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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飞鹰-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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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变为仇敌,拥抱变为搏击,鲜血像金搏中的美酒般流出。
奇怪的是,在这一瞬间小方所想的并不是这些,不是杀戮不是死亡不是毁灭。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他的故乡江南,宁静美丽的江南,杏花烟雨中的江南,柔橹声里多桥多水多愁的江南。
卜鹰的声音也变成在江南般遥远。
“我早就知道你要走的。”卜鹰说,“你回到拉萨,没有再去看波娃,我就已知道你决心要离开我们,因为你自己知道你永远无法了解我们,也无法了解我们所做的事。”
他忽然打断他自己还在说的话,忽然间小方:“你在想什么?”
“江南。”小方说道:“我正在想江南。”
“你在想江南?此时此刻,你居然在想江南?”
卜鹰的声音里没有讥消惊异,只有一点淡淡的伤感:“你根本不是我们这一类的,你是个诗人,不是战士,也不是剑客,所以你才要走,因为现在你居然还在想着江南。”
小方抬起头,看着他:“现在我应该怎么想?想什么?”
“你应该想想严正刚,想想宋老夫子,想想朱云,想想他们是些什么人。”
“我为什么要想他们?”
“因为他们绝不会让你走的。”卜鹰道:“如果世上只有一个法子能留住你,他们一定就会用那个法子对付你。如果他们认为一定要割断你的咽喉才能留住你,他们的刀绝不会落在别的地方。”
“他们都是这种人?”
“他们都是的。”卜鹰道:“他们不但能把人的咽喉像割草般割断,也能把刀锋上的血当做水一样擦干。”
小方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他说:“你该知道有时候我也会这样做的。”
卜鹰的锐眼中忽然透出“魔眼”般的寒光,掌中的水晶杯忽然碎裂,忽然站起来,推开窗户:“你看那是什么?”
从窗子里看出去,可以看到一根很高的旗扦,旗杆上已挂起一盏灯。
“那是一盏灯。”小方说。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小方不知道。
卜鹰遥望着远处高挂的红灯,眼睛里忽然露出一种从未有的痛苦之色。
“那意思就是说,他们也知道你要走了,已准备为你饯行。”
他忽然伸手,弹指,弹出了一片水晶杯的碎片,急风破空声尖锐如鹰啸。
二十丈外的红灯忽然熄灭,卜鹰眼中的寒光也已消灭。
“所以现在你已经可以走了。”他没有回头再看小方,只挥了挥手,“你走吧。”
小方走出门时,就看见了“阳光”。
“阳光”正站在院子里一棚紫腾的阴影下,脸上那种阳光般开朗愉快的笑容也不见了。
她虽然还在笑,笑容看来却己变得说不出的阴郁哀伤。
小方走过去,走到她面前:“你也是来为我饯行的?”
“我不是。”她忽然握住小方的手,她的手冰冷,“你知不知道他们准备用什么来为你饯行?”
小方笑了笑:“用我的人头,还是用我的血?”
他也握住“阳光”的手:“你要说的我都知道,可是随便他们要用什么,我都不在乎。”
“阳光”吃惊地看着他:“你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反正我已决心要走了。”小方道,“随便用什么法子走都一样。”
活着也是走,死了也是走,既然已决心要走,就已没有把死活放在心上。
“阳光”终于放开了他的手,转过头去看花棚阴影下一枝枯萎的紫滕。
“好,你走吧!”她指着角落里一个小门,“你从这道门走,第一个要为你饯行的是严正刚,你要特别注意他的手。”
小方看见过严正刚出手。
在那悬挂着黑色鹰羽的帐篷中,在那快如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他就已卸下了柳分分的魔臂。
他用的是左手。
“我知道,”小方说,“我会特别注意他的左手。”
“阳光”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不但要注意他的左手,还要注意他的另外一只手。”
“另外一只手?”小方道:“右手?或……”
“不是右手!”
难道严正刚也有另外一只手,第三只手?
小方还想再间时,她已经悄悄地走了,就像是日薄崦嵫时阳光忽然消失在西山后。
只不过太阳明日还会升起,小方这一生可能永远见不到她了。
无论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严正刚,他看来都好像是在庙堂中行大典一样,衣着整齐洁净,态度严肃恭谨。
现在他看来也是这样于的,当他一刀割断别人咽喉时,态度也不会改变。
小方走过去,连一句不必要说的话都没有说,一开口就问:“你准备用什么替我饯行?”
