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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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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按照朝礼,神情肃穆、步履稳重,由东廊南行。已经走到乾清门了,背后又追来一个召引太监说:“叫徐元文。〃徐元文看看两位好友,转身随太监返回乾清宫。熊赐履和叶方霭摸不着头脑,又不能问,只得回值房去了。
徐元文再进乾清宫,皇上身边又多了一位官员,那是礼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王熙,正是徐元文的顶头上司。福临笑道:“今日谈兴忽至,不吐不快。朕要往万善殿,与玉林国师谈禅,召二卿随同前往。〃于是,皇上乘肩舆,学士翰林随从步行,太监们抱了许多书画,一行人顶着七月的骄阳,径往西苑。玉林通琇早已领着徒弟茚溪森在殿前迎候了。
一切礼仪过去,玉林与皇上分宾主坐定。王熙和徐元文在皇上两侧侍立,茚溪森在玉林身后侍立。这里是玉林的禅房,屋宇高深荫凉,清茶飘香,窗明几净,松柏森森,令人清心忘俗。玉林身边的长几上,摆满太监们抱来的书画。福临笑道:“前些时送来的多是朕幼年读过的书,这些是近年常常翻阅的。”
玉林略略翻看,抽出一册,题名《制艺二百篇》,那是明朝洪武年开科举以来的乡试、会试程文。玉林笑道:“这些八股头文字,皇上读它何用?〃福临笑了:“老和尚有所不知,朕要主持会试、殿试,点选进士们的文章。史大成、孙承恩、徐元文三科状元,都是朕亲自擢取,确是鄙门生!请看,这便是新科状元徐元文。“徐元文向前,对玉林通琇深深一揖。玉林连忙起立还礼,对徐元文仔细看了一眼,点头赞叹,双手合十向福临说:“老僧庆贺万岁得人。〃福临很高兴:“他是尤西堂弟子,正所谓名师高徒埃〃玉林道:“尤侗才子之名,江南尽知。〃福临慨叹道:“场屋中士子,常有学寡而成名,才高反埋没的事情,尤侗便是如此。此人极善作文,但仅以乡贡选推官。九王摄政时,他又被按臣参黜,岂非时命不济!〃玉林道,“琇曾听说君相能造命。士之有才,唯恐皇上不知耳。皇上既知,何难擢之高位?“福临的面色有些不大自然。即使是在乾清门建个翰林值庐,尚且费尽了吃奶的力气,如果把以词曲闻名天下的尤西堂提拔到高位,又不知要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不过他还是表示说:“朕亦有此念……哦,那书堆里便有尤西堂文集。〃王熙说:“皇上前次御临经筵,提起临去秋波悟禅的一段公案,尤侗文中似乎写到了。“福临说:“哦,朕只浏览,未曾细读,你取来朕看。〃王熙拿书翻到《临去秋波那一转时艺》一篇,呈交皇上。
福临立刻往下看去。他面带笑意,眼不离书地说道:“笔砚来!〃太监立刻捧上笔砚,他提起笔,在文章上时批时点,不住声地称赞说:“才子!果然是才子!“玉林通琇不禁走了过去,就着皇上的手细细观看,也露出赞赏的微笑。
王熙提到的〃临去秋波悟禅〃,是禅宗的一件趣事。相传丘琼山路过一个寺院,看见四壁上画的尽是《西厢记》故事,便问道:“空门安得有此?〃寺院住持回答说:“老僧正是由此悟禅。〃又问:“从何处悟?〃住持说:“是'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丘琼山含笑连连点头。
