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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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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袖子抹了一把流到了嘴边的血:“不过如此。”
虚真神色一沉,笔锋游走,接连三道符悬于半空,将姜云舒三个方向封住,想要避开,便只有背后水潭一条退路可走。
他一挥手,三符连射,唇边也不由又泛起自得笑意。
不想姜云舒也同时笑了,那道沾满泥土的青布向上卷住桃树枝干,她顺势轻身而起,在树上微微一点,趁轻身诀之力未竭,再次冲向虚真。
虚真不由一阵心惊,幸而两人相距甚远。后面一道禁符和两道爆裂符方接连触发,他已又画出一张壁障符,将姜云舒阻住。
姜云舒刚一接近那新符激发之处,便觉周遭空气凝滞粘稠,竟像是遇到了一面无形的墙壁似的,连忙抽步向一侧退开。
而那处却早有另一张风刃咒的符纸等着。
陆无际便又开始皱着眉头准备救人了。他虽乐得见叶清桓的徒弟吃瘪,但又觉得看这么个小丫头让人压着打得灰头土脸,实在有点无聊。
旁边也有低低地窃笑声又响起来,他便不由回头瞪了一眼。
可就是这么一错眼的工夫,那些窃笑便猝然换成了惊呼。
姜云舒那自称诡异的招式终于施展开来,一张数尺宽、长不盈丈的破布在她手里竟仿佛一瞬间化成了数不清的青色光影,竟硬生生将近在咫尺炸开的上百道细小风刃尽数挡了下来。
她一抖手腕,将七零八落已不成形的破布掷于地上,再次冲了上去。
虚真捏着符纸的手沁出一点汗来,当机立断又抛出一张落雷符,方圆数丈立刻电闪雷鸣,地面碎石尘土飞溅,遮迷人眼。
姜云舒不得不绕路。
虽是这短短一息工夫,但足以让虚真重新稳住阵脚,他玉笔连挥,眨眼间便又是一连数道符咒,再度将姜云舒逼开。
他喘了口气,并未料到那傻子师叔教出来的五灵根笨徒弟居然也会如此棘手,弱虽弱,却仿佛有一股狠劲似的。
便不敢懈怠,生怕再出变故,各种符咒一刻不停地脱手射出,逼得姜云舒疲于奔命,却半步无法靠近。
她终究还是年少,灵元已明显不足,步法也渐渐慢了下来,手中没有兵器之后,便愈发占了劣势。
开始还能游刃有余地躲过所有的符咒,渐渐地,便时不时地吃上一两下招呼,只能勉强避过禁制咒和足能震伤人肺腑的落石咒罢了。
可她摇摇晃晃的,偏偏就是不倒下也不认输。
虚真都开始有些遗憾自己灵力不足以画出另一张落雷符了,不然这场比斗应当会结束得更利落好看一点。
陆无际也有些无奈,眼看着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一场轻松比试演化成了虽高下分明却没完没了的持久战,把人的兴致全都磨了个干干净净。
好容易发觉姜云舒面色苍白,脚下一个趔趄,身上也立刻接连多了好几道血口子,他不由心下一喜,便欲上前调停、宣布比试结果。
谁料此时异变突生——
好像已然后继无力的姜云舒往前踉跄几步,蓦地一抬眼,竟露出了个鬼气森森的笑容来。
她右手往腰间轻轻一抹,那条额外的腰带一头便被她缠在了手上,随后一蹲身让开落石咒,绕过还没来得及触发的壁障和禁制符咒,紧接着抬手两道灵元射出,提前击碎了数尺之外的爆裂符。
最后一道风刃已无法阻挡,但她反而不退不避地迎了上去,风刃从她左肩穿过,带起一蓬血雾,她却仿佛毫无所觉似的,右手微微扬起,缠在其上的碧色腰带突然绷直如剑,向虚真疾射!
虚真双眼骤然睁大,画到一半的壁障术突然怎么也想不起来下一笔!
