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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味记-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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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郁槐懒得跟她扯个没完,干脆转换话题,抹了抹她额头上细密的汗:“光是在家里坐着都是一身汗,更遑论在厨房里出出入入了。娘将将烧好一锅水,让你洗了澡早点歇下——这当口水应当凉得差不多了,赶紧去吧。”
还真是……说不听啊……花小麦叹息一声,一时也没力气再与他费口舌。取了换洗衣裳正要出得门去,蓦地想起一事来。
她是不晓得这个年代的人有没有那些说法,不过在从前她所生活的地方。她好似恍惚听说过,怀着身子的女人。最好不要轻易往浴桶里坐,不干净之余,那热腾腾的水老泡在腹部,对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不大好。
可是若站在桶边,一来二去难免要泼一地水,若滑上一跤可不得了,胳膊又不能举得太高。后背也够不着哇!
“那个……”她咬唇思忖了片刻,略有点犹豫地回了回头,“要不你帮帮我吧……”
“嗯?”孟某人一挑眉,喉咙不自觉地动了动。“你……什么意思?”
“我很正经,麻烦你也正经点行吗?我是有原因的!”花小麦使劲跺了一下脚,“不肯让我下厨也就罢了,这么点小事也不愿帮忙,你到底……”
“莫动气。”孟郁槐一笑。轻手轻脚将她往前一推,“是我多想了,走吧。”
……
天气极热,入夜之后,方才有了一丝风。然那沐房之中却是水汽蒸腾无比憋闷,甫一踏进去,便登时叫人浑身起了一层热汗。
两人成亲的日子已不算短,却还是头一遭在这沐房**处,孟郁槐将动作放得极轻,因为绝对不可以动手动脚,就唯有保持目不斜视,时间久了脖子都有点发僵,好容易替花小麦洗了个干净,抹掉水珠套上衣裳,立刻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你干嘛?”花小麦忍不住嘴角一翘,“你出了好多汗呀,还剩下些热水,要不我也帮你……”
“别闹!”孟某人当即声色俱厉地打断了她这没安好心的提议,“赶紧出去,外头凉快,在院子里坐一会儿,就好去睡了。”
花小麦也不好紧着逗他,点头应了,两人一前一后自沐房出来,才刚刚开了门,便听得院子里一声暴喝:“你俩干什么?!”抬起头,一眼瞧见孟老娘双手叉腰站在门口,面色如锅底,活像个黑面神。
误会了误会了……
“那个,娘你想岔了!”花小麦慌忙一个劲儿地摆手,“我……”
“眼下是什么景况,你俩居然还敢胡来?”孟老娘哪里肯听她解释,怒火熊熊地压低喉咙咆哮,“小麦也就罢了,惯来是个不知分寸的,郁槐你不说管着她一点,反而同她一块儿混闹!肚子里揣着孩子呀,一个多月,正是不稳的时候,你俩……真正是要气死我!”
明明没做亏心事,可不知怎的,花小麦居然有点心虚,急吼吼地辩解:“不是的娘,你真的想岔了,纯粹就是洗澡而已,没干别的。我怕摔跤,还……”
“我就在屋子里呆着,你纵是需要人帮忙,难道不会叫我一声?”孟老娘狠狠瞪她一眼,接着大气而冷峻地一挥手,“你也不必说了,也怪我想得不周到,年轻人血气盛,你俩老这么凑在一块儿,绝对没好事!既这样,打今儿起,小麦就搬到我屋里去,跟老娘一块儿睡!”
什么?
花小麦霍然睁大眼,下一刻,转身就往房里跑,唬得孟郁槐跟在她身后直唤“你慢些”,冲进屋里往桌边一站,张口就道:“我不!”
“你打量着我是在同你商量?”孟老娘三两步也追了进来,寒着脸道,“你们夫妻俩感情深原是好事,但眼下这情形,不得不仔细些。也不用你动手,我这就替你把褥抱过去。”
花小麦实在有点接受不了,眉头拧得死紧:“娘你讲讲理行不行?我俩根本什么都没做!郁槐是孩子爹,我俩成天都不住在一个屋里这叫什么事儿啊?你这样那样什么都不许我做,我虽心里头有点不痛快,到头来不也依了你吗?独这事儿不行。”
孟老娘从来不是有耐心的人,也讲不出什么道理,闻言便直硬硬地冷声道:“你走不走?”
