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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工_沙包-第2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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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四个帛卷解起来也不轻松,苏进的额上又是满头大汗,但目光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一边擦着汗,一边问张万生:“张前辈,有事吗?”
张万生一言不发,他紧盯着那幅帛书,问道:“那是什么?”
苏进看了一眼,笑了一笑。
张万生皱眉看他:“笑什么笑,故弄玄虚,不是好人!”
苏进早就习惯了他的脾气,好脾气地一笑,说:“《庄子·刻意》说:‘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
张万生看着老农民的样子,听见这文绉绉引经据典的一番话,眼睛却是一亮,问道:“你是说,这是先民的导引之术?”说着他又皱起了眉,“这破破烂烂的样子,你怎么知道的?”
苏进当然知道 ,但此时他只是笑了一笑,伸出四根手指道:“我拿到它,已经四个月了。”
这意思是,四个月里,他已经对帛书进行了足够充分的研究,足够得出一些判断。
张万生皱眉看了他一会儿,目光重新回到面前的帛画上,哼了一声道:“不要以为揭开拼起来了就完了,这帛画损坏得怎么严重,单是拼在一起,可不算修复完了!”
他身为裁判,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然是有份量的,然而下面的修复师们听了,都觉得这话是在为难苏进,实在太过分了!
现在帛书帛画已经全部被揭成片,于是越发能看出来它的破损有多么严重。
譬如张万生所指的这幅帛画,所余的部分大概只有三分之二的内容,剩下三分之一全部都已经腐蚀消失,完全不复存在了。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这跟苏进的技艺无关——相反,他已经尽其可能地保存下来了它最多的部分——纯粹是因为文物本身的损坏程度造成的。
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了,这样一幅帛画,就算是真正的天工也不可能把它完全复原,张万生这句话,纯粹就是刁难了。
苏进笑了笑,说:“我的确做了一些准备,但只能说,尽力而为吧。”
张万生挑了挑眉毛,没有说话。
苏进也不再说话了,他的工作还没有完成,迅速进入了下一步的过程里。
此时,所有的帛片全部漂浮在盒中,它们被从原本的书砖以及书卷中揭下来,但并不完全平整。
它们有些地方折叠,有些地方蜷缩在了一起,有些地方更是皱成了一团。
最关键的是,浸泡在蒸馏水里只是辅助揭剥而已,帛书真正保存,是需要脱水干燥的。不然,可能再不过多久,由蛋白质组成的它们就会融化在液体里了。
苏进手持竹镊,开始一边铺平图案,一边进行拼合。他以及一个聚乙烯塑料细网垫底,把帛书一片片垫在了上面。
他再次进入了之前的状态,目光专注,眼无余物。
拼合帛书碎片本来是此项修复的难点之一,苏进前期让天工社团成员配合,进行了大量准备。现在,它们已经在贺家面前的屏幕上成形, 随时可以成为参考。
贺家毫不犹豫地把它打印输出,统一在一张白纸上,用画夹夹在苏进旁边。白纸上除了帛书的图形,还有很多编号,对应着每一个帛片。
下方的修复师们看见这个过程,都在暗暗点头。他们也意识到了,前期和过程中像这样准备好,的确会更有利于拼合破损的图形。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已经开始盘算之后自己来操作时,应该怎么运用这种方法。
然而这一切,苏进好像只是用来展示给他们看的,对他本人来说,这个过程完全多余。
在之前的拆分揭片过程中,他仿佛就已经把所有帛片的位置记在了心里,现在,他一片接一片地整理拼合,动作快速稳定,目光毫不旁顾,连扫也没有扫那个画架一眼。
眼看着,褐色的帛片在他面前的塑料网上组合成形,渐渐形成一个整体。
苏进每组合完一片,就有天工社团的成员接过去,放在一个仪器下面,进行烘干。
这烘烤的风力以及温度全部都事前计划好了的,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让其脱水,又不会损它分毫。
很快,众目睽睽之下,五十多幅“拼图”将要被全部完成了。
这时,又一个人大步向前圜丘坛走来,他脑袋后面的小辫子在空气中一甩一甩的,显得轻快而活泼。
另一侧,一群身装缂丝的修复师看见这个人,脸色顿时变了。其中一人的声音脱口而出,叫道:“何三!”
