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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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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天福天禄争的是眼下天朝最大的大事:战,还是和。天福主战,堂堂大清,安能惧怕小小的英夷!天禄主和,英夷船坚炮利,七月里攻陷定海不费吹灰之力,大清官兵凡接仗者无不鸟兽散,明知打不过,干吗再派许多人去送死!
  说起战祸起因,两人歧异更甚。


  天福恨英夷狼心狗肺:先使鸦片流毒中华,赚取亿万白银,一旦被禁便兵刀相向,十足海盗行径!天禄却说前任钦差太孟浪,轻启边衅,致使战火四起,百姓遭灾,不怪朝廷将他革职。
  听到这话,天福脸上不由得带了颜色,质问道:“叫你这么说,林大人禁烟也禁错了?”天禄也不再嬉皮笑脸,认真地回答:“禁烟自然不错,两年前琦侯爷在直隶总督任上,不到两个月就查禁烟土二十万两,朝野震动,大得万岁爷嘉奖;可要跟夷人讲禁烟,一味蛮干,岂不是大错?……”
  哥儿俩越争声音越高情绪越激动,后来竟都站起身来指手画脚。天寿这么一截,两人如梦方醒,各自归位,略一打量四周,天福苦笑着摇摇头,天禄习惯地做了个鬼脸,吐吐舌头。
  他们坐在广州城外一个码头边的茶楼上,七八成茶客,喝茶、吃点心、聊天、谈生意,堂倌满头大汗托着木盘来往穿梭,大声用粤语吆喝着“虾饺!糯米鸡!”卖唱女子和着咿哑的胡琴用尖尖的声音唱着小调,吃的喝的和人体的汗臭,说笑唱闹和杯盘桌凳脚步响,乱糟糟的气味和喧闹把天福天禄的争论全都淹没了,没有人注意他们。至于钦差大臣的变迁,千里之外被英夷攻占的定海,好像也跟这里毫无关系。
  天禄看看天福和天寿的表情,有意缓和气氛,说:“琦侯爷也知道林大人是好官……”
  “琦侯爷是琦侯爷,你是你,我只问你自己!”天福不依不饶。
  “那还用说嘛!”天禄嘻嘻一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眼睛还像小时候那样眯成了一条线,扳着手指头比画着,“现如今的世道,十个官儿九个贪,一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清官儿!既清廉又能干的,千里挑一;清廉能干又爱民的,万里挑一;清廉能干爱民又有文才的,十万个官儿里也未必能有一个……”
  “林大人就清廉能干爱民又有文才!”天福认真地说。
  “可这么个十万里挑一的好官,倒为了禁烟,招来夷人祸害,三百年太平天下毁于一旦,又怎么说呢?定海百姓可是日夜在水火中,何人能解民倒悬?”天禄不愧昆丑中的佼佼者,伶牙俐齿,说得天福一时无语对答。天禄于是转向天寿:“师弟你说呢?”
  天寿低眉垂目,只不做声。他心里正别扭着。
  他们师兄弟一起从小长大,感情原本不错,天福一向老成持重,大哥味儿十足,而天禄唱昆丑,成天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与天寿又年岁相近,两人处得更好一些。天寿挨打挨骂哭天抹泪,总是天禄去滑稽一番把小师弟逗笑;天寿遇到什么难处,特别是唱昆旦时常碰到的看客纠缠,也总是小师兄首先挺身而出,干涉解围。那次唱宫戏,打亲王手里救下小师弟,更是天寿一辈子忘不了的恩德。当年二人一同偷跑去澳门,回来受罚挨打,哥儿俩都自担责任互相保护,很义气;而澳门之行长久地成为只属于他们俩的共同秘密,也使他俩比跟别人更近一层。即使两年前他一怒之下出走远行,天寿也能谅解,实在是父亲太不成器,况且是父亲赶小师兄走的,还要杀他,他不走也不行。
  因此,那天在胡家花园骤然见到久别的天禄,天寿惊喜万分,一反常态地大喊大笑又捶又打。可天禄的反应也一反常态,他只是矜持地微笑着,像大人对孩子,像高僧对信徒,甚至像做官的对他治下的子民那样,居高临下地摸了摸天寿的头顶,说:“两年不见,天寿也没长个儿嘛!”天寿立刻觉得受了冷落,真想回他一句:“你不是也没长个儿嘛!”但他没出声,只红了红脸,后退了两步,心里疑惑着,跟最要好的小师兄拉开了距离。
  这两天天禄很忙,好不容易才抽出空闲来这里一聚。看他长衫马褂,挺胸扬头,慢条斯理,满嘴官话,干吗那么神气活现?不就是给新来的钦差琦侯爷当差,无非跑跑腿儿送送信、端个茶递个水儿的,有什么大不了!大师兄还在林大人手下当着抄写书吏呢,也没兴头成这样!跟身材修长、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的大师兄一比,他显得那么矮小那么黑,脸又方下巴又翘,更像一把大铁锹了!
