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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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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忽忽而起悲慨:生此世间,私仇与公益孰重?威名与胸怀又当谁先?他眼中又似浮起了那个他极疼爱的幼弟袁二伤后的脸;却同时也浮起了萧如那宛如能穿透岁月倥偬、生死边际的脸;还有石燃那炽烈浓情的脸……心中不由一痛一叹——

锥不入地,芜藾深奥;

水竭不流,冰坚可蹈;

士勇者贫,勇侠者非;

心常叹怨,戚戚多悲。

这人世,当真是‘士勇者贫,勇侠者非’啊?他袁大贫居已久,他贫于这天下苦乏同心之人,苦无经世之才。骆寒骆寒,你可知你所为已非!

骆寒却正击铗高歌:“停杯、云起江湖……”

门外却又是一声呼哨从山脚传来,这次的却更近些。文翰林已翻然色变:“是袁老大!”

庾不信也微微蹙眉,问道:“他活着下山了?”

文翰林点点头。

李捷微笑道:“那不是该文兄出手了?”

满座之中,人人含笑。李捷有李捷之笑,韦吉言有韦吉言之笑,庚不信有庚不信之笑。只有金日殚面上却其色憾憾:袁辰龙下山了?可他怎么下来的?这一战未得一见,可真是……

堂下此时有不少江湖健者也听到了,座中有少年们便闻声惨然——骆寒败了吗?他怎么会败?他几乎现在已成为江湖一代少年游侠儿心中的……,还是——他已身死于袁辰龙‘横槊’之击之下?

难道孤锐如骆寒,也当不得那袁大的横槊九击?

难道袁大那纵横宇内,经纬天下的横槊九击,以他几无所不包的心法度量,毕竟是容不下这样的一个少年?

文翰林一挥手,他左手食指轻轻一弹。这一弹之间,‘杀袁’之局已动。

然后只听一声声唿哨甚紧,分明紫金山下已动起手来。文翰林神色一变——袁老大决战之后,难道犹有余力,竟象要冲过他一道道围袭,直扑‘有寄堂’而来?

相搏至此,袁辰龙已不能端坐不动。

他心中也诸念俱至。一般武学高手相搏,求的是一个静心凝虑,但这一向并不妨碍袁大心中思虑万端。

以他轨则天下之欲,他是要除了这个骆寒!

可这个少年,他那一种翻翥远逸之态,是他也不忍心轻易杀之的。纵算忍心,他是也无把握可以真的杀之的。

那一种高飞远逸之态,如耿苍怀所说,是得之于“语言之前”,也是真正的直达人生最深底处的质问,那一种由直达本质而得的奇思冷利,就算是袁辰龙识尽天下武学,却也是无自信将之控搏的。

袁辰龙忽仰天而慨,手中出招已至最末一套之“神龟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成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以永年。

六合门永济堂上之瞿百龄曾经有言:“耻逢七十瞿百龄”——养怡之福,当真可以永年吗?

袁辰龙此时的掌力却已至极致,有盈有缩。因盈而缩、又因缩反盈。骆寒弧剑一击,两人终于按捺不住,剑掌一交,同时翻飞而起,也几乎在同时地道:“杀了你可惜了!”

身外江风猎猎,而他二人同翻飞入丈许高空,那里的风是否较紫金山下那白墙黑瓦间的寻常百姓人家所能感受到的犹为酷烈?

是否如萧如所说:“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那里所感受到的生之压迫与生之执念的争竞也更逼人?

无论如何,两大武学高手,对局之终章也如歌:

幸甚至哉,

歌以咏志!

……

其后,袁辰龙独自走下紫金山。

文府杀袁之局已动。

堂下之人虽欲旁观,但都是知机之辈,知道接下来马上就是‘文袁’之争,文家人只怕是不想有人旁观的,也就只有强自按捺。

文翰林面上却象只是神色难信。他忽一拊掌,冲四座道:“怎么,当今天下居然真的已混乱至此?我听得属下人来报,好象下了山的袁老大竟又遭到人的伏击?这可奇了,如今江南地面,还有谁敢惹他?难道他手下缇骑这些年不是治理得江南一带野无宵小,路不拾遗?居然会有这等奇事,各位何不出外一观?”