“用我的左手。”
严正刚的回答也同样直接干脆,“这里是盗窟,人了盗窟,就像是入了地狱,想离开只有再世为人。你要走,我就只有杀了你,用我的左手杀你。”
他一直将他的左手藏在衣袖里。
“我从来不用武器,我这只手就是杀人的武器。”严正刚道,“江湖中善用左手的人,出手绝对没有比我更快的,所以你一定要特别注意!”
“我见过你出手,我当然会注意的。”小方问,“可是我不懂,你既然要杀我,为什么要提醒我注意?”
“因为我要你死得心服口服。”严正刚道,“我要你死而无怨。”
小方叹了口气:“严正刚果然人如其名,公正刚直,绝不肯做欺人的事,所以你如果偶尔做一次,谁也不会怀疑的。”
严正刚的脸色还没有变,眼神却己变了。
小方又接着说:“如果我真的全神费注,注意你的左手,今天我就死定了。”
他忽然间笑了笑,“幸好我还没有忘记柳分分。”
“柳分分?她怎么样?”
“连她都没有怀疑你,连她都上了你的当,何况我这个初出道的小伙子?”小方道,“你能做宋老夫子的第三只手,当然也可以用他的手做你的第三只手,用第三只手来杀我。”
他又叹了口气:“那时我死得虽然心不服口不服,心里就算有一肚子怨气,也发不出来了。”
严正刚的脸色也已改变了:“想不到你居然还不太笨。”
他已准备出手,他的眼睛却在看着小方身后的那道小门,宋老夫子无疑就在小门后,只要他一出手,两人前后夹击,小方还是必死无疑,江湖中几乎已没有人能避得开他们的合力一击。
小方却又笑了笑:“还有件事你一定也想不到。”
“什么事?”
“我另外也有只手。”小方道:“第三只手。”
严正刚冷笑:“你也有第三只手?我怎么看不见?”
“你当然看不见,你永远都看不见的。”小方道,“但是你绝对不能不信。”
“为什么?”
“因为你的第三只手,现在已经被我的第三只手绑起来了。”小方突然道:“如果你不信,不妨自己去看看。”
严正刚当然不会去看的,他笑了。
他很少笑,有时终月难得一笑,可是这次他真的笑了。
因为这件事真的很好笑,他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么可笑的事。
一个初出道的年轻小伙子,居然想用这种法子来骗一个像他这样的老江湖。
他少年时就已成名,壮年时纵横江湖,杀人无算,中年后虽然被仇家逼得改名换姓,亡命天涯,智慧却更成熟,经验也更丰富,他怎么会上这种当!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他藏在衣袖里的手已闪电般击出。
他出手时,宋老夫子也一定会配合他出手的。
他们并肩作战多年,出生入死,身经百战,他们的配合从来未有一次出过意外,从未有一次失过手。
这一次却是例外。
严正刚已出手,门外的宋老头子却完全没有反应。
他一击不中,再出手。
门外还是完全没有动静。
严正刚不再发出第三击,竟然凌空跃起,掠出那道小门。
宋老夫子果然在门外,却已倒在墙角下,只能看着他苦笑。
严正刚笑不出来了,他终于发觉这件事一点都不可笑。
小方已经走了。
他确信严正刚绝不会再追,击倒了宋老夫子,就无异也击倒了严正刚。
他当然不是用他的“第三只手”击倒宋老夫子,他没有第三只手。
可是他有第二双眼睛——“阳光”就是他的第二双眼睛。
如果不是“阳光”的暗示,他绝不会想到宋老夫子会躲在暗处等着和严正刚前后夹击。
“阳光”说的虽然并不太明显,却已使他想起了他们联手对付柳分分时所用的诡计。
他先找到了宋老夫子,先用客气的微笑、有礼的态度稳住了宋老夫子,就在宋老夫子已经认为他已完全丧失斗志时,他忽然出手了,以最快的手法,点住了宋老夫子三处穴道。
宋老夫子不是他的朋友,是他的仇敌,对付仇敌是可以不择手段的。
小方对自己这次行动觉得很满意。
下一个要为他“饯行”的人是谁?
