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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罗女神探(三部完)-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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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都没告诉过你,你怎么知道的?”夏冰瞪大眼睛叫道,“可别告诉我说拿牌算的!”
“还真是拿牌算的!”
她忍不住嘴硬起来,其实是不敢告诉她,自己经常私下翻阅夏冰那个查案记录用的小本子,夏冰小心翼翼将它放在随身带的灰蓝色小布袋里,那袋子却经常落在杜春晓的书铺。
※※※
已至夏末,天气似乎一点都不想放过谁,虽然青云镇今年又热死了两位八旬老人,但魔爪还在继续延伸。日头不烈,却照样毒,鱼塘街上晒烫的青石板踩在脚下,那热气灼得人路都行不稳。夏冰与杜春晓在保警队附近的水果摊前挑西瓜,一过七月,瓜便怎么都不甜了,红瓤沙到泛黑,咬起来一股子霉味。他们吃了两块便撑不下了,将瓜皮用来抹脸抹手,眼睛却是盯着保警队那间平房的大门,专等李常登与乔副队长出来。傍晚时分,是李常登先回了,直到夜色深浓,乔副队长才满面倦容地出现。因那水果摊早已回家歇去了,夏冰只好花钱请杜春晓去旁边的茶楼待着,虽然更加隐蔽,观察动静却也愈发吃力。尤其杜春晓看到乔副队长这么晚才回家,已猜到这二人在对黄莫如轮番审讯,心便沉了下去,后悔当初不听黄梦清的话,早该想法子把她兄弟从里头弄出来的。
见到黄莫如的时候,他已形同鬼魅,眼神都是发定的,脸上布满蚊子块,嘴唇缩成鱼口的形状,头发了无生气地贴在额上。即便是这样狼狈的模样,他还是保持曾经养尊处优过的标记,举止里有干涩的傲慢。夏冰将切成片的西瓜一块块隔着铁栏杆递进去,他却一动不动,只是看着,显然已经对周遭情况失去辨别的能力。
“吃啊!吃。”夏冰拿起一块瓜,放在嘴里咬一口。
他这才爬下稻草铺,身后飞起几只巨大的蚊子。
才吃了两口,便扶住墙,全身痉挛,在角落里呕了一阵,这才苍白着脸,又吃了两块瓜,汁水顺着手指流下来,滴在结块的绸衫上。
“大少爷,我们不是来审你的,你什么都不用讲,只要坐着听就可以了。”
杜春晓笑嘻嘻地将塔罗牌举到表情木然的黄莫如眼前,他盯着那牌,刚刚被浸润过的嘴唇缓缓舒展、上扬……
他看到正对着他的那张牌上,尖长耳朵后头生有一对曲卷羊角的恶魔正在狞笑。
第三章 皇后疑云
〔“你的意思是,她的死与简政良的死果然是有联系的?”
“没联系可就怪了,经过前边那一桩事,任谁都想得到他们之间有联系。”杜春晓翻开最末一张牌——正位的皇后。心里便“咯噔”一下,暗自惊疑,“怎么跟给黄莫如算的未来牌是同一张?”〕
【1】
黄莫如的抗拒,在杜春晓面前似乎没什么用,他只能坐下洗耳恭听,脚底板沾满了西瓜籽。
“大少爷,其实事情应该没有咱们想象的那么难,对不对?”杜春晓坐在牢房外的小板凳上,将塔罗放在膝盖上,均匀地分成两叠;空气依旧灼热,月亮的残光经由小气窗投射进来,仿佛在窥探她牌中的秘密。
她举起的第一张牌——恋人。
“虽说都是含金钥匙出生的,可人和人到底还是不一样,有些是天生痴情种,比如你弟弟;另有一些则是脂粉堆里打个滚便出来了,最是有情却无情,大少爷你如今可是被保警队疑成这样的人呢。”杜春晓似乎有些乐滋滋的,让夏冰浑身不自在。
第二张牌——魔术师。
她喜得拍了好几下手,“啪啪”的爆响唬得顾阿申连忙跑过来,手里还端着一杯梅子酒。
“好牌啊,好牌!”她仰面向天,一脸的感激,遂又转向黄莫如,笑道,“这张牌,可是替你妹妹洗冤了。有下人说令妹曾深夜在呈尸地点徘徊,是误会吧。其实是大少爷您穿着女装,出现在那里吧?大少爷是要做什么事?”