他情急之下将灵元灌于玉笔之中,横于胸前,将那条毒蛇似的带子格住。
可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却见姜云舒脸上笑容未散,碧色腰带果然如灵蛇一般,后半虽坚硬如铁,但前面一截却忽然软了下来,顺着玉笔的弧度滑过,在上面一点,顺势往上弹出,死死地缠上了虚真的脖子。
这变故太过突兀,陆无际对上姜云舒阴郁的笑容,心下猛然一惊。
方欲动手救人,面前忽地卷过一道狂风。
这风裹挟着令人惊悸的怒意与威势,似乎能将天地万物一同摧枯拉朽一般,方才那些足以贯穿人体的风刃与之相比,几乎温柔到可笑。
但它最终却仅仅斩断了姜云舒牵在手中的那根碧色的布带子。
虚真失去了禁锢,顿时颓然跌坐,双手握着脖子剧烈咳喘起来。
陆无际连忙过去给他查验伤势。
姜云舒被仍在一旁,一抬眼就瞧见叶清桓面色不善地远远望着她。
第25章 驱逐
身后幽潭依旧清静,桃花林也仍然艳如云霞,但四周围观的人却笑不出来了。
姜云舒松开手,让半截腰带落在地上,慢慢地环视了一圈。
竟有个年纪最小的少年修士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虽然只是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但他正好站在虚真正后方,姜云舒抬眼对虚真笑的时候,他也看得清清楚楚。那笑容里面没有一点喜悦,甚至连志得意满的情绪都分辨不出来,反而满是戾气,就好像在那个瞬间,她所求的不是胜利,而仅仅是置对手于死地。
再怎么天资出众、聪慧过人,这些少年修士也不过是些在家族里被宠坏了的孩子,父母亲人哪里舍得让他们过早地接触血腥和生死。
便愈发衬得半身浴血的姜云舒简直像是个凶残可怖的疯子。
而这疯子不过眨了眨眼,那些杀机和戾气便像是被洗掉了似的,半面鲜血之下,依旧是那张秀丽得近乎有些纤弱的面孔。
姜云舒目光扫过那群不知人间疾苦的二愣子们,依旧没有什么得色,反而平静得令人心悸。
她最后才望向叶清桓那张气得发青的脸。
陆无际把虚真脖子上的瘀痕前前后后检查了好几遍,确定他不会走着走着突然就掉了脑袋变成个无头鬼,这才站起身来,把腿都软了的虚真也拉扯了起来,指着他的脖子,万分痛心道:“承明师侄,你这下手也太……唉!不过是同门师兄妹切磋而已……”
又少见地沉下脸,转向叶清桓:“含光师弟,你就是这么教孩子的?!小小年纪,出手便这般毒辣,以后可怎么得了,岂不是要欺师灭祖了!”
姜云舒听他倒打一耙听得好笑,心灰意冷地想道:“什么名门大派,正道之首,不过和欺世盗名的姜家一样,里面全是这种货色罢了。”
便连辩解都懒得说一句,转身就要走。
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扣在了肩上。
叶清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低头瞧了姜云舒一眼,手上猛一用力,只听一声细响,那错了位的关节便被复原回去。他又扔过去一小瓶药,淡淡道:“先把血止了。”
姜云舒接过药粉,随随便便地往肩上一撒,又倒出来点糊在了脸上,她没好好把血擦干净,这会一涂抹,便成了个满脸花,她也不甚在意,活动了两下刚复位的左肩,便抱臂站在一边。
叶清桓这才分给了陆无际一个眼神,那眼神过于漠然,就好像在他眼里,面前的人根本算不上是个值得一看的活物似的。
而后,他蓦地一挥衣袖,陆无际身边的虚真,连同后面来看热闹的一群少年修士,全都像是凌空被人抽了个巴掌似的,晕头转向地被扇了个跟头,待到爬起来,每人脸上都顶了半边明晃晃的血印子,几乎肿起半寸高。
叶清桓这才拢袖慢慢地笑起来,一字一字慢吞吞地说道:“陆无际,想打个傻子的脸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怎么教徒弟更不需要你和这帮蠢物来指点。若你真想不明白为什么寒石长老当初看不上你,就过来和我立个生死令,我送你去下面找他老人家问个清楚。”
陆无际的脸唰地一下涨红,可不过片刻工夫,就又立刻白了下去。
叶清桓三言两语打发了这个绣花枕头,没兴趣继续瞧他表演变脸,也不乐意帮别人教徒弟,便重新把注意力搁在了姜云舒身上。
姜云舒自从最初瞧见他面上怒色开始,就料到早晚有这么一出,觉得反正该出的气也出了,虽然有那么一时半刻是真对戏弄她取乐的虚真生了杀心,但气头过了,倒也放开了。再听叶清桓说的话听起来是在护短,实际上却没有一句话是为了她,便觉出自己大概要倒霉。