他记得卜鹰曾经对他提过“朱云”的名字,也记得朱云就是“鹰记”商号的总管,是个非常诚恳、非常规矩的年轻人。
小方从未想到他也是个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但是卜鹰提到他名字时,却好象把他的份量看得比严正刚还重,要掌管“鹰记”商号也绝不是一个普通人所能做得到的,如果他没有特别的武功和才能,卜鹰也绝不会将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他。
小方相信卜鹰绝不会看错人,他对朱云已经有了戒心。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朱云。
朱云看来还是和平时一样老实规矩,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手上多了一柄剑。
一柄很普通的青钢剑,剑已出鞘。
朱云双手抱剑,剑尖下垂,向小方恭敬行礼。
“晚辈朱云,恭请方大侠赐招。”
小方笑了笑:“我不是大侠,你也不是我的晚辈,你不必太客气。”
他刚才对宋老夫子的态度和朱云对他同样客气,现在宋老夫子己倒在墙角里。
这些日子来,他又学会了很多事。
他也明白朱云的意思——晚辈求前辈赐招,就不必大公平了,前辈的手里没有剑,晚辈也一样可以出手的。
朱云果然已出手。
他的出手并不快,招式间的变化也不快,事实上,他的招式根本没有什么精妙复杂的变化,只不过每一招都用得很实际,很有效。
这种剑术虽然也有它的优点,可是用来对付小方就不行了。
小方虽然赤手空拳,可是施展开每个练武者都必学的“空手人白刃的功夫,应付这柄不已游刃有余。
他甚至已经在怀疑,卜鹰对朱云是不是估计得太亢些,朱云是不是还没有将真功夫使出来。
小方正想增加压力,逼他使出全力,朱云却已经后退十步,再次用双手抱剑,剑尖下垂,向小方恭敬行礼:“晚辈不是方大侠对手,晚辈已经败了。”
现在就认输未免还太早,卜鹰属下,本不该有这种人的。
卜鹰属下都是战士,不奋战到最后关头,绝不会轻易放弃。
朱云忽然笑了笑:“方大侠一定会认为晚辈还未尽全力,还不该放手的。”
小方承认这一点,朱云微笑道:“晚辈不愿再战,只因为晚辈已不忍与方大侠缠斗下去了。”
小方忍不住问:“你不忍?为什么不忍?”
“因为方大侠已中了奇毒,已经绝对活不到半个时辰了。”朱云道:“如果晚辈再缠斗二十招,方大剑的毒性一发作,就必死无救了。”
小方也在笑。
朱云说的话,他根本就不信,连一句也不信。
“我中了毒?你看得我中了毒?”
小方故意问:“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就在片刻之前。”
“卜鹰给我喝的酒中有毒?”
“没有,酒里绝对没有毒。”朱云道,“他要杀你,也不必用毒酒。”
“毒不在酒里,在哪里?”
“在手上?”
“谁的手?”
朱云反问:“你刚才握过谁的手?”
小方又笑了。
他刚才只握过“阳光”的手,他绝不相信“阳光”会暗算他。
朱云却在叹息:“其实你应该想得到的。她也是为你饯行的人,第一个为你饯行的就是她;只不过她用的手法和我们不同而已。”
“有什么不同?”
“她用的方法比我们温和。”朱云道:“但是也远比我们有效。”
“她用的是什么法子?”
“你们最近常在一起,你应该看见她手上一直戴着个戒指。”
小方看见过那个戒指,纯金的戒指,式样仿佛很好,手工也很好。
究竟是什么式样,小方都己记不清了。在拉萨,每个女人都戴着金饰,在每一条河流滩头,都可以看见人们用最古老原始的方法就能捞取到大量的金沙。
手上戴着一个纯金的戒指,在这里绝不是件能够引人注意的事。
“可是她戴的那个戒指不同。”朱云道,“那个戒指虽然只有几钱重,却远比几百两黄金更珍贵。”
“为什么?”小方问,“是不是因为它的手工特别精细?”
“不县”
“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戒指上的毒。”朱云道,“是用三十三种毒淬成的。先将这三十三种剧毒淬入黄金,再打成这么样一个戒指。戒指上有一根刺,比针尖还细的刺,刺入你的皮肤时,你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是半个时辰内,你已必死无救。”
小方已经不笑了,但是也没有特别的反应。朱云却仿佛在为他惋惜:“本来我们都已经把你当作朋友,如果你不走,这里绝对没有人会伤害你,‘阳光’更不会。”
他叹息着说:“不幸现在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小方忽然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小方道,“不是朋友,就是仇敌,所以她才会用这种方法对付我,你们对付仇敌本来就是不择手段的。”
朱云并不否认。
小方又道:“她先把严正刚和宋老夫子的杀着告诉我,为的就是要稳住我,要我对她完全信任,她才能在我不知不觉中把毒刺刺入我的掌心。”
他忽然问:“可是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呢?”