0592 这就是文物修复
来人正是何三。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圜丘坛旁边,指了指上方说:“我是来给苏进送材料的。”
他跟守在坛下的协会工作人员说了一句话,拎着箱子走了上去。
此时,苏进正好拼完最后一幅帛书,一抬头,正好看见何三,顿时笑了起来:“来得正好!”
何三也笑:“幸不辱命。”
他把箱子递给苏进,转过身,目光扫向台下,正对上吕家人的目光。
吕家人惊疑不定,看看他,又看看苏进手里的箱子,似乎想说什么,但此时此刻,真没他们说话的份儿。
何三哂然一笑,走下圜丘坛,站到谈修之身边,同样抱着手臂看了起来,却并没有离开。
吕家人在后面死死地盯着他,视线像是带了刺一样,但何三仿佛毫无所觉,自如地说谈修之说着话。
上方,苏进接过何三递过来的箱子,打开,一叠叠淡黄色的绢帛被取了出来。
帛书修复的第三步,配料染纸。
这是古籍修复相当关键的一步。当前的帛书缺损腐蚀得非常严重,要让它恢复原样,必须要在缺损的部分补充一些纸样。这种纸,通常要跟原书的纸质相仿甚至相同。
帛书的纸张当然就是绢帛,何三从一早就受苏进所托,培育特定的蚕种,织造相仿的绢帛。在惊龙会之前,何三终于试制成功,还批量生产出了这样的一批,恰好供应上了。
就像苏进要求的一样,这些织帛仿造的是汉代织造的样式,全部使用的单股丝,看上去极为纤薄。
然而新丝跟旧丝是不一样的,直接织补上去的话看上去会非常明显,所以要对它进行做旧染色。
这一个步骤苏进当然同样毫无问题,没过多久,一层层绢帛就被染上了淡淡的褐色,看上去黯淡朴拙,古意十足。
接下来,苏进开始用这些新丝对帛书进行修补。
之前整块书砖以及全部的帛卷被揭开,一共变成了三百多片碎片。
这些碎片有的连接在一起,有的则零零碎碎,难以成形。
苏进在前一个步骤里已经把它们全部整理了出来,拼成了大致的形状,现在,他将用这些新丝补充在缺损的部分,把帛书连接在一起。
可能是受了张万生的影响,他第一个修补的,就是那个画满了彩色人形的帛画。
这幅帛书整理出来之后,一共有四十多张帛片。现在已经全部被烘干,摆在了苏进的面前。
苏进的手在旁边的盒子里拨弄了一下,取出了一根针。
下方的修复师齐齐一怔,张万生和岳九段对视一眼,同时一扬眉,眼中的兴味更浓了。
古籍的纸张配补,通常用的是粘连法。也就是把新纸用胶水或者浆糊粘在缺损的位置,将其收拾平整。
但苏进现在拿起来的不是排刷浆糊什么的,而是一根针,这代表什么?
这代表他使用的不是粘连法,而是缝合法!
帛书的底质是绢帛而不是纸张,这使它介于纺织品和古籍之间。要修复它,当然可以使用古籍常用的粘连法,但同样也可以用修复纺织品的方式,来进行“织补”。
当然,优秀的织补技术能让成品看上去毫无修复的痕迹,更加美观。然而,这帛书只用单股纺成,每根蚕丝之间连接得非常单薄,这织补的难度可就太大了……
事实证明,苏进这个年轻人仿佛无所不能。
一片片绢帛被剪切成合适的大小,放置到合适的位置,然后被没有缝隙地织补了上去。如果不是那个部位还缺少一些相应的墨迹的话,恐怕没人能看出一点痕迹来 。
他的动作同样快得惊人。
这么短短片刻,先前揭片时带给他的疲劳好像就完全消失了。一片片新绢被织到了旧帛上,帛画渐渐被连接到了一起,渐渐成形……
最后,张万生忍不住上前了一步,紧盯着眼前的图像。
虽然还有一部分没有墨迹,但已经能够清楚得看出来了。
这图像一共有四十个彩绘小人,每个小人在做着不同的动作,动作之前相互有着联系,仿佛是一个体系的。所有的动作连接起来,就是一套技艺或者体操。
他嘴唇动了动,仿佛说出了三个字。旁边岳九段没有听清楚,问道:“您在说什么?”