堂上堂下之人不由一奇,但马上心下明了——虽然文翰林欲杀袁之心天下皆知,但袁辰龙毕竟是朝廷命官,哪怕他与秦相均欲杀之而后快,却必也不肯当此声名的。

他这话除了撇清,要众人出外一看,那也是他已期必胜,于此已不在意了。正要借杀袁以立威。而他所布置的人手,看来也不会直接由文府字号出面了。

众人好奇心起,知道文翰林原就要借杀袁之事就此入主缇骑,这一役正是叱喝江湖健者以立其威之时。堂上人半为好奇、半为如不出去一看可能反遭文翰林之忌,一时都涌向门外。耳中只听文翰林笑道:“些许小伏,袁老大应该无险。他即连骆寒都杀得,这当然更是绝无大碍的了。李兄,韦兄,不如我们还是在这儿温酒相待。”

李捷、韦吉言同为在朝之人,不好眼见袁辰龙受戳的,心下虽憾,却一笑点头。

文翰林心怀大畅,满饮两杯,与座之人俱都举酒成欢。

金日殚却忽眉毛一皱,他此前深以此身已伤不能与袁辰龙一较胜负为憾。此时见袁辰龙怕已是最后一击,他身为北朝之人,并无避忌,已长身向外扑去,要看袁辰龙危绝一战。

文翰林为今日之事,已请得金吾卫与秦相联力出手,不惜调动秣陵城驻防之军,困住虎头滩华胄、胡不孤及‘长车’、‘铁马’常青所有袁辰龙于此地能调用的力量,就是要迫袁老大独身赴会。他已不用担心袁辰龙手下辕门此时会来增援。

此时袁辰龙已入重围,又在他杀骆之后,必已内负重伤,而又外乏援手。文翰林抚须而笑——江南局变,已局定此刻了。

有寄堂中一时空了起来,堂下之人去了个尽,只有堂上数人还在。他们谋定而动,要等袁辰龙万一可突出重围时,再给他绝命一击。文翰林举盏相邀道:“李兄、韦兄、庾兄,来,喝酒、喝酒。”

李若揭手下的三个弟子却无雅兴喝酒,他们人人提气运功,准备着应付还可能突围的袁老大。

他们此来,想来已领了师傅的严命。

文翰林几人才才含笑传盏中,远处忽闻杀伐声烈。文翰林一惊,袁老大还有如此气势?

他招来一人道:“可是只有袁老大一人重伤下山?”

那名弟子道:“不错,骆寒的骆驼只跑下个空鞍。”

这句话说出来,文翰林手底下的有个年轻人目光中都神色一暗——江湖子弟江湖绝,纵孤锐如骆寒,最后的结局竟也是……剩下那骆驼跑下个空鞍,那年轻子弟的眸中神彩都寂寞了。

堂下树影里还有个手持一截精制短棍的少年也神色一恸,他是赵旭,他的眼中空了一空。有寄堂四周,这时绝不只堂上的几个人在。江湖多隐逸,但只怕隐逸如赵氏双老辈,也抛不开热情来旁观这一战的。

但……战局终有结时。

死的是谁,都只怕让人感慨。

席上韦、李二人却相顾一笑。他们再次传杯。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酒他们喝得可谓志得意满。

可不上一刻,忽有一声极凄厉的叫声刺耳传来。那声音高亢已极,叫的似是金人的语言。

李捷已闻声一震,韦吉言惊道:“金日殚!”

李捷也极快地道:“是他?”

韦吉言应道:“不好,看来他靠得太近。——虎死危犹在,他此时怎敢靠近?袁老大对他下手了!”

说着,他二人人影一扑,已无暇和文翰林客气,已带着李若揭的三个弟子疾扑而去。

——他们可不敢再让金日殚有何闪失,以招北朝之怒,以招秦相之怨。

因为金日殚本是应秦相之请才出手,秦相有言,不得让他轻易遭算!

那满座奔出观看袁老大与文府一战的人早已赶到紫金山下的竹林战场。

那伏杀之局却埋伏在一片竹林之间。竹枝遮掩,如不是冬深,竹林枝叶已枯落干耸,只怕众人也无法见到那竹林中对战的人了。

密竹修影之间,众人凝目细看,时时可见一二兵刃白光与衣袂闪动,果见袁辰龙臂上溅血,正苦搏于此。但苦于见不到人物全身。

袁氏一向于江湖少有知交,何况文府安排得这么细致,所以也就无人插手相助。

文府所伏之人均为密密培植的高手,江湖上向无露面。袁辰龙身陷围中,‘步出夏门行’之招式掌法虽挫不颓、朴钝沉厚,每一招,必重伤一人。旁观之人一见之下,心惊他的伤势虽看似颇重,但身上浴血,竟犹有余力。

一见到他的出手,不少高手名宿不由都心丧若死,只觉不说此等武功,就是此等遇挫愈振的气慨,就是自己此生也难修炼到的。

金日殚落后了些才动身。他身上有伤,腾挪不便,所以过了片刻才到。

他不比常人,不甘心隔竹而观,身形一跃,竟跃入密竹林中,要亲历战局细看!