花小麦索性往地下一蹲,抱住桌子腿儿:“我不!”
第二百三十九话 大热天里的水煮鱼
场面急转直下,屋中的气氛登时就僵了。
孟老娘倒不至于真个发恼,只是没料想花小麦竟会做出“抱桌子腿儿”这么幼稚的行径,着实觉得不可思议,张了张嘴:“你……”接下来却又不知该说她什么才好。
花小麦其实一蹲下就后悔了,心中深感丢人,但事已至此,除了坚持下去也没别的法子,就唯有抱住不撒手,只不自觉地把脑袋埋了下去,有点羞于见人的意思。
至于孟郁槐,却是被花小麦那动作搞得真有点想发笑,死死忍着,弯下腰拉她一把,低低道:“快起来,老蹲在这里算什么?你……”
“你别拉她,爱蹲就让她蹲!”孟老娘高声打断了他,低头盯牢花小麦的脸,一掀嘴皮,露出个嘲讽的笑,“你若是个有本事的,就抱着桌子腿儿在这蹲一宿,我便敬你是个人物,否则,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迟早我把你从这屋子里拽出去!”
花小麦晓得她是个执拗性子,话丢了出来,要想再让她收回去便是难如登天,简直想哭,皱巴着一张脸道:“娘你也太不讲理了……”
“老娘在火刀村是出了名的不讲理,你今儿才知道?”孟老娘冷笑一声,眼珠子在眼眶里轮了一圈。
“本来就是没有的事,且也并未有任何闪失,到了您那里怎么就给坐实了,连句解释也不肯听人说?那我二姐怀着铁锤的时候,还是与我姐夫在村西小院儿单过的呢,也没见出甚岔子,我……”
“你能和你二姐比?我清楚着呢,你二姐那人虽在外头人看来有些不好对付,实则心里却是极有分寸,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门儿清。你这脑子里缺根弦儿的蠢丫头拿甚和她比?”
……这算是两个悍妇之间的惺惺相惜吗?可是……若孟老娘晓得了花二娘在背后是如何编排她,甚至因为她这个人,差点不让自己的妹子嫁过来。不知又会作何感想?这些个夸赞之语,她可还说得出口?
孟老娘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花小麦与她说不通,蹲得久了,两条腿亦是真个有些发麻,左右无法,只得有些讪讪地撑着孟郁槐的胳膊站起身,捎带脚地扥了扥他的衣角。
大哥,你好歹出把子力啊!再这么下去。你媳妇真要跟你天各一方了!
孟郁槐会意,眉间习惯性地一蹙,拖过条凳子来将花小麦安顿妥当,顿了顿。又格外搬了张椅子挪到孟老娘身后,清清喉咙,沉声道:“方才在沐房,实是没做什么,只因小麦觉得在那浴桶里坐久了怕是对孩子不好。若立在桶边,又担心会滑倒,这才将我也叫了进去。我晓得娘是替我两个担心,但这莫须有之事,您又何必忧虑到如此地步?”
他这人平日里与孟老娘说话时。即便表情看起来和颜悦色,甚至还带点笑容,但只要一开口,语气就必然有些发硬,直愣愣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对面扔。
然而此时,他那语调听上去虽仍不算暖意融融,却至少带了点温度,目光也柔和了不少。
“您纵是信不过小麦,也该知道我的性子如何。这样大事体,我又怎会不管不顾?她的生活习惯,我比您怕是要更清楚些,晚间留在我身边也方便照应,省得再搅得您手忙脚乱。”
孟老娘略有点发怔,仿佛不可相信地朝他面上一瞟,心下立刻便起了犹豫。
她儿子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温声软语地同她说话了……
“罢了。”就是这须臾间,她飞快地转了念头,摆摆手,“你一向是个心里有数的,既开了口,我便信你一回。只往你媳妇再要洗澡,唤我一声,由我来照顾,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同媳妇一块儿往沐房里钻,即便是两口子,未免也太不像样。”
说着又瞪了花小麦一眼,没好气道:“你莫高兴得太早,我信的是郁槐,可不是你,假若你往后再敢胡闹,天王老子的脸面我也不给!”