朱云还没有回答,小方又问他:“毒蛇噬手,壮士断腕,你是不是要我斩断自己这只手?”
第十六章 断魂剑断肠人
“不是。”朱云好像完全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讥消之意,“但是你不妨先看看你自己这只手,看看你手上是不是已经有了个好像被毒蜂螫过的伤口。如果伤口还没有发生变化,也许你还有得救。”
“我还有救?”小方道,“谁会来救我?”
“只要你肯留下来,每个人都会救你的。”
小方对“阳光”的信心无疑已经开始动摇了,忍不住转过身,面对刚刚升起的明月,伸出了那只曾经被“阳光”握住的手。他的身子刚刚转过去,朱云的左手里已经有七点寒星暴射而出,不是用腕力发出的,是用一种力量极强的机簧筒射出来的。江湖中人用暗器的种类虽然多,“夺命七星针”永远都是其中最可怕的一种。
机簧“崩”的一响,朱云右掌中的青钢剑也已闪电般刺出。
他的手已经不像刚才那以慢了,一剑刺出,闪动的剑光就己将小方所有的退路全都封死。
就在这片刻,他好像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一个平庸的剑手,变成了个非凡的剑客。如果他一开始就使出这种剑术,小方绝不会躲不开的。
但是现在他已将小方的信心摧毁。
无论谁发现自己被一个自己绝对信任的朋友出卖了时,情绪都会变得十分低落、沮丧,何况小方正在看他手上的伤口。
无论谁要在月光下查看一个比针还小的伤口,都不是件容易事。
他已经将全副精神都集中在他自己的手上,他的信心已经被摧毁,情绪也己沮丧,他怎么能避得开这一剑?
朱云一剑刺出,就算准小方已经死定了。
如果小方真的相信了朱云的话,真的去看手上是不是有个伤口,他就真的死定了。
他没有死。
因为他对“阳光”有信心,对人类有信心。
因为他的信心绝不是别人几句话就可以摧毁的,所以他没有死。
朱云对自己这一剑大有把握了,对他的七星针也大有把握了。
所以他一剑刺出,已尽全力,只记得“攻”而忘了“守”。
这一剑的攻势虽然凌厉霸道,却有空门,也有破绽。他以为小方的退路全都已被封死,却忘了小方还有一条路可走,还可以“以攻为守”,从他的空门破绽中攻出去,攻他的心脏,攻他的命脉,攻他的必救处。
小方没有杀死朱云。
他先以左掌斜切朱云握剑的腕,横步躲入朱云的空门,曲时打朱云的肋部,并中指食指无名指作指锋,猛戳朱云的咽喉。
他攻的都是要害,朱云不能不闪避自救。小方右手五指忽然化鹰爪,抓朱云的面门,乱朱云的眼神,左掌已斜切在朱云右肩上。
右肩被击,青钢剑必然脱手。
小方剩机夺剑,剑光一闪,剑锋已在朱云咽喉。
但是他没有杀朱云。
“我不杀你,只因为你虽然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仇敌。”小方道:“你要杀我,只不过是在做一件你认为应该做的事。”
剑锋下的朱云居然还能保持镇静,却忍不住要问小方:“你真的相信‘阳光’绝不会害你?”
“我相信。”
“你为什么如此信任她?”
小方的回答很简单:“因为我从未欺骗过她。”
朱云忽然长叹:“我佩服你,你的确是个好朋友。”朱云道:“只可惜你的朋友倒未必都是好朋友,所以我劝你最好将我的剑带走。”
“我既然不要你的命,为什么要你的剑?”
“因为你很快就会用得着的。”朱云道:“也许并不是用来杀人。”
“用来干什么?”
朱云看着小方,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说:“这柄剑也跟别的剑一样,除了杀人外,另外还有种用处。”
“什么用处?”