“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是《西厢记》里《惊艳》一折中,张生初见莺莺时的曲词。尤侗拿它作为八股题目,模仿当时文体,戏作了篇文章,刻入《西堂杂俎》集中。想必顺治爱读《西厢》,又识八股文,所以如此击节叹赏。他批点到篇终,看见玉林在侧观看,便指给他看文章的最后一句〃更请诸公于此下一转语看〃,并笑着说:“虽是游戏文字,才情之高,令人钦佩。应付八股,游刃有余。“玉林、王熙等人都笑了。
福临忽然掩卷,说:“请老和尚在此下一转语。〃玉林摇头道:“不是山僧境界。“福临回顾正在微笑的茚溪森,说:“茚溪何如?〃茚溪森答道:“不风流处也风流。“福临开怀大笑,众人也为茚溪森的巧妙转语叫好。它意寓双关,蕴藉圆转,出自和尚之口,别是一番意境。由《西厢》悟禅固奇,在经筵上谈《西厢》更奇,皇上与高僧以《西厢》谈禅尤奇。徐元文只听得目眩头晕,暗自惊异。
福临从书堆中抽出《韵本西厢》给玉林看,说:“这是词曲家所用元韵,与沈约诗韵大不相同。就是《西厢》,也有南调北调的差别,老和尚都看过吧?”“老僧少年时曾经翻阅过。至于南北西厢,琇实在未曾识别。”“那么,老和尚以为此词如何呢?〃福临表面一本正经,拿《西厢》去问得道高僧,实在有些顽皮。
玉林通琇却不动声色,实实在在地回答说:“此词风情韵致,皆从男女居室上体贴出来,远非其他曲词所能及……有一《红拂记》,不知曾经御览么?”福临悦:“《红拂》词妙,但道白不佳。”“却是为何?”“不该用四六句,令人只觉头巾气十足,意趣索然。”“正是。敬服圣论。”“苏州有个金若采,老和尚可知旗人?”“听说有个金圣叹,不知是他不是?”“正是旗人。他曾评点《西厢》、《水浒》,议论虽有无限遐思,却又过于穿凿,想是才高而见僻之故。”“如此,他与明朝李贽就是一样派头了。〃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徐元文简直应接不暇。皇上以《西厢》考和尚,考不倒,足见和尚外学之博;和尚以《红拂记》考皇上,皇上批其中肯,毫不作难,皇上读书之博也可见一斑了。至于金圣叹批《西厢》的刻本,徐元文家住昆山,离苏州不过百里,只听说近年刚刚刊行,还不曾读到,而皇上深居九重,竟能先睹,求知之勤,实堪惊佩啊!……徐元文再把思路拉回来注意听讲时,他们已谈起玉林不日出京回山的事。皇上方才那谈笑风生的洒脱气概,不知怎的,忽然消失得无踪无影,眼睛里一片消沉的愁绪,强作笑颜地说:“老和尚答应朕三十岁时前来祝寿,庶几可待;报恩和尚说他来祝四十,朕怕候他不得了。〃玉林劝慰道:“皇上当万有千岁,何出此言?〃福临用拇指和食指弹弹自己的面颊,说:“老和尚相朕面孔似略好看,〃又揣着胸怀说:“但此骨已瘦如柴。似此病躯,如何挨得长久?”“皇上劳心太甚。深幸皇上拨冗繁少思虑,以早睡安神为妙。”“唉,朕若早睡,则终宵反侧,愈觉不安;总是谯楼响了四鼓,倦极而卧,才得安枕。”“乞皇上早为珍摄,天下臣民幸甚。〃玉林说得很真诚,不想却勾起福临更深的悲哀。他停了片刻,终于静静地说道:“财宝妻妾,是人生最贪恋摆脱不下的。朕于财富固然不在意中,即妻妾亦觉风云聚散,没甚关情。〃他咬住了嘴唇,停了停,接着说:“若非皇太后一人挂念,便可随老和尚出家去!”
在场的人都大为惊诧,王熙和徐元文甚至都吓呆了,不知该说什么好,幸而玉林通琇接过了话头:“皇上,常人剃发染衣,不过是机缘使然罢了;大乘菩萨则不然,常化作天王、人王、神王和宰辅,以保持国土,护卫生民,不厌拖泥带水的烦恼,普施大慈大悲的懿行。如果只图清净无为,自私自利,任他万劫修行,也到不了诸佛田地。就今日而言,若皇上不现身帝王,则这番召请耆年、光扬法化的盛举由谁来做?
