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梦断关河-第18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天寿坐着石凳,全身都趴在石桌上,脸埋在臂弯里。雨香从背后轻拍天寿一下:“天寿哥,你又不舒服了?还是回屋歇……”他的后半句话惊得咽了下去,因为天寿一抬头,他便噤住了:通红通红的面孔,眼睛里包着满满的泪水,白白的小牙使劲咬着嘴唇,咬得都沁出血来了。他竟猛地把雨香的手一把抓住,抓得很紧很紧。这从未有过的举动,加上他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表情,真把雨香吓了一跳。“天寿哥,你这是怎么啦?”
  天寿还是抓着雨香的手不放,神情十分激越,眉尖不住耸动,以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终于,他长长地吸了口气,盯着雨香,轻声地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对不对?”“对啊!师傅和戏文上都是这么说的。”“知恩不报,猪狗不如,对吧?”“那是当然!”天寿眼睛一闭,大颗泪珠啪嗒啪嗒滚落下来。
  雨香惊异地看着,试探地问:“莫非……胡大爷?……”沉默中,天寿睁开眼睛,那双叫雨香羡慕爱慕的丹凤眼蒙着泪雾,亮晶晶的有如晨星,光芒闪烁,极不稳定。雨香竟看得心慌,不敢久视。“雨香,你信命吗?”天寿突然轻声问。“命?……我不知道。”雨香茫然回答,又反问,“那,你信吗?”“我……原本信的。可今儿个,想试试看……”“试……什么?”“不认命成不成!”天寿俊美的面容,因焕发着激情,格外光彩夺目。雨香不解地望着他,既迷惑又不知所措。正是这孩子天真稚气的疑问表情,激发了天寿,他眼睛里陡然亮起一片炽烈的火光,猛地打开闭锁已久的闸门,从不对人说的话滔滔不绝,倾泻而出:“……自小儿我就知道,我命犯孤鸾,惟有独身才能一世平安。可现如今……这么多年,他对我真情一片,始终不改;我感激在心,对他又何尝不爱?就与他终生相守,就破了柳门的规矩,有什么不成?这是两相情愿情投意合,不是卖身也不与旁人相干,有什么不成?……我又不能为柳家接续香烟,传宗接代!我……”天寿突然截住话头,看看惊呆了的小雨香,不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从亢奋、迷乱和矛盾中醒悟,发现自己太失态,后悔说得太多太直,于是伸手抚摸着雨香的肩头,强笑着说:“瞧我,都胡说八道些什么!你千万别跟人学舌去,不然我可没脸见人啦!……”雨香的小脸一时也红了,长长的睫毛直忽闪,兴奋地连忙说:“你这么信得过我,对我说心里话,我,我……这么多日子了,我雨香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
  天寿的泪水又涌出来。他扯出手绢蒙脸片刻,再抬头,仍垂着眼帘,说:“胡大爷待我有大恩。如今逢着他遭难,该是我报答他的时候了!……我师兄还睡着,等会儿要是醒了,你替我照看照看,他还有两剂药没有煎……”桌上杯盘狼藉,一坛酒已去了半坛。
  知府大人走了以后,胡昭华隔着书房门窗,喝住了拼命敲门的两个兄弟,说天大的事明天再说,我不寻死,就想安安静静地待会子,谁也别来打搅。老太太大太太姨太太,所有童仆侍婢,一个都不许进我这书房院门!当大家就要退出的时候,大爷又吩咐备宴一席、酒一坛,王师爷送进。就这样,从中午起,胡昭华要王师爷陪着,喝酒喝了两个时辰。
  王师爷不住地劝他少喝。胡昭华却冷笑着说:“酒入愁肠人易醉是吧?我偏不,越喝越醒,越愁越不醉!你看我,像是要醉的样子吗?”
