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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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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也颇费解,伯父为人一向俭省,怎么会百余万两银子转瞬不见,自己这一向还算在他身边的人却连影儿都不知道。

沈姑姑却苦笑道:“我怎知道?”

那边杨兆基冷笑道:“刚才你不说内堂的东西都是你的吗?现在这些帐翻了出来,该不该算你的?你怎么又是‘我怎知道’了?”

沈姑姑红了眼,怒道:“没错,我是知道,只是不想说出来——老爷子在世时省吃俭用,我沈玉玲也没什么乱花销。可你们说说,你们哪一个不是锦衣玉食?整整把个老爷子吃空了,气死了,还说这话!”

杨兆基见她倒打一耙,不由跳起怒道:“你……”

那边吴四已冷笑道:“吵什么!刚才每人都怕分少了,恨不能多占。这下各人可又怕分多了,生怕沾上一点儿。是不是要再打上一场?”

六合堂中人听他讥讽,不由齐齐对他怒目而视,但已无暇顾忌到他的讽刺。回过头还自争论不休,辩驳无已。

正自吵吵嚷嚷,却听东首那边坐着的三个面目阴沉的人为首者开口道:“这九十余万两银子瞿老头儿都花哪儿去了?都吃了吗?还是养了上百个小老婆,生出了千把个歪儿子?全泡进去了?”

他声音尖利,座中之人也讨帐,只是没有象他说话这么过份的。堂上六合门中人虽气,一时都不愿接口,以免沾上。还是冷超闻言怒道:“你胡说什么?我义父可不是那样的人!”

那人锐声道:“那你义父是怎样的人?他欠的可不全是财主,还有好多小生意人。”他随手四处指了指:“有卖布的、卖鞍辔的、卖粮米的……。嘿嘿,瞿老头儿沽名钓誉一辈子,临走临走总算露出了狐狸尾巴。他这辈子算快活了,可留下这些债主可怎么活?这一招尸解,玩得可真是高明啊高明!”

冷超怒得张口结舌,却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这时,却听有个清清淡淡的声音道:“冷兄,能把帐本拿来我瞧瞧吗?”

那声音清清淡淡,在众人的吵吵嚷嚷中,越显得没有丝毫烟火之气。帐本正在冷超手里,他循声望去,见却是先前那个背出《六问》的少年正在冲自己微微笑着。不知怎么他就觉出一份信任,横了出言辱他义父的三人一眼,把两本薄薄的帐本送了过去。

众人闹了半天还没想到细查那帐,见有人要翻看这争吵之源,不由一时都住了口。众人只见那少年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翻了下去。帐本封面本是蓝的,上面贴有黄签,内页微黄,放在红木桌上,衬得看帐的少年一双手越发闲雅。众人七嘴八舌地开口想问,但那少年有一种专注的神情,不由把众人已到了嘴边的话憋住了。满堂纷纭,只见这个少年坐在时危局乱中,只是把那两本帐本细细看着。直到最后一页,他才轻声一叹:“没错,一笔都没错——瞿老爷子竟没为自己花过一笔钱,连自己的产业都贴了进去,可敬,可叹!”

众人不知他在说什么,把他直愣愣看着。却见他抬起眼,冲沈姑姑、瞿宇与郭、刘、杨三位道:“小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诸位能否允准——诸位可以把这两本帐出让与在下吗?”

堂上一哗——这是什么意思?这两本帐上差不多都是瞿百龄外欠的帐,有人会傻到买别人欠下的帐吗?

瞿宇以为他调笑,哼声道:“出让,你知道这帐本什么价儿吗?”

那少年淡笑道:“我知道——原价,自然是原价。”

李伴湘似已看出了什么,猛地插口问:“你是谁?来自哪里?”