可这个时候,往日那些纠缠得她不得安宁的诸般情绪反而沉淀了下来,就像是在她心里有一团火,烧完了之后,就只剩下几点毫无烟火气的余烬。便十分坦然地等着听自己的下场,甚至还有余裕笑了笑。
叶清桓差点没被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噎个半死,只觉方才对着陆无际那天天出来恶心人当有趣的王八蛋都没生这么大气,盯了姜云舒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可知道错了?”
这话太不痛不痒,姜云舒便浑不在意地嗤笑了声:“师尊说我错了,那我就错了呗。”
叶清桓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可能自己上辈子做的孽太多,才碰着这么个混帐玩意,气得额角“突突”地跳,恨不得也给她一巴掌,骂道:“你还觉得委屈?我怎么和你说的——我明令你不许应战,你全当耳旁风!同门切磋,点到为止,就算他是个下三滥的东西,还轮得到你下杀手了?若我不来,你是不是要为了这屁大点的破事就活活勒死他!我教你的东西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哈!”姜云舒忽然笑出声来,往自己被戳了个透亮的肩上瞥了一眼,“……原来是点到为止啊?”
她笑容蓦地一收,迎向叶清桓的目光,语气凉飕飕的:“你要是不来,我确实是想勒死他,触犯门规,最多不过一命换一命,反正我姥姥不亲舅舅不疼的,是死是活也没什么大不了。至于你这一年里教我的东西……请恕徒儿记不清了,您老人家指的究竟是炼气入门还是奇经八脉灵元行转的口诀?”
叶清桓又被噎了一回。在他的记忆里,姜云舒就一直是个脾气好心又宽的小姑娘,便是闹别扭也撑不过一会就自己好了,从来没见她这样尖锐又油盐不进,一门心思地往歧路里钻。
他气到极点,反而沉默下来,许久,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沉沉叹了口气,冷声道:“既然如此,我也管教不了你,等你伤好了,便自己搬去外门罢!”
姜云舒本来存了一肚子的愤懑和委屈等着和他争论,却没料到直接等来了这么个结果,不由浑身一震,神色中透出些许难以置信——她想过处罚是强迫她道歉,面壁,禁足,甚至跟姜宋惩戒她那次一样,废去修为重头修行,却唯独没料到竟是干脆利落地彻底舍弃。
心底那些明灭不定的余烬便霎时散成了几点冷灰。
她怔了一会,眨了眨眼,可眼眶却还是干的,不由觉得本来就不多的眼泪可能已被蒸成了连绵不断的苦和涩,年复一年地熬下来,早就被她耗尽了。
这么一想,姜云舒反倒平静了,那些仿佛因为太过庞杂而外露的七情,就当着所有人的面一点一点收敛了回去,不多时就又只剩下了一抹假面似的浅笑。
她便十分体贴地轻声笑道:“这样啊,弟子明白了。不过,本来也不是什么重伤,又有真人赐的灵药,何须平白耽搁时日惹人厌烦,弟子即刻就收拾东西去外门。”
说完,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笑道:“若是两位真人没有旁的事情,请恕弟子先行一步。”
她觉得反正都让人赶出去了,这本来就名不副实的师徒名份更是可笑而无用,便索性连句“师父”都不叫了,说到做到地立刻去收拾起了铺盖准备滚蛋。
姜云舒的东西不多,总共算起来,也就是离家时带的几件衣裳,几封信,一点钱物,两把剑,加上一管青玉笛罢了。
虽然还有标识身份的剑牌、内门弟子的服饰,连同少许门派发下来的丹药灵石,但因为内外门毕竟有别,姜云舒想了想,便把这些全都整理好,一样一样摆到了桌子上,让人一眼就能瞧见,免得自己再一不小心担上逾越或者私吞财物之类的名声。
可她刚把东西都安排好,还没走出屋,就听门口“砰”地一声巨响,整个门板抖了几下,差点没被直接撞下来。
姜云颜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柳眉倒竖,怒道:“我刚听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云舒刚要张嘴,她一眼瞄到那些整整齐齐的东西跟遗物似的摆了一桌子,也不等答案了,转身就走:“是你师父要把你逐到外门的还是那个陆无际?!我找他们去!”
