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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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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寿笑着瞟了姐姐一眼,说:“岂止!我想我十世前当是玉溪生【玉溪生:唐代诗人李商隐,字义山,别号玉溪生。】,五世前应为柳屯田【柳屯田:北宋词人柳永,字耆卿,排行第七,曾官屯田员外郎,世称柳七、柳屯田。】,但凡见了这些东西,就不能自已,心徘徊意牵连,沉迷的滋味也好得很呢!……”说着她闭了眼,有滋有味地背诵起了《寒食帖》: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背完,天寿睁眼,得意地望着姐姐,说:“如何?”
英兰一直看着《寒食帖》听她背,果真一字不差,笑道:“所谓过目成诵,好记性!若说学而优则仕,你倒真是块入仕为官的好材料!”
天寿笑道:“比姐夫如何?……好了好了不说这个。”见姐姐神色转暗,她连忙收住话头,眼睛又投向字画,不由嗟叹道,“姐,你真好福气,何处得来这些宝物?每一卷轴都可抵一份中上人家的产业,《寒食帖》更不仅此!……仅这三卷轴,姐已经是富翁……不,是富婆了!姐,你自己知道吗?”
不知何时,英兰眼睛湿润了,声音也在颤抖:“我知道的。这是你姐夫离山阴赴定海前,从家中藏画里特意挑出来,在定海大战前夕留赠给我的。那晚他对我说道:男子汉大丈夫理当马革裹尸报效国家,况且那枪子儿炮弹并不长眼,此战我若阵亡,这三轴古字画就是你的家底,万一太夫人夫人不能容你,也可保你一辈子生计无忧,我也就放心了!……”英兰抚摸着字画的卷轴,几滴热泪落在手背上。
天寿心里很是感动,亲热地搂住姐姐的肩膀,一只小手轻轻抹去姐姐面颊上的泪珠,细声说道:“姐,我真的信服了,有这么一个真心实意待你的男人,这辈子不白活了!你的命多好哇!……想不到姐夫那样一个忠孝两全的贤臣、有智有勇严明伟岸的大将军,竟这样心细……姐,我替你做上记号,好不好?省得日后他家子孙犯口舌!……”
英兰点头,天寿便找来笔墨,用娟秀的小楷,在各卷轴内侧都写了五个小字:葛门柳氏记。
三幅古字画挂到中堂屏上,苏东坡的横卷在上,文徵明、唐伯虎的立轴并排于下,堂桌上是葛云飞的牌位,左右是一对红烛和一对花瓶,花瓶里插着后院池中盛开的白荷花,还摆了五盘简单的供品和一只铜鼎香炉。英兰天寿各擎三炷香,默默跪拜,又都注视着牌位上“葛云飞”三个字,呆呆的,心神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天禄匆匆走进后堂,见此情景,发急道:“英兰姐,你们怎么下楼来了?”
英兰向他说明的时候,天寿看师兄一脸焦虑,两道剑眉紧皱成结,眉间竖纹如刀刻的一样又深又长,直冲发际,一个念头陡然从心跳的间隙中闪过,想起了当年爹不止一次提到的“悬针”之说,那可是“大不吉利”呀!天寿慌得气短气促,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胸口。
天禄连连摇头,说:“我不怎么信那告示,也不怎么信那告示能制止住镇江城里疯了也似的抢劫……”此时天寿走近,用微微颤抖的手,去抹开天禄额头上的那道竖纹,并强笑着,念咒似的小声说:“别这样,别这样,舒开点,舒开点,别成了悬针……”
天禄和英兰都很惊异,天禄感动地望着那全神贯注于自己额头的忧心忡忡的双眸,听话地舒开眉头,深情地笑了笑。收起笑容,他仍是神色严峻,但口气轻缓了许多:“英兰姐,女眷们还是回后楼上再躲些日子,不要这样冒险!……”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响了大门!
