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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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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停云早有预感,但在听到这句话时,还是浑身一僵。

而叶清桓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事情:“两千年前,神仆钟氏中有人反叛,姜家措手不及,所有人都中了异毒,无力抵抗,逐一死于拷问,身魂俱丧,唯独我十二哥是内定的下任家主,长辈们在最后关头似乎强行施禁法护住了他的魂魄。”

他轻叹一口气,遗憾道:“可惜我至今未再见过他,也不知他是否真的还在这世间。”

这是姜云舒从未听说过的细节。

随着简单却又异常残酷的话语,她忍不住再次在脑中描摹起那早已被时光湮没的一夜,臆想出来却又似乎极度真实的阴谋和杀戮让她不由有些颤栗,下意识地去摸叶清桓的手。

他的手指冰冷,却干燥而稳定,纵容地反握回来。

虞停云幽黑深陷的双眼直直盯着面前的人,然而在方才一瞬间的僵硬之后,她没有再展现出丁点的悲哀,甚至也没再询问故友殉难的详情,而是出人意料地哑声道:“是你娘,还是雁函救了你?”

叶清桓回答:“她们一起,还有我爹。”犹豫片刻,他声音非常非常轻地补充:“还有我的一位叔公。”

他并未指明是谁,可姜云舒在一瞬间就想起了姜家惊蛰馆中那本残缺不全的手札,还有那位因为晚辈降生而欢喜得语无伦次的老人。

她心中一下子抽痛起来。

虞停云便沉默了,良久,她说:“你身上若只中了一种毒,我还有些法子,但现在拔得清这个就压不住那个……我也不复当年了,只能尽力帮你缓解些。”

她摇摇头:“你体内灵力会渐渐恢复,但我劝你别再妄动,或许还能安稳寿终。”

叶清桓道:“多谢。”

他十分坦然,正要再说什么,却一时气窒,忍不住咳嗽起来。

好一会方渐渐平息,转头问姜云舒:“你那有水么?给我一点。”

几人中间的小案上摆着茶壶,然而这么个阴风习习的地方,只怕就算沏好了茶水也没有活人敢喝。

姜云舒先是怔了下,叶清桓的嗓音依旧清淡而从容,却难得地没能在第一时间把她心头盘踞的阴霾驱散,直到他问了第二遍,姜云舒才恍然把那几个字词前后连到了一起。

她抿了抿嘴唇,飞快地把失态掩住,尖酸刻薄地瞅了瞅叶清桓身上血犹未完全止住的伤口,冷笑道:“就你现在这样还喝水?我都怕你漏出来!”

叶清桓被噎住,挑起眉梢,微弱地愤怒道:“反了你了!”

大约这种打情骂俏的模式实在太过特别,虞停云愕然地把两人来回瞧了好几遍,难以置信道:“他都病得要死了,你还……你不难过?”

一个巴掌大的小玉壶被取出来,姜云舒嫌弃地挡开叶清桓沾血的手,打开壶盖,把水凑到他唇边。这一番动作下来,她的手已经不抖了,心绪也渐渐平稳下来,这才慢吞吞地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她垂下眼,轻轻笑了下:“从我第一次见到他到现在,他要么正死着,要么就快要死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过一天算一天吧。”

绵密的悲哀还未完全展露出来,便被粗暴地重新遮掩住了,姜云舒若有若无的笑意转了个弯,变成了讥讽,毫不留情地挤兑道:“可惜有些人前两天嘴上说得好听,一转脸就又跑没了,我养你还不如养只野猫省心!”

虞停云当即闭了嘴,只觉世道大概真是变了,十分无话可说。

而叶清桓也反常地没有如平日一般与她斗嘴。

他慢慢地将口中冰凉的清水与血气一同咽下,然后半敛下那双好看的深黑色眼眸,仔细地思索了一会,然后清淡却认真地说:“我猜到这里大概有我娘的故人,想着若运气好,我的伤或许还有些转机。”

虞停云便像个居中调停的长辈一样,很配合地证实道:“确实,他找到我,就说了两句话——‘叶晚晴是我娘’,‘我已时日无多,求前辈帮我’。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把他当作他兄长。”

“等等,你……”姜云舒蓦地加重了手劲,在叶清桓手上勒出一道印痕,她惊骇道,“你求她?”