  确实不像。人家都是越喝脸越红,他却是越喝脸越白,从象牙白变成苍白,又变成惨白,白得发青,更显得双眉漆黑、眸子乌亮,竟使他罕有地带出一种阴郁男人的强悍。
  屋里开始发暗,王师爷探头看着窗外,说:“又是满天乌云,要不就是时辰晚了,大爷你就别喝啦!……身子要紧,胡家还得靠你支撑哪!”胡昭华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银库掏空了,十三行街的房子毁了,货栈烧成灰了,我这败家子还有脸见祖宗?明天就向二弟三弟交账,让贤!……”“可别,可别,”王师爷半真半假地笑道,“您要真撂了挑子,在下可就没地方混这口饭吃了。”“哈,天涯何处无芳草?只看缘分了。”“你得往开里想,眼下这事又不能怪你,朝廷和官府……”胡昭华手一挥,止住他:“你不用说了,如今我算是清楚了:什么行总!什么首富!不管有四海三江的买卖有百万千万的家私,不管怎么忠心耿耿出生入死替朝廷办事为官府分忧,在朝廷和官府眼里,我不过是一条狗!一条肥狗!听明白了吗?……想踢就踢,想打就打,想剥皮就使刀割,想吃肉就架火烧!……我还得朝着大人老爷们摇尾巴赔笑脸,说踢得好打得妙!割得痛快烧得香,小民谢恩了谢恩了!哈哈哈哈!……”胡昭华狂笑,眼泪都笑出来了,连着喝了三杯酒,抹了抹眼角,沉默了许久,伤心地说:“论理,朝廷特许十三行做最赚钱的洋商买卖,是天恩,报效朝廷也是应当的。可这么多年,胡家报效得还少吗?这回偏火上浇油、釜底抽薪,心太黑下手也太狠了!……我呀,真是十足的大傻瓜!我干什么一次两次三次地从中调停?一看朝廷支持不住就赶紧地张罗着讲和?我费了大劲促成和局,倒把自己和得个倾家荡产!我图的什么呀?……就让夷人把官兵打败打垮,一直打进广州,让朝廷那些个钦差总督巡抚提督知府一个个全都杀的杀、流的流、革职查办的革职查办,不也碍我不着吗?胡家不也丝毫无损吗?我这是何苦来呢?……”王师爷见胡昭华眼里闪着亮亮的凶光,不由得背上蹿过一道冷战。可这位公子爷却转而长叹,摇摇头,说:“大战一开,玉石俱焚,无论胜败,无论谁有理谁没理,受苦受难的还是无辜百姓啊!他们终究是我的父老乡亲,我终究是天朝人吧?……”王师爷赶紧顺着他的话说:“是啊是啊,您实在是两难哪,一边是父母之邦,一边是贸易伙伴、生意场上的朋友,两边您都想维护,力主和议最是高招儿嘛!”“可两边我都得罪了!这边骂我汉奸,那边骂我出卖朋友,我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哪怕落点儿好处呢,偏又竹篮打水一场空,赔了个精光!这不是遭瘟吗?是我上辈子作孽?是我此生大奸大恶得的现世报?……”“可别这么说,胡爷!胡家从来有好善乐施的美名,当年捐银修海堤造福一方,所有赈灾济贫、救助鳏寡慈善之行,胡家都是头一份,这,有目共睹哇!”胡昭华好像没听到王师爷的劝解,依着他的思路掰着手指头算:“商家以赚钱赢利为生是天经地义,不能算是我作孽吧?美食华屋是先人的余荫也不是我作孽吧?就算这好男恶女颠倒阴阳,老天生成的性情,要说起来该是老天作孽,可怪得着我?就算我好男色有错,我也从未用强,讲的是两相情愿,同欢同乐,这也算作孽不成?……”王师爷笑着劝道:“胡爷不必这么吾日三省吾身了,你这番虽遭挫折,日后自有起复之期,况且你生来锦衣玉食,已经享遍人间福分了……”胡昭华一愣,随即仰头大笑,笑得分外张狂,边笑边说:“是啊是啊,人家享用得到的我都有,人家享用不到的我也有,吃穿住用,敢说比不上皇家也比得过宰相!我还有什么不足?就算我立马一命呜呼,我还有什么憾事不成?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他的笑随着一声比一声低沉的“没有了”而完全消失,后来竟手持酒杯,眼望虚空,呆住在那儿。
  王师爷偷眼看着他,悄声一笑,说:“我猜你还有一桩憾事——韵兰,可对?”