张万生嘴唇又是一动,但还是闭上了嘴。
岳九段一直没有从苏进的手上移开视线,没有得到回答也不在意。他突然轻“咦”了一声,说:“每幅小图旁边还有文字!”
是的,四十个小人,四十个动作,每个动作旁边都有文字,仿佛是对图像的说明。
如果放在武侠小说里,这就像是一份武林秘笈,绘的是一套秘传的武功。
但对于张万生来说,也差不多是这样了。他终于看出了这是什么,而与此同时,他脑海中浮现的,还要苏进刚才那段话。
他深思地看着苏进,眯起了眼睛。难道苏进真的一开始就已经认出了这幅帛画的来历?这份眼力,这份渊博,简直非同常人!
苏进没有在意张万生在想什么。
他向来只要开始工作,就一贯全情投入。事实上,这段时间里,他连先前说好的讲解也忘记了。
但现在没人在意他说什么,所有人看着的,只有他在做什么!
事实上古籍修复,从头到尾的流程大概就是那些,入了段的修复师都能一一把步骤说出来。
然而步骤归步骤,操作归操作。古籍修复的难点一个是清洗粘合等各种药剂配方的配置,另一个就是实操的手法了。
目前苏进展现在他们面前手法,看似朴实,实际却炉火纯青,达到了极高的造诣。
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人怀疑,这样一个年轻人怎么敢于挑战协会的长老们的话,现在已经没人会去想这些了。
他的确就拥有这样的实力与技术,足以媲美身为长老的七段和八段们,甚至犹有过之!
甚至还有人想到了苏进刚刚上台时发生的事情。
他之所以夺段,是想获得一个在圜丘坛上发言的权利。他不同意长老们的意见,他有话想说!
于是,现在也有人开始好奇了——
他想说什么?
关于文物的价值以及保护手法,他有什么想法?
然而现在只有极少部分的人想到了这些,大部分人还是沉浸在苏进修复的技艺里,看得目不遐接,觉得这次惊龙会,实在太有收获了!
事实上不光是苏进,现在的圜丘坛上,其他五位长老表现得也非常出色。
许八段修复的是大报恩寺琉璃塔的一部分。
琉璃塔修复是许家钻研了很久的一个课题,他现在拿到台上来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就像苏进之前观察到的一样,那批琉璃构件深埋地下数百年,挖出来的时候同样残缺不全,表面釉质剥落,非常难看。其中不少浮雕纹饰的部件已经不全,在正式修复之前,需要对每一个构件进行修复还原。
在这个项目上,许八段做得非常出色。
他拿上来了一个厚厚的册子,全部都是许家以前做的功课——就像苏进让何三准备的绢帛一样,这样的功课也算是前期准备的一部分,是可以拿到夺段现场来使用的。
册子上画了大量的图像,全部都这些构件的复原图。
譬如许八段现在修复的一个飞天像的浮雕砖,飞天头部缺损,手臂和手也损落了,浮雕上的其它部位也有不同程度的损坏。
类似这样缺损比较严重的图像,需要寻找同类型的浮雕砖,找到类似的飞天图像,进行对照补充。如果同样的浮雕砖里没有类似的图像,还要查询古籍史料以及古代壁画,对它进行模拟填补。
这个中间最忌讳的,就是没有根据的纯臆测性修复,也就是当初京师大学冯剑峰二段激怒苏进的那种做法。
好在许家家传渊源,还不至于犯这种低级错误。他们前期进行过大量的研究,许八段手上的这个册子也只是其中的一本,类似这样的研究还有很多很多。他现在对照着修复,倒是显出了八段修复师应有的本事。
许九段遥遥关注着这边,唇边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跟着却又叹了口气。
另一边,樊八段修复的是一件“三国彩绘大漆案”。
这漆案体积非常大,长有八十厘米,宽十五多厘米,上面绘制着宫闱案乐图,上面人物众多,人物形态举止各异,生动丰富,充分体现了三国时宴饮时的真实情形。
整个画面是在生漆地子上画出来的,四角有鎏金铜皮色边,堪称一时之杰作。
然而它由于存放时间太长,存放环境又不是很好,漆皮开裂严重,漆面斑驳,还有不少变成了碎漆皮掉落在旁边,全部被盒子收起来。
要把这样一个大件修复完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很明显,樊八段对这个大漆案,也是做过不少功课的。他同样拿出了一个长画卷,上面草草绘出了漆案大致的图形,以及各漆皮大致的编号,非常详细。