故而出家修行,愿我皇万勿萌此念头。〃他说的是事实。自从顺治崇佛以来,各处寺院的重建新建和各种法事道场,在京师变得十分纷繁、隆重,皇家的大量金钱,投入了崇佛礼佛事务之中,佛门的影响在日益扩大,这不正是象玉林通琇这样的高僧们所期望的吗?许多南方高僧如憨璞聪、玄水杲、玉林通琇、茚溪森、木陈忞等,都相继来京,接力续进地围绕着福临。这些高僧都很博学,有高深的诗文素养,善投顺治所好。他们言语投机、志同道合,顺治也因醉心于汉家文学而落入佛门圈套,把早年间受汤若望感化而不信僧道的信念完全抛弃了。
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福临自身的苦闷。如果他想一辈子享尽欢乐,当一个穷奢极欲、腐败昏庸的君王,那他决不会有任何苦恼。但是偏偏他想有所作为,偏偏他又相当英明,偏偏他又处在满族初主中原的特殊历史条件下,他就得经受无数痛苦。正是这些痛苦,逼得他向佛门寻求解脱。
玉林通琇身为知名高僧,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接受皇帝出家呢?所以他头头是道地说了这么一番话,真不愧国师之号。顺治听了也不得不频频点头。然而顺治并不就此罢休,退了一步,说:“不出家也罢,老和尚收朕为弟子吧!”“啊,这如何使得?〃玉林没料到这一着。
“愿老和尚勿以天子视朕,当如门弟子茚溪相待才好。”“这……也罢,老僧依皇上就是。〃玉林生怕这位年轻的皇帝又会使出别的更叫他为难的招数,再说收一个皇帝为门徒,总是佛门盛事。
“那么,就请师父给朕起名吧!”
玉林推辞半天,福临固请不让。当玉林终于提笔要选择法名了,福临又从心底里深深地叹口气,忧伤地说:“师父赐朕法号,必得拣一个最丑的字才好……“王熙和徐元文看着皇上眼睛里游动不定的光芒,一时更加不知所措,身为文学侍从,哪里敢管皇上的这些事情?
玉林书写了十多个字进呈皇上御览。福临自己选择了〃痴〃,上一字则是禅宗龙池派第五代的〃行〃,于是,顺治皇帝的法号便是〃行痴〃了。
福临还要行见师礼,玉林哪里敢受。王熙和徐元文此刻却敢说话阻止了,因为这明显地与朝廷大礼不符。福临只得作罢。他望了一眼茚溪……全名茚溪行森……,笑道:“茚溪,从今以后,朕要称你师兄、法兄了!〃福临说他〃即妻妾亦觉风云聚散,没甚关情〃,难道董鄂妃也不在他心上?不是的。今春以来,她便病倒了,卧床缠绵至今,一天重似一天。多少太医,开了多少药方,竟然毫无起色。福临天天都去承乾宫,每见到瘦弱得风吹就倒的乌云珠强打精神,欢颜相对,他都心酸难忍。太医早就暗示过了,但福临不肯相信她真会离他而去。虽然理智告诉他,这只是早晚间的事情了。所以,他所谓的〃妻妾〃中是不包括董鄂妃的。或许他出家的念头也是由此而起?
福临没有回养心殿,径直往承乾宫看乌云珠。他今天和文士、和尚一番畅谈,虽然很痛快,却也勾起了心底深深的忧郁。如果乌云珠没有患病,会最恰当地给他安慰,使他如同洗个温水澡似的浑身舒坦、精神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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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残阳如血,给整个宫殿涂上一层使人心醉又叫人感到沉重的暗红色。福临止住下人通报,迈步进了承乾门,转过石雕影壁,走月台、过前殿,叮叮咚咚的琴声伴着晚香玉的甜香,随风飘来。福临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除了乌云珠,宫中无人会抚琴。那么,她病体有了起色?
福临兴奋地加快了步子。琴声悠扬,更清晰了。真美啊!