那少年淡然地望了李伴湘一眼,冲众人点头一笑:“我姓弋,游弋的弋,来自淮上。”

沈放向堂内众人脸上望去,只见堂内众人的脸色一时都变得非常古怪。那些小债主大多脸色茫然,不知所谓;‘半金堂’吴大少的脸色则颇为复杂,似是被人猛击了一下,又要故做镇定似的;胡七刀则是一愣,脸上似露出点佩服的神情;那边的素犀子则抚了抚髯,向弋敛的脸上望来;李伴湘的脸色却最为奇特,脸上一半瞧不起,另一半则是悻悻——他久知淮上有这么一拨人,志向愚顽,不通世故,以保境安民为号,舍身亡命。这种作为原不合他商人脾气,所以心中会有一半瞧不起他们;但这种人的存在,似乎也挑起他心中某些对自己存在价值的疑问,所以脸上又半是悻悻。只有冷超脸上露出一片敬慕,似听他义父说起过淮上的那些人,那些事。

——说话的自是弋敛。却听弋敛冲瞿宇笑道:“在下在堂外停了有两辆车,车中有几箱细物,不知能否请贵府之人搬上来。”

瞿宇本不惯听人吩咐,但见他语气和悦,款款相商,似是也无法拒绝。愣了下,一挥手,手下已有人出门去搬。门口的人待拦,见众人脸上神色,不由又讪讪止住。门吱呀一开,外面光线照入,众人都有一点眼花的感觉。有人不知怎么轻轻吐了一口气,似是猛地轻松了一些。唯有东首桌上那面目阴沉的三人似不喜欢阳光,看到了久阴微晴的光线,鼻子里却‘哼’了一声,似是很不满意一般。

那弋敛带来的物事却颇重,六合门用了七八个壮汉才依次抬了上来。众人一眼望去,见当先抬上来的是两口铁箱,箱子不算太大,却似极为沉重,抬它的两个粗壮家丁显得颇为吃力。后面则是用布袋包裹好的事物,打开,是六七十鞘银鞘,不用看,众人已知装的是银子了。大家虽不知这银子是哪来的,抬上来又是何用意,却个个眼中已如久旱逢甘霖一般不由就带了些喜意。众人只不知铁箱中又是何物,不由齐齐向那箱中盯去。

只见弋敛站了起来,含笑走到堂中,取钥匙把两个铁箱锁打开,轻轻揭开箱盖,盖内还铺了一层黄缎。众人屏住呼吸,见弋敛把那软缎揭开,才终于露出箱中事物。

大多数人只觉还什么没看见呢,就先是黄光入眼,金黄灿烂。众人不由齐齐惊‘噢’了一声——箱中竟是整整两箱金子!说句老实话,座中都不算穷人,但包括半金堂的吴四,五行刀的胡七刀,个个一生只怕都没一下见过这么多金子!而且真金白银,毫不掺假。

弋敛又打开一鞘银鞘,足纹细银有几锭滚落地上,银白悦目。好多人看了那银子,觉得心跳都停了。刚才听见瞿百龄所留之帐,有几个几乎觉得自己已死去的人,这时才似又有些活了过来。

最后弋敛又从怀中掏出一沓纸,却是当时所谓“交子”——即后世所谓银票。他从中抽取一张递给李伴湘,笑道:“李兄,这是临安宝通号的票子,你看看,可信吗?”

那票子面值一千两。那李伴湘一双锐眼,他这半生中的主要事就是和这些东西打交道,一望之下已知不假,当下点点头。

众人不由都猜测起他手里那一沓该值多少。却见弋敛弯下腰,拿起一块金条,把那沓银票就押在了金条之下。开口和声道:“不知这些可买得瞿老英雄的帐本吗?”

说完,他脸含微笑地看向瞿宇:“黄金共一万一千七百三十两整,纹银六万三千两,临安宝通号、合肥通济号承兑银票一共十一万两。不知加在一起总共折得官银多少?”

李伴湘伸指去摸摸那金子成色。要知当时乱久,金贵银贱,一两金子足当得近三十两纹银。只见李伴湘肚内筹算了一下,开口笑道:“一共总折得足银三十九万余两。”

弋敛侧头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是吗?”