樊八段先对漆皮进行处理,使漆皮脱水,用木板压实平整,然后在木胎上对应上相应的位置,一片片填补上去。同样的,对于缺少的部分,需要用新漆进行填充。
樊八段同样有备而来,同材质的新漆一早就准备好了。
另一边的伍八段的秦陵铜车马、 何七段和陈七段两人的修复,同样做得专注而细致,的确展示了各自高级修复师应有的能力。
目前圜丘台上六个修复师,每个人修复的门类都不一样,展现的都是自己的最强实力。
下面的修复师渐渐分流,其中一半聚集在苏进那边——他的修复天然带有某种魔力,异常吸引人的眼球,剩下的一半,则分流至了各位长老的所在。
那多半都是同类专精的修复师,想要观摩前辈高手的修复过程,好让自己有一些收益。
持续不断的修复中,天空云层渐渐散开,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周围气温正在升高。
阳光下,六个修复师全神工作,下方上万名修复师全神观看。
整个圜丘坛处于一种静谧而凝重的气氛里,仿佛有什么气息充斥了这里,让所有人全部沉浸进去了一样。
摄制车里,白泽恩的目光从屏幕上缓缓扫过,有些感慨地道:“这就是文物修复啊……”
杜维脸上的表情跟他有些相似,他同样缓缓点头,肯定地道:“是的,这就是文物修复!”
______________
从今天起外出一个月……见缝插针地码字
0593 你没信心?
时间渐渐过去,太阳从天空的正中央,开始渐渐向着一边偏移,缓缓下落。
张万生一直紧盯着苏进的手不放。
他专精的项目是书画修复以及考古勘探,事实上,现在圜丘坛上真正进行书画修复的还有一个陈七段。
但从头到尾,张万生连眼睛也没往他那边瞥一眼,而是完全专注于苏进身上,好像这里值得他看的,只有一个苏进一样。
突然,张万生听见旁边传来一声轻咳,齐九段看了看天色,道:“时间不早了。”
张万生第一时间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看了看时间,眉头一皱。
今天夺段刚刚开始时,他们就宣布过,夜不修复,到下午六点,夺段挑战双方的修复就要全部收工,由裁判进行评分,决出胜负双方。
如果苏进胜利了,他就将得到在场的最高段位——八段,五位长老将全部被剥夺段位,只能在明年从头开始。
但要是苏进输了,他就要从此被逐出文物修复界,再也不能公开从事这一行业。
当然,同时付出代价的,还有在场的五名九段担保人。
宋九段、齐九段、岳九段、许九段,将全部失去自己的段位,下降两位,成为七段。
张万生执掌天工印,等同九段段位。除了段位以外,他还要付出天工印的代价,天工印将会到达文物协会的长老们手上,由长老们执掌。
事实上,身为胜负的连带责任人,九段们同时身为裁判是很不公平的事情。
但是一方面,九段的评判也不是空口白话,必须要说出自己的道理才行。另一方面,到达九段的地位上,他们的声望本身就是一种资格。如果他们敢于当众偏颇作弊,到时候失去信誉,可就不止是一个降段可以相比的了……
现在正值下午五点,离夺段结束只有一小时时间。
苏进的织补工作将要完成,后续的步骤还没彻底做完。
许八段的琉璃构件已经全部修复完毕,由构件搭建出来的建筑物也基本成形——一个琉璃拱手,正在阳光下反射着夺目的光芒。
伍八段的铜车马将近修复完毕,正在进行最后的组装。
樊八段的三国大漆案完成程度最高,正在对漆皮进行最后的整复以及保护。
另外何七段以及陈八段,工作也全部将要结束。总地来说,相比之下,苏进是其中进度最慢的一个。
张万生环视四周,微微皱眉。
织补的确可以更加无痕地修复帛书,但是相比粘贴来说,还是慢了不少。而且,织补过后,苏进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要做。
织补上去的帛片全部都是空白的,上面没有墨迹。正常情况下,修复师要对帛书进行研究,分析上面空白位置里的内容,然后用同样质量的墨迹填补进去。
许八段的琉璃构件、樊八段的漆皮图案,其实都做了这样的工作。
然而这样的工作难度实在太大,没有经过专业的研究,你怎么知道空白部位写的是什么?