她的关注点明显出了岔子,叶清桓嘴角微微上挑,眼帘却愈发低垂,并没有直接回答她:“我想,不外乎三种情况——我好了,死了,又或者是白跑一趟。”

他自嘲地笑了下:“前两者倒还好说,我只怕是白跑一趟。若让你平白生出了希望,到最后却发觉不过是空欢喜一场,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知道的好。”

最后,叶清桓有些无奈地补充:“我只是没料到你会找过来。”

姜云舒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张了张嘴,想要抱怨叶清桓这难得的体贴实在来得不是时候,可话到了嘴边,却觉得嗓子发紧,声音也十分没出息地发抖。

憋了好半天,终于能说出话来的时候,却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一句:“你……疼么?”

这个问题太过后知后觉,叶清桓举手敲了姜云舒脑门一下,无奈道:“你说呢?”

姜云舒没出声,却突然转过身用力抱住他。

叶清桓下意识地挣了一下,没挣开,再一错眼,就瞧见虞停云不忍卒睹地别过脸去。

没等人解释,她就握着自己那杯黑雾缭绕的茶杯哼道:“这小姑娘倒像是晚晴的女儿,一样的没羞没臊!”她虽这样说,却并非真的恼怒,反而带着几分怀念:“当初晚晴初嫁,就是这样,生怕旁人不知她夫妻恩爱,一找到机会就与我聒噪,烦人得很!”

叶清桓忽然接口:“虞姨自己不也是一样。”

他身上挂着只八爪鱼,却依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这句话说得正气凛然。

虞停云忍不住笑了起来:“也是。”

顿了顿,又叹道:“可惜。”

可惜天意弄人。

前一刻还言笑晏晏,而下一刻,气氛却陡然安静下来。

连屋外不时长啼的凫傒都愀然地没了声息。

虞停云目光透过门口的竹帘,不知为何轻声说起:“那两个小东西,还是我独自隐居时,在山中遇见的。那时我还不畏天意,心无挂碍,自然也不信‘见凫傒则天下兵戈起’这样的谶言,只觉得好玩就把它们抓来养着……现在回头看来,倒像是早就注定了的。”

叶清桓嗤之以鼻:“天下兵戈从来就未曾断绝过,关这种小玩意什么事。”

虞停云愣了愣,一手指着他,摇头失笑。

叶清桓却转开了话题,他好似有些犹豫,却还是说道:“我听说两千多年前,停云城建成未久之时,卢氏曾遇到过一点麻烦,有人指责……”

他迟疑了下,思考如何能把“始乱终弃,逼死人命”这种事说得不那么刺耳。

但仅仅听了个开头,虞停云就猜到了他要说的是什么事,干枯脸上的笑容倏然凝滞住了,面色一点点冷下来:“晚晴就是这么教你的么!”

她讥讽地冷笑道:“一个鬼迷心窍的乡间女子,空口无凭地来败坏我侄儿的名声,离间他与新婚妻子,若非我当时不能主事,那女人只怕都活不到回家上吊!”

叶清桓为她的直白默然了一刻,但很快又不死心地追问:“那女人有一个女儿,您可知……”

虞停云猛地掷盏于地,怒道:“被阿爻送走了!怎么,你接下来还要问什么——那个丫头是不是阿爻的女儿?他是不是自觉做了丑事愧对那两母女?!呵,若非你是晚晴的……”

她没说完。

因为叶清桓突然低声说:“那个女孩叫做钟浣,是灭姜氏满门百余口的……我的仇人。”

虞停云愣住。

好半天,她身体一晃,像是陡然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坐了回去,她艰难地用手抵住身后的地面,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迷茫地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若我当时……”

若知道,或者若还有余力主事,断不会容那个女人上门讹诈,又或者绝不会将那个年幼的女孩当作可怜而又无辜的遗孤,远远送给她的亲戚?

