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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满纸春-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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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笨!下次这样答话:俺家有六十老母、三岁小儿,全都病了,急需请郎中把脉开药,不得已才上街。”阿宽一手指弹到小厮脑门上:“笨死了。”

“阿宽姐,俺、俺才十五,养不了三岁小儿……”小厮委屈地递上包袱。

阿衣也弹他一下,笑道:“谁说养不了?认义子抱养呗。”

“先看壶!”众婢拥簇阿宽往屋里走。几盏烛台瞬时全聚在了桌上。阿宽小心翼翼将包袱放好,解了包袱袢,露出个方正的黑漆旧木匣子。

匣内装着柳春娘所说的颠倒壶。

 印二十六

乍一看上去,颠倒壶没什么特别处。它有个大圆肚,有壶嘴、提梁、壶把手。

无非是比普通酒壶更精美些,青釉颜色烧得匀称鲜活、壶身缠枝垂下九瓣莲花、壶嘴做成个哺乳母狮张口呵欠状、凤首凤羽的飞凤提梁、荷叶纹覆在最上面,充作壶盖。

阿宽捧出颠倒壶,伸手去揭荷叶酒壶盖。

纹丝不动。

她以为自己滑了手,撩起一角围裙揩揩手。再揭,依旧揭不开。阿衣立在一旁提示:“颠倒壶莫不是学番国器物拧上去的?阿宽姐,你拧拧看。”

阿宽又去旋拧那片碧青荷叶盖,还是纹丝不动。她揉揉眼睛,端过烛台,俯身仔细察看。摸了摸青瓷颠倒壶,盖子与壶身之间根本就没有缝隙。

“这酒壶……竟将壶盖与壶身烧成一体。”阿宽啧啧称奇。

“柳氏叫它颠倒壶,或许我们得颠倒过来使?”她们纷纷伸手摸壶,的确打不开盖子。

遂将这个青瓷壶翻转过来,底部没了瓷釉,落着红字小款:“柳珍阁”。正中央有孔,五瓣梅花大小。除了壶底的梅花孔和壶嘴两处,通身再没有别的孔洞了。这壶……该怎么用……

阿宽盯了一会儿,说:“从壶嘴灌酒,自梅花孔漏出。我大概懂了,取酒来!”

然而狮子口并非朝下张开,那母狮子扭头去看它身边的小狮子,别着脸。阿宽从酒坛里舀出一勺酒来,左瞅右瞅,对扭头张口的母狮子束手无策。

“怪哉,柳家都收了些什么奇怪东西呀,别是拿错了吧?”阿宽越发觉得温府里的器皿太普通常见。她从小在温府长大,竟然连柳氏的酒壶都不会使。没奈何,一群人抱着颠倒壶去寻春娘请教用法。阿宽敲开门,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婢子用不了颠倒壶。”

“已经取来了?”春娘放下胭脂盒,额心也贴上花钿了。她两腮显然又补过一层胭脂,在桔黄色的烛光下泛着红晕,夜妆浓重。锦绣丽裳搭在身旁椅背上,符合温府一贯的繁华式样。这才是一位豪族新嫁娘应有的模样,人比牡丹娇艳。

阿衣替她举起新衣裳,赞道:“您这样打扮漂亮许多。”

“漂亮么?”春娘边往耳垂塞金坠子,边看向镜中的自己。比九公主漂亮么?

众婢巴不得多奉承几句,高一声低一声说漂亮。春娘把华美的衣裳在胸前比划一会儿,忽地怔住了,存心攀比?比得过九公主又如何,何况自己答应了薛郎为他的亲人哭丧,华丽打扮做什么……春娘惊醒过来,摇摇头,轻轻撇开它。

阿衣见状,以为春娘不满意。忙问是否需要再挑挑,她保证能找出来更漂亮的裙子。

“不必了,酒呢?来坛香气浓郁的。我亲自去为公主斟酒,以示尊敬。”春娘卸下金簪,走到铜盆前撩水净面。片刻之后,她还是那个规矩素净的柳春娘。阿宽随即奉上颠倒壶。

颠倒壶,一切都是颠倒的。

春娘把壶倒过来,招呼阿宽注酒:“冲着它的梅花孔,洒了也没事,待会儿拿软布擦干就好。对,继续。阿宽,大胆地舀酒往里倒。”