“嘭嘭嘭——”敲门声从前院穿过过厅,直传到中堂。它不啻一响暴雷,震动了每一个人,颗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个女仆才要尖叫就被同伴捂住了嘴。天禄示意天寿和英兰等所有女眷赶快退回后楼躲避,他领着男仆们大步走向大门。
扔下的刀枪短剑赶快拾起,各自赶回到原来的守候位置,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厚墩墩的大门。
天禄抬起手向大家示意镇静,因为他听到敲门声不重,也不急,是用手敲而不是用刀砍。他站在过厅门口,一回头,见天寿跟在他身后,气得皱眉瞪眼地赶她回后楼。这时,敲门声又响了,还有压低的声音:“葛家姨妈,开门呀!”
天禄天寿顿时轻松下来,天禄问:“是哪一位呀?”
“是我,姚忠安,有要紧事!”
一听是姚家的管家侄子,大家提着的心才落回到腔子里。城破前他应许的二十名护院家丁一直不见踪影,城破后这些日子也没有他的消息,今天才来,多半是遇到了抢劫,无处可去。天禄示意家丁开门。
然而,大门一开,仿佛一个霹雳炸响在院中——大门外,姚忠安身后,黑压压一片,两个白夷鬼率领着一队黑夷鬼,手中都端着来复枪,一个个虎视眈眈。
门内门外对视的一刹那,都惊呆了。门内不料亲族中的姚忠安会引狼入室,为大祸临头而惊惧;门外不料这不起眼的棕黑色小木门内,竟隐藏着这么一个处处显示着财富的阔绰华丽的院落。
对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白夷鬼一眼看到门内各处站着的惊呆的人手中拿着刀枪武器,发一声喊,一排枪弹带着震耳欲聋的骇人轰鸣扇形射击。前院的人们应声倒下,发出绝望的惨叫;后院里又传出惊骇异常的女人的尖叫。尖叫声中,姚忠安笑着说:“都在后楼地底下埋着呢!……”
白夷鬼发出喊叫的一瞬间,天寿又被天禄按倒在过厅的台阶一侧,倒地一刹那,她觉得飞弹尖啸着从头上划过,打在过厅的墙上啪啦爆开。在她抱着头伏地不动的小小间隙中,听到女人的尖叫和姚忠安的话引起夷鬼们一片欢呼和狂叫,跟着她就感到一股凶猛可怕的黑色旋风从前院刮起,从她头顶掠过,猛扑向庭院深处,就像无数凶猛残忍的饥饿群狼,嗥叫着扑向它们的猎物。
后来的事情,快得像闪电,像落在这个不幸民居的一连串火光霹雳,天寿几乎记不清它们发生的前后顺序。
黑色狼群追扑到后院,便传来女人们的尖叫和号哭。天寿和天禄几乎同时从台阶边悄悄抬起头,看到的是黑夷鬼们成群追逐女仆,捉住了就撕扯她们的衣裙,扑上去施暴,吼叫得如狼似虎……
姚忠安领着两个白夷鬼朝后楼走,中堂边站出来的老葛成挺身阻拦,被白夷鬼一脚踢中,摔得老远,一动不动了……
英兰呢?英兰到哪里去了?……天寿手里捏着匕首,弯腰顺着过厅檐下绕进边廊,从边廊可以直接上后楼去援救英兰。
刚跑到后堂,就见正门洞开,一道白光如电,骤然闪亮,那是白袄白裙的英兰!她手持长剑,猛地跃出,对着姚忠安和两个白夷鬼举剑就劈。白夷鬼惊得倒退数步,躲开剑锋,赶紧抽出腰间长剑,与英兰斗在一处。
英兰哪里是这些久经剑术训练的白夷鬼的对手,两个白夷鬼互相一示意,寻开心一般玩起了猫耍老鼠的游戏。
不过三四个回合,英兰的剑被挑,咣啷一声震飞落地,英兰自己也重重地摔倒了。她一手撑着抬起上身,黑眉凛凛飞起,怒目圆睁,指着姚忠安和夷鬼们“强盗!”“畜生!”地破口大骂。一个白夷鬼朝身后一点手,六七个黑夷鬼朝英兰围了过去……天寿原本想悄悄接近突施偷袭,好让姐姐乘机脱身,此时再不能忍,疯了一般不顾死活,尖叫着高举匕首直冲上去,她不能眼看着英兰姐姐受辱!她宁可与姐姐一道去死!