虞停云恍惚地想了半天,最终发现,无论是哪个“如果”,到了此时此刻,都早已没有了意义。

叶清桓低低地咳嗽了几声,似乎方才短短的一句话也消耗了他太多的力气。

而后他叹了口气,就这么保持着一个近乎可笑的姿势在姜云舒愈发收紧了几分的拥抱中认真地说道:“虞姨,这件事我几次问过卢家现在的主事,他从未给过我一个明确的回答——想来是怕我日后败坏卢氏名声吧。可我其实并不在乎在当年的事情之中卢家人是否行差踏错过,我甚至愿意凭您的一句话就相信您教导出来的后辈不屑为恶,但我需要一个答案,我要知道……”

“钟浣”直到现在,对叶清桓而言似乎依旧是一个不愿提起的名字,他停顿许久,才再度吐出那两个字,继续说道:“我要知道她的父母是什么人,她在哪出生,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被送到千万里之外的姜家,为什么会避开了所有人的怀疑与探察,毫无异状地与我一同长大,然后却在一夕之间狂性大发,毫无怜悯地杀死了所有与她朝夕相伴过的……我的家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云舒觉得叶清桓在最终提到他的家人时,声音中仿佛有微不可察的哽咽。

他曾说,一切辉煌的家族,最终也都逃不过尘归尘土归土的命运,这是天命,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看开了。

然而,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会被简简单单地遗忘,又怎么可能会看得开。

可笑她那个时候居然当了真。

过了许久,虞停云疲惫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来。

她说:“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所以你说的事情,我恐怕也没有一个清楚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说今天更新就今天更新,短小君也是更新!嗯哼!





第88章 困守
虞停云没说谎,在最初那场“始乱终弃”的闹剧被有心人推上台面的时候,她刚好已经死了。

不过,虽说是死了,却又与寻常的死不大相同。

她慢慢地弯下腰,将方才急怒之中掷到地上的杯子捡起来,放回桌上,默然看着地面上缭绕的灰黑水雾渐渐散去,轻声问道:“晚晴和雁函有没有对你提起过我和卢亦的事情?”

叶清桓:“家母与姬先生都不是喜欢随便说人短长的人。”

他略微停顿了下,却又说道:“不过我幼时好动,有一次藏在她们不知道的地方,偶然听到了几句。”

大概是他说得太过坦然,姜云舒竟一时没发觉哪里不对,直到听见虞停云“嗤”地一声笑:“仅仅是‘好动’就能躲过她们两人,听到这些私房话?小十七,你可真会睁眼说瞎话……”

叶清桓被戳穿了,却没有一点不好意思,满脸理所当然道:“姬先生曾说,男孩子活泼些才好,我十二哥幼时就太文静,让她十分担心。”

虞停云倏地睁大了眼睛,幽深如枯井似的眸子里透出点难以置信的神色:“你,你还真是……”

她大概是真没见过这样死到临头还理直气壮的,只好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罢了。”

恰好姜云舒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掐着时间开口解围:“前辈别和他计较,他这人就这样,天生的嘴贱欠抽,习惯就好了。”

叶清桓瞪了她一眼。

虞停云:“……”
她突然觉得面前这俩人果然是天生一对的尤物,幸好凑到了一起,不必去祸害别人了,真是可喜可贺。

被这么一打岔,虞停云心里乍起的那些悲意也散得差不多了,竟难得能够平静地提起陈年旧事,她放松下来,双目微合:“整件事说来话长,我便从头说起吧。”