李伴湘脸不由就一红。

他这张脸,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自作掌柜以来就从没红过,但弋敛那轻轻一眼却似让他也受不了。

却听旁边有人嗤声一笑,另有一个低沉沉的声音道:“李掌柜,你是生意人,也是债主,要债可以,但也要合情合理,不能压别人的成色兑头。要我说,这批货,换个官银四十三、四万两怎么说也说得上天公地道。三十九万两?——话可不是象你这么说的。”

李伴湘眼中便一怒,回头一望,见嗤笑的是吴四,开口的却是胡七刀,却也不便发作。

沈放在旁与三娘低声道:“那胡七刀说话公允,看来还当得上英雄两字。”

他们低声说着,弋敛却已回到座上,端起茶喝了一口,轻轻吁了一口气。

他这边虽不着急,那边人可个个急着呢,黑眼睛、白银子!眼看手里的债已没戏,猛地冒出这么大一注财物来,不由人心里不吊吊的。

几口茶喝完,才听弋敛淡淡道:“七年之前,淮上细务初具,在下有幸识得瞿老英雄。他为人豪雄,见淮北义军清苦,一见之下就相赠三处产业,其人风貌,至今难忘。而其情其义,淮上之人人人感戴,又何敢相忘?”

众人没想他年纪轻轻,却慢悠悠说起从前来。但银子是他的,也只有耐着心听着。何况淮上之事一向传闻种种,颇为神秘,大家也着实有兴趣听。

只听弋敛继续道:“其后诸年,瞿老英雄馈赠每多,在下也曾几度心有不安。但他为家门之事……”看了在场六合门中人一眼,顿了一顿“……不乐于心。说:‘这手产业是我一手所创,可惜门下之人,久惯安乐,只知争斗,让我把六合门传下去的心都淡了’;又常说‘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我又何恨?’此后,淮上得他赞助更多。这些年,河南梁兴、襄樊楚将军、苏北庾不信之所以还能于苦斗之中,坚守不退,保得一方泥土,给淮边百姓一个喘息之机,瞿老英雄所耗之心力、所费之财货,实有大功。特别是最近两年淮上吃紧,他仍每有财物送来,我知他怕是家底已尽,为此多有借贷。他不肯说,我也不好问。只跟他心许过一句话:淮上义军虽穷,却决不能累瞿老英雄四处欠帐,有辱清名。我得到消息,知道瞿老英雄这些年也屡有作为,买进不少产业,无奈所进者少所出者多,劳者少而用者众。他不是想欠众位之帐不还,实是为一时拖累过重。前半月他还托人传话,说心力交瘁,问我还有何困难?过一段日子他只怕要给我留下些麻烦。我就知道瞿老英雄只怕已力不能支,不久于世了,却没想事情来得如此之快。”

他说罢一叹,望向堂中所挂瞿百龄遗容,一时没再说出话。

——众人原不知还有一段隐情,原来银子是如此去向,都随他目光望向那遗像。只见画中是个清癯老者,面多棱角,两边唇角微微下翘,目光含慈,似乎死后犹悲苦于世事。但他的一双眼却是干的、定的、坚毅的、不肯低头的。

三娘望望他的眼,又望向弋敛。只见弋敛面上也毫无表情。她就看向他的手。弋敛人虽文弱,一双手却不算小,也是瘦,五指皙白,但也是干的、硬的、坚毅的、有把握的。那该是一双不肯轻易拱手的手。他的唇角也微微下翘,神情有异于平时的淡定从容。

堂中有人微微叹了口气——自知道瞿百龄去世后,众人几乎个个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钱,自己的安稳,忧心戚戚全在于此。直到此时,才真正想到了那个死人,想起瞿百龄生前的仪容,想起他与自己的交往,不由有人就双目微红——不说远的,只说就近,瞿百龄是有大功于六安城的。那年金兵南下,所过之地,一片焦土。六安之所以未全遭焚毁,全赖瞿百龄与八字军抗敌之功,只这一役,就不知保全多少百姓。

一般人还是知道好歹的,这时稍稍把眼前利益抛开,望着那遗像,不由都平生第一次觉得那个老者、那种理想、那种坚持原来曾离自己如此近过。

却听弋敛轻轻一叹:“如今瞿老英雄驾鹤西去,我淮上义军虽无粒米之储,匹布之余,却也不能令他清名有损。所以,这堂上金银,就是我代义军带来用来还帐的。”

众人没想到这笔帐目还真的会有着落。只见弋敛侧首向沈放一点头,又向那边银子看了一眼,沈放已领其意,走到堂中那些金箱银鞘旁边。

弋敛却向沈姑姑含笑道:“有劳,这里可有戥子?”