  那日一见他竟跟鲍鹏那家伙在一起,天寿就满肚子疑惑,直对着脸逼问他。他慌慌张张地反复解说,说他是在山东搭班唱戏时碰到鲍鹏的,他乡遇故交,总比别人情厚些。所以,后来鲍鹏因通夷语知夷务被琦侯爷聘为亲随通事的时候,也就引荐他去琦侯爷处当差。他为了回广州探望师兄弟,还省了盘缠,也就顺水推舟一道南下了。可为什么这两天一问起他跟鲍鹏他乡巧遇的来龙去脉,他就支支吾吾地瞎打岔呢?那鲍鹏原是英夷大鸦片商颠地的娈童,他知道得清清楚楚,难道他也违背祖训暗地里卖身当了像姑?那也太下作了嘛!……再说朝廷的战呀和呀的,与我们这些下九流的优伶仆役有什么相干,他犯得上对自家兄弟这么变脸变色吗?
  天寿于是耷拉着脸说:“净讲这些有什么意思!……都不认得这地方了?二师兄肯定早就忘记了!”
  天禄一愣,看看天福,天福又疑惑地看看天寿说,这茶楼有什么古怪吗?
  天寿极其不满地哼了一声,说:“都忘了?……这不是两年前咱们分手的地方?我和大师兄悄悄来这儿给二师兄送行。那会子难舍难分,千叮咛万嘱咐,总算团圆了,见面又争啊吵的,真没劲!”
  天福天禄互相看一眼,天福又笑又叹,说:“可不是吗,真糊涂了!”
  天禄环顾四周,笑道:“两年多了,一点也没变嘛!……怪不得约到这儿来聚,离大下处挺远,我还直疑惑呢!”
  天寿跟天福交换了一道目光,说:“不全为了旧地重游,真的有事。”
  天禄一笑:“什么事?还跟我卖关子?”
  天寿垂下眼帘不看天禄,说:“在这儿等师傅。他今天来广州。”
  天禄猛地站起来,把桌上的瓜子碟儿带翻了,瓜子撒了一桌一地。天寿咬住嘴唇不吭声,天福叫一声:“师弟!……”
  天禄才慢慢坐下。
  兄弟们重聚这几天,天禄从来不提师傅,天福天寿知道他一肚子怨气,也就一字不说。今天连招呼都不打,竟叫他来同师傅见面,这让他很不高兴。但他从小到大,在小师弟面前就没真的拉过脸,现在就更不能了。他冲着天寿一笑,端起茶盏喝了两口,说:“出来得久了,我怕府里有事,先走一步,行吗?”
  天寿小脸一板,说:“早知道是这么个大忙人儿,谁敢请你来呀!……你刚才不是问何人能解民倒悬吗?等你见了我爹爹你师傅,就知道了!等着吧!”
  “真的?”天禄随口一问,伸手去为小师弟整帽子。天寿因为面目姣好如美女,为避骚扰,出门在外,总戴一顶很深的、帽边儿一直压到眉际的瓜皮帽。现下这帽子快要遮住眼睛了,天禄把它朝上推了推,又顺手拂去沾在天寿面颊上的一粒瓜子皮。不料,刚触到他的下巴颏,天寿竟浑身一紧,动作奇快,啪的一巴掌扇过来,重重地把天禄的手打开。这一声很响,招得周围好几个茶客都回头来看。事出意料,刹那间,弟兄三个都呆住了,很是尴尬。
  半晌,天福带了几分责怪小声说:“韵兰,看你,这是怎么了……”
  天禄哈哈一笑,说:“师弟这两年长了劲儿,要在哥哥身上试巴试巴?可哥哥我浑身粗皮糙肉,硬得像石头,别把师弟的小嫩手给硌着了!”
