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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满纸春-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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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薛思身上的红印怕是消不去了。

尽管春娘在专心致志地为柳珍阁描摹画本,薛思仍忍不住去琢磨这件叫他费解的事。于是他命人把软榻搬到书房,边看边想。

其实腿伤也没太严重,只不过养伤的姿态比较舒服罢了。躺着养伤,足以抵挡一切行房请求。薛思不停地去瞄春娘,那眼神像是在瞄一头危险的母豹子。

“我不该引她入书房。”薛思想:“名师出高徒哇!这丫头春心萌动。棘手了。”

遂唤来胖叔,咬着耳朵低声嘱咐几句,由他买入精致绣品,绣上名字与情话,用手帕包好,以春娘的名义,送到贺府与崔府去。

胖叔答应一声,照办不误。只不过他犯了个老糊涂,送给贺郎的小荷包,香帕一裹,对小厮说:“崔府,国子监那位,万万不可送错。”

至于送给崔郎的小香囊,则顺风顺水被递进了贺子南手中。

“人老了,偶尔犯犯糊涂很有必要。不然如何显出叔是个老字辈哩?”胖叔拍拍手,抚着胖肚腩,坐在合欢树下跟阿宽唠嗑。

阿宽莫名其妙地递给他一碟子炒南瓜子,问:“叔,你犯啥糊涂啦?不是说大人别插手小孩子的事吗?我虽比薛郎主大一岁,可是已经及笄五年了。您说呗。”

胖叔摇头道:“我老糊涂,忘干净了。”

“柳家下人来访!”小厮一溜烟跑进来禀报。他手上还拿着柳八斛写给春娘的信件,边擦汗边对胖叔说:“带着一大车箱笼,说是补嫁妆。可是随行的人里头并没有合礼全福人。叔,请他们吃茶么?还是直接赏几贯钱?”

柳八斛遣送给春娘的嫁妆浩浩荡荡开进温府。柳家押车小厮四儿和柳珍阁老伙计走在牛车左右,忙不迭地高声喊着:“轻些,小心!里头都是易碎的宝贝,砸破一个,卖了你也赔不起!”

三十六箱,朱红漆,绸子带,一箱一箱停在了合欢院里。

春娘稍打开两寸缝隙,对其中物品一目了然。那批高仿伪造品运到了。

可是怎变成三十六箱之多?她问老伙计:“祖父此为何意?我那画样……最多装满五只箱子,余下的三十一箱……”

“嫁妆!”老伙计红光满面,把信给她看,又小心掏出怀里揣的锦盒:“簪子,老柳掌柜说一个孙女一根,谁也不偏心。”

定是牌匾后面藏的那块玉。春娘大气都不敢出,把它捧在手心。

“咱们柳珍阁接下一桩大买卖,今年发啦!”老伙计把太子亲信来柳珍阁订琴一事同春娘细细地讲了一遍。许多字眼都是暗语,叫薛思趴在一旁听了个云里雾里。

不过他听明白一件事:太子从柳珍阁买走几张古琴。

正听着,小厮又来报:“郎主,外头有个媒婆,自称是崔府派来求婚的!”

胖叔手里的南瓜子壳一把没抓牢,全掉地上了。他派出去的送信小厮才刚出门,此时,恐怕还没过完大街……他赶紧往后拉那小厮:“混说甚,撵出去。”

“等等,外头谁说媒婆了?怎么回事?”薛思竖着耳朵,捕捉到“媒婆”二字。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预计字数不多,编编建议从26章倒V,商量了一下,还是不倒鸟。

柳八斛:娃,乃咋不答应?

作者:因为在我眼里,柳八斛是个不倒翁~~~

好,还差一更,继续努力去……

 印三十四

崔府媒婆上门,薛思命人抬了他的软榻,移至厅中详谈。

“柳珍阁何时藏过古琴?”春娘小声询问老伙计。她印象中,店内绝无此物。老伙计环顾无人,叫四儿在门口把风,悄悄告诉春娘,那批古琴是假的。

“买主是太子!”春娘大惊。

老伙计经过手的事务多些,不以为意:“时限紧,真货又无。跑一趟京郊收货都得费上仨月,何况太子点名要的古琴!楚庄王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蔡邕的焦尾、齐桓公的号钟。这四样,谁能凑齐?我看他得求阎王爷才行!”