众婢睁大眼睛,这样倒提酒壶着注酒,下头可是有一只张开大口的狮子壶嘴,马上就会漏出酒水呀!好比给房顶掀了瓦、给船底钻了洞,都是个“漏”。

阿宽两勺酒注进去,一滴水也没从狮子嘴里流出来。众婢聚精会神盯住壶嘴,一下都不肯眨。直看到眼睛发酸,阿宽连注十几勺,估摸着大半壶都注进去了,狮子嘴仍无动静。

怎么可能?明明有洞却不漏酒,狮子嘴被堵住了?不对,那样虽然不漏酒,更没法斟酒。有人想不明白,忍不住问春娘:“壶嘴有机关?”

春娘扑哧一声笑了:“没机关。”

“您别开玩笑,婢子不信……没机关怎不漏酒的?”一群人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它会漏呀。阿宽何时注满,颠倒壶何时漏。”春娘笑着看她的颠倒壶。此壶始于晚唐还是五代她不知道,但开元年间绝无这款式。要不然她画了图样拿给柳八斛看时,祖父不会不知道。柳八斛原打算寿筵拿来招待亲戚用,年初付与老匠人,只令其烧成这么一个,独一无二。

老匠人当初拿到图看明白之后,爱不释手。柳家长孙女,确实玲珑心。

柳八斛乐得直抚胡须:“哈哈,瘸腿张,你可别把酒壶给我烧瘸腿喽。只做一件,不许多做。你若敢跟老夫耍滑头藏私,跟它配套的酒杯……我就再也不拿出来给你看了。”

“还有酒杯?”瘸腿张两眼直放精光。他折起图纸,拍着胸脯起誓:“老交情,没的说!工钱老子不稀罕,有什么奇巧图尽管拿来叫我做!”

颠倒壶固然奇巧,可惜配套的杯子还没做出来。春娘心中不免惋惜,配成一套更妙。好在撵走九公主,一把壶足够了。她静静等着,琥珀色的酒水淌成一道细线,阿宽一勺一勺往里注酒,连绵不断淌入梅花孔。阿宽动作越来越熟练了。

婢女目不转睛聚焦在壶嘴。很快,狮子口中涌出酒,如同水满而溢。阿衣忙去推阿宽:“漏了漏了!快看,狮子嘴里漾了酒。”

阿宽停下,拿帕子擦擦壶底,抬头望向柳春娘。梅花孔注酒,狮子嘴斟酒,那岂不是需要壶底一直朝上?而壶底如此粗糙……如果让公主看到,比俗气的金壶更让人不悦吧?

春娘笑指颠倒壶:“阿宽,干吗满脸疑惑?放正它。”

“放正、正?”这下不止阿宽疑惑了,所有围在春娘四周的婢女都同阿宽一样。这壶底有孔啊!梅花孔再小,也比两粒黄豆大!壶里刚灌了一肚子酒,此时颠倒过来放正它,绝对漏光。

春娘莞尔不语,抬手自去将颠倒壶再次颠倒,摆成正常的酒壶模样,壶底朝下。

她慢慢将壶举高,两三滴酒液嘀嗒坠下,然后,一滴也看不到了。

好生奇怪!竟然不漏!有人弯腰,有人半蹲,想从底部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壶底白白的,梅花孔凹进去,看不清底细。春娘玩笑似地左右轻晃酒壶,仍然滴酒不漏。

众婢服了,不停恭维着,想打听机关到底设在什么地方。刚才没瞧见柳氏去揪狮子尾巴或者按凤首,而且这壶通体青瓷,花纹清晰明朗,毫无破绽可寻。

春娘调皮地眨眨眼:“天机不可泄露。想看如何斟酒便随我去侍奉公主吧。”

趁众人开门撩帘之际,春娘指尖一叩,悄悄把暗藏的“马牙消”扪进壶嘴狮子口内。她不放心,又仔细抹了抹,确认那搓细盐似的马牙消全沾好了,才将颠倒壶置于托盘。

颠倒壶的奥秘藏在壶内。其实并无机关,大多数宋朝都见过,它只是件设计巧妙的酒壶罢了。过早地揭秘会让神奇变得乏味,不是么?