  要在从前,天寿要么破涕一笑,骂一声“铁锹!”要么挥着两个小拳头朝天禄背上一阵乱擂,事情也就过去了。可如今,天寿却低了头,垂下眼帘,拘拘束束、别别扭扭地嘟囔着:“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声音越来越低,没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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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福赶紧想引开话头,急切间竟找不到题目。倒是天寿,抬头朝窗外开阔的江面看了一眼,说:“有船来了,我先去瞧瞧。”说罢站起身,离座前,眼睛从天禄身上扫过,故意扭头避开,竟使天禄心口猛地一缩,差点儿打个冷战,呆呆地望着他下楼而去。
  天福俨然天寿的保护人,替他解释:“师傅没按时到,小师弟是着急了。”
  天禄无可奈何地笑笑:“没当像姑,倒长了红像姑的脾气!”
  “可别当着小师弟说这个!”天福连忙提醒,“他非跟你急眼不可!如今他越是唱得红,脾气就越是古怪。一到生人面前,他就跟浑身扎了刺儿也似的,绷得紧紧的。那些见了唱小旦的就动手动脚的浮浪子弟,在他那里碰了几回硬钉子,也都不敢招惹他了。”
  天禄笑道:“我倒不信了。子弟们反会怕了伶人?”
  天福也笑了:“早先自然是因为有胡昭华撑腰,这两年为兄我给林大人当差,也算沾光吧!”
  天禄微微皱起眉头:“戏饭不是好吃的,那胡昭华也未必安着什么好心。师兄你既已跳出这个苦界,何不挈带师弟呢?”
  天福连连摇手:“不要提起,我也闹不明白。当初林大人原是要我们兄弟一同进府当差的。虽然出了点乱子,过后林大人不但免罪,还任用如故。师弟却无论如何不肯当差了,仍要去唱戏,怎么劝也没用。唉!如今在广州唱几个月,到澳门唱几个月,竟是越唱越红了……”
  “出了什么乱子?”天禄追问道。
  “一句话说不清楚……”天福皱皱眉头,完全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
  天禄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次重回广州,天禄原本一团兴奋和喜悦。自己一个唱丑角的戏子,能混到为钦差大人当差,光彩自不待言,还能挈带师兄师弟脱离苦海也说不定呢。可是天福见到他又惊又喜过后,听说他在为新任钦差做事,立刻就不大自在,脸上带出许多疑虑。原来天福竟在被革职的林大人手下做书吏!两家主人的尴尬关系,使兄弟之间也说不出的别扭。好在天福为人宽厚平和,天禄又善于以滑稽化解难堪,大面子上还看不出什么来。
  天寿就不同了,毫不掩饰对二师兄的冷淡,这叫天禄特别受不了。今天突然把他找来迎接他最不想看见的柳知秋,恐怕也是小师弟在故意难为他。趁着小师弟不在场,天禄决心问个究竟。
  “师兄怎么会到林大人手下当差的呢?”
  “说起来,还是打师傅身上引起来的呢。”
  一提师傅,天禄就又不做声了。
  天福温和地笑笑:“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吃了好多苦哇!……”见天禄面无表情的样子,天福轻轻叹口气,有些话想说又不好说了。
  两年前,他和天寿送走天禄回到家中,师傅就又失踪了,还把借来的所有银子和天禄留下的八十两私房钱一股脑儿卷走,只在天寿枕边搁了块一两小银锭。害得天寿每每看着这小银锭落泪,总说无论如何他还天良未泯。
  兄弟俩找遍广州也不见师傅踪影,最后一直找到九龙,因为那里有条裙带街,烟价最低烟馆最多,是鸦片鬼的乐土。他们从没见过这么乌烟瘴气、肮脏下流的地方,可就在这地方的一间破板棚里,他们找到了他——当年名震南粤的昆曲名家、他们的师傅柳知秋!如今骷髅一般,身上只剩一条破裤衩,躺在又湿又臭的烂稻草里等死。兄弟俩痛哭失声,师傅却痴痴呆呆,连自己的弟子都不认得了……
  这些事情说给对师傅深恶痛绝的天禄听,岂不是火上浇油?