花小麦转瞬已是乐的开花,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我就知道娘是最讲道理的了!”
念头一转,又落到另一件事上头,嬉皮笑脸道:“要不……我跟娘再打个商量行吗?”
“你得寸进尺啊!”孟老娘一叉腰,眉毛又立了起来,“什么事?”
“那个番椒……”花小麦抿一下嘴唇,“娘每日里不让我进厨房,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那番椒自打收下来之后,我还不曾正经拿它做道菜,委实手痒得紧。娘最是通情理,让我过回瘾行不?咱院子里番椒堆得满坑满谷,比谁家都多,若是旁人都拿它做了菜,您却还不知这东西究竟是何味道,岂不有些可笑?”
孟老娘闻言脸色便是一沉,刚要张嘴,花小麦急急忙忙地又接着道:“您不让我动刀,我都记着呢,说来这也不是甚么难事。芸儿不是每日都要来家里跟我学厨吗?她如今刀功也颇能见得人了,我便让她替我把食材都切得利利落落,自己只下锅烹饪一下就行——再要不然,不是还有娘在吗?”
“那番椒滋味厚重,娘您尝尝也是好的。”
孟郁槐适时地再度补上一句。
孟老娘朝他脸上看了看,就有点不好拒绝,低头思索一回,不情不愿地道:“你都把话说这份上了,我还能怎么着?先说好,就这一次,往后凭你说破嘴皮,我也是不会再应承你了!”
“行!”花小麦笑得嘴也合不拢,使劲点点头,回身冲孟郁槐挤了挤眼。
于是,隔日将要晚饭之前,孟家院子的厨房里,便传来一阵嗤啦啦的煎炒烹炸之声,与此相伴的,是一股极之浓烈的辛辣香味,在院子里打了个转,便飘到门外的小土路上头,钻进附近的农舍之中。引得众邻居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探头探脑往这边张望。
三斤来重的肥美活鱼,被每天下午准时来学厨的周芸儿细细片成了鱼片。拌上芡粉、蛋清、胡椒面子和绍酒,腌透了摆在手边备用。黄豆芽用滚水焯熟,垫在大盆底,整个灶台上,最使人注目的,便是那大半碗晒干的番椒,红得透亮,没吃过的人倒还好说。那起尝过此味的人,却是只需望上一眼,舌尖几乎便会泛起一丝辣味。
珍味园的豆瓣酱才下缸不久,眼下便唯有将那豆酱以辣椒炸一炸。倒也勉强用得。花椒和葱姜蒜在热油里煎熟,黄亮亮,油汪汪,再将那掺了辣椒的豆酱舀上两大勺,香味便立刻腾了起来。厨房里霎时浓烟滚滚。
孟老娘站在厨房门口,给呛得连咳嗽几声,不放心地道:“你动作快些啊,那油烟熏得人眼泪汪汪,你在那里头站着有甚好处?”
“知道。”花小麦回身冲她一笑。顺手就将一大碗高汤倒入锅里,待得煮沸,便把鱼片一片片拈了进去。
略微有一点发红的鲜鱼被汤水一煮,便渐渐泛白,在红彤彤的汤中翻滚,竟是极好看的。不过片刻而已,鱼肉熟了就可出锅,往那盛着豆芽的大盆里一倒,表面撒上一大捧切碎的番椒和磨成末的辣椒面,锅里再熬些菜油,七八成热时往盆里那么一浇——
热油泼在辣椒上,发出“嗤拉”一声脆响,大盆里登时汪了厚厚一层红油,那股子辛香味愈加霸道地往人脸上扑,花小麦朝旁边躲了躲,找两块垫布,小心翼翼把这一大盆鱼片端上桌,冲孟老娘咧嘴一笑:“娘,你瞧着如何?”