她如此起了个头,回忆道:“我家学渊源的都是些歪门邪道的法子,年少时学了个八、九成,觉得难登大雅之堂,便自己出来闯荡,多年后总算有些成就,修成散仙之身,随后百无聊赖,便找了个山明水秀人烟稀少的地方,草草搭了个茅庐隐居,便是这里了。”

她不甚在意地环视四周,见她神色,叶清桓便知道戏肉还没开场。果然,虞停云继续说:“后来,雁函为了她梦见之事寻来此地,我与她倾盖如故,从此相交多年,在她重伤之后更是立誓要为她镇守……嗯,她封印之物。”

叶清桓目光闪了闪,拖长了声音,九曲十八弯地慢吞吞道:“哦,封印之物。”

语气十分欠揍。

虞停云被噎了一下,一抬头,正好又对上姜云舒“你看,我就说是这样吧”的表情,顿觉很是憋得慌。

她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地别过脸去:“我和晚晴、阿筝相识也是通过雁函,那段时间确实有趣,只是雁函的伤渐渐沉重,你娘出嫁后,她便在姜家养伤,很少出门了。再后来,这附近山间邪气动荡,我久查却仍不知其源头,疑心与封印之物有关,在加固封印时,遇上了同样前来辟邪的卢亦。”

虞停云短促地笑了笑,声音却忽然有点干涩:“他是名门大族中娇养出来的贵公子,虽然修法精深,却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见我修法邪门,险些把我当作妖物……”

之后的不打不相识,又或是同心协力封印邪祟的过程,被她刻意略过了。姜云舒想,虞停云所说的这些事,有些或许与他们想要知道的相关,还有些却看似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一个人在心里憋了太久,终于遇到了半个故人之后,才终于忍不住想要倾诉。

可即便是这样,还有一些悲欢曲折,是宁可在黄粱梦醒之后,在一遍又一遍的回味与描摹之下烂在肚子里,也无法再说出口的。

而虞停云的故事已经讲到了急转直下的后半段。

她说:“卢亦虽然孤身游历,心里却放不下家中兄长——他父母早亡,虽与族人同居,但其实多半算是被兄嫂养大的,感情自然亲厚。谁知,我同他返家时,却……”

她猛地咬住嘴唇:“卢氏一门,连同他的兄嫂众人已被屠戮殆尽。”

姜云舒心里一沉,莫名地产生了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念头。

还没等她捕捉住这个念头,虞停云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们从死人堆里刨出来了个襁褓中的幼儿,竟还有一点气息,看眉眼是他兄嫂的遗孤,便把他带了回来,精心养育。那时,停云城还不是城,只有卢亦为了我所建的虞园,我们带着阿爻住了些年月,看着他慢慢长大,直到……有一天,卢亦从闭关处出来,说他想到了一些线索,要去追查灭他兄长满门的凶手。”

她叹道:“他走了许多年,我为了照顾体弱多病的阿爻,却只好在虞园困守。最初,他还有音讯传来,渐渐的,便没了消息,我便带着阿爻一直等,一直等……直等到,阿爻身体终于好起来,我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又为他聘娶了两情相悦的妻子。”

两千年后,有被迷了心智的卢氏后人,夜游之时哀伤入骨,更曾声声诘问——为何独留我一人?

姜云舒想起也曾在自己胸中盘桓的悲意,已隐约猜到了结局。

果然,下一刻虞停云凄然一笑:“可就在这个时候,卢亦留下的魂灯灭了。”

叶清桓默然片刻,忽然说:“那时,姬先生伤势有所好转,本欲与我娘一起来探望您,却在动身前听闻您的噩耗。那天我藏起来本是为了捣蛋,没想到却窥见她们闭门恸哭,我吓得不敢出声,也因此记住了您的姓名与停云城。”

虞停云怔了怔,枯瘦的面容上慢慢透出了一丝柔软的表情:“晚晴那么张扬快活的一个人,能让她为我哭一场,我这一辈子也算值了。”

叶清桓面不改色道:“您这般说,我爹要嫉妒的。”

趁着别人让他噎了个半死,他又不解风情地提醒道:“您还没说到钟浣的事呢。”

虞停云好一会才缓过来,糟心地看了他一眼:“我家阿爻要是和你一样,我早就把他掐死了!”