戥子就是称银子的工具。

沈姑姑忙应道:“有”,冲冷超点点头,冷超早已去飞步取来。弋敛念道:“欠,东门外杨正槐一千五百三十两。”然后目光向下寻找,就见有一个青布衣裳的汉子立起身来,走上前,哈腰行了个礼,弋敛就冲沈放点点头。

来的人身上几乎都带了当初瞿老门主立的字据,那人也不例外,当即呈上。沈放接过,与郭千寿、杨兆基等一齐验明无误,自有冷超叫上来的两个六合门帐房中人称银子与他。

一千五百两不是小数目。那杨正槐是个估衣铺主,这笔银子就是瞿老爷子与淮上义军置冬衣欠下的。杨正槐原带的有两个伴当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壮壮胆,再没想到今天就能拿回银子。他招呼两人把几鞘银子提到堂下,沈放也已在借票上注明付乞,那杨正槐也画了押。本来事就完了,却见他走到门口时忽迟疑了下,却又折了回来。

沈放疑问道:“还有错吗?”

那杨正槐摇摇头,却走到瞿百灵灵前,双目含泪地向瞿百龄遗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喉头梗梗地动着,想说什么却一句没说,然后才出去了。

下一个债主不在。再下一个在,也照样上来领钱冲帐。这些小债主多半是米商、布商、马具商、杂货商。沈放一一交割。那些人帐结之后也多有在瞿百龄灵前行了一礼才走的。瞿宇在一边愣愣地看着,他一直视伯父为木直迂腐,直至今日似乎才真正看清了他,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丈夫处事、什么叫做遗爱于民。

——有人在瞿百龄灵前磕头时道:“老英雄,你生前保一方平安,死后必为一方之灵。我先骂了你,我有眼无珠,是我错怪您了。若没您这等豪杰,我们这些小钱赚了又怎样?换不来一个安稳呀,还不是被人抢去夺去?”说着,愧意上来,向自己颊上重重打两耳刮子,然后脸上红肿老高的走开。

旁边人看得也不由肃然起敬,六合门中人此时自然更是心情复杂。冷超一直把一张嘴唇紧紧抿着。

这些小帐发付颇麻烦,直发付了一两个时辰才发付完。然后,堂中人一空。冷超似乎心情大好,自作主张,把四处窗子全打开了。正好天晴,一道阳光透过乌云照进来,众人才发觉日已过午。

弋敛似也觉有些累了,冲沈放道:“沈兄,一共清还了多少?还剩多少?”

沈放抬头道:“一共清还一十三万一千余两银子。还有些小帐,债主未到,这一项银子我叫他们提出来放在一边了,专等那些债主来取。剩下的现银与金子、银子连银票一总该还值得上三十七、八万两银子。”

弋敛“哦”了一声,他看向门外日影,轻轻叹了口气:“剩的都是大头了。”

环顾屋内一眼。对着帐本漫声询问道:“平阳观素犀子道长,四万两整?”

那边素犀子点了下头。

弋敛又道:“五行门胡七刀,八万五千两整?”

胡七刀也沉稳点头。

弋敛又看向吴四:“半金堂共七万两?”

侧了下目,又看着李伴湘:“两湘钱庄十一万两整?”

两人都点肯定头。

弋敛最后才向那边面色阴沉的三人桌上望去,皱眉道:“张五藏、古巨、于晓木共十七万两——这里一共有六笔帐,是一齐归在你们名下的吗?”

那三人阴沉一笑,为首者道:“不错。”

弋敛皱眉道:“余银三十八万两,还欠四十七万五千两。这笔帐如何算,又怎么算?”

他望向众人,轻轻一叹:“众位肯吃点亏吗?”