孟老娘素爱滋味浓厚之物,这水煮鱼她虽从未吃过,却被那艳红的色泽和猛烈的香味所吸引,已是不自觉地吞了口唾沫。饶是如此,她仍不忘了犟嘴,一面快手快脚把别的菜也捧上桌,一面嘀嘀咕咕:“这大热天的,你心心念念偏生要弄这东西来吃,回头又是一身汗!”
不过,这种话,在头一筷子鱼肉送入口中之后,她就再也说不出了。
番椒的辣和香,是任何别的食材都无法媲美的,混合了花椒的麻,鱼肉的鲜,入口之后,简直像是在舌尖上跳舞,嘴皮子给辣得发麻,却仍旧香得使人无法抵挡。
孟老娘额头已渗出一层密密实实的汗,筷子一下下往大盆里落,间或抿一口酒,连声道:“这玩意,怪道人人都想买来种,果然是极好的,莫说你做这道菜是过了手瘾,我今儿也算过了嘴瘾了,痛快!”
“您多出两身汗,过会子再洗个澡,保准您今晚睡得比平日更要安稳舒坦。”花小麦笑着道。
孟老娘瞟她一眼,见她却只管搛些别的菜来吃,便皱一下眉头:“我说你……该不会是在这鱼肉里下了什么药了吧,自个儿怎地不尝尝?”
花小麦噗嗤一笑:“番椒是热性的,你们吃了没紧要,我现下这情形,却是不好多吃……”
“没叫你多吃,尝一口算得甚么?”孟老娘压根儿不容她拒绝,转头就让孟郁槐挟了一块极嫩的鱼片给她,“我们吃得香,你却只有看的份,转过背就同人说我克扣你,我浑身长嘴也解释不清!”
话说得不好听,但内里的关心之意,花小麦又岂会不懂?果真也送了一片鱼入口,笑嘻嘻道:“呀,我的手艺还真是没的说,娘您可真有口福!”
“滚蛋!”孟老娘白她一眼,只管甩开腮帮子一口接一口吃个不休,压根儿没工夫再说话了。
一家人正乐颠颠地坐在院子里吃饭,外头土路上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径直在门口停下,紧接着,一个人便飞身扑了进来。
第二百四十话 祸
彼时,孟老娘正起了身去厨房盛汤,花小麦趁她不在,便扯了孟郁槐的袖子,嬉皮笑脸地央他再搛块鱼肉给自己。
孟郁槐果真挑了块鱼肚子上的嫩肉,去了刺送进她嘴里,筷子还未及收回,那脚步声就已冲到了院门口,听上去很有些仓皇。
常年带着各种贵重物品在外行走的镖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察言观色……都是必备的技能,说得夸张些,若有那本领格外高强的,住在客栈中隔着门板听见脚步声,便能分辨来人是好意还是起了歹心。
这脚步声听上去太过匆忙,又是骑马而来,难不成是镖局里出了事?
思及此处,他心中便不免一沉,回过头去,就见那来人果然是连顺镖局的韩虎。
花小麦常在镖局里出入,与这韩虎见过两回,又是正对院门而坐,那边厢就站起身来,笑着道:“是韩大哥,你怎地这时候来了?可吃了饭,若还不曾,我便去添双碗筷来,可巧今日家中……”
韩虎跑到门口时,正正看见孟郁槐将鱼肉喂进花小麦嘴里。他本就来得突然,又瞧见这一幕,便委实有些发窘,忙摆了摆手:“嫂子别忙,对不住,打搅你们……用饭了,我寻郁槐哥有些事体,那个……我们出去说。”
话毕,也不理孟郁槐答不答应,急吼吼扯了他袖子拉出门外,立刻嘀嘀咕咕起来。语气听上去似有几分焦急之意,无奈喉咙压得太低,竟是一个字也听不清。
花小麦皱一下眉,忽地想起,从前她还在河边摆摊时,某回赵老爷陪宋静溪来尝她的手艺,柯震武随了一块儿来。饭才刚吃完,当时还在镖局中的吕斌就寻了来,心急火燎拉了柯震武就走。说是孟郁槐押的那趟镖遇上了水贼。
论起来,像镖局这样的行当。一旦有伙计突然找来,只怕为的都不会是好事吧?