“轰隆!——”一声巨响,天寿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摔倒了,她只觉得心头一凉,像是被巨石猛撞,撞得浑身发麻,一条腿顷刻间就像不是自己的,就像是不存在了。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满是鲜血,想到是被夷鬼的洋枪击中,锥心的疼痛立刻使她两眼发黑、气息微弱,在丧失知觉之前,她看到了最后两件事:天禄从他身后跟着冲上去,大吼着:“英兰姐快逃!”
英兰突然从腰间又拔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
这以后,天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五十章
葬礼之后,军官们骑着马,在一支来复枪队的保护和跟随下,缓缓回城。
刚刚参加了葬礼,人们照例不爱说话,多在追思永远离开人世的朋友。除此之外,军官们还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追问着:怎么会这样?
今天他们为阵亡者送葬。
璞鼎查爵士也在送葬的队伍中,骑马走在回城路上的最前面。
气温很高,路上尘土飞扬,军官们衣着严整:圆筒状的硬帽子,鲜红亮丽的军上装,一直扣到颔下的闪闪发光的金色扣子,帽檐的金色花饰和肩头的金色肩章、华丽绦带,都十分醒目和刺目,仿佛在吸收骄阳的火焰。严格的训练使他们必须忍受湿透的内衣和体内难以散发的燥热,但在这种情况下,马蹄声和来复枪队的整齐的脚步声就愈显得单调,沉闷的气氛愈使人压抑。
首先打破沉默的竟是璞鼎查爵士本人,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放慢了马的步速,使自己从队列前方落到队列中间——“先生们,我们已经历了无数次光荣的战斗;防务最薄弱的镇江,却进行了最顽强的抵抗;我们投入的兵力最多,损失竟空前地大!先生们,我想听到你们对这反常现象的意见和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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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司令已经发话,军官们不能再沉默了。
“爵士,我认为我军在镇江遭到重大损失的原因在于轻敌。战前我们就误以为能够兵不血刃地占领该城,就像先前占领宁波、宝山、上海等处一样。因此我们没有使用海军舰炮向城内轰击,没能对敌人造成心理上和实力上的巨大压力和损害,这等于放弃了我们的长处!”
“是的,爵士先生,”另一军官补充说,“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敌人手中有和我们一样的小型火炮来复枪,并且援军能及时到位的话,我甚至不能肯定,镇江城能不能拿下来,或者说,要用多少时日才能占领它!那将是一场旷日持久、双方都难以取胜的消耗战了!”
“但是,先生们,为什么不用重炮轰击,原因你们都是清楚的!”璞鼎查依然目视前方,面色凝重地说。其原因,一方面因为海军在吴淞独享战功,攻镇江便因陆军的恳求把获胜的荣誉完全交给他们;另一方面,通过城内逃难百姓,得知城内诛杀无辜的悲惨情景,璞鼎查很想以“救民于水火”的形象表现一次大英帝国的仁慈,何况确实发现城头有百姓招手高叫“快来攻城救人!”爵士加重语气接着说:“所以,我宁可认为,汤上校、格林少校和苏莱克中尉他们,是为了拯救城里的平民百姓而献身的!”
众人又沉默了,也许是难以接受他们的总司令的独特见解。
后来,一位军官犹豫片刻,终于说道:“我想,爵士先生,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个城的守军特别英勇顽强!”
璞鼎查爵士回头看了一眼,队伍中又出现了片刻的沉静。
一个年轻的中尉军官打破这种静默,有些急躁地说:“是的,是的,这是我到中国以来遇到的最顽强的对手!能跟他们交手,并最终战胜他们,我才感到了一个帝国军人的自豪和荣耀!”