春娘稳稳端着托盘,低眉步入正屋。

薛思嘴角有春饼的碎屑,还有几片深深浅浅的胭脂印。他的手指绕在公主颈后,先瞧见了春娘。这丫头,怎么又回来了?薛思朝门口示意道:“你退下休息,此处有下人照看。”

“公主屈尊纡贵,妾不胜惶恐,特备院中美酒献上,为公主助兴。”春娘跪在榻旁,举高托盘,清声侃侃而谈:“不仅备了郁金美酒,酒具也是精心挑选的。公主,您看这壶。”

“您看这壶,凤首狮口,莲纹青釉,奇便奇在——它可以叫酒水逆流。”春娘放下托盘,双手捧起颠倒壶,边斟边说:“公主,逆流之酒水,是否也可以叫时光逆流,重返豆蔻年华?妾尝闻西市卜算起卦的神算子议起返老还童之术,想必确有其事。这壶,便是家祖于其潦倒时舍了那神算子数坛好酒得来的谢礼。神算子叮咛,每年最多可启用三次,而每次只有头一杯最具功效。家祖年已古稀,耳不聋、眼不花,全赖此壶保养。”

“逆流之酒,献与公主。”春娘轻车熟路夸着宝,不急不缓斟满一杯酒。慢些,再慢些……马牙消被酒水冲刷着,一点点融了进去。斟毕,她又为自己满上一盅,第三杯才是倒给薛思的。这样即使马牙消有残余,千害万害也害不到她的夫君。

九公主松开薛思的膀子,端起酒杯看了看:“逆流之酒?”

春娘微笑着施礼道:“是的,逆流之酒。您瞧,此壶注酒孔开在壶底,可它无论怎样颠倒,壶中酒水都不会洒出半滴。”

青色的颠倒壶在春娘手中颠了个底朝天。

再颠倒,又成了壶底向下的模样,滴水不漏。

春娘把她的壶颠来倒去耍了三五回,交给阿宽拿着,一俯身,继续劝酒:“此壶神奇。神奇之壶,必有神奇之处。公主,请饮。”

“果然神奇……”九公主轻抿一口,郁金美酒,有着浓郁的郁金香气。

“谨祝公主仙姿玉色,花容姝好。”春娘举起自己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薛思眼里始终含着笑,春水盈盈瞅春娘献酒饮酒,又春水盈盈去瞅九公主。此事不正常,胆怯如春娘,特特跑进来献酒,极其不正常。他敏锐地逮到了。何处有蹊跷呢?难道那酒……?

薛思被自己的想法吓得心里直哆嗦。他握着酒杯,虚晃一下,贴在唇上。睐眼看看柳春娘,春娘神色安然,似乎并无阻止他饮下这杯酒的意思。

那么,这杯酒一定可以放心喝了。薛思摈去心中不安生的猜测,半口半口把酒都咽了下去。唉,献酒何必动用窖藏郁金呢?合欢院一年才酿十来坛……他放下杯子,狠狠瞪了阿宽一眼。

阿宽不明薛思所指,低头往后退了退。奇了怪了,刚才没做错啥事啊,明明把院子里最好的酒摆在了桌上,郎主为啥瞪一眼?伺候人真费神。

春娘和薛思都饮了酒,九公主不再顾忌,也把自己手中那小小一盅掩袖喝光了。她通常不用来源不明的酒食,连外出逛酒楼都只去相熟的几家。酒么,和白绫一样,无论何时看到,总带着来自于皇家的阴暗记忆,薨是个很让人忌讳的字眼。

“公主面若桃花。”薛思腿伤在身,仍要忍痛强颜欢笑。

“才饮一杯,便混说胡话?”九公主笑吟吟凑过去,亲昵片刻,扭头对春娘说:“你的心意很好,壶叫人送到别馆去。我乏了,都退下吧。”

春娘关切地望了望薛思,领着众人躬身告退。颠倒壶被九公主的宫人收起,她没什么机会销毁物证,索性放手由着她们去摆弄,反正马牙消早已全部冲进酒中了。

掩上门,一个人坐在门后守着那边的动静。药效还要多久才发作?春娘耐不住了。

“喵,喵。”大花猫杠爪子溜达到了春娘门外。雪白的前爪搭在木沿挠得噌噌作响,春娘在屋里被它挠爪的动静折腾的坐立不宁。喂,赶紧生效啊!第一次下药实践,竟如此不成功么?喂……再不生效,夫君和那女人……

她越想越堵得慌,拉开半扇门,放猫进屋。春娘蹲下去,把手伸到猫脖子那块,给猫挠挠痒,低声念叨着:“大猫,你去隔壁磨爪子,叫厉害些,越吵越好。乖猫听话,明天我给你鱼吃,给你肉汤喝,去吧。”

大花猫除了喵喵叫唤,丝毫不搭理春娘的恳求。

“要不然,我抱着它去学猫叫?”春娘灵机一闪,试着学了一声:“喵?喵呜?”