她便有些担忧,朝院外又张望一眼,这当口,孟老娘自厨房里出来了,也往门口瞧瞧,混没在意地随口问道:“谁来了。站在外头说话像个什么样?”
“是镖局的韩大哥。”花小麦回过头,“多半是有紧要事。”
“嘁,再紧要又能怎地?”孟老娘很是不屑,“这档子营生赚的倒是不少。只没个消停时候,饭也不叫人吃完便扯了去……”
又拿筷子点点花小麦的碗沿:“你快些吃,不要东瞧西望,虽是天气热,那冷饭进了肚子也不会舒坦的。”
花小麦应了一声。端起碗来扒拉了两口,终是忍不住,又偏过头去张望了两眼。
不多时,孟郁槐便独个儿大步进了院子,往桌边一站。低头紧拧着眉心道:“镖局出了点事,我得立刻回去一趟,再迟些撞上宵禁,就进不得城。天晚了,你同娘都不要出门,歇一阵便安心睡下。”
他的脸色非常不好看,简直是铁青的,花小麦心头便是一颤,不由自主道:“出……出了什么事?”
“我现在没工夫,等回来再与你细说。”孟郁槐晓得她恐怕是给吓住了,此刻迫不及待想走,也顾不上软声安慰,只在她肩头轻拍一下,“是镖局的事,你莫理。”
这会子突然要回芙泽县去,也就是说,今晚肯定是回不来的了,花小麦见他如此,就赶紧点点头:“那你快走吧,我和娘就在家里呆着哪儿也不去,不要你担心的。”
孟郁槐匆匆应承了,去房后牵了老黑,当即翻身上马,与韩虎一道飞驰而去,掀起一片尘土,少顷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花小麦心中砰砰乱跳,在院子里呆坐一阵,被孟老娘百般催促着,只得起身帮忙将碗筷收进厨房,自个儿回了屋。
芙泽县,连顺镖局。
往日这个时候,此处人已是走得七七八八,偏今天四下里仍是灯火通明。
院中站了十好几个汉子,神情都有些张皇,三三两两凑在一处却并不怎么交谈,偶尔说个一两句,身畔人似是也没心情搭腔,只点点头或摇摇头,就算是回答。
孟郁槐一路飞奔,于大门口下了马,马绳往韩虎手中一扔,大踏步走了进去,四下里一瞧,立时瞧见墙根下摆着一个人,从头到脚蒙在白布之中。
胸膛之中一阵猛锤,他只盯着看了两眼,便下意识地移开目光,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院子里众人听见动静,转过头见是他赶了来,便一拥围过来:“郁槐哥……”
孟郁槐狠命将心里那股子酸痛压下去,缓缓扫了众人一眼,沉声道:“他家里人可已晓得了,柯叔那边是否得了信儿?”
“已有人去了他家,这辰光多半家里人已经知晓,至于柯叔……”当中有一人站出来,声音微微发抖,“郁槐哥你知道的,这一向他那病有些反复,大夫说最忌讳大动肝火,我们便不敢去与他说。那个……你若觉得有必要,现下我……”
“罢了,今日晚了,劳动他也是无益,明天再说也不迟。”孟郁槐摇了摇头,又望向其他人,“方才急着赶回来,韩虎同我讲得并不详细,你们今日是谁同去,出来与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便有一个名唤作李应春的十*岁后生抹着眼泪走到他面前:“是那库丁……晚间将他自钱库里接出来,妥当送回家之后,我们便三令五申与他吩咐过,让他无事便老实呆在家中,莫要周围闲走,岂料他却不拿咱们的话当一回事……我们回了镖局不久,他媳妇便找了来,说是我们前脚离开,那库丁后脚便出了门,满口称只是出去逛逛,却一直不见回来。我们问了那女人半天,晓得那库丁闲时爱与人聚赌,多半是私下里跑去了那几个狐朋狗友家里耍钱。我们无法,只得又出来一家家地找,寻到姚家小胡同那附近他一处朋友家,刚要敲门,就……”
他有点讲不下去,背过身呜咽了两声,孟郁槐便是爆喝一声:“说!”