后来,总司令指着满街满巷血肉模糊的双方官兵的尸体,说:“亨利医生,你怎么看?”
“我想,他们很英勇,他们都尽力了!”
“是的,英勇顽强,值得赞美!像我们在定海、在乍浦、在吴淞口遇到过的一样,是真正的敌手!……如果他们的国家统治者不是这样愚昧昏庸,如果他们手中有同我们一样的军舰火炮和来复枪,他们就将是每一个军人所渴望的真正对手,这场战争也才是能够最大限度发挥智慧才干和英勇精神的势均力敌的真正战争!”
亨利于是说:“他们有的是杰出的人才!”
璞鼎查点头,慢慢地说道:“是的,优秀人才!……就中国而言,他们太少,而且很难受到重用。贪生怕死的胆小鬼逃走了,忠于职守的勇敢战士倒在战场上……所以,亨利,你说得不错,目前大多数情况下不是战争,而是屠杀!……”
亨利没想到自己的话竟吹到总司令耳边,也没想到爵士先生竟同意自己的见解,更想不到璞鼎查沉思着,轻轻地叹息着又说道:“我真是从内心深处厌恶这样的战争!……”
至今亨利还清楚地记得,总司令的声调带着说不出的忧伤,一刹那间,他满脸的皱纹突然加深了许多,仿佛老了二十岁,和眼前这位稳稳地坐在马鞍上、神色凝重目光深不可测的全权大臣,似乎不是一个人。
璞鼎查爵士终于还是对年轻中尉的大胆见解微微地点了点头。这刚刚可以觉察的鼓励,使军官们沿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了下去:“……他们的抵抗,至少不弱于乍浦天尊庙的那些八旗兵,甚至更有韧性!”
“就连他们家眷那种不可理喻的自杀行为,也像乍浦的一样疯狂,或者说更可怕更残酷!”
“是的是的!我亲眼看到的最可怕的场面,是一个母亲亲手刺死了她的两个女儿之后,又用同一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一个八旗兵把他的妻子和女儿们拖到井边,用刀割她们的喉咙,然后准备朝井里扔。我们用枪打倒旗兵,阻止了他的暴行,不料救下来的妇人醒过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们骂个狗血喷头!……”
军官们都联想到了他们亲眼见到的那些极其惨烈的、令他们极为震惊的女人们的自杀风潮,于是又一次沉默。他们至今迷惑不解:男人们的失败为什么要由妇女用她们的宝贵生命做陪伴?终于有人感叹地打破沉默:“这真是不可理喻的、疯狂的令人恶心的事情!太愚昧太野蛮了!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真不明白,乍浦和镇江的八旗兵为什么有这样的勇气?城外的援兵,还有从中国各地调集来的军队,像攻打宁波的、支援广州的,为什么就那么不禁打,不是闻风而逃,就是一触即溃?……”
“哦,亨利医生,你懂得中国话,又救治过许多中国伤员,你能给我们解释这些为什么吗?”年轻的中尉对亨利说。
“一个受伤的八旗兵曾这样对我说,”亨利沉思着轻声回答道,“我们虽然来自关外,但驻防在这里已经二百年,这里埋葬着我们的祖先亲人,这里有我们的家园和田产,这里更有我们的父母妻子儿女亲族朋友,这是我们实实在在的家!不管是天上飞的禽鸟还是地上走的野兽,哪怕小小的蜜蜂蚂蚁,都会拼死保卫自己的窝穴,何况有血性的男子汉!……”
亨利转述的话中,透射出一股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力量和光辉,是人类共同认知的道理。低声议论的军官们全都静下来倾听,听亨利从容地说下去:“我想,这可以解释乍浦和镇江驻防八旗的英勇,也可以解释广州三元里的事件。至于外省调集的客兵,除了像关提督、葛总兵、陈提督这样一些非常优秀又非常忠于职守的将领及他们长期带出来的军队,其他人是不会为了与他们不关痛痒的朝廷和凶暴腐败的官员们打仗拼命的……至于女人们的自杀,我也很震惊,感到难解,也许这里的贞操观念同中世纪的威尼斯一样严酷?无论如何,这恐怕不只是愚昧野蛮,其中还包含着强烈的自尊和同样强烈的仇恨……”
“很好,亨利,”总司令打断医官,显然不希望他再作发挥,“你总是能坦诚地表达你的意见,给大家有益的启示,我要特别表示感谢……先生们,我们的扬子江战役就要接近尾声了,占领镇江,切断中国的南北运输线大运河的目的已经达到,我们已经掐住了中华帝国的脖子!……”他的这一形象比喻引起军官们一阵轻笑,他接着说,“此后,我们将充分使用以战迫和的行动,逼迫中国皇帝就范!为了尽早结束这场战争,我们必须尽快行动。明天开始,主力舰队将集中向南京进军!大英帝国赋予我们的光荣使命一定要完成,也一定能够完成!”