只怕早就随葬腐坏掉了,除了阎王爷,没地儿找去。

春娘惴惴不安,假货终究不是真品,万一被人揭出老底,柳家名声毁于旦夕间。她亦粗通琴技,如今跟着柳八斛学了些许皮毛,深知此物传世极难。琴不比玉,玉硬邦邦搁起来不朽不坏,即便沁上千年,也可盘养莹润。琴有弦,而弦为纯丝,琴弦注定传不了世。传下来的琴身,岁月久远,漆质细纹密布,若非自始至终谨慎珍藏,稍有磕碰就毁了音。纸寿千年绢寿八百,琴即便安然存过了一千八百年,那音色,恐怕再难奏出风华之乐了。

偏偏文人们还爱为知己与红颜时不时摔个琴。能传下来的上品好琴寥寥无几。

“放心,那两张琴我都看过,精湛绝伦。金蚌为徽,朽棺为材,下了大工夫。”老伙计见春娘面露忧色,安抚了她几句。

“朽棺?”春娘听闻棺材板作琴身后,脸上更显骇然。

“梧桐木入土好几百年,朽得精湛绝伦。”老伙计赞道:“一上手就知道有年头。”

柳家不藏名琴。柳八斛这次迫不得已应承下十王宅的古琴买卖,他打探了两日,从同行那里摸清楚老雷喜好,隔天拎着俩锡刃的商代白戚寻到雷氏一族,把戚往老雷面前一扔,撂话:“这是订金。武丁那玉戚,事成之后付你。”

老雷惦记着柳八斛的酬劳,卷铺盖到柳珍阁住了四天。他会斫琴,祖传的手艺有个名号叫做“奔雷琴”。却从来没仿过旧琴。一是家藏丰富,二是作买卖嘛,那会儿都用新琴,嫌旧物还得修补,容易补岔音。

汉琴倒还藏着几床。老雷问柳八斛:“全照着汉琴模样仿?”

柳八斛摇头,自从他看过老雷家的琴,就打消了仿出古琴这主意。古琴褪漆,颜色糊的乌黑不说,还生出许多漆纹来。据老雷讲,漆被琴弦拨动所震,第一声琴音蕴在漆中,搁过了五百年,会根据木纹与存放环境“生纹”。

琴纹也分品相,生得好,身价顿涨百倍。

最上品为龟纹,状如龟背。其次是裂似蛇腹的蛇纹,一寸一断裂。羊毛纹与梅花纹差了一级价位。匀着皴裂****沟万壑,属于寻常羊毛纹。梅花纹比它好看些,价值抵不过蛇纹。可见裂纹越少、裂得越规则,品相就越好。

这样东西,如何仿得?总不能拿刀子刻破新漆再火烤做旧。老雷没这把握,柳八斛更不敢自己往刀口上撞。思量再三,他改为做朽琴。最好朽到看不出模样,交差了事,哪怕不收酬金。

暗里从西市收来几块朽棺板,交与老雷斫琴。一应事物,全部按着他所熟悉的以旧做旧那法子来。五七百年的半朽老棺材板、蚀了多半边的旧贝壳子、古绢里抽出来的丝、漆碗上刮下来的朱红……最后运来半车古墓土,倾在后院。

“真晦气。”老雷掩住口鼻,不愿在那堆土前多作停留。

柳八斛哈哈大笑:“有狗血,你放心。”

“你们整日跟这些东西打交道?”老雷抬脚踢了踢松软朽坏的梧桐板子。

“错,是整夜打交道。”柳八斛缩起胳膊,晃着半截空袖子甩来甩去。唬得老雷倒退七八步,摆手大叫再不接这活计了。

柳八斛收起童心,正经坐下抓起一把土仔细嗅。老伙计在旁边端着盆符水四处洒,口中念念有词。老雷捏住鼻子取刀斧工具,为了玉戚,斫吧!