琴声蕴涵着空灵秀美,使他产生御风云霄之上、飘飘欲仙的美妙想象,同时,又使他不觉联想起〃高处不胜寒〃的名句。
当福临走近寝宫时,那明媚的、飘忽的、绵绵不绝的尾音,引导他感受明月、流星、夏露、秋霜……他不知不觉地停了脚步,微微闭上眼睛,沉浸在袅袅余音和悠远深长的意境之中。
突然,铿铿锵锵,琴声震响,清越奋迅,慷慨激昂,仿佛天边雷暴,头顶电闪,狂风骤雨即将来临,使福临惊愕之极。他想象不到,丝弦古琴居然能奏出这样昂扬的情绪。他也无法相信,这种大江东去似的曲调,能从他的乌云珠那羸弱的纤指下迸出。他赶紧往前冲了几步,未到门前,屋里〃砰〃的一声响,仿佛什么沉重的东西砸在琴上。琴声断了,代之而起的,是悲痛欲绝的凄惋哭声:呜呜咽咽,若断若续,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酸。福临十分紧张,大步闯进寝宫,眼前的场面使他惊呆了:北墙上,一横卷古画端端正正张着,画下一张供桌,供着些夏令瓜果和一炉香。供桌前是矮而长的漆黑的琴桌,张着乌云珠心爱的古琴……'春风',坐在细席坐垫上的乌云珠,正全身伏在她的〃春风〃上伤心地哭泣,泪水象断了线的珍珠,〃扑答扑答〃直往下落。但哭出声的并不是乌云珠,而是跪在她旁边托着银盘送药盅的容妞儿。药盅已经打碎在地,容妞儿也哭得跟泪人儿一样了。
福临心慌意乱,扑到乌云珠身边,扶起了她。谁知泪眼迷离的乌云珠回头看到是皇上,既没有强支病体地跪拜……她一向如此,虽然福临已免了她跪拜……,也没有在瘦得可怜的脸上泛出一丝知心的笑……她一向如此,虽然谁看了那笑容都想落泪……,竟不顾一切地扑到福临怀中,搂着他恸哭失声。福临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失态,慌得心头〃卜卜〃乱跳,手指都在哆嗦了。他紧紧抱住她,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她柔滑的黑发,努力咽着唾液,用发干的声音安慰着:“别哭,别哭……你是怎么啦?……你一向不这样啊……”小声说着、安抚着,触到的是一副瘦伶伶的、柔弱的、无依无靠的骨头架。福临觉得心的一角在慢慢地撕裂着,非常痛楚,一低头,两颗又大又沉的滚烫的热泪,〃叭嗒〃一声,落到乌云珠的耳腮旁。乌云珠敏感地一哆嗦,抬起湿漉漉的脸,望着福临:“你,你怎么啦?〃福临强笑着:“你怎么还问我呢?你这是怎么啦?……”“我……”乌云珠咬咬嘴唇,干瘦的面颊上闪出令人爱怜的酒窝:“我心里难过……我舍不得你……“福临很少从乌云珠嘴里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情话,心头一热,眼睛又红了,说:“你是不是听说朕要出家心里难过?
谁告诉你的?”
“出家?〃乌云珠大惊失色,眼泪刹那间干了。她一手抹去腮畔的泪珠,一手紧紧握住福临的胳膊,嘴唇颤抖得很厉害:“你……你为什么?……”“不要急嘛,〃福临连忙说,〃我没有出家,只不过拜了师父、赐了法名罢了。”“你……厌弃我们了。〃乌云珠的泪水又〃刷〃地落了下来。
“唉,你还不知道我吗?……实在是心里太苦,太苦了……或许只有空门能赐给我片刻宁静。〃福临神色惨淡地低语着。
乌云珠痴痴地望着福临,不说话。容妞儿早拾起破碎的药罐药盅,悄悄退下了。
福临站直身子,长叹一声,慢慢仰起了脸,不知是在吞咽泪水,还是要透过华丽的殿顶上视那渺茫无际的苍穹。他的声音中饱含着一种不常见的悲愤,以致分不出他是任吟诗,还是在直抒胸怀:“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抚世安民踞帝都!平生志气,总想英明有为,不敢说媲美太祖太宗,乞愿追步唐宗、明祖。奈何力不从心,步步维艰!……我还在推那大石,山坡却越来越高,越来越陡……我精疲力尽了,推它不动了!它怎么就这样重,这样重啊!……”
乌云珠已经不哭了,她象立在寒风中的秋杨,全身哆嗦。
福临看她一眼,猛然紧紧地抱住她,喊道:“你为什么要生病?