他一言既出,堂上诸人无一人接口。毕竟关连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银子,又是这么多人的事,没一人肯莽撞接口的。

其实众人一开始就己觉出他带来金银虽巨,但要一总清还,只怕还有不够。但他先还小债主,为人处事,颇为仗义,众人也就不好开口。半晌,李伴湘喃喃道:“吃亏,怎么吃亏?由谁吃亏?”

那边面色阴沉的人却道:“凭什么要吃亏?欠帐还钱,天经地义。摆不平你就别出头,出了头就把事摆平!”

他的声音极尖利,相当刺耳。沈放向他望去,只见那说话之人脸庞轮廓不乏清秀,但在照进门的阳光下,一张脸却有些阴绿,连窗子棂隙间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似也驱不开他身上的阴冷。

他身子四周有灰尘在光线中飞舞,越显得他三人形容诡异。沈放还只觉得他声音难听,座中其余人不乏高手,声音一入耳不由就觉凛然一惊:“阴沉竹”?这种绝门内功还有人在练?——这人声音已变得如此尖细,看来浸淫此道只怕已不下三十年,难道江南湖州文家也来了高手?

弋敛定定地望着那三个人,一直没有说话。

那三人被他看得发毛,又不知怎么回事,半晌,为首那人才怒道:“你有钱还钱,没钱说话,尽看着我们干什么?”

弋敛却淡然道:“钱我是一个人还不上来了。但欠瞿老英雄人情的不只我一个。还有一个,这时,她也该来了。”

众人一奇,实想不出还有哪个人会象他一样充冤大头出来认这死人帐。

只见弋敛望向门外,清声道:“朱姑娘,你也好来了吧?”

众人齐齐向门口望去,看来的是什么人。

却听门外有一个女声道:“来了。”

那是一个很好听的声音,流丽婉转。她只说了两个字,但座中人一时都有一种春暖花开的感觉。沈放与三娘对视一眼,觉得这声音好熟。原来弋敛安排得还有人?

朱姑娘——这朱姑娘又是谁?

只听厅门‘吱’的一声,那门本在那些小债主散去时留得半开半掩的,这时陡地被全部打开。开门的是一个老苍头,一张脸上皱纹深刻,以致都瞧不出到底有多老,一头白发蓬松在阳光里,恍然迷蒙。

众人眯眼向外望去,外面的天气是阳光如注乌云镶日。那一注阳光正泄在永济堂的门前,并不算太明亮。

这时有一个丽人正缓缓拾级而上,每一步都摇拽成一段音乐。阳光注射在她身上,那阳光就象得了活气似的,一缕缕都在舞蹈。而她拖在地上的影子呢?却象淡墨泼成的一幅画——原来有一种人可以美到连影子里都有一种神韵。她人还没上来,但种种声、色、味仿佛都已生发出来。这样的人好象天生就该是从音乐中走出,从舞蹈中走出,从画里走出。

瞿宇感觉自己的呼吸一顿,不可置信地望着门外。那人上台阶的短短几步似乎一步步都敲击在他心上。然后,那个丽人行至门口,瑶鼻玉齿、明眸樱口。原来她是——朱妍。

沈放与三娘对望一眼,他这已是第二次见到朱妍,还是忍不住有一种呼吸一紧的感觉,觉得这女子身上真是无一处不美。三娘子本来也颇自负容色,至此不由一叹。心想:若只论容貌,自己与她也真是相去甚远——却不懂这么个艳丽无俦的人这时怎么会到这里来?

却见朱妍站在门口,一双妙目把屋里人打量了一番,最后注目到弋敛身上,笑道:“我来晚了?”

她的口音真好听,座中的人,人人只盼她多说几个字。

似乎只有弋敛还可以平视她的丽色,含笑地看着她道:“不晚。”

朱妍一侧首,道:“老董,上香”。

她身边那老苍头就走到灵前燃了三柱香。朱妍自己走到灵前就是盈盈一拜。一拜之后二拜,二拜之后还有三拜,竟是执礼甚恭。拜完她望向瞿宇道:“这位就是瞿公子吗?”