她再得宠也不过是个晚辈,这么冒失自然不会有好下场,姜云舒差点没吓出一身冷汗来,赶紧拉住她,笑道:“我的祖宗!你可消停点吧!”
姜云颜回头,诧异道:“你还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你知道这事究竟意味着什么吗!外门弟子一百年里都未必有一个能结丹的,苦熬百十年然后往山脚下一埋,过不了多长时间连记得的人都没有了!他们平日里做什么你知道吗?种药草,做庶务,跑腿送信!说是有人去指点他们,我呸!十次里有八次去的是内门的几个筑基师兄,剩下两次去的师叔师伯就算再用心,几千个人就指望这么三言两语的指教,你觉得能学到多少东西?外门有多少头发胡子都白了,半截入土的炼气修士你又知道吗!你要就这么认命过去,一辈子就毁了!”
她越说声音越高,到了最后几乎是在语无伦次地大喊,气得眼泪直往下掉。
姜云舒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中微微一暖——这世上终归还是有人把她放在心上的,她便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不妨事,你也不用替我抱不平。我从小在乡间长大,那里生活清苦,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可我看到的,五十多岁的人就已经老态龙钟了,六十岁死了甚至能算是喜丧。或许现在看来觉得几十年太过短暂,可他们也是酸甜苦辣都尝遍了,也是完完整整的一辈子,所以我……我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在乎什么长生大道……”
她有些不知道该不该说,她觉得既然这所谓的“大道”不过也是些七拼八凑的阴谋算计、恃强凌弱还有暗地里的背叛辜负,让人既疲乏又恶心,和那些充满蝇营狗苟的俗世并无不同。这么一来,人人称羡的“长生”反而意味着要在这滚滚浊尘之中挣扎更多时日,哪里还有一点逍遥坦荡的影子,倒不如放开手去算了。
可姜云颜却忽然安静下来,半晌,轻声问:“可你修行,至少还是为了给四叔报仇对不对?”
姜云舒:“……”
她是想,但却又找不到头绪,谁都像是罪魁祸首,却又没有一点真实可信的证据,蹉跎到了今日,往昔一腔热血褪去,便只剩下了疲惫。
姜云颜渐渐握紧了她的手,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低低地嘱咐道:“你不让我去找含光真人和陆无际,我就不去,但我回去定会求我师父,请她把你带回来!你在外门别伤心,等着我!”
姜云舒笑应,反过来安慰了她半天,才把依依不舍的姜云颜送走。
再回来,一抬眼便见到叶清桓站在她住了快一年的书房门口。
姜云舒刚泛起些暖意的心口便又一寸寸凉了下去,侧身进去抓起青玉笛。正要走,却听叶清桓咳嗽了几声,沉沉问道:“你的东西都留在这了?”