如是四天,赶着斫出了两张“古”琴,冒牌的绕梁琴与号钟琴。

老伙计他绘声绘色地向春娘形容:“做绕梁琴时,我还搭手帮着砸木头哩。只斫了一多半,残琴朽木,扔灶间都没人乐意捡去烧火。柳掌柜把那两张琴埋进古墓土堆里,插上桃木埋了一宿,今早遣人装锦盒送到十王宅去了。”

请去十王宅……春娘心里骤然沉下。十王宅,对她来说,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还有一封给您的书信。”老伙计及时提醒她:“有甚话?我们顺路捎回去,不必派人送,柳珍阁正重新理货架,乱得很。”

春拆开柳八斛的信,里头并没什么特别之处,正中二字:“盘玉”。琢磨了一会儿,待要亲自乘车去请教祖父,老伙计却说:“老柳掌柜不在店里。兴许是太子喜欢古琴,送去没过半个时辰,特意派了辆马车邀咱们掌柜喝茶。”

“祖父说什么了吗?”春娘拈着信纸问。

老伙计说柳八斛临走吩咐先把嫁妆运到温府,还叫雇车送杨氏和分娘走亲戚去,把他从兰陵带回来的小玩意各家送些。

“糟了!”她提起裙裾迈出屋门,慌着将那些嫁妆箱子打开缝隙,一箱箱看过去,足足三十六箱重器。除了店面货架上摆的那些珍玩不在其中,柳八斛送的这份嫁妆,基本等于柳珍阁一等库房。只差没把地底下埋的那些宝贝挖出来。

春娘站在柳家积年累岁攒下来的器物堆里,惶惶不知所措。

她颓然垂了手,对老伙计说:“大猫叼小猫挪窝呢?”

“老耗子不挪窝。”老伙计叹道:“只是喝茶去,你别乱想。这事闹过好几遭,曾经运到城外头那个放生池沉进去,还有一回拉进庙里躲了躲。比起丢粪坑,当嫁妆已是最干净体面的路子了。待到晌午,如果那边一切安然,我还原路押车回西市。好歹只有三十六小箱,不惹眼。”

春娘安置下他们歇息,心里装着事,步子沉甸甸。她径自寻到胖叔,打听媒婆又是为哪般。胖叔支吾应付道:“大约为阿宽她们说媒来的,趁大郎还没出府,配几个好人家。”

这是好事。春娘稍稍放松心情,进屋继续摹她的画。

柳春娘好几日未到国子监,贺子南只当这位新同窗真生病了。这天特意告个事假,拉着弟弟骑马往西市去。贺子北一路看一路买,手里攥的那十来枚铜钱片刻挥霍干净。

他小心举起竹签子上糖稀吹出来的糖人,脖子里还挂着彩核桃串。三枚糖人捏在手中,蜜香直飘。贺子南笑道:“小孔融,最大那枚,怕是给兄长预备的吧?”

“非也,哥哥是家人,同窗是客人,好东西要先请客人吃。”贺子北把最大的糖人单独分出,打算留给柳春娘。

“喂,现在是我们去拜访柳同窗,谁为宾客谁为主?”贺子南抖了抖缰绳。

“甜哉!”他弟弟咬了一口自己那枚糖人,扭头反问:“哥哥,宾客空手上门合礼乎?”

贺子南忍不住拍拍他的后脑勺:“臭小子,掏了哥哥的铜板去作人情,还跟哥哥拽文。”

打听清楚柳珍阁所在,行了一会儿,果然看见金字招牌高高悬着。贺子南抱着子北跳下马,店内忙碌异常,小伙计们爬高爬地,拿抹布擦拭货架。门口竖挂个小木牌,上面写道:“今日盘点”。贺子南招手唤来一名小伙计,问他柳家孙女在不在。

“不在,走亲戚去了。”小伙计摇摇头。

“听闻柳小娘子抱恙在家……”贺子南拱手又问。病人怎能走亲戚,此厮言不可信。

三番五问,他知晓了柳春娘已嫁给薛思,如今住在前任温相的府邸里。贺子北拽拽他哥哥的手,仰头问:“柳姐姐住在温府?我们骑马去看她。”

贺子南从他手里拿过那枚最大的糖人,苦笑道:“你的小公主已经有归宿了。我们随便逛逛西市,然后回家。”

“子北是来看望新同窗的!”他踮脚要去抢回竹签糖人。

街上响起一片橐橐的跑步声,带刀侍卫边跑边喝路:“让开——都让开!”