“自刎。”朱云又叹口气,“不管怎么样,自刎至少比死在别人剑下好。”
小方还没有开口,黑暗中忽然又有个人冷冷地说:“就算他要自刎,也不必用你的剑,他自己也有剑,他的剑远比你的剑锋利。”
黑暗中忽然有剑光一闪,一柄剑仿佛忽然自大外飞来,斜插在小方足下。
森寒的剑光,剑锋上仿佛有一只邪恶的鹰眼在冷冷地看着他,这正是他的“魔眼。”
这柄剑一直在卜鹰那里,小方从未提起过,就好像已经忘了这柄剑的存在。
但是现在他的剑又飞回来了,当然不是从天外飞来的。
是从一个人手里飞出来的。
小方回过头,就看见了这个人,兀鹰般的锐眼,幽灵般的白衣,刀锋殷冷酷,山岳般镇定。
这个人是卜鹰。
小方的心沉了下去。
最后一个要为他饯行的,竟是卜鹰。
朱云交给他这柄钢剑,的确不是要用他来杀人的,在卜鹰剑下,他根本全无机会。
他们本来已经可以很亲近的朋友,现在却已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小方忽然笑了笑,他这一生从未笑得如此沉痛。
“想不到你也会来为我饯行。”小方道。“你既然来为我饯行,又何必把这柄剑还给我?”
“因为这本来就是你的剑。”
卜鹰的声音里全无感情:“你应该记得我曾经说过,我从来不要活人的东西。”
小方当然记得。也许卜鹰根本就没有接受过他任何一样东西——他的剑、他的友情,都没有接受过。
卜鹰又说道:“现在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剑,为什么还不将你手里的剑还给朱云?”
小方将剑还给了朱云,剑柄缠着的青绞已经被他掌心的冷汗湿透。
卜鹰忽又冷笑:“现在你为什么还不走?是不是还想亲眼看着我杀他?”
这句话是对朱云说的。
朱云只有走,虽然不想走,也不能不走。
小方忽然也冷笑:“你为什么一定要他走?”小方问卜鹰,“你杀人时为什么怕被人看见?”
他没有等卜鹰回答这句话,他知道卜鹰一定不会回答的。
他已经拔起了他的剑。
这柄剑跟随小方已多年,每次他握起它的剑柄时,心里都会有种充实的感觉,就好像握住了一个好朋友的手一样。
但是这次他握剑时,却好像握住了一个死人的手,冰冷僵硬的死人的手,就好像在跟一个死去的朋友最后一次握手诀别。
——这就是一个学剑的人最后一次握剑时的感觉。
如果他肯留在这里,如果他肯将这柄剑留在地上,卜鹰绝不会出手的。
但是他不肯。
他从地上拔起这柄剑时,就等于已经将自己埋入地下。
卜鹰还是幽灵般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
卜鹰的手里没有剑。
卜鹰不用剑也一样可以杀人。
他用一只空手就能接住卫天鹏闪电般劈杀过来的快刀,现在他当然也同样能用这双手接住小方的剑。
小方的剑已刺出。这一剑刺的是卜鹰心脏,”也是小方自己的心脏。他一剑刺出时,就等于已经将自己刺杀于剑下!
他自己已经从闪动的剑光之中看到了“死”!
闪动的剑光忽然停顿,停顿在卜鹰的心脏之前,剑锋已经刺穿卜鹰的白衣。
卜鹰根本没有出手,根本连动都没有动。
小方在最后一刹那间才勒住这一剑,小方自己也怔住。
他忍不住问卜鹰:“你为什么还不出手?”
他问卜鹰时,卜鹰也在间他:“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两个人都役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因为他们彼此都已知道答案。
朋友!
这就是唯一的一个答案。
在这一刹那间,不但剑锋停顿,世上所有的一切变动仿佛都已停顿。
因为他们都已发现,不管别人的事在怎么变,他们还是没有变。
他们还是朋友。
真正的朋友永远都不会变为仇敌。
高竿上的灯笼又亮起。
卜鹰忽然转过身,看着这一点遥远如星辰的灯光,过了很久,才慢慢他说:“你去吧,到那盏灯下去,那里有个人在等你。”
小方没有再说什么。
卜鹰也没有再说什么。
有些事是用不着说出来的,世上所有最美的事都用不着说出来的
他的梦在江南。
江南在他的梦里。
灯光也遥远如江南,在灯下等着他的有一个人、两匹马。
人是“阳光”,马是“赤犬”,人和马都是他的朋友,永远不变的朋友。
“阳光”只说了一句话,三个字:“我们走。”
星光比江南更远,可是星光能够看得见,江南呢?