  天福于是极力对这些过程轻描淡写,很快说起在裙带街找到师傅后,如何四处请医给他戒烟,终无效果;如何奄奄待毙之际,幸亏林大人奉旨禁烟来到广东,才算遇到救星。
  天禄诧异道:“他一个烟片鬼,居然惊动了钦差大人?”
  “想不到吧?师傅真是命大。”天福笑笑,继续说,“那天林大人亲自巡视各地,竟一直巡到裙带街,发布禁令,封闭烟馆,鸦片鬼限期戒烟,违限者斩!一面又给这里的鸦片鬼分发戒烟药丸,真所谓宽猛相济、软硬兼施,谁敢不就范!”林大人亲临,叫师傅感激万分,强支着叩头不止,流泪不止。林大人说了好些劝戒鼓励的话,又问起师傅沦落的经过。后来看到我和师弟每天练笔贴了一墙的字画,对师弟写的‘洁身自好’的魏碑横幅十分赞赏,就命我俩当场书写,还考问了些四书和诗词,不久就着人叫我们回广州,到钦差衙门做书吏。我从那时候起就没离开过林大人。“”怎么,师弟还把那四个字贴在床头吗?“”可不是,从小到现在都没变,一直也身体力行的,“天福说着,不由得笑笑,”只是好洁成癖,那些古怪脾气多半也是打这儿生出来的。“”怪不得呢!“天禄点点头。”师傅呢,戒烟极苦也极难,有时候看他撞墙打滚、死去活来的样子,实在不忍;难得他终于硬着头皮顶过来了。只是他再也不肯回广州,说是喜欢裙带街那处海边的屋子。其实他是有了羞恶之心,怕被广州的梨园同行耻笑罢了……“天禄不想继续有关师傅的话题,说:”师弟从小娇弱,师娘和师姐都没了消息,你又去当差,谁照料他呢?“
  天福端正的容长脸上掠过一丝羞赧,笑道:“不怕你笑话,说起来是真难!你刚离开那会儿,天寿真是什么都不会,我既身为师兄,责无旁贷,结果咱们大下处的梨园同行就传出几句话,说我跟师弟台上是夫妻,台下是兄弟,回家是母子……最苦是遇上师弟生病,请医抓药不说,那买菜烧饭、刷锅刷碗、洗衣洗被、煎药喂药就都落到我头上,每天忙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好在也都熬过去了,借的钱也都还上了。师弟现在是名角儿,在大下处住了一套房子,也雇了梳头师傅和跟包的,不比当初了。”天禄不住赞叹点头,心里却不那么好受。天福虽是诉说艰难,口气中不无自诩和脉脉温情,这让天禄既羡慕又有点说不出的嫉妒。他一回来就感到一向冷冷落落的小师弟对天福很是依恋,就像对他的英兰姐姐,原来其中有这许多缘故。天禄不由得叹道:“师弟这么一个人物,又是独子,师娘那么疼他,从小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怎么会说走就走,撇下他跑了呢?真不明白!”“你千万可别对师弟提这话头!”天福凑近天禄认真地说,“这事我也疑惑,有一回说漏了嘴,害得师弟大哭一场,一整天不吃饭!……那天他多喝了两盅,半睁着眼对我笑着说:都说娘最疼我,假的!娘是指着我挣钱,大香小香才是娘的心肝宝贝儿哩!……说完又呜呜地哭。我才要劝他几句,他倒把我轰出门说他要睡觉……你看,这不是醉话吗?……”天禄的心一下缩紧了:沉默寡言的小师弟心头埋藏着什么伤痛和秘密?小小年纪,独自承受,有多么艰难!……
  天福朝江边码头看一眼,说:“哦,有大船靠岸了,去看看。”天禄随他起身下楼,感伤还在心中缭绕。走向码头,他才意识到,就要同把他扫地出门的绝情师傅见面了。
  两年前,天禄是被师傅赶走的;如今他跳出梨园行,做了钦差大人的随从,回到广州,颇有衣锦荣归的得意,不免想在同辈中显摆显摆,想要师兄师弟分享分享他的荣耀,便给师傅一点颜色看看,不也很出气吗?