那李应春抽冷子吓了一跳,肩膀一哆嗦,忙接着道:“我们刚要敲门,就看见几条人影闪进了胡同里。那是个死胡同,进去了便跑不出,我们忙跟了进去,谁料跑到中间,就见得有人拔了刀出来……当时天黑,根本瞧不清对方样貌,只恍惚觉得大概有六七人,那库丁多半也是在他们手里的。”
后头的事,也用不着往下说了,只需看一眼墙根下躺着的那个人,便能知道得清清楚楚,孟郁槐咬了咬牙:“地痞无赖做不出这等伤人性命的事,何况他们该是也晓得,镖局里头的人他们惹不起,那几人绝不寻常。”
说到这里便是一顿,再开口时,声音便提高两分:“这事拖不得,越快弄清楚越好。咱们眼下一共十五人,便分为两班,今晚我先领四人在那姚家小胡同附近转转,若无收获,明早卯初,韩虎你带另外六人来与我换班,剩下的三人,明日还需去护佑其余库丁。”
他说完转身便要往外走,其余人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曾动地方。那韩虎也有些犹豫,壮着胆子凑上前来,立在他身后道:“郁槐哥,你看这事,咱是不是交给县衙去办,更为妥当?”
“妥当?”孟郁槐倏然回过头,眸中竟腾起两丝杀气,“其一,自家兄弟没了,这样事体,你我有何面目假手他人?其二,这一行的规矩你们不消我说,心里自当清楚,出了事便去向官府求助,往后,就别想再在这行中立足!其三,走失了库丁,咱们且得在陶知县面前有个交代,又如何指望他插手帮忙?都是自己人,不必藏着掖着,若有人不愿去,只管站出来,我绝不为难!”
平日里极温和的人突然发了怒,瞧着真有些吓人,且他身量又比旁人更高些,背着光立在院子当间儿,双拳紧握,眼里简直要喷出火来,众人便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个突。
李应春抹了抹脸,走到他面前,哽咽一声道:“郁槐哥,那地方我刚去过一回,心里有数些,我跟你一块儿去。”
其余人见状也都只得应和,很快分成两拨,便有四人跟着孟郁槐立刻出了门。
……
花小麦留在家中,心里始终不踏实,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好,天将放亮时才勉强迷糊过去,没一会儿又醒过来,时不时往窗外张望一眼。
辰时中,院子里终于传来了孟老娘的声音。
“这时候才回来,一宿没睡?”
花小麦立刻翻身下榻,胡乱趿拉着鞋拉开门出去,果见孟郁槐就站在门口,模样十分劳累。
见她出来,孟郁槐便朝她脸上望了望,登时皱眉道:“你也没睡?”
“怎么没睡?”花小麦忙冲他笑笑,“我刚醒。”
孟郁槐大抵也是没心情多问,点了一下头,牵着她进屋关了门,在桌边坐下:“我回来瞧一眼,跟你打声招呼,这两日我可能会非常忙,便暂且住在镖局。”
“哦。”花小麦惴惴地应道,“那你……”
话还没问出口,便被他猝然拉进怀中。
夏天衣裳单薄,没一会儿她就觉得肩膀上有了些许湿热,心里愈加慌了,又不敢问,只一下下轻轻拍着他的背,算是一点点安抚。
两人保持这姿势许久,孟郁槐终于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通红。
“小麦,大忠死了……”
第二百四十一话 镖局的危机
一大清早,天色便有些昏黄,却又不像是要落雨的模样,只是无穷无尽的憋闷。
四邻的人家陆陆续续都起了,因最近正是收冬麦的时节,男人们得在田间忙碌,早间便要多张罗一顿饭食。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不绝于耳,明明热闹之中充斥着家常的味道,平日是很让人欢喜的,此刻听上去,却只觉得刺耳。
大忠死了……花小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孟郁槐带回来的是这样一个消息。
这感觉,与从花二娘口中得知花大山死了时全然不同。
她与花大山,名义上是亲兄妹,实则却连见都没见过,何况于花二娘口中,这所谓的大哥又是那样一个欺凌亲妹,猪狗不如的货色,能指望她有什么感觉?