贺子南拉过弟弟避到路边,静候这队侍卫跑步路过。

为首那队长右臂高举,喊了一声:“停。”整个队伍停在柳珍阁门前。四排列开,刀明甲厚。小伙计壮着胆子先开口道:“官爷,掌柜的在十王宅,敝店今日盘点,不开张。”

“搜!”那队长丝毫不理会小伙计,直接发号施令:“掘地三尺!”

另外几名小伙计也停了手,一个紧挨一个死死护在门口,嚷嚷着:“太子刚请我们掌柜,惹恼太子你们担待地起吗?”

“哼,老子就是太子派来的。少啰嗦,赶紧让开。”领头的队长一巴掌掴了最外头的伙计。

贺子北躲在他哥哥身后,探出小半个脑袋观望这一幕。他拽拽贺子南的衣襟,贺子南摸摸他的头顶,小声说:“别怕,哥哥在。”

他挺胸斥责那些侍卫:“你们扰乱市铺,犯了唐律。趁我还没告发你,赶紧离开吧。”

“嘿嘿,老子办事一向循规蹈矩。看清楚!”为首那人自腰间解下令牌与一卷扣过官印的文书,朝贺子南亮了亮,又举到柳珍阁小伙计面前:“知道你们掌柜藏东品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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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十五、

当失败不可避免时,失败也是伟大的。——惠特曼

我们都是伟大的人,因为失败不可避免。——贺子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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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仓促木有装修…。…、就当偶尔盖个粗糙的小茅屋吧

看到有留言点播,那再加上一个他弟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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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我的所有愿望都能实现,但我依然拥有希望。——奥维德

并不是哥哥的所有故事都能继续,但我依然喜欢听小公主。——贺子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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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玉戚

'图2'连珠春雷琴,这琴现在还存在,流传了一千多年了……

'图3'九霄环佩蛇腹纹雷琴,这琴也在,花纹很清晰

'注'

'1'老雷:造琴世家,开元年间渐得盛名,代表人物有雷威等九人。不住在长安,但被作者强拆搬到长安了……北宋末年,宋徽宗赵佶在其宣和内府设“万琴堂”,广罗天下古琴神品于其中。雷威的“春雷”琴,是其中的第一品。苏轼 《游桓山记》:使道士戴日祥,鼓雷氏之琴,操《履霜》之遗音。高启《南宫生传》:历代法书、周彝、汉砚、唐雷氏琴。

'2'做琴的各种材料:凡纸甑、水槽、木鱼、鼓腔、败棺、古梁柱榱桷等,无不取以制琴。

'3'戚:一种短柄兵器,砍人厉害,叫人看了心生戚戚,故名戚。白戚是锡制的,玉戚已失去武器功能成为礼器。《云烟过眼录》载:武丁造玉戚,长三尺余。以美玉为之。文藻甚细,传为商周之宝。

'4'琴徽选择蚌壳:若老翁清夜不寐,以琴消遣,如用金蚌为徽,则有光色。

'5'古墓土埋物,民国很流行的一种造伪办法。

 印三十五

伙计们喏喏散开,再不敢阻拦。贺子南眼睁睁看着这队甲胄强盗把柳珍阁掀了个底朝天,心中怒火升腾,却无计可施。

他们竟说到做到,当真闯进后院掘地三尺。几十把铁锹轮番铲下去,一会儿工夫,地上已变成了笊篱筛眼,处处都是坑。

“锵——”

有硬物撞在铁锹上,险些戗卷了薄铁刃。侍卫再铲几下,泥土中渐渐露出青铜颜色。他忙喊队长来看:“头儿,挖着了!好大个!”

“哼,果不其然,柳珍阁后院埋了鼎。再挖挖,一寸地方也别漏下。”那头目把手里的四尺柄双刃陌刀往小伙计胸前一横,往地上啐了口,道:“老子知道你们这行当背地里诡的很,那什么黑驴蹄子摸金校尉……”

刀口蓝光锃现,看着就吓人。小伙计战战兢兢地说:“官爷,我们这一行只卖古玩。您说的黑驴蹄子是盗墓行里头的物件,柳珍阁不卖生坑货。”