“……喵!”大猫积极地回应她。春娘大喜过望,一点都不难学嘛,比夫君教的“啊啊嗯嗯”容易多了。她当机立断,抱起猫就朝门外走。

一出门,就看到隔壁的门也开了。春娘停滞一瞬,小心地探出半个脑袋,只见九公主捂着肚子唤人:“可有空房?速速带路。”她身后跟出几位婢女,尽管夜色深沉,还是能看出婢女手中提着的东西依稀是那屋里净桶模样。尊贵如公主,也免不了人之内急。

春娘长舒一口气,头回生二回熟,下次再多搁一丁点马牙消,好叫内急来得更猛烈些。

她重新掩好门,有一下没一下地逗起猫来:“喵?喵喵,你叫什么名字呀?今年多大了?我瞧瞧是只公喵还是母喵。呦,别不好意思,来,教你怎么做一只娴淑雅静的闺秀喵……”

逗了一会儿,胖叔来敲门禀告,说九公主腹痛不适,要移驾出府。春娘忙放下大猫,整衣去送公主的驾。公主走得急,只留给她们一个模糊的背影。夜风很凉了,阿宽打了个喷嚏,抱怨一句“晚穿棉袄午穿纱”。

春娘却觉得天气还算不错,吹面不寒。她手心攥着的那把汗,此时终于吹干。九公主一走远,春娘提起裙子奔进了薛思屋里。

“薛哥哥!我来了。”

眼角弯着,嘴角翘着,春娘那神情,差不多像是美人救英雄之后欢欣雀跃地来上一句“我来救你了你还好吧不用感谢我哦我只是尽了一个妻子该尽的责任和义务罢了”。

跑到一半,她折了方向,径直扑到铜盆前,泡湿一条手巾拧去水,想给薛思擦擦脸。

薛思笃笃敲着枕旁的颠倒壶。九公主腹痛寻净桶时,他立刻联想到春娘反常的举动。现在这丫头又一蹦一跳推门进来,公主闹肚子那件好事俨然就是她干的。好啊……敢学坏?

春娘歪头趴在榻上,伸手为他擦脸。薛思躲过热气袅袅的湿手巾,绷起面孔,一字一顿对她说:“柳春娘,你太叫我失望了!”

“柳春娘,我是个坏人我认了,你是好女儿啊,你,你!好,我不骂你。”薛思费力地把颠倒壶甩出去,拽着春娘的领口吼道:“你敢学坏?!”

“砰——”颠倒壶砸到柜脚,碎成八大块,酒水淌了一地。

它那设计精巧的梅花孔长圆柱内管、颠倒不洒不漏不溢的连通持平之内壁,全都碎了。

四目相对,薛思瞳孔中的柳春娘怯怯颤着,柳春娘瞳孔中的薛思怒火喷着。

两颗心哗啦啦同时碎了。

 印二十七

“放着好人不当,也学别人使这下三滥的暗绊子?!好啊,泻药。今天敢用泻药,明天指不定什么药呢,毒药□全都不当一回事了,谁教你用这些?你不会自己辨别好坏吗?柳春娘,我很失望。”薛思恼极,指关节攥得格格直响。

春娘浑身哆嗦,一紧张,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薛思盯了她几眼,撒手冷冷道:“你走吧,以后别再到这屋里。我不屑与你共处一室。”

“薛哥哥……”春娘扒着枕头去拉他的手,被薛思甩开了。她肚里有千言万语,先说哪一句似乎都不妥当,只得跪坐在旁边,竭力想为自己解释。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自己分明是为了夫君好。赶走九公主,他才能好好休息啊。为什么反倒挨训了,弄巧成拙?夫君为什么怒不可遏……春娘愁肠百结,两行泪不争气地流了满面。她咬着嘴唇梳理前因后果,把薛思生气的原因归在九公主身上。

她拽着薛思的被子,小声开口:“薛哥哥,我……”

