩擦的声音。蓝杏也不睡进去,只是跪在床铺边,与蓝核脸对脸,勉强笑说:“记得有一次,也是这样,你叫我,帮你铺床。”蓝核用久的床铺,是他独有的味道,她熟悉,手抚在床铺上,不知怎么,干燥温暖,像是摸着他的脸。蓝核没有答话,他不太敢看她的样子,生怕又心软了,然而他还是很知道,她的头发是一团团散开在肩上,眼睫洇染了煤油灯光的冰桔色,很有少女的情味,那脸庞是他看过的一种杜鹃花骨朵的样子,下颌比从前略尖些,清肃的样子。继续留着,只怕都要笑自己了,铺好床铺,他利索地站起来:“早点睡。”

  电压很低,光线也就很昏暗,两人相对的屋里像暮色里那种乌篷船的小船舱,漫无目的地漂在汪洋上,欸乃的橹声响成一片清冽,空空满满载着疼痛。

  “你去哪?”蓝杏问他。让人难堪的感情,也不看着她的脸,蓝核几乎是仓皇地逃了出去:“你又何必知道。”像是气话,不过这种情形下说气话未免显得稚气,他和她的交情,恐怕已不到说气话的深度上。蓝杏仍是坐着,脑海里丛生一簇簇杂念,如同好几个话匣子同时打开来,众声喧哗,她就被这一片混沌吞没了。

  那个秋天里,经过那一次相亲,沉香和董碧水马上举行了订婚。谈不上爱与不爱,反正一订婚,所有感情都蜕变成一种规矩与日常,连同着猥琐,糊里糊涂,敷衍,热闹——种种情状都不是自主的,都是生命的描红本上的“孔乙己上大人”,等着各人循规蹈矩去描写。

  订婚是在金家举行的,倒没惊动别人,只是在报纸上登了启示。那日午后,日影清决,沉香坐在靠窗的地方,面前是面大镜子,她脸上显得很明亮。她为着订婚也为着董碧水的嗜好,专门另做了一件极具东方风韵的锦蓝色旗袍。这时流行高领,即便是盛夏,薄如蝉翼的旗袍也必须配上高耸及耳的硬领,不是瓜子脸也被削成了瓜子脸,梳得油光可鉴的头便像一支花茎立挤出的花骨朵,有种萧条的美丽,而发式居然别出心裁地梳成了清末民初的垂丝刘海,蓬蓬地罩在额前,丝丝缕缕下面是一双深黛的眼,时代在她那里错乱,让人觉得她有能力挽住仓猝的时间,让一圈圈萌光的流年在她身上回光返照。

  小丫头玛丽给她描眉,俯身嗅了嗅,嘻嘻笑道:“小姐莫不是喷了准姑爷送的外国香水?”“说得我那么小家子气!”沉香瞥她一眼,“我要什么没有,还这么宝贝他的东西?”然而一说完,自己却呆了呆,对着镜子抚平衣服上的皱褶,又用手轻轻按按发髻,没再说什么,她想起来到除了最爱的东西,她确实是有求必得的。玛丽看触动了她的心事,怕她又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急忙笑道:“现在是我给小姐描眉,等小姐出了阁,这任务就交给姑爷了。”沉香不等她说完,忽然握住她的手,玛丽猝不及防,一大笔就横画了过去,成了第三条浊黑的眉,唯独少了第三只清炯炯的眼睛。“你还知道画眉这样一个掌故么?”沉香问。

  玛丽噘着嘴,那湿手绢一寸一寸拭去污痕:“小姐你也太看不起我了!我虽然没念过书,那些戏文还少听,那些说书场子还少去?”沉香默默的,道:“你给我讲讲。”“不就是一个叫张敞的,通过月老得知她的将来的妻子在现在是个拖着鼻涕的黄毛小丫头,他受了刺激,拿石头砸伤了那小丫头,日后他娶了妻子,发现妻子眉角有伤疤,想起少年的事,不免心怀愧疚,就天天帮夫人画眉折盖伤疤了。”沉香点着头道:“你很聪明,不过张敞的妻子不聪明。”

  “怎么?”

