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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罗女神探(三部完)-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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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万事都可以应对。现在,那气息变成了恶臭,她正慢慢变冷,且很快就会腐烂。想到这一层,他便瞬间沮丧起来,努力盯住镜中的自己,眼圈发热,喉咙发干,头发像倒刺一般竖在头顶,胸前尚有被指甲抓挠过的红印。她仿佛在那里匆忙写下了一份遗书,交代他今后的路要怎么走。

  他拼命忍住喉间的呜咽,走回卧室,捞起纱帐,看那具有些苍老,腹部皱皮明显的尸体。口红涂花了她的下巴,似在呕血。他抓起床单给她抹干净面孔,又考虑是否真要替她操办一封遗书,于是停下动作,翻找出一张信纸,开始落笔。这才想起,他几乎从未见过她的字,于是紧张了数秒,又轻松下来,正因只见识过她的签名,不曾有字,才更方便捏造。他是怎么也不相信警察会比他更了解这个女人,可以从她的住处翻出她的手迹来。

  这个遗书要怎么写,他已想了个大概,只是在分配遗产一事上,却又莫名焦虑起来,因不晓得她究竟有多少财产。只听闻她老家在东北,六岁被人贩子卖到北平,辗转流离才到了上海,这样的女子,大抵是不考虑身后事的。他这样自以为是地揣测了一阵,便将这个部分略过了,通篇只有她如何偷盗东西,栽赃小胡蝶,后又怕东窗事发而买凶将她暗杀的假罪状。末尾再署上燕姐的本名——毕雪燕。这名字令他觉得陌生,因埋藏在脑中太久。

  他以为,秦亚哲会相信。

  而事实上,没有燕姐,邢志刚制造的一切假象,都是极易被识破的。这一点,他自己在一个月后便领教到了。

  ※※※

  杜春晓近期常去见的一个人不是斯蒂芬,而是无所不知的小四。夏冰头一次见小四到医院探病的辰光,唬了一跳,以为有什么重要情报,孰料对方却拿出一包云片糕和一包玫瑰酥糖来,左边空瘪的衣袖安稳地垂在一侧。杜春晓当即眉开眼笑:“你怎知我想吃老家的点心?”

  当然,夏冰的疑惑很快便自动打消了,因杜春晓身上发生任何出乎他意料的事体均属正常,这便是她,倘若她不是这样神奇,也许至今他们都还在青云镇经营书铺,随后结婚生子。

  出院后的杜春晓与小四走得愈发近,时常打听些与小胡蝶一案完全没有关联的事体,譬如赫赫有名的“小八股党”。这个“小八股党”以专门打劫潮汕帮运入上海的红土为生,且屡次得手,幕后老大是谁尚未确认。有人猜测“小八股党”是受洪帮老大黄金荣暗中指使,亦有人认为是另一个新崛起的秘密组织。这些八卦从小四的口中讲出来,就如说了一段《三国演义》,当即把杜春晓听住了。某一日,小四又说“小八股党”棋逢对手,在外白渡桥边遇上自称“大八股党”的一帮人,于是中了埋伏,死伤惨重,那“大八股党”传说是潮汕帮雇来的保镖,专门确保红土的顺利运达。

  杜春晓听得兴起,当下大腿一拍,道:“咱们去那里逛逛,说不准还能拜个山头!”

  小四冷笑道:“杜小姐说玩笑话了,这地方一到晚上便凶流暗涌,去了等于送死。”

  但杜春晓还是去了,不过选在了白天。

  黄浦江上依旧有几个巡捕在打捞浮尸,仍是骨瘦如柴、头发长乱的男性。杜春晓自吴淞口码头登船,入外滩上岸,一路坐的是不起眼的乌篷船。沿途见岸边停了几只驳船,船夫模样的人正蹲在甲板上刷牙,仿佛先前那些尸首从不曾打他们眼前漂过。