“别叫我薛哥哥。你不配。”薛思下半身动弹不了,扭过去面朝墙上美人图,留给春娘一个后脑勺:“我妹妹是个纯洁善良憨娇可爱的小娘子,你是吗?你是有胆量下毒害人的蛇蝎柳氏,不是我的春娘。”

柳家之于薛思,是一个美好的存在。那里有长辈亲戚,有严父慈母,有兄弟姐妹。薛思求而不得的所有亲情,柳家全都有。薛思小心翼翼把柳春娘这个柳氏长孙女捧在手心,以为自己也拥有一份柳家那样的生活。

可是柳春娘给九公主下药了,不再是他洁白无瑕的小兔子了。

薛思闷闷地向春娘重复一遍:“我不屑与你共处,少在这里碍眼。”

“大郎,妾有话说……臣子侍奉君主要直言敢谏,妻妾侍奉丈夫也应当像君臣那样。您赶我走,我得谏完。如果公主要留宿,请您先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即使她有了正经名分,也不可以在您受伤时索取无度,耽搁您安寝休养。否则,我、我刻刻备药以待,来一个药一个,来两个药一双。这是妻子的职责所在,妾万死不辞。”春娘垂着头,明白自己失宠了。

枕头那侧传来沉沉的叹息:“春娘,你没明白我为何生气。”

春娘抽泣着回答:“妾害公主腹泻,您为这件事生气。可是妾没有做错,分明是公主错了,公主不顾及您的伤势,还给您进食与药性相背的韭菜辛物。大郎是大昏君,呜呜。”

“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薛思皱了皱眉,扭头说:“满脑子净瞎想些什么?”

“想作个称职的妻子呜呜。”春娘越哭越伤心,泪眼望着薛思。

薛思把落在枕边的湿手巾捡起来,往自己脸上抹了两把,擦干净胭脂痕迹。春娘哭起来很值得观赏,当日在百花楼就赏过。此时再看,依旧哀婉。他腹诽自己:唉,薛思,你真重口。

春娘见薛思看着她不言不语,以为薛思在等她的后话,忙表态悔过自新:“您别休我好么?我保证下次改,保证不放泻药。”

“哦?”薛思压根不信。这丫头脑子缺根筋,以前认死理要嫁他,现在认死理要做个称职妻子。别的都好,独脑子不好。用柳八斛训他的话,那就是“她也没为自己活着”。薛思想想,终究不忍心,缓了语气,问:“不放泻药,下次打算放何种灵丹妙药?”

“******什么的……”春娘擦擦泪,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今天事出突然,来不及准备,不得已才用了马牙消。如果您不喜欢它,我还有十来种土方子备用,哦不,不止十种,少说也有三十多种,都是妇人们常见的。”

总之,妾高一尺,妻高三丈。在心胸上宽宏地接纳她们,在纷争上利落地解决她们,方可后宅安稳,枝繁叶茂。这便是春娘的事业了。

“春娘,你把花在这些土方子上的力气挪五六分到我书房里,足够你同你丈夫琴瑟相谐受用一辈子。”薛思听了一会儿,认真地跟她说:“心思要多放在你的男人那边,而不是放在他的女人们身上。假使他不喜欢你,遣走十个旧妾,还会有十个新妾被纳进来,没有尽头。”

春娘还要再张口,被薛思挥手止住了:“回去睡吧,明天好好思过。我会请广文馆博士为你讲解何为善、何为恶。柳春娘,无论将来如何,你记住,要作个好人。”

“权当替我作好人。”薛思闭上眼睛。

他听见门轴吱呀阖住。薛思静卧良久,不能成寐,盘算着等伤势一好就带春娘出去见识长安城里意气风发的好儿郎们。小娘子么,老禁锢在一方小院里,眼界不够开阔。薛思把柳春娘认死理的症结归根于“可供她比较的男人太少”。

薛思正盘算,“吱呀”一声,门开了。

春娘又跑过来干什么?薛思没作声,趴着假寐。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哥已经睡觉了,不接受任何思过、忏悔、表决心。