总司令这一番鼓舞人心的话,使军官们从葬礼的伤感和沉重的话题中解脱出来,周围终于有了振奋的笑声和低语。
璞鼎查沉思片刻,仿佛在选择适当词句,然后说道:“先生们,我们是为国家尊严国家利益而战的,不是来颠覆这个东方古国,更不是来播种仇恨。我要求你们,严明军纪,维护大不列颠皇家军队的崇高荣誉,严格约束部下,把杀戮、抢劫和强奸等丑恶事件的发生,降至最低限度!此后再有类似事件,我将严加惩罚,决不宽恕!”
威廉中校拍马赶上亨利,笑着小声说:“嗨,亨利,有件事非请教你不可。我得到了几件古董,你是内行,给鉴定鉴定,好吗?”
亨利似笑非笑地说:“又是从哪处‘烧毁的人家’抢救出来的?”
威廉笑笑,说:“这可是跟在中国人后面,他们挖了那户人家的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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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默然。
一名传令兵飞马赶来,请亨利医生尽快回去,又有伤员送到。
亨利拍马赶回设在原镇江府署的英陆军司令部,伤病员临时集中处就在其中的一个院子。但他不得不早早下鞍,牵着马从人群中穿行。司令部门口简直像是市场:一群儒生模样的中国人,正围着英军书记官领取他们所要求的任命文书,去充任大英远征军治下的各街巷的里长,好过一把此生从未得到过的高高在上的官瘾。
旁边还有两行队列:一行中国人牵着牛羊猪鹅等物,送交英军后领取价银;一行抱着鸡鸭,从英军手中换取一张写有“大英护照”中英文字的白纸,拿回去贴在门口,以保护全家安宁。
亨利扭开脸不愿多看,对这些企图仗“夷势”,保身家得利益的中国人,他心里充满轻蔑。
亨利医生刚处理完两名新送来的伤员,传令兵又飞跑来了:总司令请亨利医生立刻就去。见亨利医生迷惑不解的样子,传令兵赶忙解释说,爵士先生在府署门外大街上被一个中国老头儿拦住了,老人浑身是血,手里举着一张安民告示,他说了许多话,通事不在,爵士先生说你刚回来,请你去看看。
亨利赶到的时候,军官们都还围在那里。
须发灰白、浑身血迹泥土、满脸泪水汗水的老人,跪着,声嘶力竭不停地说着,指天画地,挥动着手中不知从何处揭下来的安民告示。
亨利向璞鼎查爵士一句句翻译老人的话:“昨天,你们在全城各处贴了这张安民告示,要我们镇江百姓依旧‘安居乐业’,还说要对土匪盗贼严加惩治,即使是英军扰累平民,也可立禀所在衙门官员,定予查办。我们百姓正为告示高兴,你们一队官兵就闯进宅院,杀人抢劫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我们一家有十口人死于非命啊!……”
老人哭倒在地,说不下去了。亨利翻译着,不觉面红耳赤,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看他们的总司令。周围的军官一片沉寂,许多双眼睛都望着璞鼎查。
璞鼎查面无表情,沉着地说道:“亨利医生,你让他带领我们到现场去。你带上你的医疗助手和药箱,还有巡查官威尔斯先生和杰克森先生,我们一道去。”
还没有进大门,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就迎面扑来。