许八段的琉璃塔构件经历了许家22年的工作,更何况它本身就是三批构件中的其中一件,有大量参考图形。
苏进这批帛书在正式修复之前,连里面的内容是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如此大量的汉帛在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出现,他有什么标准,有什么参考来进行填补?
张万生眉头微皱,听见旁边岳八段轻声道:“这本身就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贸然填补,甚至还有可能破坏帛书。我觉得这部分本来也不应该算进评分的项目里……”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张万生还是斩钉截铁地道:“不行!该怎么评分,就应该怎么评分!”
接着他眉头一展,道:“而且,我相信小苏。他可是连我拜师都要拒绝的人,这点小事,怎么可能难得倒他?”
张万生这句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旁边几个人全部听得清清楚楚,然后被吓了一大跳。
张万生什么人物?他的资历、实力、心性,全部都是首屈一指,是真正站在修复师金字塔尖的人物。
这样一个人,要拜苏进为师,还被拒绝了?
张万生不可能说假话,但这件事,也太玄幻了一点吧……
正在此时,苏进织补完了最后一页帛书,将它们完整地连接在了一起。
然后,他从旁边拿起几个瓶子,略晃了一下,把里面的液体倒进了几个小碟子里。
这些液体有黑色的、有青色的、有赤色的,正是各种不同颜色的墨汁和颜料。
九段们的交谈声顿时中止,安静了下来。
难道苏进真的要完成后面那项,把帛书上的空白填充完毕?
这……
旁边四个九段一起看向张万生,宋九段眉头紧拧,道:“擅自填补,很有可能破坏珍贵的帛书,造成损坏!”
他秉性刚直,这句话也说得斩钉截铁,落地有声。
他很清楚,苏进如果没修复完,他也是要负连带责任的。但是他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其中的阻止之意非常明显。
张万生也微微皱着眉,他突然直起身子,走到苏进身边。
他没有说话,而是伸出手指,蘸了一点小碟子里的墨汁,放进嘴里尝了尝。
这一尝,他的眉锋顿时一扬,问苏进道:“是可清洗颜料,你没信心?”
听见前面的“可清洗颜料”五个字,九段们心头同时一松。可清洗颜料,就代表苏进如果修错了,也会有一个挽回的余地。然而张万生后面四个字一出,他们的心又悬了起来。
苏进正一支支拿起毛笔,仔细查看上面的毛质,听见张万生的话,他非常坦然地抬起头,点了点面前的帛书,道:“所有的修复材料全部都是可去除可更换的,这是我做文物修复一直秉持的一个理念。”
这个理念昨天在来圜丘坛的路上,他曾经对任爷等收藏家阐述过,此时再次重复,又多了几分坚定。
张万生“唔”了一声,没有说话,也没有走开,就这样站在旁边看着他。
张万生所做的一切事情好像都对苏进没有什么影响,他很快选定了毛笔,蘸了半笔的墨汗,悬浮在帛书上方。
此时,苏进并没有马上落尾,而是凝视着帛书,仿佛陷入了沉思。
他的周围,樊八段刚刚完成了手中的修复,正侧过头来看他,刚好看见这一幕。
他有些惊讶地扬起了眉,但很快挑起嘴角,冷笑了起来。
类似这样的帛书修复,通常耗时良久,十年数十年都有可能。
它最大的难度在哪里?就在此时的字画恢复!
它的破损实在太严重了,中间字迹缺损,画幅缺损,到处都空了一块。你根本不知道这里写的是什么画的是什么,凭空怎么把空填上去?
通常情况下,都需要大量专家进行潜心研究,根据当时的资料以及前因后果,进行各种推断,大致判断出来。即使如此,也可能会出现错误。
苏进刚才把它修复完,他凭什么知道它是什么?又依据什么原理,把空白部件填补起来?