  选在英租界码头上岸之后,杜春晓长长叹了一口气,气候已变得干冷,她每呼吸一下都要用脖上的围巾捂一捂嘴。路边有穿着明显大的呢料西装、戴鸭舌帽的少年在人群里走来走去,还有操广东口音的码头工人在货堆边抽烟聊天,声音很响,仿佛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可以光明正大。她蓦地想起小四的忠告:“如今运来上海的烟土,早已不是英国人和法国人做的生意,而是潮汕帮与两广帮为主,从公海直接运至吴淞口,再由租界里的人派船接应。做大一点的,还会买通水警与缉私队亲自护送,这样就可以免掉关税,通过英租界的烟土行销货。所以尽量少靠近那个地头,尤其夜里,一个不小心撞到,没准也要变成黄浦江上的死尸咧。”

  一上岸,杜春晓便直奔红石榴餐厅,一来是饿了,二来是她想与斯蒂芬谈一下从艾媚处查到的那位神秘女子。

  她之所以不想顺着这个地址去找到她,而且死死瞒住夏冰,并非故弄玄虚,而是终有些情绪和预感令她难以释怀,所以勿如与斯蒂芬谈谈,多为自己加一些筹码。

  可惜,斯蒂芬不在红石榴餐厅,接待她的是一位陌生的洋人,面目干净,举止得体,但言行里透出一股生冷气。这是杜春晓熟识的一类人,他们聪明自负,有极强的抗打击能力,因此从不在陌生人面前表现亲和力,然而必要的时候,他们还是会这么做。

  什么是必要的时候呢?

  她突然屏住了呼吸,皮肤上仿佛又爬满伦敦那些蛛网般密布的巷道里滋生的蜘蛛。总有几位穿斗篷、留胡须的男子在某个巷口突然出现,如蝙蝠一般鬼魅。

  眼前的英国人布洛克就给了杜春晓这样不快的感觉。

  “我们没有权力打听老板的去向,你知道。”布洛克耸肩的姿势与斯蒂芬一模一样。

  “好吧,反正我已经知道他在哪里了,现在就可以去找他。不过——”她点了一下吧台后的一只正渗出浓烈肉桂香气的橡木桶,笑道,“走之前,我想先来点这个。”

  布洛克只得拿出一只高脚杯,走到橡木桶前。

  “布洛克先生,现在你是这儿的老板了吧?”

  布洛克回头,见杜春晓手里晃着一张皇帝牌。

  “算是吧,你看得出来?”

  “在发现这里的收钱柜改了位置之前,我还真没有看出来,想必转让金便宜得很,也包括保密费在内?”杜春晓用流利但口音别扭的英语刺破了布洛克的傲慢。

  “杜小姐,我什么都没说,全是你自己猜的。”布洛克无奈地挠挠鼻尖,将装红酒的杯子移向她。

  “对。”杜春晓将红酒一饮而尽,道,“是牌帮我猜的,除了你卖的葡萄酒兑水太严重之外。”

  “斯蒂芬要我留个话给你。”布洛克摆出现在才想起来的表情,显然是想掩饰窘态,“他说你找到他之前,得先查出上官珏儿的死因。”

  “查不出来我也一样能找到他!”

  她既兴奋又无奈,因知道唯有再去那里,才能找出真相。

  “到底逃不过啊……”

  走出红石榴餐厅的辰光,她不由喃喃地感慨。已接近正午时分,阳光渐渐令身体有了暖意,行人也开始多起来,这家曾经由斯蒂芬经营过的餐厅,却仍未满座。一家店是否易主,只有熟客最先察觉,他们一进门,便能嗅到异样的气味。

  杜春晓怀着满腔遗憾,坐上一辆停在餐馆门口的黄包车,车夫殷勤地拉起篷子替她挡风。

  “再也不能在这里吃白食了!”她沮丧地想。

  “小姐要去哪里?”

  她怔了半秒,遂报出了毕小青的住址。

  【12】

  毕小青的手掌已青白见骨,她晓得自己又瘦了,楼下房东太太好心给她炖的笨鸡汤与糯米羹,似乎都没有起作用。她终日都有些惶惶的,时常不自觉地抚摸脖颈,仿佛死神之手从未从那里松开过。尤其夜半时分,她终是醒着的,仿佛有一根刺抵在脑仁深处,一旦睡眠压近,它便上前冲杀抵抗,搞得她动弹不得。

  那一晚,她原以为还会如往常一般,听窗外冷风呼啸,那张花了一个版面刊登上官珏儿服毒自尽的《申报》令周遭愈发显得风哽草咽。她将棉枕折弯,堵住自己的耳孔,竭力想要入眠,可惜不顶用,终有一些琐碎的声音会化作透明水流,潺潺灌入耳内。

  呼吸声、猫叫声、落叶扫地声、楼下卖烧肉粽的阿伯收摊的响动、脚步声……

  脚步声?