大门内一左一右,扑倒着两名男仆的尸体,身上都有枪伤。
连接过厅、中堂和后堂的两侧长廊上,前前后后躺着三具赤身裸体的女尸,浑身是伤,下体布满的血迹已经结成紫黑的血痂,显然是轮奸致死。
走进后堂,血腥味更加呛人:廊子的梁上悬挂着一具衣裙整齐的女尸,院子里躺着两具男尸,台阶上躺着一具白衣白裙、头缠白纱的女尸,手握着的锋利的匕首正插在自己的心口上,艳丽的血在纯白的衣裙上仿佛是一朵盛开的紫牡丹。
巡查官威尔斯先生忽然惊叫出声,指着墙壁,大家这才看到,墙壁上还有着一个人。他像受难的耶稣那样,两手两脚和胸骨被五把刺刀钉在墙壁上,好像是用血写成的中国字——“大”。
“这太残忍了!”亨利大叫着,冲到墙壁前,试图把这具尸体放下来。两名巡查官帮着他一起拔那些插得很深又被死者的血凝住的匕首。这时,亨利仿佛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仿佛出自这个墙上的尸体!亨利以为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两位巡查官也在左右回顾,面露惊恐之色。亨利立刻凑近死者,轻轻扶起那低垂的头,他的心在胸膛中凶猛地一收缩,忍不住惊叫出声:“上帝啊!……”
这是天禄,是一年多以前在海上意外相逢的老朋友!是半年多以前在余姚、在宁波几乎失之交臂、令他心灵震撼不已的敌国平民。但亨利永远不能忘记,这是他幼时的中国小朋友,是他们梨园四结义的好兄弟——二哥!……
亨利的心跳得又猛又狠,几乎要撞破他厚厚的胸脯。亨利的泪水在咽喉鼻腔汹涌,终于冲破眼睑和眼睫毛的封锁,落到了胸前……
第五十一章
一股锥心的疼痛袭来,天寿猛然惊醒,猛然睁大了眼睛。
周围一片昏暗,她的意识也一样昏暗模糊,时续时断:是在黑夜?是在梦中?或者已经死去,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是躺着,躺在床上?床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总在摇晃?……这是间屋子吗?怎么这么小这么燠热,叫人透不过气?……墙上怎么会有灯?对面椅子上是不是坐着一个人?是上界的神仙还是地狱的小鬼?……神仙或小鬼难道也要睡觉的吗?他明明在打着鼾呢……
又一阵疼痛从下面蹿上来,天寿本想咬紧牙关忍住的,但实在受不了,哼出声来。那个神仙或是小鬼立刻惊醒,很快走到面前,灯光被那庞大的身形遮挡,天寿视线又十分模糊,完全不能分辨这是个什么人,是男是女,只觉得有柔软的毛巾为自己擦汗,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挨在额头试热度,又轻轻地把脉……
她听到清脆悦耳的丁当声,那双温柔轻捷的手用闪光的小勺给她喂水。第一勺水非常非常苦,第二勺水又非常非常甜,以至于她一把抓住那双手,把那杯蜜水一股脑儿灌下喉咙,喉咙里的苦涩、干燥和血腥气似乎才被冲淡,她也才轻松地嘘了口气,无力地闭上酸涩的眼皮,又坠入昏昏的沉睡之中。将睡未睡之际,还有问题溜进她的脑海:这么厉害的疼痛是从哪里来的?那位神仙或者小鬼儿给我把脉的动作为什么那么熟呢?……没容她细想下去,睡意又完全控制了她。
天寿再次醒来,满目明亮,她惊异地望着四周。
阵阵湿润的风送来阵阵涛声。是松涛?是江涛?