她终于点中他的要穴,两根手指夹起魔术师牌,戏蝶一般在空气里舞动。夏冰则激动得不停推整眼镜架子,生怕看漏了她装神弄鬼的动作。
月光不知何时已悄悄抽走,将黄莫如整个身子隐在夜色里,宛若墙上一块深浓的黑影。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从肩部细微的起伏揣摩出他是平静的,甚至还能从这静默里嗅出一丝的感伤。
杜春晓却是未知未觉的样子,像正从野兽身上剥皮,是绝无可能替手中猎物喊痛的:“还有,陷害三太太和陈大厨有一腿的,其实正是少爷您吧?虽说甲套是二太太拿去给老爷的,可发现它的丫头也是二太太外屋的人……哦,不对。该不会是用这法子绕着圈儿陷害大太太呢,不逼供红珠也罢了,一旦逼供,她招出的幕后元凶必定是大太太,不用猜都知道,您必定允诺了她什么终身大事了。大少爷,您心里打的算盘倒也奇怪,不过我知道两位队长折磨您那么多天,都没把您的嘴撬开,我是断不会再费这个劲的,无非是把这副牌告诉您,跟您知会一声,免得到时您真上了刑场,都还喊冤。”
“其实呢,您扮成女人模样,可能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这个我就不追究了。但田雪儿与你私通该是事实吧?三太太不知从哪里得知你和这丫鬟的事儿,于是拿她作要挟,让你娘不敢动她的主意。可惜这姑娘死了,嫌疑早晚要落到您头上,所以您才变着法儿陷害栽赃三太太,原本是想让你娘在老爷跟前吹点风,把三太太给逼走,没料到事情发展出乎意料。藏书楼命案一出,保警队反而来得更勤,吓出您一身冷汗吧?事后甚至你娘自己都有些担心是冤枉了三太太,可你倒好,又私下买通红珠,把大太太都咬出来了。至于要害大太太的缘故,自然是因为田雪儿怀了你的种,被白子枫查出来了,她头一个必须向大太太汇报,所以黄家上下就只大太太与你知道那丫头珠胎暗结的事,你这才利用你娘去跟大太太结梁子。是不是这样?”
“可他又怎么能骗大娘吃饭咬到钉子呢?”夏冰像是在替黄莫如辩解,同时消除自己的疑虑。
“那是大太太自己糊涂的,我原也以为她是自编自演的戏,但后来想到一件事,蛋羹里的确埋不下钉子,但米饭里却可以。”她翻开第三张牌——审判,“当日负责盛饭端菜的又是红珠,她可以选择让哪个人咬到钉子。大太太吃蛋羹有个习惯,要搅着米饭一起吃,这才在咬伤的时候误以为钉子是从蛋羹里吃出来的,无意之中反而被疑作贼喊捉贼。你这样害大太太的起因,是怕她把田雪儿怀孕的事情讲出来,因大太太从前是小店铺老板的女儿,没念过几年书,大字不识几个,所以不可能把知道的事情写出来,只会不小心讲漏嘴。所以要她封口,这法子是最有效的,顺便还能离间三位太太的感情。呵呵,其实她们原本就不讲姐妹情分,连表面功夫都做得极一般,只是这一来,矛盾更深,你坐山观虎斗,倒是能加速扫除障碍。可是这个道理?”