  她猛地睁开眼,棉被里温暖浑浊的空气霎时变得坚硬。待掀开被子时,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便愈发浓烈起来,不规则的,甚至充满愤怒的凌乱吐息收紧了她的神经!她即刻拉亮电灯,室内变成了一个古怪的白夜,什么都暴露了。

  “你是谁?”她竭力保持平静,既不尖叫,亦没有操起垫被下的防身匕首来自卫。

  因那个幽灵般潜入的人,亦是女子,年纪比她略小、表情比她更惊恐的女子。

  一瞬间,她们的对峙,似乎完全失去了凶险的张力,反而有些凄凉起来。

  “姑娘,你看起来不像是没饭吃的,面相也不奸险,怎么会想到干这种营生?”毕小青尽量放低音量,似是起了怜悯之心。

  那姑娘头颅不停颤动,有些要退缩的意思,却又不甘心,像鼓了极大的勇气才开了腔:“你离开斯蒂芬吧,要不然我跟你拼了!”

  她这才发现来人手里握着一柄乌黑的旧剪刀,显然是普通人家修剪枝叶和虾须用的。毕小青有些想笑,只是看到对方白惨惨的尴尬处境,又有些不忍,于是撑起身子,想下床。孰料姑娘却吼道:“不要动!”遂靠近了两步,将剪刀尖端逼在她的喉间。

  毕小青并没有怕的意思,她晓得什么样的人才真正可怕。

  “姑娘,我不认得那个叫什么斯蒂芬的,所以你找我拼命就有些荒唐了。不然,你坐下来,慢慢讲一讲事情原委,也免得我糊里糊涂便死在你手上,你冤,我更冤,不是么?”

  她没有回应,像是怕受骗,只是刀尖又逼近了一些。毕小青只得退后,靠在墙壁上,隔着薄睡衣的背脊已热气全无。

  “你不要装!他就是这样,喜欢爱骗人的女人,你是,另一个也是!”话毕,她已泣不成声,眼泪鼻涕已混到一处。

  “另一个又是谁?”毕小青觉得有机可乘,便将背部稍稍脱离了冰冷的墙面。她清楚对手越慌乱,自己便愈危险,但同时也最具逃脱的可能性,如果再继续纠缠下去,便只能抽出垫被下的匕首与之对决。

  可是……她望住对方与她一般细弱的手臂,不由得又犹豫起来。

  “你不要管另一个是谁,我……我找不到她,就只能来找你!”

  “你认为那个斯蒂芬在我这里?”毕小青偷偷换了个姿势,将身体前倾,右手慢慢挨近床边,“你若真有这个怀疑,可以找一找的。”

  她咬牙瞪了她好一阵,突然退至衣橱边,将手伸到背后,拉开了衣橱门。这一连串动作做得很艰难,因她的眼睛一刻都不曾离开毕小青。

  毕小青对她点点头,示意她转过身去查探,且用表情保证她不会起任何恶念。

  于是她转身,翻找里头少得可怜的几件衣服。三件灰羽旗袍,两件厚羊绒风衣,两件棉短褂,一件黑色男式风衣,并男式厚西装三件套。底下的抽屉里是一些内衣,衬衫很少,然而都很新,像没穿过抑或只穿了一水的……