当天寿又感到轻轻晃动的一刹那,突然明白了,自己是在船上,这船决不是中国的船!她猛地坐起身,一阵剧痛伴着极度的虚弱使她眼冒金花,呻吟着颓然倒在枕上,半天缓不过气来。
门外像是凳子响,接着就有匆忙的脚步响到床前。天寿勉强睁开眼睛,意外地看到了一张圆圆的、善良又忠厚的中国妇人的脸,那双关切的充满同情的黑眼珠定定地注视着自己,接着就绽开了一脸温厚的笑,说道:“老天爷保佑,总算醒过来了!……你的伤蛮重的,不可以随便乱动,我去禀告夫人……”
望着她穿了镶边大襟宽绸衫的背影从门边消失,天寿满心疑团,脑子里依然糊里糊涂,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这个和善的妇人是谁?她要去禀告的夫人又是谁?隐约间又想到昨夜,究竟是真还是梦幻?给自己喂水把脉的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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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的脚步声、低语声和着衣裙的声直到门边,一个身材高大、棕发碧眼、穿着束腰很高的长长拖地裙的中年夷妇快步走来,高兴地笑着,对天寿伸出白白的、姿态优雅的双手,用好听的声音很快地说着天寿不懂的话。天寿茫然地望着她,不知所措。
那中国妇人早把随带来的托盘放在床头小柜上,托盘里是一杯牛奶、一杯清水和一杯紫红色晶莹剔透的红葡萄酒,还有一碟蛋糕、一碟奶油松饼和一个色泽美丽的水蜜桃。她听夫人说了一段停顿下来,连忙笑着对天寿说:“这位是布鲁克夫人,是咱们这条船上布鲁克船长的妻子。我是夫人的女仆,就叫我陈妈好了……夫人说,看到你醒来很高兴,能认识你这样一位可爱的中国小姑娘也很高兴。”
天寿听得懵懵懂懂,略一回想,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小声重复道:“中国……小姑娘?……”
夫人又兴奋地说了一通,陈妈继续翻译下去:“夫人说,你的伤很重,连受伤带手术失血很多,一定要好好养伤!亨利是一位很高明的外科医生,他做的手术你完全可以放心,一定会痊愈,就跟没有受过伤一样!……”
天寿又是一惊,差点儿叫出声来:“亨利医生?”
夫人注意地看着天寿又笑了,说:“你果然是他的朋友。是亨利医生把你托付给我的。亨利就像我自己的儿子一样,他的朋友就是我们全家的朋友。你想吃什么?愿意吃一点烤牛排和炸鱼吗?……”
听着陈妈说出夫人的问题,天寿脑海深处的一角突然一闪,仿佛又回到童年,仿佛又是在澳门司当东家那高大华丽的餐厅,和蔼美丽的司当东夫人,为她举起了盛满红葡萄酒的晶莹美丽的高脚杯……布鲁克夫人当然不是司当东夫人,但她们都让天寿联想起善良和温柔,想起慈爱的母亲……
她转着眼睛看看陈妈,又望望布鲁克夫人,心里着急,想要大声喊叫,但出来的声音却是那样微弱,那样断断续续:“请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我这是……怎么啦?……”
仅仅这么几句话,天寿觉得吃力得头昏脑涨,上不来气儿,眼泪不知怎么也滚落下来。
夫人和陈妈对视一下,缓缓地在天寿床边坐下。陈妈轻轻用洁白的手巾为天寿擦去脸上的汗和泪,同时低声又轻柔地告诉天寿:你的大腿根中了枪弹,流了许多血;又因为你是石女,经血积留在肚子里凝成血块,也引起了很危险的炎症;你若不死于枪伤,也会因为凝血淤积送命。亨利医生取出了留在你大腿里的枪弹,缝好了伤口;又切开你封闭的阴门,疏通了淤血。是亨利医生救了你的命。
天寿的视听和理解此时都还很迟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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