桌上的东西一样样明晃晃地摆着,只要不是个瞎子就都能数出个数来。
姜云舒颇觉有趣似的弯起了眼睛,笑道:“应当是都在了,含光真人若觉得有什么数目不对之处尽管说,我再找找有没有遗漏的——啊,对了,之前扯坏了顶帐子,弟子不知道山下有没有布庄,便自作主张地多留了几块灵石权当赔偿了,还望真人千万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弟子计较。”
她见叶清桓没反应,便又笑盈盈地问道:“怎么?难道那帐子是什么珍品,这几块灵石不够赔的?既然这样,我这还有些……”
还没说完,叶清桓神色便是一冷,方才语气中的那点若有若无的犹豫一扫而空,负手转身:“出去!”
姜云舒便立刻从善如流地滚了。
单薄的木门在她身后合拢,仿佛也同时隔断了她表面光鲜却心底惶然的过往岁月。
天高云淡,院中半枯银杏的几片黄叶随风飘到肩头,被她随手掸落。她仰起头,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终于恍觉从此便是无愧无欠,无牵无念……
——也再无瓜葛。
第26章 千秋雪
合虚山地方太大,虽然清玄宫上下加起来少说也有两千来人,但散在这足能镇守天地的一方大山之中,便像是把几颗米撒在清水里,连锅像样的粥都煮不出来。
再加上修行之人就算再没什么能耐,那点小法术至少还能用来伐木砌墙,自然也不缺房子,这么一来,除了几个侧峰顶四象阁附近还算寸土寸金,其他地方简直要一人占百丈地皮。
便是寻常的外门弟子,也能两个人一起分上个小院子住。
姜云舒来得巧,她这间院子刚修葺好不久,此时就只住着个看起来弯腰驼背满脸皱纹的老妇人,两人站在一起活像祖孙。
而这老妇人果然还真有个孙子,也正在清玄宫外门修行,生得聪明伶俐却颇有点顽劣,据说两人是家里早了难,走投无路,正好被路过的清玄宫修者搭救,发现居然祖孙俩居然都身具灵根,于是好事做到底地把人带回了门派。
姜云舒没搬来几天,就已经连那叫温冲的少年两岁时尿过几次床、三岁做过什么恶作剧都听他那爱孙心切的祖母说了。
这天刚过午不久,姜云舒正在一如既往地耳朵生茧,忽然听外面擂鼓似的拍门声。
一个个子高挑的黄衣小姑娘心急火燎地冲进来,往周围一打量,不见意料中的人,便跺脚急道:“温师姐,你孙子呢?!”
老妪入门年岁虽短,但当时年纪却不小,早已过六旬、面貌苍老,比内门不少结丹真人都大上许多,于是到哪里都被称一声师姐,至于这称呼究竟是出于尊敬还是怜悯,便不得而知了。
这闺名二丫的老温师姐许是年纪太大了,行动也比旁人迟缓一些,连着被那黄衣小女修问了好几遍,才茫然地站起来,在衣裳上擦了擦手:“我今天没见到冲儿啊,你急着找他做什么?是不是那孩子又惹什么祸了?”
黄衣少女狐疑地打量她几眼,发觉不像骗人,便扭头要走,口中愤愤道:“哎呀!跟你说不明白!你要是见到那个……见到温冲就告诉他,赶紧去无际真人那里请罪吧!他平时胡闹就算了,这次可真是闯下大祸了!”
温老妪和姜云舒便同时一愣。
前者是忧心独孙的前程,而姜云舒则是觉得那个隔应人的陆无际怎么无处不在。
那黄衣少女说完话,还没出门,便见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灰头土脸地钻了进来,差点把她撞了个跟头。
她“哎”了半声,一细看发觉正是温冲,便把剩下的半声诧异硬给咽了回去,换成了句冷哼,劈手抓住他的后领,怒道:“可算抓住你了!你还要往哪跑!犯了大错不自己去认罪,还妄想藏起来吗!”
温冲吓了一跳,顿时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姜云舒这会儿正坐在门口小凳子上剥栗子,被他扑腾了一脸灰,觉得十分晦气,只好把刚剥出来的栗子肉扔掉,拍拍手打算离这无妄之灾远点。
可温冲正在这时候却突然嚷道:“什么大错!你别以为巴上了那个什么无际真人就可以血口喷人了!就是根破草罢了,我就弄死了能怎么着!”