  胡昭华瞥了他一眼,默默举杯把酒喝干。“我看得出,你是真的最喜欢韵兰,下了好大本钱,费了许多心血,竟不能换来心许,我要是你,早下手了……”〖CM(33〗胡昭华又沉默片刻,说:“你是说我不敢下手?……连我自己也不大明白……当初或许是因有天福怕着林钦差,后来又因有天禄怕着琦侯爷,等这二位钦差大人都革职了,我又念着多年的忘年交,不舍得糟践那一份真情了……这也是韵兰的可贵之处了。”“还是那句老话:越得不到手的越舍不得!”“也许吧!……如今,胡家一败涂地,家班怕是再也养不起了,憾事就憾事吧,谁一辈子还不留点子遗憾!……喝酒喝酒,为这点遗憾,也该陪我干了这一杯!”胡昭华说着,拿手中的高脚玻璃杯用力跟王师爷的杯子一撞,两个杯子一起碎了,清脆的声音十分好听,酒也洒了一身一地,两人同声大笑。“胡爷,王师爷!”熟悉的声音很轻悄,却不啻一个炸雷。笑声戛然而止,两人一起回头,胡昭华直跳起来,带倒了凳子,碰动了桌子,满桌杯盘碟碗丁当乱响。他做梦也想不到,他引以为憾、得不到手的韵兰——天寿柳摇金,就站在面前!
  天寿衣裳头发都湿漉漉的,脸上也滴着水,鼻尖耳朵都红了,怯生生地站在那里,眸子闪闪,一眨不眨地盯着胡昭华看。
  胡昭华直扑过去,伸手扶住天寿的双肩,像要证实这不是个幻影:“韵兰!真的是你?……你居然此时从天而降?……真的,真的是你……”他目光在天寿脸上流转,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王师爷笑笑,说:“下雨了?我们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到厢房去瞧瞧。”他说着推门而出。风声、雨声和隐隐的闷雷声从门缝送进来,但屋里的两个人全然没有听见。
  两人只是对视着,默默无言,目光是交流的惟一窗口。
  后来胡昭华掏出手帕,细心地为天寿擦去头发和脸上的水滴,醉心地轻声赞叹说:“真个是吹弹得破哟!……”“我……”天寿欲言又止,面红过耳,心跳如鼓。“你要对我说什么?”胡昭华的声调仿佛含着磁性,非常低沉,温存体贴,像丝绒一样,使得天寿的心似乎在不住地膨胀,膨大得整个胸膛都盛不下,使得他呼吸都异常困难。天寿努力忍住突然涌出的泪水,声音止不住地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说:“半年多以前……在花园清芳楼的酒宴上,你对我说的话……你发的誓,还作数不作数?……”“韵兰,交往十年了,你还信不过我吗?”他的声音越加低微轻柔,犹如耳语。天寿努力抗拒这魅力无比的低语的诱惑,使自己保持清醒,这很困难,一时间心软得无法收拾。他不敢抬眼,但还是毫不含糊地表白说:“我……我柳天寿一不求荣华富贵,二不求光宗耀祖,只求百年厮守,天长地久!”“你放心。我胡昭华说到做到,此生决不负韵兰,否则,天打五雷轰!……”天寿赶紧用手捂住胡昭华的嘴,胡昭华就势拿过天寿的小手在自己面颊上嘴唇上摩挲着,沉醉地望着天寿越来越红、红得像桃花、红得像玫瑰的小脸,不由得心房发颤。天寿竟第一次不抽回自己的手,反倒轻柔地抚摸着他那漆黑的眉毛、他那温柔的眼睛,还有他面颊上长长的可爱的酒窝,气息不畅地说下去:“你对我爹,对我……对我们全家都有大恩,如今,正是该着我……该着我报恩了……我愿意了……”最后的话,已经轻得几乎听不见,但在胡昭华耳边,却像一声雷鸣,把他震得愣怔着,竟有些不知所措。天寿抬不起头,只把面颊轻轻贴在胡昭华的胸膛上,感到自己的心跳同他的心跳一样又快又响又急,血也在脸上在全身流得轰轰作响,好似就要炸开。他忽然觉得浑身一紧,已被胡昭华搂在怀中,搂得那么紧,紧得气都透不过来了。他缓缓抬头,两人目光一撞,情火骤燃,同时从口唇相接中找到了烈焰的出口和交汇点……胡昭华拼命地压着碾着吸吮着,从未经受过这些的天寿惊慌恐惧又感到沉醉而甜蜜,再也不肯睁开眼睛……
  胡昭华用力扳过天寿的身子,从背后抱住了他,亲着他的肩头、脖子,用面颊摩擦着他的脸蛋儿,一只手去解他的腰带,一只手却伸到了他的胯下,气息急促地在他耳边低语:“宝贝儿,好心肝儿,我这么揉搓你,你还没兴致吗?怎么到现在还没起来?我不能半途而废呀!……”天寿心里一惊:“怎么?”“我做了你,得你也做我,我才能过得去,咱俩才能同欢共乐,快意成仙哪!所以我从来不收用小伶小童……”仿佛寒霜突降,天寿身子一缩,瑟瑟发抖。“你这是怎么啦?”胡昭华重新搂紧天寿,团团炙人的热气呼向天寿耳边,“你放心,我从来不是血雨腥风摧花手,我要跟你做一对风流旖旎并蒂莲。”说着,又用力在天寿胯下一摸,这回真的吃了一惊,“你莫非是个天阉?”