“老子不跟你绕这些弯弯,他奶奶的,反正都跟掘坟的营生沾边儿!”头目上前一步,身上铁锁子片铿铛作响:“老子只撂下一句话,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是心里冤屈想使唤什么狗血驴蹄的符咒,千万认准冤家对头。实话告诉你,今天这趟差事,全赖贾有财贾掌柜所赐。他嘴贱,当着你们掌柜的面,在太子跟前说这院里有宝鼎,害老子大老远跑过来挨晒刨地,汗衫都湿透了。”

贾有财……西市老同行福源广的二掌柜!小伙计立刻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官爷放心,小的断断不敢抱怨官爷,我们柳珍阁从里到外都是清白的啊官爷,绝无厌胜符咒。”

同行是冤家,遭人明抢了。干这一行的,谁家后院里不埋点货呀!小伙计郁闷地看着几尊青铜大鼎被官兵合力挖出。所幸夹墙没被拆。强盗披着官衣,惹不起。他赶紧拉上其他伙计到门口买来一大锅酸梅汤,好生奉承这些侍卫。

牛车载了青铜鼎扬长而去,空留下满院疮痍。

贺子南叹着世事,抱贺子北上马:“我们去温府给春娘报个消息。”他没在温府门口多停留,只交待门房给柳春娘递口信讲柳珍阁所遭变故,简单留下几句话便走了。

老伙计听到后院被抢,弯腰搂起箱笼,感慨道:“人都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老掌柜讲究防患于未然,每次估摸着兆头不对,就叫我押车躲避。十来年没出过事,回回平安。这一次真遭了祸,总算没白押车!您别太着急,好歹救下来几箱子宝贝,咱们柳珍阁根基牢得很。”

“可是祖父还没回来。”春娘心如刀绞。青铜鼎抢走无所谓,都是身外之物,顶多损伤七八年元气,亏折千两黄金而已。

祖父在十王宅是否安好?柳家出了这样的事,愁的她团团转。春娘眉头紧皱,思来想去,一边找胖叔派小厮去打探消息,一边到厅中寻薛思求援。

薛思正跟媒婆聊得投机,瞧见春娘进了厅,忙喊她:“春娘,来见过孟大婶子。”

孟媒婆打量着柳春娘的模样,先自笑了,欠身同春娘施礼道:“小娘子生的甚是可人,头上发髻也编得精巧,举止又端庄,万里挑不出一个。”想那崔助教冷面冷眼挑了这些年,百里挑一才挑出这么位合心意的人物叫她来提亲,孟媒婆不由多看了春娘几眼。

春娘心不在焉地同媒婆应酬几句,跪坐在软榻旁边,小声对薛思说:“薛哥哥,方才贺伯伯的儿子留信,柳家铺子遭**了。祖父他……恐怕羁于十王宅中。”

“于是乎?”薛思趴着问她。

柳八斛一个糟老头子,没什么好担心的。羁于十王宅就多住几天呗,反正太子和小王们不会强纳他为妾为媵。而杀人放火那种事,谅他们也不敢做。薛思伸手抚平春娘额间川字纹,笑道:“不必多虑,十王宅的坑饪厨艺很好。”

春娘扭了脸,哀哀地要哭:“薛哥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柳八斛献了伪造的古琴,太子是储君,追求起来岂不是欺君之罪?春娘思量想越觉得事态严重,柳八斛说不定会被判刑下狱。

她不敢明讲,摇着薛思的手恳求:“薛哥哥,祖父得罪了太子,柳珍阁被他们掘地三尺,我担心祖父受难,你有什么办法能救救他么?”

薛思听出端倪,握着她的手拍拍,探头招呼孟媒婆:“孟婶子先回吧,我有家事要忙。婚书备好之后,烦劳将聘礼单子一并列来,少不了您的喜钱。”

“好说好说。哎,不是孟婶乱夸,他们呀,真真儿的天设一对,地造一双!”孟媒婆见兄妹二人谈起私事,知趣地告了声叨扰,收好柳春娘的生辰八字,告辞离去。

薛思细问春娘:“那老家伙因何事得罪了太子?今天卖给太子的古琴有问题?”

春娘咬着下唇点点头,琴是伪作。

薛思歪头琢磨片刻,到了这般田地,还能怎么办?!得请个能镇得住场子的人去把柳八斛领回来。老办法,找九公主说情去。天底下皇帝第一大,皇帝的妹妹第二大,再往下才轮得着太子。

他笑笑,安慰春娘道:“没事,哥上头有人。”

再怎么不济,他跟太子还算有些私交。待九公主施些压,他趁机多讲几句软话,赠太子一套****珍品,里子面子全都找补回来了,不愁太子不放人啊。薛思主意打定,扶着榻沿坐起来。

春娘吃惊地看他慢慢下了榻,结结巴巴说:“薛哥哥,你的腿、腿伤?”