姜云舒脚下便是一顿,奇道:“弄死棵药草怎么也算不上大罪——莫非是那棵将要化灵的千秋雪?
千秋雪是种常见的灵植,许多丹方中都能用到,好在很容易种活,随手撒一把种子就能长出一大片。或许因为太普通了,所以不得老天的垂青,虽含灵力却无灵性,千八百年也不见一株能够真正生出灵识、幻化形体的。
如今清玄宫的药圃里,偏偏就千载难逢地长出了这么一根集天地造化于一身的异乎寻常的独苗。
门派中各位真人闻讯十分重视,连素来不问世事的怀渊长老都亲自来看过一回。主掌外门许多事务的陆无际因此更是百般用心,一连分派了十来个外门弟子轮班,浇水的浇水、捉虫的捉虫,别的事情一概不管,就专职照看这一朵奇葩。
没想到,小心翼翼地养了好几年,眼看着千秋雪终于化灵在即,却碰上了这么个熊孩子。
而这熊孩子犹自觉得委屈,斜着眼睛对那黄衣少女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了巴结那个无际真人,不知道偷偷给他徒弟挖了多少药草!现在也好意思来说我!真不要脸——我呸!”
黄衣少女没料到让人翻了旧账,被他言语一堵,一时连耳根都涨红了,动作也跟着僵了僵,顿时让他当机立断地跑了。
温冲几步窜回门口,回头扒着眼皮做了个鬼脸,刚要嘲笑几句,突然觉得身后光线一暗,再想躲已来不及了,竟被人一脚踹了进去。
姜云舒长得纤巧秀丽,比他还矮上几分,一眼看上去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似的,此时表情里更是一丝烟火气都不带,抄着手问道:“你知道‘生灵灵植’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么?”
温冲闭紧了嘴怒视着她。
姜云舒便歪着头笑了,声音却阴沉沉的:“意思就是,那株灵植就跟母体里的胎儿一样,已有灵魄正在孕育,已不单单是一块无知无识的草叶或者木头疙瘩,你以为你弄死了盆花,可实际上是杀了个人——没有任何罪过的、无辜的人。这么说的话,你懂了吗?”
他懂没懂,谁也不知道,不过听完这几句话,温冲的表情确实像是刚杀了个人似的,惊疑不定地看向黄衣少女的方向,待见她也认同了这番话,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手脚发软地趴回了地上,全身抖得跟筛糠似的,便没人踩着他,大概也爬不起来了。
他睁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点谁也听不明白的声响。
而那位温师姐好像比她孙子还惊恐,踉跄扑到温冲跟前,枯树皮似的手抚着他的头颈,沟壑分明的面颊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嘴唇哆嗦了半天,忽然抬头道:“冲儿他……杀、杀人了?能不能……能不能和无际真人说,是我把仙草给……”
姜云舒忽而笑了声,弯腰把老妪扶住,头也不回地对那黄衣少女说道:“吓唬人也吓唬得差不多了吧?那株千秋雪究竟怎么样了?”
黄衣少女神情明显一呆,脱口道:“你怎么知道那株千秋雪没死的?”
姜云舒还没说话,一个声音从门外接道:“不知多少人把那棵草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看那蠢货的怂样,有胆子把它拔了当柴火烧么!只要不是特意把那千秋雪弄死,那种皮实的东西总不至于稍一疏忽就救不回来了。”
那人接着似乎讥讽地笑了笑:“看你这拔鸡毛当令箭的架势,陆无际倒是不愁后继无人了!”
姜云舒没回头也没出声,手上一用劲,把温老妪给拽了起来,然后提起脚尖踹了踹还跟死狗似的趴在地上的温冲,让他把自己收拾出几分人样来。
黄衣少女这时已见多识广地惊叫了出来:“啊!见过含光真人!弟、弟子……”
坏事传千里,半个多月之前陆无际被一直默默无闻的含光真人给下了脸面的事情,在外门之中也不是秘密了。
叶清桓“啧”了声:“你破锣投胎么,吵死了!”