然而大忠,却是她在连顺镖局中,除开柯震武以外最熟悉的一个人。那人性子开朗热络,颇会讲玩笑话,在她这里蹭了不知多少顿饭,每每需要帮忙时从不惜力,花小麦偶尔去镖局走动,若刚巧碰上天晚,而孟郁槐又不在,柯震武也向来是打发大忠送她回村。
他与孟郁槐又那样好,花小麦心里是将他当成个朋友来看待的,这冷不丁……居然就没了,叫人心中如何过得?
鼻子做酸,眼睛里也裹了一包泪,实在想大哭一场。可她晓得孟郁槐眼下心中只会更不好过,不愿他反过来宽慰自己,唯有死命忍了,颤声道:“昨晚……”
“是在姚家小胡同附近出的事。”孟郁槐匆匆点了一下头,“昨夜我领人在那附近转了好一阵,后又在城中四处走了一圈,并未有任何发现。我自己也晓得,隔了一两个时辰。那几个贼人只要不是太蠢,便决计不会留在原地等着人来逮,今儿一早已让韩虎另带了其他人去城外山上——可一旦出了芙泽县的城门便是天宽地阔。镖局拢共只得十来个人,呵……”
他一向冷静自持。方才搂住花小麦在她肩头落了泪,实是因为憋了一整晚太过难受,这在他而言已是极放任自己。这会子,他早将泪尽皆收了去,话题也尽量不往大忠身上引,独那脸色仍然泛着青。
他越是这样,花小麦便愈加心里不好受。也不敢再提那“大忠”二字,垂头捏住他的手,低低道:“可已知会了柯叔?我想这事有些棘手,尤其是陶知县那边。恐怕很不好交代……”
这正是令孟郁槐最为烦忧的两件事,听她提起,面上便浮出一丝苦笑:“想是最近天气太热的缘故,柯叔那病有些反复,我原不想让他劳心。可无论如何。他才是这连顺镖局的正经东家,万不可瞒着他,再说也根本瞒不住,一会儿回了城,我便往他家去一趟罢。至于陶知县……”
说到这里便住了口。缓缓摇了摇头。
若此番走失的只是个寻常小役,那也倒还罢了,却偏生是个库丁,事关钱库,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哪怕芝麻绿豆大小的纰漏也绝非等闲。
假使没闹出人命,或许还能私下里暗暗查探,可如今,那“死了个护佑库丁的镖师”的消息,已于一夕之间传得芙泽县城街知巷闻,行差踏错一步,都是麻烦。
“我估摸着,陶知县恐怕巴不得那库丁回不来,却又不得不盼着他回来。”孟郁槐小声丢出这一句,眉头拧作一个川字。
花小麦初时不懂,顺着他的话细想一层,逐渐也就明白过来。
对陶知县来说,那库丁若是丧了命,此事反而简单。他一死,这事儿就了了,之后不过是多派些人手,四下缉拿贼人而已。但倘他平安回来,过后再给钱库带来甚么损失……
至于那“不得不盼着他回来”则更好解释,说到底,还是众人都在看着的缘故。那陶知县在芙泽县这地界任职近三年,素来是个勤政爱民清如水的父母官儿,形象经营得如此成功,怎肯轻易留下黑点子?
最糟糕的是,整件事的处理过程中,连顺镖局必须万分小心,如果有半点闪失,就难免在陶知县那里留下个“办事不力”的印象,这长久以来积存下的名声、信誉都会受损不说,惹得官府不喜,往后这路绝对不好走。
可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一间镖局而已啊,外头人瞧着这营生挺体面,实则真遇上这样事体,即便只是想进老百姓家中查查,都得处处赔小心,说白了,谁叫你不是衙门的人?大伙儿一般都是平头百姓,不想让你进门,你还能强闯不成?
相处了许多年的兄弟没了,孟郁槐心中不知怎样伤痛,却连半刻消停都无,必须马上打起精神来处理各样事务……
想到这里花小麦就头疼,直想攥拳头发狠——为什么被掳走的偏偏是个守钱库的库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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