虽这样说,却还是继续道:“阿爻是个好孩子,虽然卢亦仅仅教养了他十来年,他却难得地没跟着我长歪,也没学会我那些,嗯,有些乖僻的行事,反而还是个天生的卢家人,克己守礼,温和可亲。可就是这么个好孩子,偏偏就如那些流言蜚语所说的一般,有一日,突然有个不知所谓的女人找上门来,非说曾与阿爻山盟海誓,甚至还春风一度,生下了个女儿,眼看着就八岁了——呵,八、九年前她说的那会儿,阿爻正在闭关冲击出窍期呢,哪有空惹事!”

刚说完,又不屑地补充:“更何况,别说阿爻那时没空,又是个天生的正人君子,就算他是个不长进的纨绔,也看不上那种乡下刨出来的村姑!”

于是,做过好多年纨绔子弟的叶清桓便只好与出身穷乡僻壤的姜云舒面面相觑,觉得此事十分妙不可言。

时隔多年,虞停云似乎依然对此事耿耿于怀,见两人不说话,她便自己给整件事下了评语:“丑人多作怪!”

姜云舒眨巴眨巴眼睛,又摸了摸鼻子,声调古怪地问:“那后来呢?”

虞停云闷声道:“那时我已经给卢亦殉情啦,就在这里,没想到他大约是早知自己必死,怕我想不开,特意偷偷在这院子里布下了养灵续命的阵法。”

她苦笑起来:“可连他也不知道,这里本就是雁函与我封印那东西的地方,我决意自戕之时,以家传秘术列下血阵,以图引出魂力守卫雁函所留之物,结果两重阵法彼此冲突,激荡之下又有地底邪气溢出……我确实是没死成,可你们看我如今这样,难道还能算是活着么?”

叶清桓毫不犹豫地揭人伤疤:“确实,不人不鬼地困在这么个封印的夹层里,还不如死了痛快。”

虞停云表情一僵。

姜云舒觉得她好像又想要掏出骨针来戳人了,便默不作声地往旁边移开了一点,生动地演绎了一场“大难临头各自飞”。

可终究叶清桓身上还是没有多出来新的窟窿,虞停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说道:“我那时新丧,力量未曾散逸太多,所以还能了解些附近的事情,但若是问我那个村姑如何在几十里外的家中吊死,我是真的毫无所知,只记得后来这事闹了几天,阿爻虽不肯认下扣到头上的污名,但他心肠好,不忍见那女人留下的孤女无依无靠,便将她接来。可那个小姑娘没住多久,就说西北有远亲尚在,阿爻也觉得强留下她来并不合适,便派人护送她去寻亲了。”

听起来合情合理,并没有丝毫不对劲的地方。

但说到这,虞停云却似乎犹豫了一下,她以指节抵住额头,沉吟道:“……说起来,我好像记得那小姑娘的样子。”

她略显迟疑地回忆道:“那是个挺白净的孩子,安安静静的,给她吃就吃,让她睡就睡,不哭不闹,也没什么特别的……”

虞停云自己大概也在纳闷怎么会记得一个古早之前仅有一面之缘的平凡女孩,好一会才艰难地从记忆里搜罗出了一点晦涩的线索,说道:“对了,她那双眼睛很特别——颜色很浅,迎着光的时候好似有一点接近金色,但是又不清透,让人看着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她刚说完这句话,就突然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姜云舒那双略显狭长的茶色杏眼。

在不知何处来的光照映在她眼底,让茶色愈发的浅,几乎显出一种澄金般的色泽,而偏偏睫毛又投下了一层细碎的暗影,令这种本该清澈明亮的颜色陡然幽深了下来。

虞停云脸色倏然一变。

姜云舒被她的变脸吓了一跳,却在她直勾勾的逼视下立刻反应了过来,在叶清桓出声解释之前欠了欠身,慢吞吞地说道:“方才可能忘了和前辈说,我姓姜,就是钟浣害死了神农血裔之后窃据的那个‘姜’姓。”

“……”
她太坦率,虞停云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半晌,指着她疑惑道:“你知道?”