他身影才至,却见袁辰龙忽抬眼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郁怒勃发,却为他一向宁默的神采所压,看起来有一种格外暗哑的灿烂。

只听他低喝了一声:“你来了!”

他重伤之下,竟还有这等迫人的神采?

——说着,只见他竟不管身后伏击之人,忽腾起一跃,一掌向金日殚飞击而去!

他是在想起那日石头城上的一片广袖吧?

只听他口里低声道:“阿如,我与你了此大仇!”

袁辰龙执掌缇骑十余年,出道江湖数十年,旁边人还未曾见他口里提起过一句“私仇”,更未见他曾为私仇而轻杀过一人!

但此时,他的目光中却有一种受极了伤害,因伤而痛,痛得象一个正常男人,象一个年轻小伙儿,那出柙猛虎般的痛恨之念!

他声音极低,旁人听不清。

说话间,他已一脚踹飞了一个追击之人。但他身在阵中,伏击立起。他身后空门大露,却等如何?

金日殚大惊,他终于见到袁辰龙的出手了!

可他也终于意识到,这样的出手,他躲不过。

自己原来一向自信太过,自己一向以为自己已极高地估量了这个袁大。但这样的出手,就算自己全未负伤之时,就算运起“搏兔图”中自己苦研二十年的所有心法,只怕也注定躲不过。

“死!”

金日殚有生以来,脑中还是头一次划过这样一个字。

但他唇露狞笑,他已看到袁辰龙身边伏击的人的出手。

袁辰龙如定欲杀他,他自己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却忽听一声呼哨,旁边暗林之中忽有人影杀出,来势极厉,竟向文府之人杀去。

旁观之人大惊,却见伏袁之人中,竟也有人挥刀连斩,一场伏袁之局,竟然祸起萧墙!

有寄堂上这时却只剩下了文翰林与庾不信。文翰林尴尬笑道:“袁老大果非常人,竟能临死反扑,闻声好象还一击已搏杀了金日殚。”

庾不信低声一叹道:“这世事本来就难以尽料。”

他还在玩弄着手里的那只酒杯,口中轻慨道:“就比如这一杯酒,天下饮酒之人尽多,但又有谁能尽识得其中滋味呢?”

文翰林强笑了下。不知怎么,他心中忽有不安。门外忽有人疾奔而来,浑身浴血。文翰林一愣,那人却是他门下弟子。只见那弟子已不及走近文翰林身边耳语,才至堂前就已扑倒。他重重地倒地,却戳起一指直指庾不信,嘶声喊道:“老爷,‘落拓盟’之人突然向伏袁之局出手!他们三祭酒俱在,另外还有一个高手好象是稼穑先生,他蒙着面,另外好象还有‘十年五更’中人,那是淮上易杯酒的人了。主人,‘杀袁’之局已败!”

他一言方出,已然力尽。

文翰林闻言大惊,一回头,就望向庾不信。

只见庚不信面上正含蓄地笑着。文翰林一时心中只觉羞怒相激,忿极而笑,怒道:“好庾兄!你在顺风古渡与毕结一会,原来一切都是虚与委蛇,那都是假装的。”

庾不信淡笑道:“你只道我在顺风古渡中就见了一个毕结吗?”

他淡淡道:“你消息太不畅了。”

然后他目中若有憾意,他见的还有另一人……那个江湖驰艳,仅此一面、就已让自己觉得其潇洒风慨、举世难及的人……

……可那个人却已不在了。

庾不信出身悍匪,这一生生死见惯,不是自己兄弟的死一向他已无动于心了。可那人的死……

只听他寥落道:“只可惜我见的另一人却已经死了。”

他声音忽厉“她好象就死在你手!那就是萧如——那个江船九姓中,唯一还活着的可以允称六朝风流集于一身的女子萧如。你以为我‘落拓盟’与你联手能够心甘?哪怕为了抗袁——他起码——我庾某人素来厌他——还足以允称英雄!”