悉悉索索,春娘解衣脱鞋,一声不吭掀起被角钻了进去。双手很自然地揽过薛思的胳膊抱住,脑袋往他肩头一靠,习惯性地蹭两下。

“……嗯?”薛思放弃装睡。好吧,如果是这种形式的思过,可以接受。

“认床,睡不着。”春娘上半身又贴近了些。腿不敢挨,那一位双腿还伤着。

始终是个孩子啊,还不满十五岁,正是需要呵护和疼爱的时候。薛思被春娘蹭着,反过去想了想,刚才那些善啊恶啊的话对一个孩子来说似乎太重。春娘在这座陌生的院子里,只跟自己勉强算个熟人。九公主给她带来很多压迫感吧……

薛思照旧要拍拍她,一抽手却掠到了不该碰的地方。紧接着,软绵绵的小手覆了上来,主动把他的胳膊按住。

“你要色_诱?不管用,哥哥定力很好。”薛思的下巴抵在一窝青丝里,笑道:“色_诱也得挑个好时辰呀,我刚生过气,而且动弹不了。”

师父到底是师父,一语点破。春娘瞬时认识到关键所在,松开手爬起来,披散着一头长发下床去开衣柜。薛思连声喊她:“你要做什么?乖乖回来躺着。”

“做你的妻子。”

春娘翻出四五条革带,顺手绕个圈,比划着大小,重新爬上床去。片刻,薛思的胳膊被反剪到了背后,革带在他腕子上密密麻麻缠了好几匝。

热乎乎的鼻息喷在薛思脸上,春娘眼中晶晶发亮,低头凑近他的唇角。现在他才是真正动弹不了,能够叫她为所欲为了。薛哥哥说,如果看上了哪个男人,绑起来也可以的……

薛思任其捆了,慢吞吞地说:“闹够没?这样我不舒服,胳膊酸。闹够了赶紧解开。”

亲还是不亲……春娘犹豫了。夫君说,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今天夫君生气,不在床上殷勤一下怎么能和好呢?但夫君还说,他的胳膊扭在背后很不舒服。春娘略作权衡,又钻进被子里把带子全解了,替他掖好被角。

默默披上衣服,心里想着“果然失宠了”,公主亲的满脸胭脂印都没事,自己第二次主动送仍然被拒绝。不行,书房里的那些书要认真学起来。明天见面,就假装这次是梦游吧……春娘低下头,同来时一样,一声不吭起身往回走。先睡一觉养足精神,否则容颜憔悴惹人厌倦。

“站住,转过来躺好。”薛思敲了敲床板。

装梦游的人会怎么做呢?春娘停在门前,再一次犹豫。

“我渴了,帮我倒杯水。”薛思远远看着门口的背影,笃定她会回来,正如方才笃定春娘会解开革带。这丫头,万般不开窍,唯有一样好到骨子里去,肯对他好。

于是梦游的人又折回来。他如愿以偿喝了点水,顺势捏了捏春娘的手,问她:“不听话了?跟哥哥闹小脾气?胆子愈发张狂啊!老老实实躺下睡。”

春娘依言躺平,半边身子挨着床沿,把被子蒙在脸上开始睡觉。

“你那三十多种土方子,明天默一份誊给我。”他看在眼里,伸过胳膊,揽住柔滑的小肩膀命令道:“躺近些,我拽不动你,一用劲会扯到伤口。”

春娘顺从地挪了,薛思一直念着“再近些”,肌肤紧挨上之后才作罢。他拍拍春娘,又揉了一把头发,叹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添乱。春娘,以前觉得你能嫁人了,掌物整院子看账本都还不错。现在看来,依然是小孩子啊。”

“半年后及笄,我不小。”她规矩躺着,一动不动。

“不是小孩子你捆我做甚?岂不知从来都是哥强别人,没人能强要哥……”修长的手指从春娘颈间蹭过,指肚贴着脸颊略略拨转,迫她面朝自己:“你也不例外。”

舌尖一卷,探入贝齿。

春娘失措地睁开眼睛,被薛思抬手捂住。

想要亲亲不是么?我给你。得到之后,再不许惦记了。

薛思侧过头,缠着她的小舌,轻柔地上下打了个转儿。待要吮住,又觉得这一吻《奇》太重了不妥,终是《书》松开,抵齿徐徐《网》扫过,只轻轻对上舌尖,一点一点撩着,从容不迫。

 印二十八

锦被之下,热度骤升。

春娘下意识地伸手抚上他的腰侧,已经完全记不起书房里到底学过些什么了,只觉得指尖摩过细棉布,沙沙的,直叫她心里细碎又难以名状的感受也成了一掬沙,满心房滑砥开,泛着麻。