  “要知道丈夫是怀着补过的心去爱她,那又有什么滋味呢?不过,大约,怎样的爱到了结婚这里,都要乏味掉的。”

  玛丽沉默片刻,勉强笑道:“这又是何苦?今天都要订婚了,还说这些。”

  “你放心,我岂是不顾眼前局面的人,我是说,幸好,我跟一个不爱的人订了婚。”沉香说得很平静,整个人是一种默然的况味。玛丽眼睁睁瞅了她半晌,道:“幸好?”“既然怎样的爱到了婚姻这里都要乏味,那何必眼睁睁看着自己爱的人变得淡漠?倘若跟一个不爱的人结婚,那么一开始就乏味无情,全当是适应了,慢慢就习惯了。”玛丽先是笑了一声,继而抬着眼问:“你是说蓝核?”沉香却仍只说了两个字:“幸好……”她的音调很清晰,她也诧异自己这初次如此通透的清醒,这清醒的底色,哪怕是凄怆,她亦觉得是值得的。玛丽陪了她一会也就下楼准备了。她站起来,摊开一本英文书,迎着晚秋微凉的风朗读了一小段——等会下楼去,不过就是要显示她西学东渐的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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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她是决计忘不了的。

  董碧水穿得是极时髦的西装,水红色的薄绸,倒很有新人的感觉。那些同样的时髦青年也不忌讳长辈在场,吵着让他们“一吻定情”,董碧水闪烁地看了沉香一眼,她的表情没有变化,面上始终保持着一种薄凉的微笑,董碧水自然就俯身吻了她,那一刻,董碧水戴眼镜的脸压朝她的脸,两颊的厚重微凉,皮肤的腻脂,天整个的被遮住了,天塌了。

  蓝杏这时俨然成了局外人,蓝家人的围局,时常的不去杂耍场子,时常的不回蓝家。金家因为沉香订了婚,就把蓝核辞退了,亦无闲暇照顾他家的打把势生意,兜兜转转,到头来蓝核又跟着爹回到了杂耍场子。七奶奶心里憋着气,成天跟街坊数落蓝杏的不是。她原先看不上这些邻居,她的交际圈子也不屑于把这些人列入其中,然而每每看着一个个小黑鬼似的捡煤核的孩子一串地跑过面前,她便站在门坎上流利动听地向人诉苦:“当初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把这丫头留下来,到底不是亲生的,哪会跟你贴心?留着便是个祸害!”后来蓝杏听了点口风,受了刺激,索性道,算是妈白养我了,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更别说欠父母大人的钱了,一分一分算清了,我一个子一子字还。

  “她还得起?”蓝七奶奶坐在炕上锉指甲,朝蓝庆来冷笑道,“她是什么东西,卖了都值不了几个钱。为什么不回家——做了娼妓了!”蓝庆来穿了对襟黑布短夹袄,敞着胸面前一路纽扣,一条腿盘在炕上,一条腿耷拉着,沉默不语地往烟斗里装烟末,忽然手指抽了一下,一堆烟末就散了一衣襟,他自嘲道:“咦,好好的怎么发抖了。”“失心疯,”蓝七奶奶瞅他一眼,“你女儿蓝杏在想你了,人家都说,孩子想你时,你不是头晕就是发抖。”“我没这个福气,想想,到底还是亲生的跟自己贴心,谁知道她会不会回来呢。”蓝庆来苦笑道,他提起衣襟想要抖掉烟末,忽然又没了兴致,惘然了一回。

  然而那天晚些时候,蓝杏就回来了。这一晌日间时常落雨,空气里浸润着一抹微寒乍暖。晚春白日短,黄昏雨后,夜色潇潇,前堂门板一响,蓝杏闪身进来,猛地让人眼前一亮,穿着簇新的紫色大团花缎子旗袍,外面一件针织的白色毛线小褂,两耳坠了两片长翠环子,翠溜溜地晃在耳际,后面跟着个小丫头,手提茜红纱罩灯笼,她的脸略施了薄粉,人便如红灯映雪。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灰沉沉的院子,红纱罩灯笼聚成一点红,摄尽风致,又默默浸散开来,印入浊湿的夜,蓝核在楼上远远的看见就她们进来了。那一点红灯恍如一梦。

  蓝杏回来收拾东西,她预备搬到旅馆里住。她头一件就是到蓝七奶奶屋里,很爽快地坐到炕上,叫带来的小丫头冬蕙给蓝七奶奶和爹请安,蓝七奶奶简直怔住,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仿佛彻头彻尾是她在撒泼。她是这样懂得事故的人,看蓝杏果真攀上了名角儿沈亭之的高枝,日后风光自不必说了,也就马上换了颜色,亲热得不知怎么才好,往日说的坏话早抛在九霄云外了——中年人的好处,在于处事总有经验可循,做惯了,熟能生巧,譬如一个老政客善于挑拨作怪,一个老裁缝善于偷布减料,一个市井摸爬了数十年的妇人,善于见风使舵。