说着他胸中似也郁懑难言:“——萧姑娘也不愿见袁老大与淮上轻启战端,更不愿他与那骆寒轻生一战。易先生这次遣我来本也就一致彼此媾和之意。只不过那袁大为了要这一局做得真,或者怕是当时还有执意要杀骆以定江南之局之念,不肯轻结淮上之盟,故以石头城一役引发所有江南之乱。嘿嘿,你以为袁大就是那么好杀的吗?哪怕已动用你们文府与秦相甚至北朝之力。你以为小英子祖孙一路卖唱,不远千里寻来,找那骆寒,只是易杯酒要他传言对付袁老大吗?”

他悲凉一笑:“我那次去顺风古庙却就是要见萧如、托她穿针引线与袁辰龙重盟当年之约。——‘淮上之人无南渡,缇骑之旅不过江’,可惜聪颖韶秀如萧女史,竟会命丧你手!”

说着他声音一转激越。

“今日不为别的,只为她,我也要出手与你一战!”

文翰林心中大怒。

——此局已败,但他并不慌,因为他还有‘谈局步’、‘袖手刀’与名驰天下的‘玉堂金马九重深’。

他还有文府。

文府的人,是败得起一局两局的。

他一抬头,眼中极恨地看了庾不信一眼,真气已贯注筋脉。

文翰林冷哼一声:“欺我者死!”

一语未落,他已然出手。他出手的就是他驰名天下的“袖手刀”。

他这时已动杀意,出手已非那日秦淮河边初始时对萧如的招意。

庾不信却冷笑道:“我早已数次说过,‘你可真正识得这一杯酒的滋味吗?’可惜你冥顽不悟,我也就不算不教而诛了。”

堂上此时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两个在。

庾不信的‘烟火纵’之术也已提至极限。他诱发了文翰林全力攻击后,人却向后疾闪。他正闪向那大堂的正中。

文翰林全力追击而至。

他要杀这庾不信以泄愤。此战已败,败后,叫他如何回去面对文昭公与由此必然到来的毕结那小子更强有力的挑战?

就在这时,忽听大厅牌匾上的有人低低说了句:

山、有、木、兮……

——山有木兮木有枝。

文翰林大骇。

他已感觉到剑意,这叫出的几字分明是一招剑法。

而这出言之人,分明是他已期必死的骆寒!

他才一转头,就见空中有一抹弧剑微微颤抖的剑意向自己胸口浸来。

这一剑,当真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如山生木,如木生枝,天然自在,全无痕迹。

文翰林适才力袭庾不信,此时已无暇收手。只听他只来得及一声轻慨——我是什么都算到了,江南之人、无不算到,只是忘了、忘了那最不该忘掉的还远居于淮上的那一杯酒。

我不该轻信有北朝金张门的牵制,他已无力南顾啊!

他纵未曾亲至,但破局之力,也犹较我为胜!

然后,那抹剑意在文翰林胸口一收即回。骆寒一击得手,已翩然远去。门外、文翰林只来得及听到一声驼鸣——那他本以为空鞍而返的驼的鸣声了。

他眼看着自己胸口的血色渐渐浸开——袁老大为顾江南之局与文府之势,不肯轻易与自己闹翻。骆寒这次出手分明是代他来杀自己。看来,淮上与‘辕门’之盟已成。

他恨恨地看向门外,他不甘呀,他此生不甘!

李捷与韦吉言赶至时,袁辰龙已诛金日殚。而落拓盟突袭之人这时已得空而撤。毕结心忧文府实力,也不敢尽出全力,只有也撤。旁观之人见局面不好,谁不开溜?

只见李捷与韦吉言同时色变。只听袁老大道:“看来李兄所言不错。江南之地,确实江湖未靖,宵小横行,是兄弟管治不力。我与骆寒战罢,他一剑得遁。我才下得山来,就见山下竟有江湖仇杀。兄弟重伤之下,只有全力驱之而去。哪想还有这么个故扮伤势欲就此袭击我的一个好手。”

他指了指地上的金日殚:“兄弟只好下手除之了。”

他眼望着李捷与韦吉言,冷冷相看。

李捷色变道:“他就是北朝金使带来的金日殚!”

袁老大似很吃惊道:“他就是金日殚?怎么会已受此重创?是李兄已暗里抢先出手了?”