瞿宇点点头。朱妍微微一叹道:“节哀顺变。”

说完,也不待人请,自向靠近堂中央的一张闲桌旁走去。

那桌是适才沈放清帐之用,就在两箱金子旁边。她一坐在那里,金光银色与她的容颜交相映射,堂内尽多见过世面之人,一时却也不由呆了。

只听朱妍向瞿宇道:“瞿公子,这座中诸位可都是债主?”

瞿宇自她出现,就有些神不守舍。他自己也察觉到了,但越是自觉如此,越是难以控制,也越不自然。朱妍一开口,他就不自觉地露出侧耳倾听的神情,闻言忙点头道:“是。”

朱妍道:“瞿老英雄生前是否剩下些少债务未了?”

说着,她的一双妙目就扫到了瞿宇脸上。瞿宇不自觉地就脸一红,点头道:“是”。

朱妍一叹:“小女子朱妍,与瞿老英雄当日也有过一面之缘。唉,我也知道他生前欠下不少帐。小女子当日得他之济,避过一难。滴水之恩,没齿难忘,今日特来相报。”

说着,她冲那老苍头道:“开匣。”

那老苍头就从怀中取出一个长不过一尺,方不过半尺,厚不过寸半的银匣。那匣子很旧,但式样之美,世所罕见。只见朱妍一双纤纤玉指轻轻抚在那匣上,口中叹道:“小女子别无长物,但妆台之侧,小有蓄积。闻瞿老英雄撒手西去,余债颇多,恐辱清名,所以不敢自珍,特特前来还贷。虽杯水车薪,所助无多,只求一尽绵薄之力吧。”

沈放明明认得那老苍头就是弋敛那回派给朱妍的车夫,怎么也想不出他怎么就会护着朱妍追到六安来。而这匣子他也认得,分明就是骆寒送来的珠宝,不知怎么又说成了朱妍的首饰?

他望向弋敛,不知他在捣什么鬼。弋敛依旧面无表情,一只指在桌上轻叩着,全无诧异之色。

那朱妍出现得太奇,座中人包括胡七刀这等粗烈大豪、胡四这等精细公子、李伴湘这等奸滑贾客、以及文家那么阴沉的三个人,乃至浮躁如瞿宇、衰朽如刘、杨,一双双眼不由都注目到她身上,一时却猜不出她的来历。

众人多不好意思看她的脸,便望向她的手,只见她的手拂在那银匣上显得说不出的柔软。她的神色有些迟疑,脸迎着日影,又在这广院深堂中,不出声就仿佛一幅画了。只见她手一掀,银匣的盖子已掀开,露出芯子来。里面共分十余格,每一格都放了几样精细珠翠。朱妍的手指就在那些珠翠玉钿上轻轻拂过。虽没出声,但那手指似乎就是在如叹如诉。

那些珠宝经她一触,似乎就有了人气,也生了光泽。只见她取出一串明珠,轻轻比在自己脖颈上,真是——颈如珠滑,珠如颈润,只听朱妍轻声道:“这串珠子是妾身常戴的项饰,若抵瞿老英雄之债,不知抵得几何?”

众人不知她问谁,堂上一时无人接口。

却见她双目一转,就定定地望向胡七刀,笑道:“这位壮士,你说,值得几何?”

豪壮如胡七刀辈,一生所求,惟好马、快刀、美女而已,此外别无他好。他也没想到满堂之客,她会单单问上自己。一时不觉大有面子。何况如此江湖绝色,实是他平生仅见,他如何肯被这美人看轻?只听他开口即道:“我看最少值八千两。”

座中有人就轻声一叹,似也觉得他出手可真大方。

那朱妍微笑道:“那是这位壮士抬爱,这串珠子,说破天也就值个四、五千两吧。小女子不敢太占壮士便宜,这位壮士,这串珠就抵你个六千两债务如何?”