霸气书库(www。87book。com)txt电子书下载
  天寿又是羞愧又是懊恼,急忙抽身,一时心慌意乱昏头涨脑,口中喃喃地不知所云:“我,我不知道你是这种样子……我以为……我以为……”强烈的情欲陡然被遏阻被破坏,刹那间胡昭华如同一头愤怒的野兽。他猛扑上去,一下抽掉了天寿的腰带,仔细一看,怒吼道:“你是个女人!”他赤红的眼睛鬼怪般闪烁着,步步逼近。天寿又惊又怕,一个劲儿朝后退缩。他却一把揪住天寿,左右开弓,重重地扇了天寿两个耳光,又猛力一推,天寿扑通一声摔出去好远。他用充满憎恶和仇恨的目光瞪着天寿,恶狠狠地骂道:“滚!滚!你这骗子,肮脏的臭女人!”他猛地打开了书房大门,震耳的风雨声和隆隆雷声从高天迎头扑下来,他仰着脸直冲进暴风雨,大步疾走,仰天大笑大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最美的竟是最丑的!最爱的偏是最可恶最可恨的!……哈哈哈哈!报应啊!报应啊!……”王师爷见此情景,连忙跑出去追赶胡昭华劝他回屋。但书房院子很大,王师爷追上时两人都已成了落汤鸡。大雨如注,浇得人睁不开眼,王师爷拉胡昭华到墙边的大树下暂避,一边劝慰着。胡昭华还跟疯了似的大笑,满脸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使劲抹了一把,说:“哈哈,我给骗苦了,想吃仙果倒咬了一嘴臭虫!他,他是个女人!……”“啊?!……”王师爷张大了嘴。
  一团极其耀眼的亮光猛然闪过的同时,“啪啦啦!——”一道震得人头昏目眩的大霹雳就在书房院里炸开,其中还夹杂着人的惊呼、大树劈断倒地的巨响,刚刚站起身的天寿又被震倒在地。她一直在羞愤中痛哭,恨不得立刻死去!可此时,她却被更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看得很清楚,那道霹雳正炸在胡昭华和王师爷的头顶,他们两人同劈断的大树一起倒地,再也没有起来,再也没有动一动。满院子满屋里弥漫着硫磺和焦木的刺鼻气味……
  偏是这时,书房院门响起急促的敲击声。天寿惊得手足无措,想起还有一个通花园的旁门,起身就要逃,可院门已被强力撞开,大雨中站着天福天禄和雨香,都在大叫着天寿的名字。天寿从隐身的墙角跑出来,张着双臂直扑过去,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泥水中。天福他们三个赶忙跑上去扶天寿,天寿张嘴叫了一声“师兄!”便放声大哭,只哭了两声,一口气上不来,昏死过去……
  第二十一章
  天福和天禄靠在船舷边,望着船下流动着的清澈透明的蓝绿色海水,都那么心事重重的,已经交谈好一阵了。“我到底也没弄明白,昨天究竟出了什么事!”天福端正的面容少有这么疑惑和忧虑,一夜不眠使他眼睛布满了血丝,白皙的面容微微泛黄。
  天禄回眼来看看师兄,眉间那道竖纹比平日显得又深又长,沉郁地问:“咱们在墙根儿躲那大霹雳之前,你没听到什么动静?”“没有哇,满耳都是风雨雷电!你听到什么了?”