  那姑娘将里头两套男装摸了好一阵,令毕小青不由心脏一阵打鼓。

  半晌,她总算回过身来,只是手中利剪并未放下。

  “对不起,大概是我搞错了。”声音有些迟钝,但很肯定。

  毕小青略略松了一口气。

  ※※※

  旭仔在家中静养整五日。前三日,他一直在睡觉,似乎要让每一寸筋骨自行调整,直到肩背处的疼痛不再汹涌。第四日,他到楼下吃了一碗小馄饨,又从一个犹太裔商贩手中买了许多可以存放的罐头,但是刚吃了一口沙丁鱼便吐光了。第五日,头痛欲裂,他对自己被推入珍妮家地下室的事情耿耿于怀,尤其是那张从《海上花列传》中掉落的纸片,他越想越觉得,那不是纸片,应该是……

  第六日,旭仔原本还不想去百乐门上班,邢志刚却找上门来。

  燕姐死了,他要他协助安排葬礼,不要隆重,也不摆白酒,只抽一个晚上叫所有舞女聚一聚便可。

  这大抵便是无根之人最好的待遇了吧!

  旭仔只想到这一层便停止了,他从不考虑身后事。但对燕姐的死,终感觉有一些别扭。听米露露讲,燕姐便是买凶杀死小胡蝶的人,因与她联手偷了邢老板一件重要的财物,但后来小胡蝶将东西独吞后逃跑,燕姐一怒之下便将坏事做绝,后又摆脱不掉良知谴责,便自缢谢罪。这故事一听便很牵强,旭仔诧异于自己老板做事之冲动草率,连他都不相信的“真相”,又如何能骗得过秦爷?

  “这么说,东西没找到?”

  “没有。”

  旭仔将干咳压在嗓子眼里,生怕稍稍露一点怯便会乱了阵脚。

  “有没有碰上什么特殊的情况,或者别的什么特别的东西?”

  “没有。”

  他刻意隐去了碰到另一位私家侦探,以及被人推落地下室的事。直觉那个“推手”与私家侦探不是同一个人,否则那侦探便是演技太好,看上去有些太过坦荡。

  旭仔交代完之后,便站在邢志刚的办公室门前,手里拿着一个铜制的烟灰缸,指尖的香烟几乎要烧到皮肉,他却没有一点要抛弃的意思。

  “当心唉!烧着了!烧着了!”米露露搽得喷香扑鼻,走上前将旭仔连烟带手指摁进烟灰缸中。旭仔狠狠甩开她,把烟灰缸放到对面的瓷花瓶旁边。

  “做什么?”

  “你随我来。”米露露一把拉起他便往外走。他迟疑了一下,还在上班时间,按理要寸步不离,可隐约内心对邢先生又有些抵触情绪,于是便由着米露露将他带到化妆间旁边的一个杂物房内。反正,秦亚哲的人若真来找邢先生算总账,凭他一己之力是挡不牢的。

  这个杂物间,平素是舞女更衣的地方,亦可悄悄在里头将小费过数,聚众教训新来不懂事的,多半亦在这里完成,所以它系女人的“秘密花园”,男子都不会跨入半步。不晓得为什么,旭仔却是个例外,偶尔还会被叫进来赌几场牌九,那些女人一个个敞着怀,大半乳房露在外头,素着一张脸,暴露着光秃的眉宇,似乎对他毫无顾忌。

  米露露与旭仔对视了一刻,到底还是她忍不得,笑骂道:“作死腔!那侬一点好奇心也没的?”

  旭仔捏了一下米露露圆嘟嘟的下巴,笑了。他确实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哎,侬晓得哇?我听人讲,燕姐好像不是自杀的。”

  “听谁讲的?”旭仔的反应永远出人意料,又总能捉住别人的“七寸”。

  米露露果然面色一紧,低声道:“不要管是谁讲的,你有没有看过燕姐的尸体?怎么样,像不像被人杀死的?她的遗书登在报纸上头咧,说金玉仙就是小胡蝶,还说是她买凶杀掉的,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是你觉得不对劲?刚刚还说是听别人讲的。”旭仔突然觉得米露露那副一腔热血生生儿被憋回去的表情很可爱,于是决定再逗逗她。

  孰料米露露似是豁出去了,怒道:“好咧!是我自己猜到的,燕姐肯定是被人家杀掉的!”

  “我也知道。”旭仔在内心默默迎合。

  “所以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谁会杀了她,把小胡蝶的事体栽赃给她呢?我觉得,应该是……”她声音愈来愈轻,几乎已贴在旭仔的右耳孔上,“应该是邢先生。”

  “你怎么晓得的?”