沈放一愣,然后猛有所悟,不由望向三娘。座中怕只有他和三娘真正能置身局外。

三娘久历世事,沈放也是出身巨族,两人都是识货之人,细细望去,觉得那珠虽好、颗颗莹润,但说抵六千两实在太过,真正卖起来,货遇识家,怕还不足二千两之数。偏那珠子在朱妍颈上,就让人觉得值这个价,值那六千两。

胡七刀闻那得妍之话,豪笑道:“好,就抵六千两。”

只见朱妍已命那老苍头把那串明珠送到胡七刀桌上,手里又拈起一朵珠花,轻叹道:“瓦砾明珠一例抛——这朵珠花,小女子却要请教这位公子了。”

她这回目视的却是吴四。吴四诗酒风流,心明智融,明知胡七刀出的是个“胡价”,但见朱妍之艳色,却也能理解他。当此佳人,他也甘吃些个亏。只见他轻轻一笑,道:“小可认购一千五百两。”

他却是个停当之人,报出的价不似胡七刀那么离谱,只高出一倍左右。朱妍一笑,意似谢过,把那珠花另放一拨,隐隐对着吴四。

沈放大奇,真没想到弋敛还有这招。他明知还短近九万两纹银之数,就想出这么一法——这分明是他借朱妍做的局,要以骆寒送来的价值不足四万两银子的珠玉抵那九万之数。难得两人萍水相逢,朱妍也是孤傲之人,居然也就乐意为他做。

那朱妍手腕甚高,一样一样东西被她卖出去,卖的价真是沈放平时想都不敢想的。她口气里不时也有一捧一贬,捧时令人如坐春风、熏然不觉;但对方出价若低时——如李伴湘,她表面也似不计较,只是那眼神间轻轻一带,这一带就似一把温柔的鞭子轻轻抽在你脸上,不由你不一掴一道痕,一鞭一处血。只见她敬着胡七刀的豪气,笑领着吴四公子的含蓄,尖吊着李伴湘的胃口,连那边的玉犀子也被她一语半句的挤兑住,卖出去一两件玉佩玉镯。

但她的眼神却只斜斜扫过东首那面色阴沉的三个人,始终不曾搭上他们,心中似也在沉吟。但既拿不稳他们的脾气,也就绝不贸然开口。

沈放见她举止之间,动静得宜,不上一时,一匣珠玉就已快被她抵卖干净,足足抵了近八万两纹银之数。沈放心中佩服,暗想:美人自古如名将,原来还有这一解——这朱妍之谈笑流盼,有动有静,其进退取舍、计谋筹划,只怕也不逊于将军之决战沙场。

匣中之物堪堪将尽,东首那面目阴沉的三人这时忽开口了。

“朱美人,你问了半天,为何不问到我们头上?”

他言语间已有问罪的意思。

朱妍向那三人望去,还是猜不出他们性格身份,说话之间过深过浅只怕都不太好,只有不动声色道:“小女子一直没见三位开口,不知三位也有兴趣。这还有两三件妾身的佩饰,三位想要什么?”

那人冷冷笑道:“你还剩什么?”

他脸上那一笑真是强颜一笑,笑着也令人看了不开心。

朱妍笑道:“这几样都不太好了,说起来还不错的就还只剩这个银匣。三位帐目最多,小女子不敢奢望过多,三位看着给吧,怕也冲抵不了多少。”

那阴沉脸笑道:“你忘了,还有一样东西呢?”

朱妍一愕:“还有什么?”她一愕也能愕出奇花初胎、气韵两绝之味,瞿宇只觉看得心尖尖都颤了。

那人却阴阴一笑:“还有拿匣的人呢?”

他旁边两人就皱眉挤眼地一笑。

场中人一愣,没想这个人真是不说话则已,一说话总往出格处去。不知朱妍该如何应答。

朱妍已知那人故意挑衅、纯属恶意,却依旧淡笑道:“这可出脱不得。”

那人似已知朱妍是谁,是何来历。却不知他为何对这丽人如此仇恨,冷笑道:“出脱不得?又有何出脱不得。别人认不得你,我也认不得你?——你不就是卖的吗?”

这话一出,朱妍身上就轻轻一颤。旁人只觉那一颤真象幽谷危兰。可这两天刚刚出现在她心里的阳光似乎又要被一瓢脏水浇得污浊下去。朱妍已觉场中空气异样,她知——众人又知道了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难道我被迫于一时就要落拓一生吗?

屋中也有人忿怒,如胡七刀,如冷超。但她要的却不是别人代她忿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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