他的梦在江南,他的梦中充满了浪子的悲伤和游子的离愁。
他永远忘不了他挥手离别江南时的惆怅悲伤痛苦。现在他就要回到江南了,他心里为什么也有同样的痛苦悲伤惆怅?
“阳光”一直在他身畔,忽然问他:“你在想什么?”
“江南。”
江南,也只不过是两个字而已,可是听到这两个字,“阳光”眼里也露出种梦一样的表情,忽然曼声低唱:“重湖叠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是柳永柳屯田的词,据《钱塘遗事》上说,孙何督帅钱塘时,柳屯田作这首《望海潮》赠之,却被金主完颜亮在无意中看见了。
于是完颜亮特地令画工至江南绘《风物图》进呈,而且在上面题了两首诗。
“移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据说这就是金兵入侵江南来的主要原因。
这是首美丽的词,听的人不觉醉了,唱的人自己也仿佛醉了。
过了很久,小方才叹了口气:“没有到过江南的人,都想到江南去,可是如果你到了江南,你就会怀念拉萨了。”
“我相信。”
“我回到江南后,如果知道有人要到拉萨来,我一定会托他带来一点江南的桂花糕和荷叶糖给你。”小方勉强笑了笑,“你虽然看不见江南的三秋桂子和十里荷花,吃一点桂花糕和荷叶糖,也聊胜于无了,”
“阳光”沉默了很久,忽然也笑了笑:“你用不着托人带信给我。”她笑得很奇怪,“我会自己去买。”
“你自己去买?”小方没有听懂她的话,“到哪里去买?”
“当然是到江南去买。”
小方吃了一惊。
“到江南去买?你也要到江南去?”
“阳光”慢慢地点了点头,眼中显然已有了江南的梦,也有了剪不断的离愁。
小方松了口气。
“你不会去的。”小方道:“我看得出你绝对舍不得离开拉萨,更舍不得离开那些朋友。”
“我是舍不得离开他们。”“阳光”道,“可是我一定要到江南去。”
“为什么?”
“鹰哥要我送你,要我把你送到江南,”“阳光”悠悠他说,“你应该知道,不管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听他的话。”
小方又勉强笑了笑。
“他为什么要你送得那么远?难道他以为我已经忘了回家的路?”
“我也不知他为什么要我送你。”“阳光”道,“可是他既然要我送你,我就要把你送到江南,你用鞭子赶我都赶不走的。”
她也在笑,笑得也很勉强,因为她也和小方一样,也明白卜鹰的意思。
卜鹰要她送小方,只不过因为他想成全他们,每个都认为他们已经是一双两情相悦的情侣。
小方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问:“到了江南,你还会不会回来?”
“会。”“阳光”毫不考虑就回答,“不管到了什么地方,我都一定会回来的。”
她忽然问小方:“你知不知道卜鹰是我的什么人?”
“是你的大哥。”
“他是我的大哥,他当然是我的大哥。”“阳光”轻轻地叹息:“只不过我却不是他的妹妹!”
“你不是?”小方很意外,“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是他未婚的妻子。”“阳光”道,“我们已经有了婚约了。”
小方怔住。
“阳光”也沉默了很久才说:“他一直不让你知道这件事,因为他一直认为你很喜欢我,他不愿让你再受刺激。”
小方苦笑。
“阳光”又道:“而且他一直觉得自己老了,觉得自己配不上我,一直希望我能找个更好的归宿,所以……”
小方替她说了下去:“所以他才要你送我,送到江南。”
“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总是先替别人着想,从来不肯替自己想想。”“阳光”也苦笑,“可是他的外表却偏偏冷得像冰一样。”
她的笑容虽然黯淡,却又充满骄傲,为卜鹰而骄傲。
“他为了你,不惜跟他的伙伴争吵,甚至不恰以他自己的性命来保证你绝不会泄露他们的秘密。”阳光叹了口气,“可是这些事他宁死也不会对你说,因为他不愿让你心里有负担,不愿让你感激他。”
小方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生怕自己眼中的热泪会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他的泪绝不轻流,他心里的感激也从不轻易向人叙说。
又过了很久,“阳光”才接着道:“不管他怎么对我,我对他却不会变的。”
“所以不管你到了什么地方,都一定会回来。”小方说。
“阳光”看着他,轻轻地问:“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当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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