  但事到临头,他的理直气壮、他的得意都被莫名其妙的忐忑不安所代替。他甚至担心,老爷子肯认他吗?……纵然认定是师傅自甘堕落引起的师徒决裂,但天地君亲师在上,他终究逃不脱“犯上”二字;每每想到这个,就不免心虚。
  他跟天福出了茶楼才走了十来步,就远远看到了天寿。天寿一看到他们俩,便停步等候,还指着两位师兄对身边的一个着长衫的男子说着什么。天福于是催促说:“快走,师傅真的到了。”脚步加快,天禄的心扑腾得更快,当他在师傅面前站定的时候,几乎喘不过气来了——他绝没有想到,那位着长衫的男子就是柳知秋!
  他很受震动。这是师傅,又不像是师傅,但这确实是师傅!
  天禄与师傅的目光一碰,不过短短的一瞬,他却读得明白:他们两人都想到了两年前那次前所未有的激烈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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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后的今天,面对师傅,天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被惊住了。
  留在天禄脑海中那个干枯、黧黑、色如僵尸、气若游魂的大烟鬼师傅到哪里去了?眼前的柳知秋几乎和初到广州那会儿一样,甚至比那时候还要胖,还要白净。仔细看,能发现师傅的背有些驼、面颊有些松弛、精神有些散漫,但这毕竟是脱胎换骨般的改变。林大人的禁烟竟如此有成效,难怪天福天寿对林公百般维护了。想想师傅那样深的嗜好,戒烟要受多么大的苦楚和磨难,他竟然经受住了,这不能不引起天禄的悲悯和敬意,对师傅的怨恨消去大半,当年师傅收留和培育教导之恩又回到了心中。“师傅!”天禄跨前一步,低声喊道,就地跪了下去。
  柳知秋似乎也从往事的回忆中醒过来,带着几分难以描述的羞赧,口吃地说:“呃呃,你,你回来了……”他急于结束这尴尬局面,便赶忙说起别的,说得又快又急,“风不顺,你们等急了吧?……我这次来广州要办两件事,一公一私,都是大事。你们得把手头的活儿放一放,一起把这两件大事办成办好!……广州戏园子景气不景气?胡家班还那么出众吗?近日你们可知道胡公子的行踪?我有要紧事求他哩!……”他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说个没完,直到师徒四人回到老郎庙天寿的住处,梳洗完毕,在摆满热茶和点心的八仙桌边坐定的时候,晚辈们才听明白了柳知秋所说的两件大事:私事:柳知秋在裙带街的海边山坡买下一块地,已经在九龙的官府衙门上了鱼鳞册、领了田契,从此就是柳家的产业了。他将要在这块地上重建家园。所以要来广州找头等好匠人,按初来广州时胡家为他们一家提供的那所带小花园的院子,原样照搬过去。
  公事:为表感激之情,柳知秋和一帮情境相同的朋友集了资,先已请人在广州订下一块牌匾,敬送林钦差林大人,这两天约好吹打和陪同就要办。
  天禄对这两件事,尤其是第二件很吃惊。他委婉地告诉师傅:林钦差已被革职等候查办。他怕师傅会发怒,会叫骂,可师傅却沉默了,眉尖痛楚地扭动,咬了咬牙根,故作平淡地说:“革职了,更要送。大家都去。”天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师傅所为显然不懂趋避、不知利害、不合时宜,但他内心深处又感到高兴:他从小尊敬、感戴的那位柳知秋柳师傅,复活了。