  “因为字迹呀!”米露露得意道,“这个遗书上的字,根本不是燕姐的。”

  “你又从哪里看到过她的字?我们都不曾见过,也不晓得她是不是真的识字。”旭仔苦笑道,想起当年教书先生指导他读写时的艰难。

  米露露郑重地从手袋里拿出一个小软皮本子,道:“你不晓得,燕姐每天私底下都给我们记小费账的,她当我们不知道,其实除了朱圆圆这个蠢丫头,哪个人不晓得——”

  旭仔等不及她讲完,已一把抢过来翻开,果然笔迹意外地工整清秀,与遗书上凌乱刚劲的风格相去甚远。旭仔曾经仔细研究过那封遗书,尽管那也不像是邢志刚的字,但从每笔末端自然扭曲的状态来看,应该是右撇子用左手写的字。

  “那么说,百乐门所有人都知道燕姐是被谋杀的?”

  米露露思忖了半日,点头道:“恐怕是。可惜了,听说她还有个女儿,只不知现在在哪里了。”

  【13】

  朱芳华每隔三日,便给施常云送一次东西。用同一只带盖的长方藤编篮,放一块毛巾,两包烟,两套换洗内衣,一双尼龙洋袜,一包刮胡刀片,两根熏肉肠,十块鸡蛋糕,并酸泡菜与炼乳各一罐。东西由看守检查之后收下,将空篮子还予她,她便离开。

  那看守姓骆,因略有些驼背,被同事戏称“骆驼”。这骆驼每每收了东西,总会从中抽掉一包香烟,再将东西送去给施常云。按理讲,刮胡刀片、放泡菜的玻璃罐与铁罐密封装的炼乳是不能带进去的,但每次朱芳华都会额外塞给他五块钱,他便也睁只眼闭只眼了。

  骆驼也听闻这重犯是早晚要上刑场挨枪子的,只不过老爹选得好,一直拿钱吊着他,竟无故多了几个月的命,公审也遥遥无期。不过听队长在喝酒的辰光讲过:“如今报纸天天盯着这桩命案的主犯没有受审的事,舆论压力大了,看来就算皇帝的儿子也非得受审不可。”

  “审了也不见得会判死罪呀,律师请得好,钱花在刀口上,不是一样能逃过一劫?”骆驼倒也并非存心抬杠,却是表达了几位伙计共同的心声。

  “你以为这个赤佬能逃过?笑话!”队长冷笑一声,道,“报纸上已经点明了讲施二少如果能逃过一劫,就必是上头收好处了。这么大的事体,还瞒得牢?连施老板买通仵作验假尸、开死亡证明的事体都已经被捅出来了。听说南京政府很快就要派人下来彻查此案,等着瞧吧,纸包不住火,那些个大人物再维护杀人犯,恐怕就要跟他一道上刑场喽!”

  一语惊醒梦中人,骆驼这才明白,这位能带给他好处的犯人是留不长了,于是心里略微有些沮丧。

  令骆驼更沮丧的是,就在与队长吃老酒的那天半夜,施常云越狱了!

  他住的单间牢房原本便是气窗较大的“豪华间”,里头还隔了一个漱洗室出来。如今那气窗上每一根钢条都被锯断了,刚巧能让他爬出去,地下还留着一小截食指长短的钢锯条。骆驼忙翻查了里头所有的物品,在漱洗室的一块肥皂底部发现埋着十来根已被磨秃锯齿的钢条,整块肥皂散发着炼乳与泡菜混合的气味。

  骆驼当时气得脸都白了,只得捂着被队长掌掴到红肿的面孔找了同时值班的几个兄弟来问话。都讲是知道当晚队长叫了人喝酒,于是自己也私下里凑了一桌,吃得东倒西歪,竟醉死过去了,哪里还顾得着犯人的动作?

  施常云果然识时务!骆驼尽管已急得像无头苍蝇,内里却还是默默佩服起这位公子哥儿来!