叶清桓满不在乎道:“自然。”

他没有过多解释,虞停云也就无从揣测,只好在一拳打到了棉花上的无力感中苦笑道:“算了,是我多心了。”

姜云舒却坐正了,身体微微前倾,诚恳道:“不是前辈多心,整件事扑朔迷离,小心些总不会错——前辈方才说了那么多,也不是纯粹地为了同我们叙旧或者答疑吧?”

虞停云一挑眉,反问:“这是怎么说的?”

方才那点若有似无的疑惑,好似一条在风中飘荡的蛛丝,虽然难以捉摸,却毕竟还是有迹可循,这会儿姜云舒已经一心二用地摸到了点头绪,她沉吟了下,先露出了抹腼腆羞涩的笑容:“晚辈浅见,若说得不对,还望前辈见谅。”

而后,她便在对方“我信了你的邪”的目光中缓缓道:“我曾见过叶筝一次,也听过他的预言,确实不容置疑。”

叶清桓忽然道:“云舒!”

姜云舒歪头笑了笑:“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传承了姬先生的预见之术。如此说来,那位姬先生在此道上定然更为精深,想来不会为了一桩无关紧要之事就千里迢迢地来到这片当初人烟尚且稀少的山间吧?又更何况,紧接着还为了封印某物而不惜重伤。”

虞停云的神色渐渐郑重了起来:“你继续说。”

姜云舒:“我猜,她必定是预见了什么事,无法凭几人之力——哪怕是尽几位大能者的全力所化解的大事,而这事中,她所要封印的东西则是关键。”

她忽然又笑了,只是这一次的笑容有些诡秘:“凫傒并非寻常妖兽,乃是受天命而生,却偏偏在几乎同时出现于这山间,更是任凭您捕捉豢养,之后数千年中,不论生死,都不曾有过离去或者消失的迹象。如此说来,姬先生当初预见的事情,难道不是呼之欲出了么?”

而正如她所预见的那般,两千年前兵祸四起,从蛰伏到发动,从修道界蔓延到整个人间,无处不是哀声遍野,白骨枕藉。

可如果这还是关键之物被封印之后的结果,那么若虞园地下的东西现世,又会发生什么呢?

姜云舒晃晃脑袋,把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挥出脑海,继续道:“方才我就觉得奇怪,一来,您说卢前辈出身名门大族,而名门大族自有其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段,每逢大变乱,之前往往有预兆,之后也常有余音,又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就在一夕之间鸡犬不留……这实在由不得我不想起姜家。”

她说到这,看了一眼叶清桓,见他如常,才叹了口气,继续说:“或许只是我多心,但名门一夕陨灭之事实在不多见。”

虞停云并不否认,她收起了敷衍的态度,正色回答:“我也是在听十七提起姜家之事后,才突然想起这事的,果然你们也有这样的感觉,看来并不是我疑神疑鬼了。”

听一个半人半鬼的女人说起“疑神疑鬼”,简直像个蹩脚的笑话,但此刻却没有人笑,姜云舒想了想,觉得自己今天大概要继承她师父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特点,并且将之发扬光大了,便硬着头皮说:“不仅如此,还有卢前辈……我还是觉得蹊跷,为何他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一般,而若真的知道前路如此艰险……您当初也并非养在深闺的弱女子,他为何一意孤行,而非与您一同缓缓追查?”

抚养病弱幼儿的理由太过牵强,她想,即便那位“阿爻”真虚弱到了一碰就怕碎了的地步,虞停云也大可将他托付给姜家,难道医术著称于世的神农血脉不比她更知道如何照料病人么?