他漫不经心地望向院子里,却蓦地一怔。一抹纤细的身影背对着他,姿态平静,明明身处数人之间,却莫名地显出一种奇异的孤绝来。
然后他就瞧见姜云舒扶着犹在颤抖的老妇人一同转过身来,白瓷似的脸上挂着妥帖却分明没有半分出自真心的浅笑,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晚辈礼,连声音都平静得波澜不惊。
就好像和他曾经那个会笑会闹会耍贫嘴的鲜活的小徒弟是两个不同的人似的。
叶清桓便半垂下眼,对温冲说道:“跟我来,把你干的事从头说一遍。”又吩咐那被霜打蔫了似的黄衣少女:“去找怀渊长老,领个冰玉盆过来,我要把千秋雪带回去养护。”
那少女如逢大赦,赶紧一溜烟地跑了。
温冲却好像是被吓懵了,结巴了半天,傻乎乎地问出来一句:“真人,你能救那棵草?”
叶清桓嗤道:“少废话!”
便拎着心情大起大落之后连气都不太敢喘的温冲走了。
临出门,终究忍不住回头向姜云舒说了句:“有空掺和这些破事,不如把心思放在你自己的修行上。”
他刚说完便有些懊悔,觉得多半会被顶上一句“当初也没管过我,现在更不用你多管闲事”之类的嘲讽。可等了半天,却只见到姜云舒眉目不动,平平淡淡地谢道:“弟子记住了,多谢真人教诲。”
他心里便更堵得慌了。
这么个小插曲就像是草叶上的朝露似的,只要阳光一出来,就倏然消散无踪了。
姜云舒接下来的生活几乎没受到任何影响,若非要说些不同,便是温老妪自从温冲被拎到了内门去之后,便日渐沉默下来。除此之外,她依旧是每天上午去担些灵泉水浇灌药草,再将成熟可用的药草灵植分门别类收好,准备送往内门供人炼制丹药,午后便回自己的屋子,既无人约束,也如同姜云颜所说的一样,很少有人来指点。
外门弟子之间本来也有寻常的切磋和论道参悟,她却从来不凑热闹——倒不是仗着境界比周围一大群炼气和凝元期的同门高而自矜,反倒更像是因为心灰意懒而渐渐地把修行之事给彻底放下了。
姜云颜没再来找过她,听说被霜华真人看得很严,连住处内外都下了禁制,川谷和辛夷他们数日前也传来了最后一封消息,说是已决定一同离开姜家,此后无法再用姜家的传讯法器,怕是难以联络,请她多加珍重。
姜云舒站在海边断崖顶上看完消息,稍微沉默了一会,忽然一扬手把从家里带来的那个传讯法器给扔了下去,从此便好像彻底地斩断了六亲七情似的,打定了主意开始混吃等死。
就是因为不想惹下叛逃下山遭人追捕的麻烦,所以没法去亲眼看看南海东荒、万里山川,最多只能在山下的小镇里打转,偶尔想起来觉得有点可惜。
直到年末的一天,她正在小镇外头一间沿路的茶棚里听几个往来客商胡侃,却忽然远远瞧见两个熟人。
正是和她同住的温氏老妪与她的孙子温冲。
姜云舒发觉两人并未随身携带乾坤囊,而是在背上背着几个包袱,也并没有穿着清玄宫弟子的袍服,乍一看上去,和寻常人家赶路的祖孙俩没有任何区别。
她觉着蹊跷,便喊了茶棚老板多上两碗茶水,自己迎上前去。
温老妪见到她,也不躲不避,反而连忙把温冲扯到前面来,催促道:“还不快谢谢人家!”
一个多月不见,温冲居然一点也看不出往日的顽劣了,反倒像只被老猫吓破了胆的小耗子,闻言老老实实地上来行了个礼,闷声道:“多谢师……多谢你相助!”
姜云舒十分摸不着头脑:“我助你什么了?哎,不对,你们这副打扮是要做什么去?”
便听温老妪讪讪笑了两声:“我们这就准备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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