  ※※※

  “也不晓得出什么鬼咧,不声不响搬出去,钞票么摆在台子上,我承认么还好呀,不承认收着呢?现在的人真弄不拎清!”房东太太一面讲一面拿出钥匙开门。

  屋子里空空荡荡,仿佛从不曾住过人,毕小青的影子在这灰尘扑鼻的空气里消失了。但见过她的人,只一记起那副活泼的仪容,便不由得觉得那样污糟糟的环境里都嗅得出一丝茉莉淡香。

  “她几时走掉的?”

  “估计就是十五号那日夜里,去哪里我是肯定弄不清爽,小姐侬自己再去另外地方打听打听,好哇?”房东太太一头卷发拿火钳烫得又枯又黄,夹棉短褂上有浓浓的咸菜味。

  “之后没有发现其他情况?”

  “没有。”房东太太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眼珠子才瞟到右上方,中途却又落下,似是有什么东西撞了她的心坎,于是隐隐悟出了些事体。

  “还有啥事体想得起来哇?关于这个漂亮女人家的。”杜春晓哪里会放过这蛛丝马迹,忙将手里一篮水果交给房东太太。

  房东太太顺势接过,口气缓和了不少:“其实这个女人家好像让奇奇怪怪的人跟踪过——”

  “是什么人?黄阿姨侬看清爽过哇?”

  “好像也是个女人家,样子看起来蛮规矩的,眼神倒是有点凶巴巴,要吃人一样。我当时就跟老公讲咧,说不定是大小老婆呛起来咧,老公还骂我多心,现在几个人过来寻过伊啦?看是不是我多心!”

  “还有谁来寻伊啊?”

  “有个男人家,经常来寻伊唉。”房东太太似是存心要帮忙,再无嫌弃的表情,不过恐怕背地里亦添了些“多事”的嫌疑,且这个“多事”多半亦是因莫名的嫉妒引发的。

  杜春晓眼前一亮,忙问:“可是一个外国人?”

  “不是。”房东太太皱眉摇头,“是中国人,长得白白净净蛮齐整的,有点面熟,就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谢谢侬。”杜春晓笑吟吟地将房东太太手中的水果篮拿过来,转身便往外走,全然不顾对方错愕的表情。

  这个辰光,戏弄房东太太自然不是什么要紧事,要紧的是要再去找一找施常云。于是回了家来,偏巧看见夏冰与唐晖正在下五子棋,双方势均力敌,所以半晌才走一步,大半时间却是面对面摸下巴挤眉毛,一点意思都没有。

  “唐大记者,跟我一道去看看施二少哇?”杜春晓将水果篮放在门口地上,随手从里头掏出一只苹果便咬。

  “可惜啊,施二少你是看不着了。”夏冰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他越狱逃跑了,如今警察都在施家大宅日夜蹲守,还将他嫂嫂朱芳华捉去审了,三天都没放出来。”

  “这么大事儿怎么报纸上一点消息都没有?你们这些所谓凭良知说话的记者可是都被封了口了?”杜春晓又惊又笑,唐晖似乎也有难言之隐,只得将大拇指放在嘴巴里啃,竟红了脸不回应。

  “话说,你这次去见施二少,是要做什么?”

  “因毕小青又不知去向,我总觉得她和金玉仙——也就是小胡蝶的死也脱不了干系,所以想从他那儿再探探口气。这位少爷虽然狡猾,可经不起哄,我每次说点儿好话,他就会把事情都告诉你。”

  “哼!”夏冰突然打鼻子眼里冷笑一声,“恐怕与毕小青失踪有关的人该是斯蒂芬,你是要去寻他?”杜春晓登时沉下脸来,正欲发作,唐晖却突然站起,一副要急着出门的样子。

  “吃过夜饭再走呀。”杜春晓明晓得家里没菜式招待,嘴上却还是客气了一声。

  “不必了,今朝夜里要去吃人家的豆腐饭。”

  夏冰没敢问唐晖哪位亲友去世,到底是杜春晓面皮厚,假意从口袋里掉出一张女祭司牌,正落在唐晖脚面上。他遂捡起来交还,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腕,笑道:“你也晓得我面皮厚,本想问你身边哪个亲戚朋友过世了。偏巧牌倒告诉我了,可是去吃燕姐的豆腐饭?”