可是并不,卢亦决然而去,而虞停云万般不舍,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困守孤城,也许数十年,也许更久,居然连想都没想过要离开。

那些泣血一般的诘问,又何止是因为生死两隔,只怕从最初的分别便已……

虞停云垂下眉目,淡淡道:“是啊,可不是么。”

姜云舒轻声问:“只是,前辈有心要告诉我们这些,却又为何不直说?”

“呵,”虞停云再度把目光投向帘外晦暗的天色,摇了摇头,“大概是因为我也不知道究竟想不想让你们知道吧。”

所以将所有隐晦的真相都遮掩在平淡的故事里,把被发现又或是被忽略的结果全交给天意来决定。

只不过,能轻易猜到她的身份寻来这处封印之地的,又怎么会是连如此浅显的意味都品不出的蠢人,虞停云想,自己心底或许还是隐隐期待着这些后生晚辈能够替她寻到一个答案的。

叶清桓终于不再死撑,他有些疲累似的换了个姿势,半倚在姜云舒身上,凉飕飕地说:“我来这,本是觉得或许能找到答案,没想到虞姨这么会使唤人,反倒给我们又加了这么多问题。”

虞停云面无表情:“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被困在这样一个地方究竟是什么滋味,没有人,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没有谁记得你,有时甚至连你都快要忘记自己是谁,只能日复一日地活在那些早已不存在的陈年旧事里……”

所以,想要一个了结,大概也不是什么太非分的要求吧!

叶清桓闻言却沉默了下去,而后,忽然极轻极轻地说:“我知道。”

他的声音太轻,虞停云并没有听清,皱眉道:“你说什么?”

叶清桓闭了闭眼:“没什么。”他转开话题,说道:“刚刚云舒没提到的还有一事——钟浣的母亲为什么会一口咬定那位卢前辈是对她始乱终弃之人?”

事情绕了一整圈,终于又回到了原处。

虞停云看起来仍有些不快:“都说了我不知道,至于之前之后的事情,我所知的都已经说了,难道你还指望我会闲来无事揣测一个鬼迷心窍的村姑所想么!”

她似乎真是对那个败坏她侄子名誉的女人厌烦透了,连提都不愿多提,可叶清桓却不解风情地说道:“这几天里,卢家又出了同样的事情,只不过这次却并不全是无妄之灾。”

不待虞停云把惊愕浮于言表,他便继续道:“但还是不对,这次是因为那个姑娘确实与卢氏子弟有瓜葛,这才一怒之下投缳自尽,可钟浣之母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嘲弄地抬了抬嘴角:“您与卢亦前辈教导出来的子侄,更是如今卢氏敬若神明的先人,就算心地再好,也总不会是卢远宁那种软柿子,当初的卢家更非今日,并无需要令人委曲求全来维护的所谓清名,那么,又是什么让一个无知村妇胆大妄为到前来讹诈?”

叶清桓在对方愕然的目光中略略停顿片刻,问道:“就算真有如此胆大皮厚之人,您是真的觉得,她会突然良心发现,因一时受挫就干脆利落地把自己吊死了么?”

虞停云愣住。

连姜云舒都感觉到后背隐隐升起了一股寒意。

然后她听见叶清桓说:“我本来以为,其中总会有些隐情,可君子就是君子,村姑就是村姑,如此一来,整件事就更说不通了。”他短促而讥讽地笑了声:“又或者说,真的要用‘鬼迷心窍’解释才说得通。”

只是,那个迷惑人心的鬼又是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第89章 家主
夜色刚刚浓重下来,卢景琮陪同叔父刚刚来到虞园一处小院子的门口,还没敲门,两扇薄薄的门扉就从内开启。

姜云舒在门后露出脸来,她刚换了身衣裳,难得是件绣着细巧云纹的白裙,腰间除一柄碧色长剑以外,还系着只非金非玉的小牌子,下面缀着的银穗随着动作轻轻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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