  “那以后就不回来住了么?”蓝七奶奶道,一面剥着花生米,堆成了一小堆,让到蓝杏面前,“我都习惯了看你在这院子里练功,你走了,我还真不习惯。”说着从玉镯里抽出手帕,拭拭眼角,“反正路是你自己选的,可我和你爹到底为人父母一场,要是日后受了委屈,过得不好,只管回来,啊。不过我想着,多半是我和庆来找大姑娘你告帮(旧习语:借钱)呢。”蓝杏低头微笑“嗳”着,心里不由冷笑,到时我若失了足,你蓝七奶奶还会有好脸色么,然而还是拿出一千大洋,交到蓝七奶奶手里边,蓝七奶奶急道:“这是做什么,为人父母的,什么时候好拿子女的钱?”蓝杏握着蓝七奶奶的手,放在那一包钱上,笑道:“妈怎么还说客气的话,儿女——尤其是我这样不孝敬的儿女,奉养父母才是天经地义的。这些钱,说不上多,可总比我一直待在场子里卖艺挣得多,终归——抵消了罢。”蓝七奶奶一愣,僵硬地笑着,喃喃不住地念叨蓝杏的懂事孝顺:“只可惜你茉姐儿没回来,看到你现在好了,指不定她也高兴呢。”

  蓝庆来一直默默的,这时忽然坐到蓝杏身边,抚着她肩头道:“我不跟你说别的,这钱我也收下,你出去是为自己好,我拦不住你,可要嫁人就趁早嫁,我再不济,也不会短你的嫁妆,叫姑爷瞧不上眼。”蓝杏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他是怕自己不惜羽毛,不顾名声,在外面胡来,也只是笑着垂下头,搓弄着毛衣上的小毛球。蓝七奶奶剪断道:“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以为还是前清呢,你该换换脑子了。杏儿,你把地址留给我,回头我去旅馆看你。”蓝七奶奶拉着蓝杏的手道。蓝杏笑道:“别这么麻烦,我有时间叫人家给你们装个电话,我们娘俩唠唠嗑。”蓝庆来看着蓝杏的脸,茫茫的,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她也算是练武出身,一眼看去,肌骨清韧如昨,人却非昔了。 

  说了一会话,蓝杏要去收拾东西,蓝七奶奶道:“叫你那小丫头去收拾。”她这辈子没使唤过丫鬟,巴不得马上对冬蕙呼来喝去,蓝杏淡淡道:“她不知道我的东西,我自己去收。”蓝七奶奶见她移了步子,突然想起前久和那帮窑子里的姑娘因为分账闹了,她们也不来租房间做生意了,蓝杏的房间就空了一段时间,这时索性道:“杏,你去看看,去看看,你屋子多干净,我真嫌那些姑娘把你屋子弄脏了,早把她们赶走了。”“妈实在太抬举我了。”蓝杏微微笑道。蓝庆来一直坐着不动,呷了口茶,道:“走的时候去跟蓝核打声招呼。”蓝杏神色滞了滞,答应着出去了。

  她在这儿本来身无长物,没什么可收的,叫冬蕙把细软都装到一只箱笼里,道:“你下去等我,我再随便收一下。”冬蕙一出去,屋里就静了下来,蓝杏轻轻地旋开了灯,一点莹然衬着外面菊叶青的天光,有一种冷清的意味,一阵子的寂寞微风细沙似的落下来,埋没了这屋子里的人。窗格子上糊着发黄的报纸,从前的新闻,老掉的故事,十年二十年的光阴堆叠,爬满了陈年的字样,日积月累,啼笑成尘。她拉开抽屉,往里面摸了摸,看有什么遗漏的,却摸出一叠纸纸来,是她闲暇时也会剪个鞋垫花样贴在纸版上,照着绣,把纸板翻过来,她却怔住了,竟是印着叵耐牌A字牛奶的字样,她想起来,那时,蓝核从宴席上带了这牛奶回来给她尝尝鲜,她那时还不会喝,吐了一地的,后来看这牛奶纸瓶的纸质好,就剪开来贴鞋样了。她鼻子忽然一酸,觉得从前的气氛一寸一寸靠拢她,几乎忍不住泪要流下来,将抽屉“砰”得一关,翻身要出去。然而蓝核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摊开手道:“这些东西,你看看要不要带走。”却是她放在他那儿的一些泥人、香烟画片。她勉强玩笑道:“我还有这些值钱东西?”年少时的玩意儿——尤其是与蓝核分享过的——总有那么一时片刻,让人感到惆怅。

  “这泥人,我记得,我吵着要,你好容易跟爹讨了钱去街上买。”她低头道。

  “小孩的玩意儿,不提也罢。”蓝核无奈笑道,有点意味深长的意思。

  “真是……小孩子。”说着话,她只觉两臂寒飕飕的,起了一阵瑟缩,不由双手抱臂,指头摸索着臂上的细细疹子。在她周身展开的,是一段与她难以融合的空白,是硬白的钙奶沉入水里,总也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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