  天禄黑眉紧皱,沉默片刻,摇摇头:“像是有人大叫大笑,又不很清楚。”“没想到雷劈死的模样这么吓人!……我现在一闭眼,就看见胡大爷和王师爷那两张焦黑的脸,眉眼扭曲得比戏里的钟馗还难看!”“哼,遭天雷打,定是干了亏心事作了孽!”“莫非他们把咱的小师弟……”“这种事对他们这号人算什么!……倒是小师弟一直不对劲儿,得想个法子哄他吃口饭才行啊!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说话,只呆坐着,可别出事……”昨晚,他们发现劈断的大树边躺着两具遭雷殛的尸体,都吓坏了。但天福天禄都是见过世面的,很快镇静下来,与雨香商定,就说雨香是带天福天禄去胡宅寻天寿的,与天寿在半道儿相遇,一听说柳师傅病危,天寿便急忙跟两位师兄回香港岛去了。雨香呢,因为回来时候雨太大霹雳又吓人,找了个地方避了避,所以回班子晚了。这样,就把天福天禄天寿和雨香都从胡宅雷殛的事里择了出来。随后,天福就背起仍然昏昏沉沉的小师弟,冒着毫无停息之意的倾盆大雨,和天禄一起直奔码头,连夜雇船离开广州。
  天福此次赶来广州,确实是因为柳知秋病重,开始吐血,还拒绝吃药。广州打仗,消息不通,师徒二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英夷的兵船刚刚开始退出珠江,天福就搭第一只来广州的船寻师弟,从残毁的老郎庙找到城外的胡家班,从雨香口中得知天寿的行踪,便同着天禄雨香一同来到胡宅,不想竟遇到了这样的事。那震得人眼花耳聋的大霹雳和断倒的大树没有伤到他们,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至今想来还心有余悸。天福便宽解地说:“唉,见到那两人的样子,你我都心惊肉跳,小师弟素来柔弱,又是亲眼看到雷劈,哪里经得起,多半是吓坏了!离开广州、回听泉居住些日子自会好的。只是师傅病重,他又要多一番心事了。”天禄无言,只是一叹。
  天福话题一转:“我还是担心,胡昭华毕竟是广州名人,这事万一牵连到我们岂不是麻烦?”“不会,”天禄胸有成竹,“昨夜的大雨直下到今儿早上,什么痕迹也都冲没有了。雨香年岁小胆子不小,又讲义气,再说他也不愿牵扯到这麻烦事里头。况且我们并没有做任何坏事!就算这里面藏着污糟罪案,也只有他们两个欺负小师弟,断然不会是小师弟呼风唤雨,使天雷打死这两个大人!放心好了。小师弟回听泉居再好也没有了。服侍病人也能让人分分心,忘掉这件倒霉事……”两人正低声谈论,船老大急匆匆地走来,说:“二位爷,东面云色不对,好像要起风,天也闷得厉害,看样子还有大雷雨……”天禄故意轻松地笑道:“风大正好张帆,船走得更快,我们多给你船钱。”“不是呀,二位爷,我这船小,扛不住,不敢朝前走了,得赶快靠岸!”天福天禄四顾,水天一色,茫茫无际,哪里能看得见陆地?
  天福说:“这不是风平浪静吗?为什么要靠岸?现在离香港岛也不远了吧?”