  唐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讲,只转身走了。

  “奇怪,他跟燕姐又没甚交情,去吃豆腐饭作甚?”

  “吃饭是假,恐怕打探消息是真。小胡蝶被杀的事体,他到底没办法释怀。”她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将牌收回袋中,眉间的一道细竖纹正暴露着她的焦虑。

  “春晓,这个……”夏冰面色窘迫道,“今朝夜饭你想吃点什么?要不咱们去李裁缝家吃一点?他那里炖了只一斤重的笨鸡,香气飘到这里几个钟头了,馋得人恨不得去抢。”

  “那先去自家厨房找点儿吃的,老做没出息的事!”杜春晓横了他一眼。

  他这才结巴道:“没……没吃的了。小胡蝶死了,燕姐也死了,再无人给钱……”

  她方想起已整整一个月没收入了,秦亚哲给的那五百大洋,除了维持生活用度之外,大半都给了小四。于是原本受施常云逃狱一事激起的兴奋感荡然无存,只得拿右手食指抹了抹眉尖,道:“明儿我出趟门,很晚才回来。”

  “去哪里?”

  “去弄钱。”

  【14】

  尽管是白宴,唐晖依旧为这样死气沉沉的场面感到惊讶,那种气氛与其讲哀伤,勿如说是紧张。每个人都带着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吃得缓慢而小心,仿佛略有些不得体的表现便会招来杀身大祸。因当日百乐门歇业,将偌大一个舞池空出来摆宴,所以人再多都显得空旷,还有些冷飕飕。

  同时唐晖也发现上座的邢志刚几乎没有动筷,只啜了两口白酒,挨桌敬了一圈,哀悼词干巴单薄,虽然忧伤的神情异常鲜明,但右手指间却在不断玩弄自己的白金尾戒。大抵是老板不够用心,底下人便也跟着发闷,席间只发出碗筷相碰的叮当声及轻微的咀嚼声。唐晖坐于米露露身边,将她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从邢志刚念悼词到敬酒,她始终都是将脑袋别在与之相反的方向,极度明确地表达了她对自己老板的厌恶情绪,待对方起身自罚一大杯后说要“先走一步”,她方松了一口气,拿出帕子用力摁了摁嘴角洇开的口红印。

  邢志刚一离开,气氛瞬间热闹起来。有人开始讲话,起先只是抱怨菜的口味,后来便互相敬起酒来,胆大些的舞女甚至拉住一个叫旭仔的广东保镖下来与她划拳。米露露这才将桌子一拍,叫道:“姐妹们,今朝大家都为燕姐好好喝一杯,不要客气!不要客气!”

  不知道的,还当这白宴是她出钱办的。

  于是酒桌上江湖气渐浓,拍板凳骂娘有之,哭泣撒欢有之,面红耳赤有之。酒气扑鼻的正是平素那些用脂粉精心掩饰缺陷的“弹性女孩”们,如今她们均仰着一张残妆的脸,笑中带泪,用大口喝酒、大碗吃肉的方式为大班送行。

  她们之中,当属米露露喝得最高,到后头每个毛孔都透出酒气来了。在唐晖的印象里,她酒量尤其蹩脚,时常被小胡蝶私下嘲笑,所以如今见她表现如此“勇猛”,便有些不自在,生怕对方撑不住吐他一身,于是便想着法儿要先走。刚挪了下屁股,却被米露露一把拖住,还大着舌头往他肩膀上凑:“你……你要逃去哪里啊?”

  “我不去哪里。”他只得扶住她,将她软趴趴的头颅放在桌面上,然而她还是挣扎着向他挨近,还一把抓住他的领带。他瞬间窒息,只得随着她用力的方向倾倒,耳朵贴在她滚烫的面颊上。

  “我告诉侬,叫……叫侬来吃豆腐饭,是……是有原因的。”米露露已迷糊得睁不开眼,“我叫侬来,就……就是要叫侬晓得,燕姐不是自己要死的!”

  这一句,令唐晖即刻振奋起来,他忙将米露露架起,只说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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