  第十四章
  两广历来被朝廷认为难治,外放到广州做官的无不为当地人的桀骜不驯头痛,也很难在百姓中获得像样的口碑。如今广州百姓却对被革职的原钦差大臣、两广总督林大人表现出极大的热诚。
  十八日林大人革职的消息传出,一城哗然,街谈巷议全是此事。
  二十五日两广总督卸事。自这日起,广州城内外各铺户居民士绅络绎不绝,往总督官署攀辕【攀辕:字面上的解释是拉住马车车辕,转意为对离任官员的挽留。】者填街塞巷,每日都有数千人之多。
  二十九日是林大人辞行日,攀辕达到高潮:临近总督官署的几条街人山人海,拥挤不动,人们举着各种各样的色彩缤纷的万民伞和各种各样大小不同的靴子【靴子:官员离任时,民间做各种靴子敬献,表示挽留之意。】,抬着明镜,捧着香炉,跟在一对对悬挂着彩绸的一人多高的颂牌后面,在鼓乐吹打的伴奏下,数十人、数百人地一队接着一队、一浪高过一浪地朝前拥。
  颂牌文采斐然,字也一个赛一个地好,真切地表达着人们对林公的敬仰之情——有赞颂他仁德爱民的:“仁风共沐,明鉴高悬”、“口碑载道,遗爱甘棠”、“神以制物,静以安民”、“精诚耿介,民怀其德”;有赞颂他英明贤能、善于教化的:“明察秋毫,忠心对天”、“循循善化,苍生霖雨”;有赞美他清廉的:“清明仁恕,廉洁威严”、“轻裘缓带,冰鉴玉壶”;有歌颂他劳苦功高的:“翰屏望重,厘保功高”、“勋留东粤,泽遍南天”;还有专颂他制夷之功的:“民沾其惠,夷畏其威”、“恩流五岭,化被重洋”……广州士绅公送的八面颂牌很引人注目,一则会签留名的士绅都是广州有名的翰林、举人、贡生和有内阁中书、六部主事衔的文人;二则颂牌做得格外大,字写得特别好,内容非常全面,措词最为严谨精练:“公忠体国,清正宜民,韬钤振武,教育兴文,烟销瘴海,风靖炎洲,德敷五岭,威慑重洋”。
  就连被人们公认因林大人禁烟而损失巨大的十三行街,居然也送了两对金色大字的颂牌:“甘棠遗爱,琴鹤清风,痼痪在抱,饥溺关心”。天禄就随着师傅和师弟,跟在十三行街的颂牌后面。
  喧天的鼓乐和嘈杂的人声塞住了每个人的耳朵,天禄无法与师傅师弟交谈,也没有心思说话,他被这盛大而热烈的场面惊住了、感动了。
  天禄知道,有百姓攀辕留任,是离任官最有面子、最长声望的事,说明他这一任官做得好,对他此后的仕途大有好处。天禄也见过许多贪官、昏官离任时强迫百姓集资送万民伞、送靴子攀辕,然后带着这些万民伞和靴子四处表功,以谋求新的升迁。而今天这样逆着朝廷旨意的歌功颂德,称得上是最真心实意的攀辕,他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说过。那么,朝廷革职之命有违民心了?这样声势浩大的攀辕,对林公而言是福是祸?……
  天禄正在乱想,身边的天寿脚下一个趔趄,差点绊一跤,天禄慌忙去扶,天寿也正好慌里慌张地抓住了天禄的手,可刚一站稳身子,就赶紧撒手,还别转了头。想起当年他领着小天寿出门,小师弟总是紧紧拉着他的手,生怕被师兄丢掉不管,拿师兄当做最可靠的保护人,而今难道真的时过境迁了?他故意调侃,笑着在师弟耳边大声说:“我这手上是有刺还是有毒?”