你不要离开我!只有你在支持我,帮我推那大石头上山。要是失了你,我就全垮了!……啊,乌云珠!……”乌云珠伸出冰凉的小手,摸索着福临发抖的嘴唇、烫人的眼睛,低声说:“不要这样,陛下。就是没有我,还有皇太后。她的心里,总是支持你的。”“可是……”福临一下子松开乌云珠,象刚才抱她一样突然,几乎失声叫起来:“天哪,她的心里!她的心里将永远瞧我不起,永远鄙视我!……想想去年七月,她的那些话、她的声音、她的眼睛!……啊,我竟会那般卑怯,那般懦弱!多么丑恶啊!多么丑恶啊!……这是我一辈子永远洗刷不掉的耻辱!我还有什么脸面,去和额娘侈谈治国平天下!……”他张开两只大手,紧紧抱住了头,跌坐在短榻上,整个身姿都表现出内心的极度痛苦,使人看了,心里非常难受。
刹那间,乌云珠忘却了自己的痛苦,走上前去,轻轻靠在短榻扶手上,又轻轻扳过福临倚在她怀中,抚摸他的头、他的手、他的肩背。她的动作中注入了那么多温柔的爱,如其说是爱侣,不如说更象母亲。她象耳语那样小声地、慢慢地说着,仿佛妈妈给生病的孩子讲故事:“近日卧病,不知怎的,常常忆起幼时。六岁那年随阿玛下江南,额娘领我回苏州认亲。我欢天喜地地去会表姐妹表兄弟,哪知他们都直眉瞪眼地骂我‘杂种'、'小胡妖'!还合伙偷偷打了我一顿。我找额娘哭诉,额娘哭得比我还凶。原来姥爷和舅舅姨妈都不认她,说她失节败坏门风,还问她为什么不死!……后来回京师,阿玛又领我去认亲,叔叔伯伯们竟当着我一起嘲笑我阿玛,堂兄弟堂姐妹全骂我是'贱胚'、'蛮婆'!又打了个头破血流……“说到这里,她声音岔了调,眼圈又红了。这幼年的屈辱是深深刻在她心中的,虽然事隔多年,至今犹有余痛。停了片刻,她才平复,继续说下去:“……那时候我真气极了!我想,我阿玛开得硬弓,骑得烈马,是战场上杀出来的巴图鲁;我额娘作得诗、画得画、弹得琴,是知书达礼的才女,我阿玛娶我额娘,我额娘嫁我阿玛,哪些儿不好?又关他们什么事?阿玛、额娘爱我象掌上明珠,我必得为他们争气!那时候,我就发誓:一是要出类拔萃、出人头地,一定要胜过一切满汉女子,让阿玛那边的满亲,额娘这边的汉亲全都佩服得五体投地!……“长大了,读了许多书,懂得了文武兼备、宽猛相济的道理,更发奇想:父族尚武,百战百胜,骁勇无敌;母家尚文,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武功文治熔于一炉,必然锻出古今中外从未得到的宝剑;满汉一体,大清必能兴旺发达、长治久安,国富民强不就指日可待了吗?……”福临早已听得痴了。乌云珠从未诉说过幼年的委屈,今天怎么突然提起?……她的念头多奇特,可又多合福临的心意啊!