苏进悬笔于空中,凝神思索。片刻之后,他闭了闭眼睛,再次重新睁开,然后落笔。
他面对的仍然是那幅画满了人形的帛画。
上面一共有四十人物,四十个动作。这四十个人物里,只有十个是完全完整无缺;有二十二个缺少部分身体,很不完整;还有八个只剩少量残余,根本看不出来原本的动作是什么样的。
这些地方,现在全部以空白绢帛填补。绢帛经过做旧处理,看上去跟原有的底色相差不大,于是上面的空白部分就变得越发明显了。
苏进落笔,开始勾边。
他先处理的是一个缺少部分身体的人物,他很快勾出了人物剩下的轮廓,然后换笔开始填色。
张万生一直紧盯着他的手,此时又扬了扬眉,似乎有些意外,但什么话也没说。
苏进画得很快,没一会儿,这个人物就被完全绘制了出来。
他所用的墨汁和颜料完全还原了帛书上本身的材质,笔法形体也跟原本的一模一样。如果不是修复师们全部紧盯着他画完的,而新墨迹还有一些湿润的话,恐怕分辨不出他新画出来的这幅跟原先的有什么不协调的地方。
如此,苏进一幅接一幅地画下去,中间几乎没有什么停顿。
很快,二十二幅部分缺少的图画被他全部补全,一瞬间,画面好像多了一层光彩一样,三十二个完整的人形做着各自不同的动作,越发映衬得剩下八处残余格外显眼。
张万生原本正在一下下摸着自己的下颌,到这时他的动作停止了,下意识地看了苏进一眼,目光接着又回到了他的笔锋之下。
少许残余的补完了,剩下这八幅呢?
它们几乎看不出原样,苏进要怎样才能还原出它们的真面目?
当然,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捕捉剩下八幅的蛛丝马迹,同时对其余的动作规律进行推演,可能可以推断出这八个动作。
但苏进现在可是在夺段的过程中,离夺段结束已经不到一小时了,他哪来的时间进行推演判断?
在无数人的瞩目中,苏进的笔悬停在了空白处的上方。
0594 两个世界的对话
此时,苏进的脑中正徐徐展开一幅画面,正是这幅导引图的完整图形。
在他所在的上个世界里,马王堆帛书历经四十年的修复与整理,已经几乎全部整理完毕,最后出了一份集成,汇总了这四十年以来全部的研究成果。
到那时候为止,马王堆帛书以及帛画的全部图形已经被总结完毕,汇集成册,最终定稿。
苏进记得很清楚,当自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有多么高兴。
在上个世界里,他的工作重心一直放在故宫那边,对于马王堆相关的工作一直没怎么参与过。但这是考古史上的一次重大发现,后续无数人参与研究,每一次新发现,都可以引起一次小规模的震动。苏进就算不想关注,也会不断听到那边的消息,更何况,对于考古界所有的大事件,他都是尽其可能地关注着的。
帛书集成出版之后,那边也给他的工作室寄了一份过来,苏进闲来无事,曾经从头到尾翻看过一遍——但也只是翻看而已。
马王堆帛书内容丰富,除了考古修复相关人员之外,还有无数历史学家、语言学家、文字家、医学家在进行相关的拓展研究。真正要去钻研这个,一个人一辈子的时间也不够。
苏进当然是没这个想法的,他只是抱着欣赏成果的目的,从头到尾地“欣赏”了一遍。
这样的翻看理论上来说不会留下什么印象,然而现在,那一幅幅帛书的清晰照片,一页页誊抄印刷下来的字与画全部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好像刻印上去的一样。
那是足足四十年、前后数百人的研究成果,如今成为了他的参考,被他一笔笔地还原在了帛书上。
今天的夺段修复中,他一直有着一种奇妙的感觉,此时,那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这一刻,两个世界好像就此交融在了一起,数百人的心血透过他的手,呈现在了这个世界的帛书上,无比清晰、无比准确。
它仿佛两个世界的一次对话,又仿佛另一个世界对这个世界的倾述。
一个个图形在苏进的笔下成形,一个个人物形态各异、表情各异,为今人呈现着古代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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