  天寿连头也不回,就像没听见。
  天禄心里大不痛快:师弟似将自己当外人,甚至当坏人一般防范,难道还是因为林公不成?自己不在广州的这二年,师傅一家跟林公究竟结了什么恩义?林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倒要仔细看看。
  前面一队一队移动得很慢。据散回来的人说,每一队百姓林公都亲自接待抚慰,所有万民伞、靴子、香炉、明镜等物全都发还,颂牌则集中送至天后宫安放。天禄听说,心里更加感慨,越发想要见识这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了。只怕轮到十三行街的时候,人多拥挤看不清楚。
  真有天如人愿的时候,只见天福逆着人流跑过来,找到师傅,说林大人得知他戒烟很有成效,想要见见他。不但柳知秋受宠若惊,天禄天寿也觉得意外。这样,他们就随着天福从总督署的另一处边门进去了。
  他们被安置在外客厅。客厅布置得简朴大方,格调非凡,自有一种威严气度,决非寻常官宦贵胄的富贵荣华可比。以至他们师徒三人在此等候,一直屏息静气,不敢出声。
  林大人一进门,天禄便觉得眼前一亮,立刻认定这位被革职的两广总督绝对是当朝最杰出的大员。虽然他不魁梧,才中等身材;虽然他消瘦,面露疲倦乃至憔悴之色,但他那一团如春风扑人的儒雅的书卷气,眉目间显示出的精明强干,尤其是他炯炯有神的目光,特别明亮,仿佛看人看物都能一眼洞穿一般,不论是谁,只要见过他一面,就永世难忘。天禄刚才在拿眼前的客厅与所见过的种种客厅相比较,现在,又用林大人去衡量所见过的各种大人物,只觉得林公的风范把那些人全都盖过去了。
  柳知秋倒头就拜,天寿和天禄也随着一同跪倒叩见。柳知秋声音颤抖着说:“小民能有今天,全仗大人拔救,不然早归泉下了!”林公伸手示意,说:“快快请起,天福,请你师傅师弟坐下喝茶。”随后,他注视着柳知秋,笑道,“柳师傅,你几乎变了个人,要不是天福领了来,就是碰面也决不敢认。”柳知秋惭愧地笑道:“当年大人巡海到裙带街那程子,满街十有八九都是鸦片鬼瘾君子,小民我更是万劫不复,死到临头。大人你下了戒烟令,收缴鸦片烟具,严惩逾期不戒者,却又亲自巡海给我们这些烟鬼分发戒烟药,命专人督促医治,才留下我这条狗命,重新做人。小民我来生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人的恩情!如今我痛改前非,又有徒弟们相帮,这几日就要盖新房了,有了住处,好好做人家,再捡起旧日营生,还有后半辈子好过呢!”林公点头笑道:“烟鬼难得有你这样好结果的,若不是我这几日就须返京,还真想去看看你的新房新家。你的那个旧住处,实在令人难忘。”柳知秋和天福天寿都很不好意思,因为那住所比狗窝还不如。
  林公继续说:“现在对你说真话,你也不必生气。当初我看你沉溺太深,不可救药,一年半期限内决难戒除,已打算放弃。是你这两个孩子太好了,苦苦哀求,宁肯卖身入府为奴也要救你。我看他们两个知书达礼,为人忠厚可靠,字又写得甚好,正是用得着的人才,这才聘他们去了译馆做抄写,对你也才格外看顾,格外强制医治的。若靠你自己,本性原欠刚强,十有八九不能成功。”柳知秋浑身一激灵,额头沁出冷汗。他懂得林公所谓“打算放弃”的意思。因为林钦差当初在向夷商强制缴烟的同时,也颁布了对内的“治罪条款”,里面除了“开设窖口者杀、勾通外夷潜买鸦片者杀、囤积发卖者杀、海口兵丁受贿纵私者杀、私开烟馆者杀”之外,还有一条:吸食人犯一年半限满不改者杀!也就是说,他本是在杀难逃的,竟能生全,捡回一条命!感激之情在胸臆间回荡,一句藏在心里的话,咽了又咽,还是没咽下去,竟自说了出来:“不怕冒犯大人,小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公笑道:“戴罪之身,何谈冒犯二字?但讲不妨。”柳知秋说:“我与大人并非初识。”林公目光灼灼,望定柳知秋,轻轻问了一声:“哦?……”柳知秋说:“许多年前,京师前门外,东兴茶楼……”天福天禄和天寿都惊奇不已,一齐望着林公。
  林公终于点点头,面色变得沉郁,慢慢地说道:“也算一段缘分吧。巧就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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