乌云珠仿佛看透他的心思,瘦弱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声音更低,说得更慢:“妾妃不敢说与陛下志同道合,但自认是陛下的知音。皇上所作所为,皇上所想所念,妾妃以为都是识大局知大势,合乎天地正道。妾妃愿为此百年大业略尽绵薄之忱,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啊!……”福临看着她,沮丧和痛苦渐渐淡了,心里十分感动。
“妾妃常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磨难重重,安知不是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而后成呢?〃福临浓黑的眸子里闪出两点光亮,微微点头道:“好,贤妃说得好!……朕越发不能让你离开了。”“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红颜为君荆〃乌云珠心里一痛,冒出这么一句古诗。她眼见福临神色又变,赶忙笑着解释说:“百年聚合,终有一别。皇上一向旷达,难道还看不透?如果这样,又怎能参禅?〃福临愣了一愣,强笑说:“你我相约生生世世永为夫妻,岂是百年二字可以了的?〃乌云珠略带凄婉地笑了。
“这不是张灵的《招仙图》吗?〃福临看着墙上那幅横卷,〃是鉴赏,还是祭奠?“《招仙图》,构思非常巧妙,笔法简洁潇洒。图的右下方,雕栏玉砌的石桥边,一位宫妆美女静静立着,仰望高天,满腔倾慕、期望之情。中间隔了很长很长的一片空白,一笔不画,一色不染,那是无限苍茫、寥廓、幽远的大地和天空。最后,在长卷的左上角,现出了浮云中的一轮明月。整个画面给人凄清欲绝、无限空阔的特殊感觉,既使人想到〃高处不胜寒〃,又使人想到〃空照秦淮〃的种种意境。
乌云珠答道:“二者兼而有之。”
“那么,这是宫妃在招广寒宫里的嫦娥呢,还是广寒宫的嫦娥在招宫妃呢?“福临在尽力缓和气氛。
“我想,也是二者兼而有之。〃乌云珠的声音打了个磕绊。
福临却没有听到,仍然注视着《招仙图》,说:“这位桥畔美人儿,倒真与贤妃有几分相似哩!”“是吗?〃乌云珠几乎问不下去,把头扭开了。
“你今天是不是好些了?刚才进来听见你在弹琴。”“是。午间起来觉得很清爽,就试了试手指,叫她们挂出这卷图,弹了一曲《广寒怨》。”“不,不对。起初弹的是《广寒怨》,后来呢?那曲激扬壮烈的琴声呢?那声韵同风雨江涛相仿佛,绝不是《广寒怨》,你只弹了一小会儿……”“那,那叫《烈风雷雨颂》,“乌云珠忍泪回答说:“是我幼年从师时,师父教给的。”“你为什么不弹完,就倒在琴上哭呢?〃福临关切地问。
乌云珠怎么能告诉他呢?午后她略感轻松,起身弹琴,是想试试自己的体力,也想借以抒发情怀,于是弹起了《烈风雷雨颂》。谁知弹了不几句,便觉体力不支,一时头昏目眩,冷汗淋漓,眼前一片昏黑,差点儿晕过去。她明白了,自己没有什么希望了,顿时万念俱灰,推开容妞儿送来的药,伏在琴上便哭了。
不,她什么也不肯告诉福临。今天她看到福临伤痕累累的心,他的沉重的精神负担,她决不肯使他增加新的痛苦。但是,她心里又有许多许多话要说,想要留给福临,这是她一生挚爱的人,他们一同经历了多少风浪,一同尝过多少甘苦啊!想当初青春年少,他们象一对年轻美丽的凤凰,雄心勃勃,向着朝阳,比翼奋飞。但是,狂风暴雨,明枪暗箭,给他们留下了无穷无尽的创伤!凰已奄奄一息,凤还能振翅翱翔吗?……乌云珠用双手轻轻地、无限爱怜地托住福临的面颊,泪光闪闪的黑眼睛无限留恋地扫视着亲爱的面容,最后,她努力绽出一丝微笑,小声地回答福临:“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福临心头掀起一重热浪,喉头哽住了,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他的这位贴心的情侣、志同道合的知己、他心目中唯一的妻子,嘴唇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乌云珠又用冰凉的手捏住福临的手指,用更微弱的声音问道:“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福临象搂抱孩子似的,把乌云珠紧紧搂在怀中,低头把脸贴在她身上,阵阵呜咽眼看就要从胸中涌起,他都勉力抑制住了。他要乌云珠学佛参禅后不久,乌云珠每见到他,常常以这句参禅语相问。最初他笑而不答;乌云珠病后,他避而不答;今天呢?他满心苦楚、辛酸,连出声都不易了,怎能回答?