  船老大着急:“二位爷不在海上过活,跟你们说不清!我只对二位爷再说一句,听不听在你们了:我的船这就往岸边靠,赶在风雨前,大家阿弥陀佛;赶不及的话,就请二位爷还有你们那位傻小爷早做准备,万一落水也好保命!”天福看着来去匆匆的船老大,再看看天色水色,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危言耸听,不过想多得几个船钱罢了!”天禄劝道:“宁可信其有,去舱里找点应手的家伙,以防万一。真的来了大风雨,照看小师弟可比平日费力气!走,去劝劝他,就是用强也得要他吃饭!”任天福天禄说破嘴皮,小师弟只是一声不响,一动不动。
  天禄生气,吼他:“不吃饭,还想不想活啦?”天寿无神的眼睛对他一瞥,但又像根本没有看见他。天禄气得扳着天寿的双肩摇晃他,喊道:“你醒醒!醒醒!天大的事也用不着这么五迷三道的!”天福止住天禄,端起粥碗,夹了些菜和酱肉,舀了浅浅一匙子送到天寿嘴边,柔声道:“这是你最爱吃的薏米白果粥,酱肉也做得很地道,尝一口吧?”
  天寿居然听话地张嘴接了,呆呆地咀嚼吞咽,表情木然。师兄们都高兴地笑了。喂到第三口,匙子竟晃来晃去地对不准天寿的嘴,想要再喂一大口,船身猛然一跳,三个人都被颠起来好高,随后又都摔倒在船板上,碗碎了,粥洒了满身满地。他们还来不及反应,船身的凶猛颠簸就让他们像三颗豆子一样,滚过来又滚过去,想停也停不住,怒吼的风声夹杂着暴雨抽打船身舱房的声音,震得耳朵生疼,完全盖住了他们的惊叫声,可怕的事情还是降临了。
  飓风挟着暴雨突然在这一带海面肆虐,大海立即做出疯狂的回应,整个儿沸腾起来,卷起的滔天巨浪,仿佛能把山岳击碎。那艘小小的航船,像一片枯败的秋叶那么渺小无力,忽而被抛上浪头,忽而被掷下波谷,忽而又风车似的在狂风恶浪间团团打转,一个凶猛的巨浪朝它迎头压下,它再也经受不住,被击成无数碎片,散落在波翻浪涌的海面……
  船翻之前,天福天禄哥儿俩费了好大劲儿,总算把舱里惟一的救命大葫芦,牢牢地拴在从来不会水的天寿腰上,才松了口气。他们俩自恃小时候在珠江里练就的水性,并不慌张,但也只来得及互相叮嘱了一句:“跟着葫芦,朝岸上游!”船就被巨浪击碎。他俩各自抱着了一块船板,在一片风声雨声惊呼尖叫的混乱中,随着汹涌的浪头沉浮挣扎了许久,才确信自己没有淹死。
  一道道闪电撕破浓浓黑云覆盖的海空,把海面照得雪亮,借着这片刻光明,天福发现葫芦已经漂浮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不管浪高风狂,硬着头皮追着葫芦游。他们的约定太英明了,在离葫芦不远处,天福与天禄会合了。再奋力搏斗片刻,他俩终于游到葫芦跟前,见小师弟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搂着大葫芦,还活着!天福天禄一高兴,咧嘴要笑,一个大浪迎头拍过来,都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又咸又涩的海水。
  天寿小脸煞白,白得泛青,浑身发抖,看来已经喝了一肚子海水,显得非常疲惫,睁开眼可怜巴巴地看看两位师兄,又闭了眼,像是再也无法支持。天福天禄商量,现在风急浪高雨又大,游起来耗费力气,又不知道岸在哪里,不是白费劲?想想每次大风浪后,沉船的漂浮物多被打到岸边,而且飓风再暴烈,很快就能过去,不如先省口气,随波逐流,等风小浪平了,再朝岸边游。
  飓风还在狂吼,大雨还在倾注,他们在狂浪中上下颠簸摔打,头昏脑涨。大浪激起的水花击打在身上脸上,疼得如同刀割,天福和天禄把天寿夹在中间,三人紧紧地靠在一起,借着两块船板和一只大葫芦的帮助,努力抗拒覆没的命运。
  大病初愈的天禄,眼看着有些支撑不住了,好几次船板从他手里滑开,差点被迎头压过来的巨浪卷进海底。天福大声喊着:“抓紧船板!别松劲!飓风就要过去啦!……”天禄听不清师兄说的什么,但完全懂得他的意思,白着一张脸,对着天福点头示意。
  刚落水的时候,一直痴痴呆呆的天寿,突然长了一股子邪劲儿,拼命挣扎,挣扎到没了力气的时候,才发现巨大的葫芦能让自己不沉底,这才全力抱住了葫芦,把脑袋搁在葫芦腰上安全地喘气。尽管狂风巨浪中受刑一样的痛苦让人难以忍受,疲惫不堪,但有两位师兄的左右护持,自己毕竟吃的苦头最少。生命受到的威胁一旦有所减缓,旧事便又兜上心来,自惭形秽、万念俱灰的心绪便又攫住了这个脆弱又多愁善感的孩子。天寿断然从腰间扯下系葫芦的绳子,把它推给天禄。天禄不知是怎么回事,赶紧伸一只手接住。天寿透过水花看罢天福又看天禄,酸酸楚楚地喊了一声:“师兄,多谢了!……”说罢,猛然松开了扶着葫芦腰的手,竟然沉了下去。
  天福天禄大惊,赶紧伸手去抓,哪里还抓得着!