“小伤而已,哥哪有那么不堪。”薛思走动两步,肉里隐隐生痛,他忍不住“唉呦”一声,连唤春娘:“唉呦呦,春娘,扶我。许久不走路,我都不会迈步了。叫阿宽取件鲜亮衣衫替我换上,熏球玉佩随便挂俩充样子。你去书房把书柜里那一套红缎面的画本找出来。”

他临走前又抚慰春娘一番:“别愁了,哥拿****行贿百发百中、屡试不爽。乖乖在家等着,我回来要看到你手捧新画笑脸相迎,不许愁眉苦脸的。”

春娘勉强作个笑容送走薛思,心神不宁,连午饭也没咽下几口。老伙计领小厮四儿悄不作声地更换过屋中器物,把高仿的东西摆上,替换掉真品。

箱盖一阖,春娘的嫁妆又丰厚了许多。老伙计双手掩住唇须,压低声音在春娘耳旁禀报:“全都办妥了,没人看见。”

春娘无意查看赝品做工,一个人干巴巴地坐在院门口守候。直等到午后日影开始偏长,才渐渐有各路消息传进来。

派出去打探的几拨人马递的都是好信:柳宅一切安然无恙,杨氏和分娘走亲戚未归;柳珍阁已由当值的伙计落下门板谢客;十王宅进不去,温府下人仍在远处观望。

“祸兮福之所倚,阿弥陀佛。”春娘自己给自己宽着心。

又等了一个时辰,小厮飞奔来报:“小的瞧见柳掌柜从十王宅出来了!”

再候两刻,柳八斛踱着四方步子进了温府。他走的不紧不慢,悠闲自在,神情间看不到半分慌乱。路过锦鲤池时,还有兴致驻足池旁观赏红白鲤鱼。

柳八斛问婢女要了一把鱼食,边撒边自言自语:“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柳八斛,安知我柳八斛的坑挖在何处。”

区区一个贾有财,狐假虎威借着太子的势,也敢在柳珍阁后院动土?

柳八斛抚须笑了,他的家底,可不止区区几尊青铜鼎。

春娘远远迎上来,冲着锦鲤池畔清瘦略显佝偻的身影唤道:“大父,您还好吗?”

“好得很。”柳八斛撒净鱼食,接过婢女递上来的巾子擦擦手,随春娘一起往薛思院中去。碍于左右人多眼杂,祖孙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春娘一路默默搀扶着柳八斛进了自己屋内。上次她跟杨氏进十王宅斗镜,发觉那些王公贵族们不可碰及的逆鳞太多了,俨然十尊腊月二十三的灶神爷,事事都要顺着他们的心意去阿谀奉承才行。

关好门窗之后,她奉上茶点,细问十王宅的情形:“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况且是柳珍阁不熟络的物件。那琴……被行家识破了?您别太伤精神,两张琴而已,没什么要紧。”

柳八斛拈了枚大樱桃,笑道:“两张破烂琴,额外得了三百两银子。”朽成那模样了,若说不是古琴,他自己都不信。

故而太子大喜,另赏银三百两,赠玉薤酒一盏。

春娘不解,问:“既赏赐了美酒,为何又掘地三尺,抢走了我们的大鼎?那些东西不过千金,太子难道出不起这个价钱?”

“唉,琴是一回事,鼎是另一回事。”柳八斛把当时情形同春娘略略讲来。

他今日奉上琴去,太子觉得琴很古,朽的不成样子。十位兄弟品评一番,纷纷认同“很古”。稳妥起见,太子传唤宫中大司宝太监验了验,果真是古的。他便派人请柳八斛到十王宅,赐一盏美酒,以示谢意。

柳八斛这厢刚饮了酒,那厢西市同行贾有财也来觐见太子。贾有财请求再宽限些时日,说他一时半会儿收不到那些“名贵古琴”。柳八斛这时才得知太子买琴不仅在柳珍阁一家订了货。