—— 二 ——
顺治帝宣诏天下,征求各地名医来京师为皇贵妃调治;顺治帝派内外大臣,广祀百神,为皇贵妃祈祷;顺治帝大赦天下十恶以外的罪犯,为皇贵妃祈福。
然而,皇贵妃病体日渐沉重,毫无起色。
福临亲自往西山碧云寺礼佛,为皇贵妃祈祷……在这以前,他只为皇太后的病做过这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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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刚过,碧云寺在西山的绿海中,幽静得不似人间。福临在寺院住持陪同下,走进大雄宝殿。住持虔敬地呈上一束线香,福临接过,郑重地往佛前长明灯上点燃,“扑〃,小小的火焰一跳,线香燃着了,袅袅青烟飘起。福临虔诚地擎着线香,仰头望定了慈眉善目、法相庄严的巨大的如来全身。
“扑〃,小小的火焰又一跳,熄灭了。一位总管太监脚步错乱地闯了进来,撞倒似地跪下,满面仓惶,上岂不接下气地说:“启禀、万岁爷,皇贵妃,并病危!“福临顿时脸色大变,将手中线香往香炉上一插,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那些下不完的台阶,无穷无尽!福临心急火燎,连跨带跑,一步三阶地往下跳,随从太监们跑得张着大口喘气,也追不上他。他跑到寺院门口,旗下御辇,从侍卫手中夺过缰绳,翻身上马,猛抽一鞭,那黑骏马掀起前蹄,昂然一声长嘶,往前一纵,便飞箭一般蹿下山去。总管太监一看,急得又喊又跳,一面跑一面指着那些发愣的御前侍卫、仪驾及豹尾班、长枪班,大吼道:“快跟上追呀!你们这些笨蛋,发什么呆,快追呀!〃太监竟敢骂侍卫〃笨蛋〃,这还了得!但此刻谁也记不起这些上下尊卑了,侍卫们如梦方醒,跳上马,呼啦一下跟着追下山。于是从西山通往西直门的大路上,如同一场激烈的长途赛马,道边行人都吓得东逃西散:一匹黑亮的骏马挟着风暴骤然驰过,后面又有一群马队卷着黄尘席地而来。一路上鸡飞狗跳,撞倒了踩伤了多少人,谁也计算不清了。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跟上来了一队无法飞跑的手持笨重仪驾的骑兵,人们才知道是皇上出巡,赶紧老老实实地跪在路旁。
侍卫们在西直门前追上了皇上。那是因为门前关吏不认得漆黑马的人是谁,拦马要税。福临抬手就给了他一鞭子,准备纵马冲门。就是这点耽搁,侍卫们赶到了,大喝道:“闪开闪开!皇上御驾在此!〃关吏吓得屁滚尿流,跪在道旁象捣蒜般磕起头来。福临已经把他忘了,加鞭就要进城,侍卫们已乖巧地冲到皇上的前面,打马飞跑,大声喊叫:“闪开闪开!大小官员军民人等一齐闪开!圣驾来了!“这样,才避免了更多的伤害和更大的骚乱。
福临对这一切全都没有注意,没看见也没听到,只有一个意念支持着他:“快,快!再快!一定要见到她!哪怕是最后一面!快!……”西直门、新街口、西四牌楼、西安门,飞也似的从他们身边闪过,远远地抛在身后。御马监精心喂养的这些骏马,大约从来没有这么狂奔过,一匹象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汗水把马毛粘在一起,又往下滴答着。人也不比马强,里里外外的衣裳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而皇上仍然发疯似地抽打胯下的黑骏马,只有当如注的汗水要迷住眼睛时,他才匆匆地擦了一把。
这一股旋风穿过金鳌玉蝀桥,直刮到了玄武门①前。这里是大内,是紫禁城,任何人到此都得下马下轿。侍卫们不敢违禁,都勒住马缰,准备下马了。忽然听见〃啪!啪!〃两声猛烈的鞭响,皇上全身几乎贴在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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