李捷面色惨白,与韦吉言互顾一眼。

只见地上的金日殚似气息间犹有余丝,他当下抱起,和袁辰龙只客套了下,目中犹带恨意,就带着李若揭的三个弟子飞身而去,犹欲图将金日殚全力施救。

袁老大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意兴萧索——有寄堂上的骆寒此时也该成事了吧?以他一剑之利,加上庾不信的老谋深算,想来不会出错。他眼前似又浮起骆寒那一剑难掩难遮的光彩。今日他与骆寒在紫金山顶为顾及易杯酒调和之言,均未全力出手。

——易杯酒遣庾不信明里以‘落拓盟’与江南文府结盟,暗里却托萧如一寄款曲;又遣小英子沿途卖唱,寄语骆寒他所谋之局,几已诱转了整个江南关注此事之势力。这一招局变,当真是高呀高!

袁辰龙轻轻一叹:华胄他们在虎头滩中该还在等着自己。这个江南危局,目下总算暂避过去了吧?

他心中忽苦苦一痛,不由就想起为他筹谋,应付过这一险局的那一个女子。他眼前似极痛极痛地浮起了一个女子曾那么倩影轻歌、巧笑相看的脸。

——这么久了,这些天,他一直拒绝想起她,因为他不敢——怕一想起就毁了自己所有的大局之念,会就此沉入那永难冲出的黑暗。

——当日知萧如已矣,他心中就狂呼一声:此生已缺,终古长恨!

他似听到自己心里有一声极响极响的碎裂之声。直至那时,他才明白什么叫做一句“愁来天地翻”。

愁来天地翻,

相望不相识!

人鬼殊途,从今以往,就此相望不相识了吗?

他确也是未曾好好用心来相识那个女子。甚或在她死后,都一直强压不敢悲痛。萧如呀萧如——我袁某人此生负你何深!

直至今日,他才可将她在心中这么深痛地想起——想起那个萧如:淡定的萧如,潇洒的萧如,风流雅慨、却勇决果毅千千万万人也难及的萧如。那个哪怕一丝发丝,一个浅笑都似从六朝烟水中浮出的萧如。纵千思万转也再难再求她一刻的相伴啊!

袁老大心中忧伤如沸。他此前枉将心法称为‘忧能伤人’。

——是呀,‘忧能伤人!’

他是今日才识得什么叫做‘忧能伤人’!

他喉中梗痛,痛至极处是无声,而所有的哭声都不是向外发而是向深心里嘶裂而去的。那暗哭象一场痛掠而过的长风。而此生,他纵然再纵声呼啸,也难挽回那广袖一片。

——萧如已矣,虽千万恨何赎?

——此生犹多,虽千万恨何足?!

袁老大中心哽咽,他怔怔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方素绢,那是萧如留下的绝笔,是她在他负约顺风老庙时就已草就的。袁老大一直未忍一看。

……如果知道此生攸忽,生死难料,于顷刻间你就已由此岸而归彼岸,当日纵辕门皆废,我也不该让你一弱女子亲身督战;……如果知道彼此竟缘浅如斯,我此生已注定负你如斯,当日顺风渡口,我纵万事缠身,万刃穿身,我也该飞骑赶赴月老祠与你一见!

……阿如,你这一生要求我的本并不多。

袁辰龙心中暗哑而哭。身外,草木齐悲,江河阻咽。他掏出那方素绢,只见绢上字迹犹润,那绢上只有几句楚辞:

……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做。

……

雷填填兮雨暝暝,

猿纠纠兮穴夜鸣,

风飘飘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

风飘飘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袁辰龙脸上的泪长划而下。那泪如刀割一样的割过他那张一向沉稳、无动声色的脸。绢上字句寥寥,一读已尽。可这一读之间,他的眸中神采,面上的纹理,攸然已黯——这一老,又何止老了十年。

空中,犹似还有一个女子倦极而唱的声音:

……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做。

……

雷填填兮雨暝暝,

猿纠纠兮穴夜鸣,

风飘飘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

第八章尾声

赵旭觉得,只一夜工夫,大叔爷就象老了很多。

赵无量头上的白发在风中萧然,心中那一种沉痛真是无可诉说。江上渔火几点,他与赵旭正坐在船上。灯影入水,光不可捉。——人生中种种幻象是不是就象这灯影一样,你只能看,可只要伸手入水一捉,就破了。

家国是个梦,他的梦破了。

他羡慕袁老大与骆寒那种还有力量让自己的梦不破灭的人。他忽把一颗萧白的头浸入水中,因为他在流泪。泪入水中即不见,他不要旁人看到他流的泪,所余的骄傲也仅能维护这最后的一点尊严了。水很冷,他从船头勾腰,埋头水中。赵旭都惊呆了,这无声的长恸比什么痛哭哀号都更加能撼动一个少年人的心。他不敢一动,甚至不敢伸手拍拍大叔爷的背。——能恨一个人其实还好,象赵无量当初恨那昏君奸相一样,觉得他们是祸害家国、祸其一生的罪首,但现在,他恨都无从恨起了,他一直恋恋的不过是一个亡国,如华胄所言,竟不过是那镜中之花,水中之泡。——一个人在衰年耆龄,平生梦破,还有什么可以安慰那一颗破碎的心?