  天福把船板和葫芦都推给天禄,喊道:“师弟你看住了,我去找他!”天禄又推还给天福,说:“我水下功夫比你强,我去!”陡然间,天禄不知打哪儿激发出十倍的气力、百倍的精神,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个猛子直扎下去。想不到不多会儿就碰到了海底,而且,海面上惊涛骇浪,海底下倒不怎么动荡。没费多大工夫,天禄就看到了在海水里漂浮的天寿。他赶上去,一把揪住天寿的辫子,用力一蹬海底,两人一起冒出海面,离天福和大葫芦不过十来丈远。
  他们会合在一起的时候,风小了,浪也平息了一些,天福天禄一起动手,把天寿重新拴在大葫芦上,又压天寿的肚子,让天寿把海水吐出来。“师兄!……这下面到海底只有……三人多深,看样子离岸……不远……”天禄上气不接下气,累得手脚都在哆嗦,但很兴奋。“真的?”天福也很高兴,“眼看着飓风也要过去了,等小师弟醒过来咱们就得想法找岸了。可这四望无际的,往哪儿游呢?”
  天禄想了想:“这飓风是……从东边刮来的,船老大说要往岸边靠……也是顶着风行船……咱们也……顶着风游吧……”他们就这样顶风游着,游着,竟然真的看到了陆地的青灰色的影子!从那一刻起,他们就抛开了船板,带着天寿和葫芦,奋力朝青灰色游过去。当他们的脚碰到软软的沙地的一刹那,最后一点力气也已用尽,一起倒在海滩上,任半截身子还在海水中泡着经受海浪的拍打,任雨水瓢泼似的往下浇,再也不肯动一动了。
  飓风虽已停息,雨却没有停,甚至下得更大了。
  天色昏暗,不知是因为乌云低压、雨下个不停,还是因为时近黄昏。无论这个海边的小庙如何破败,庙中海神泥像如何面目狰狞和荒诞不经,庙廊下总是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他们利用香炉灰中侥幸存着的一点火星、破烂得不能再破烂的半扇门板和只剩三条腿的供桌,生起了一堆红彤彤的火。这火,给了从险恶的大海咆哮中九死一生的兄弟们无限温暖,他们的衣服渐渐干了,他们的脸色渐渐像活人的样儿了。天福看到天寿的小脸被火一烤,竟又透出红润,放心地长出一口气,说:“我去帮帮天禄……没想到他本事竟越发大了!真是多亏了他呀!”“我也去。”天寿立刻站起身。“不用了。这火堆也得有人看着。”天福说着,离开火边,出庙门朝不远的海边跑去。雨还在下,但小得多了。
  连天福天寿都不知道天禄对海这么熟识。
  他们三个像死尸那样躺在海滩上淋雨的时候,是天禄最先醒过来的。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爬到海边的礁石上,用手抠、用石头砸,吞吃了许多夹在壳里的海蛎子,又从石头底下礁岩缝中摸小螃蟹,生吃活嚼下去十几二十只,有了劲儿,赶紧把天福和天寿一个一个地背到更安全的高处,放在雨淋不到的岩洞里,这才跑出去寻找附近的渔村或是人家。雨太大,看不远,只找到了这个中用不中看的破庙。他找到了火种,生起了火堆,把陆续醒过来的师兄师弟搀到了这里,就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