太子斥责贾有财办事不力,当场拿柳八斛现身说法:“柳翁能寻来,你寻不来?别的掌柜都没抱怨,偏偏贾掌柜需要宽限时日,莫非贾掌柜不拿本太子当一回事?赶紧回去收琴!凑齐十张,我们十兄弟好为皇上备生辰礼。”

贾有财探头瞧了柳八斛寻来的绕梁琴和号钟琴,无话可说。说真,扬了柳八斛的威风,说假,这般残琴朽木,没地方挑毛病。在西市,两家暗地里本就是对头,他心中难免忿忿。

眼珠一转,贾有财计从口出:“太子,若为皇上寿辰,草民有个更好的主意。天下重器,莫过于鼎。夏禹铸兖、豫、雍、梁、扬、荆、冀、青、徐九鼎而定天下。去年我大唐军士痛击吐蕃,青海一役大获全胜,依草民愚见,诸王不如联袂献上十鼎!”

献十鼎,比大禹的九鼎还多出一鼎之丰功伟绩。

柳八斛陪坐一旁,同诸王一起点头拍掌称赞。太子对贾有财这主意十二分的满意。

谁知贾有财话锋一转,指着柳八斛向太子献殷勤:“兰陵柳家世代积攒奇珍异宝,据草民所知,柳珍阁不但有古琴,还藏了鼎中第一重器。”

“贾掌柜说笑了……柳珍阁统共只有两三件镇店的小玩意,全都摆在外头任人观赏,从不曾收藏甚‘鼎中第一重器’,老朽不大诳语,确实无那般重的器物。”柳八斛淡然摇头解释。

贾有财紧咬不放,咄咄逼人:“柳珍阁后院掘地三尺,必有重器。”

他们得了宝贝,都爱挖个坑埋起来。贾有财埋过,柳八斛必定也埋过。甭管有鼎没鼎,挖了他家地皮出口气,净赚不亏。贾有财抓住时机,朝太子进谗言,果然奏效。

“唉,可惜了,都埋下去三四年了。”柳八斛讲到这里,吐出樱桃核,对着春娘叹息。

春娘也很惋惜。鼎以字论价,她记得院中那些大鼎皆有铭字,撇开大鼎本身的价钱,一铭字增价一两黄金,粗算起来,百字之鼎最少也要卖百两金子,柳珍阁今日折损千金。

“一千两呢……这得摹多少年的画才能赚回来。”她抱怨。

柳八斛也抱怨:“铸这些鼎,破费老夫三十两呢……再埋上两年,那土锈铜锈更足了。”

“三、三十两?”春娘没反应过来。

“春娘,鼎之纹章斐然,吾岂能任由它埋在地下生锈蚀铜?!自然要好好藏着。”柳八斛轻描淡写道:“后院那些,原打算仿来教你辨真伪,不值钱。”

春娘抚着心口吁道:“您吓到孙女了。又是三十六箱嫁妆又是遣母亲何分娘走亲戚,我还以为您遇到天大的麻烦才会如此安排。”

柳八斛摇摇头:“越活越胆小喽。我遇到天大的人或者买卖,都会如此安排。跟上位者打交道,不得不提前预备啊!运趟嫁妆又不费事。后燕那会儿,鲜卑族慕容皇帝有个属下叫杜静,你猜他怎样?他先给自己预备好棺材再上朝,载棺诣阙。”

“您怎么不在信里稍提两句呀,害得孙女白白担心。夫君尚在养伤,为了您,带着伤奔去十王宅求个情面。念在这点孝心上,您别再打他……”春娘仍有些许小抱怨。

“薛思那小子留十王宅叙旧。”他放下茶碗,关切地询问春娘:“我看他谈笑风生,举止间逍遥得很。这几日,你将他盘养到什么地步了?”

“已……已钤过起首章……”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这种事,着实说不出口。

念及那日薛思身上吻痕黯红,似朱砂印泥颜色,春娘羞赧地低下头,将它比作钤于起头第一、二字之间的起首章。万事开头难,她与夫君夜夜共衾同笫,应该算起了头吧?

柳八斛含笑颌首,眼中尽是慈祥:“早些落上款,早些盖压脚章。”

然后早些结珠胎,添个小曾孙。有生之年尚能四世同堂。柳八斛的笑意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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