麻,又麻又颤,左胸口扑嗵嗵颤到痉挛。

“嗯……”薛思喉间发出一声含糊不明的短叹,愈发温柔待她,着意抚慰。

春娘五指渐渐舒展,滚烫的掌心贴着脊梁一路攀上去。

他的呼吸与后背起伏节律,忠实无误传递到她掌中,一呼一吸,自然而然地归于同步。

薛思半眯起眼,遮住春娘眼睛的手仍有闲暇,顺道在她鬓边绕了一缕青丝,勾起食指缠作个小毛笔,若即若离、似有似无地掠过她的脸颊和耳垂。

敢拿革带绑爷的双手,是要付出代价的……

发稍扫过娇嫩敏感的皮肤,酥麻感混着微微痒意,全面袭来。

春娘不自觉地蜷了腿,指尖颤抖难遏,双手骤然攥紧他的棉布内衫。掌心沁出的香汗浸透了经纬格,火团一般烙在薛思背上。

他眼中蕴满笑意,把她软滑的小舌头往外引,引至齿间,冷不防阂齿轻噬下去。咬地极轻,这举动却让春娘滞住了,既不敢向前到他口中游弋,也不敢贸然退回去惹恼他。

薛思心里暗叹道:“呆,还愣在那里等着被咬吗?”只得含着她的舌尖送回原位,结束了这个小小的代价。

转瞬,湿漉漉的吻痕带着热气印在她唇角、红腮、粉颈,一直吻到泛绯色的耳根。

他合眼,在黑暗中凭本能探寻着,一次次去轻触她耳垂上细弱的小小绒毛。呼吸有些发烫,盘旋在她耳膜内,绵长而沉稳。

“薛哥哥……”春娘的气息短促且燥乱。

薛思手里绕着发丝戏她,张嘴抿住耳垂,含在唇间细细吮之。

如愿以偿听到了一迭声的喘息,比他教的那几句还要好听。薛思欣欣然扬起眉毛,睁开眼睛,借着残烛红光看她樱唇微启,声声句句娇呻带着薛哥哥三字逸散出来,萦萦绕绕,不醉不休。

锦衾不知何时滑落了小半截,露出她身上的暗纹素丝亵衣。衣料单薄,衣褶凌乱,颈间系着的桃花冻正卧在胸脯上,忽起忽伏,红润可爱。

他偏头扭脖子,想吻一吻玲珑锁骨,以及另一处曾被他侵犯过的地方。

奈何够不着……

薛思收回目光,亲昵地蹭蹭春娘的脸蛋,轻声问:“喜欢么?”

奇?“嗯。”她舔舔嘴唇,竭力扬起下巴,试图凑近捂着她眼睛的那个人。

书?“春娘,亲亲无非也就是这样了,愉悦便好,无关乎我是薛思还是薛不思,所以我遮住你的眼睛。若喜欢,去寻你中意的男人玩亲亲吧。”薛思抽回手,捏了捏她的鼻梁。

网?她蓦地握住那只手,瞳孔因光线的变化而收缩,把刚刚给予她亲吻的这个男人完完整整收进眸子里去。脸上红潮未褪,急急地说:“你是我的夫君!我不要别人!”

“因为我是你的夫君,你才喜欢刚才那样?”薛思把她的手拉到跟前,低头啄了一下。

春娘忙不迭点头,眼睛眨得比星星还亮。

“那么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人来填补夫君这位置。”他握着春娘的小手,让她平整圆润的指甲在自己掌心划过,沿着正中那条掌纹划下去,纷杂而多岔,预兆命途多舛。

“你喜欢的人是个叫做‘夫君’的人,与薛思无关。正如我要娶的人只是叫做‘公主’而已。柳春娘,听明白了吗?哥哥会疼你。”薛思拍拍她,笑道:“睡吧。”

春娘不依不饶,趴在枕头上咻咻浅喘着说:“因为你是夫君,我才允许……允许亲、嗯……允许刚才那样。因为夫君是薛思,我才喜欢刚才那样。合起来,你是我的夫君薛思!大郎,妾学会那样了,请您指正!”

她一个猛子扎下去,跟抢食护食的野猫一样,不顾一切要攫住属于自己的美味,生怕动作慢了再被夫君以掌隔开。子曰,学而时习之,学了就得常常温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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