赵无量在水中嘶喊,只见水波荡漾,那喊也是无声的——千秋家国梦,终究水浸头。赵无量长歌当哭,哭无人听。岁月无情,山河寂寞,这建康古城,又承载过多少人的梦醒梦破?

——国破山河在,梦碎此身多。

赵无量梦破此夜。

赵旭在船上轻唤,“大叔爷,大叔爷。”

赵无量在水中哽咽,他所期望的一切都碎了、散了、远了。他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亲赴五国城,一盗叔兄骨殖这一件事了吧?这事他也不会让人相伴,哪怕是亲如赵旭和赵无极,他们该有他们渔鸥自娱的余生。

——人生何益,人生何极?

——寂寞何奈,寂寞何极?

“宗室双歧”,名毁一夜。

江北,冬已深,雪落如霰,霏霏不止。

雪中,有一个少年与一个十五、六岁小女孩走在这冬景里的冻红的脸,那却是赵旭与小英子。

——赵旭终于等到骆寒亲口跟他说话了,而骆寒一开口,竟是要托他一件事——托他送小英子和瞎老头到江北去。

赵旭几乎一口答应——这些天,大叔爷说有事要办,就往北去了;二叔爷也意兴寥落,竟自独返大石坡——他有兴以寄余生的只有大石坡上那大石之阵了。他们走时俱只摸了摸赵旭的头,似是在说:旭儿大了,是他独飞的时候了。

他跺跺脚,象要踩实脚下的那一块松雪。

只听小英子道:“再有十几天,咱们就可到淮上了吧?”

她说起这话时,象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只听她微笑道:“我在那里,还有一笼小鸡与一只小狗呢。”

她心中似想起了那笼小鸡与小狗的来历。

不知怎么,她和赵旭说起话来自然的就有一种女孩娇俏的意味。赵旭含笑看着她,似也觉得她冻红的脸很好看。

小英子又在不知第多少次地问赵旭那日有寄堂上的事。赵旭也没不耐烦,轻声讲着——他曾偷观骆寒于‘有寄堂’的最后一剑——他笑着想,自己不也曾对那骑骆驼偶入江南的少年那么关心吗?关心得大叔爷最后差不多快烦了。

瞎老头落在他们身后。他的盲眼虽看不到,但深深的眼窝里也似有笑。被那笑意微染,连身边这雪,象也不是全寥落如斯了。

天空忽有风吹过,那风中带来江南的气息。

赵旭忽回头一望。他们离江边已远了。身后江对面,就是那个秣陵城,那沉浸在冷冷的冬日里的秣陵城。

不知怎么,赵旭年少的心中忽也似有了一丝悲慨。他说不清,道不明,不知这悲慨究竟从何而来。

那悲慨原不止是出于人事的倥偬、兴亡的感慨,甚或还有究问此生何寄、此生何极的一丝追溯遥念。

那曾那么金粉纷华的秣陵城,如此一役,有多少人就此去了?但生者,无边无际空茫与悲痛所压制着的生者,就都能生能尽欢吗?

生能尽欢,死亦何憾!

但此生如何尽欢?欢乐尽处,是不是就是大叔爷那一夜水中浸头的流泪与悲咽?

赵旭看着身边小英子的脸,那红色给他了一丝幸福之感。但幸福之下,有一种沉实实的悲痛做为底色那么无情地存在。

他忽抹了一把脸,心中也待做歌,可他素不擅此,也不知该唱些什么词了。

数百年后,可能才有了那一句可以略略道尽兴亡百慨、人生万端的一句: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

万般皆空相……万般皆空相……

不知怎么还又有了另外一首歌。那歌中唱的也是这个秣陵,歌中之词是这样地唱着,唱着汉家河山在那君臣旧日,江湖朝野中的秣陵: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难丢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难抛又难忘的秣陵的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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