听到这一声质问,黄莫如总算抬起头来,虽已槁颜枯爪,两只眼睛却是犀利的:“杜春晓,不要以为单凭你的胡乱推测就能破了这案子,事情有你想到的一层,还有你想不到的一层呢!”
“那就劳烦大少爷把我那想不到的一层讲出来听听呢?”
杜春晓借机追问,对方却没入圈套,只冷笑道:“不是说我只要听你讲,可以不回答问题么?”
语毕,他复又折回草铺,缩成一团睡下,宛若幽灵暂时安歇。
※※※
黄莫如被送回黄家那天,苏巧梅哭得死去活来,紧紧握着手中一串玉佛珠,边抹眼泪边念《金刚经》,饭也不吃。的确,宝贝儿子那副受苦受难的模样,谁看了都心疼。黄梦清也忍住哽咽,亲自拿了两只蜜瓜过去,还骂道:“爹也真是,竟把井给封了,否则定能放在井水里镇一镇呢!”
洗过澡,换过衣裳,坐在冰桶旁喝了两碗莲子汤,黄莫如才缓过劲来。多少将之前在保警队经历的噩梦从体内逼出来一些,只要回到家里头,那蝉鸣听起来竟也不觉烦躁了。苏巧梅命唐晖将她的东西搬到儿子房里,说要好好照顾几天,实则只是在外房摆一尊观音,嘴里不停地“阿弥陀佛”。
临近傍晚,他突然起身,绕过这无数个“阿弥陀佛”走出去,小月忙追上来问大少爷要去哪里。他头也不回,只压着嗓子道:“啰嗦什么?”口吻之凶,令小月再不敢多吭半声。他沿着生满绿萝的院墙走到黄清梦屋前,玉莲刚擦了席子,端着水走到门口,见是他来了,行过礼便要转回去告诉大小姐,却被他止住:“你做自己的事,我马上就走的。”
黄梦清见他进来,笑容尤为明艳,那双细眼都变得妩媚了,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然而有些感情仍是无法遏制的,会由颦笑间暴露极微妙的丝丝缕缕。
“还有脸来这里?被人疑成这样了,回来也不诉个苦,可叫下人怎么看得起你?”她嘴是硬的,心却已揉成一片湖泊。
他不回应,径自坐下,因领子是敞着的,从脖颈到胳膊肘处因外皮剥落,已呈晶亮的粉色。她疼得坐立不安,当下便捧出那梨花木盒子打开,拿出护脂膏给他。他倒没有拒绝,接过来放在桌上,只说拿在手里不方便,等明早玉莲给送过去好了。她奇怪他的反应,却讲不出口,于是讪讪笑着,问他身体怎样,那蜜瓜喜不喜欢之类的,看他答得心不在焉,便不再多话,只等他透露真实来意。
孰料这一沉默,时辰竟比两人预料的都长,她隐约察觉他是想她先开口的,可又不知道他要什么,所以只好干等。一时间,空气中涨满透明的疑问,双方一个猜,一个藏,场面虽冷清,内里却是热闹的。
“我想跟姐姐借一样东西。”还是他沉不住气,像是下了决心要打破神秘。
“什么?”
“就是小时候我们经常拿来玩的那个东西。”
她登时有些辨不清状况,甚至有些想念杜春晓的牌,这个古怪的女人肯定能用它作出一番合理解释。只可惜此时此地,她是茫然的,甚至这个茫然能经由他深棕色的瞳孔里折射出来。于是她便不想问,也不敢问了,只默默从木盒子底层挖出他要的东西,握在手心板里,再将手摁进他掌中。他的手掌薄而宽长,不像是有福的。她模糊地猜想黄慕云的手掌会是怎样的境况,她从前都没有注意过,因本就不信摸骨算命那一套。
可现在,她却急于想知道自己兄弟的祸福,可恨无从下手,就只得等事态发展,发展到她能看明白的时候。
※※※
苏巧梅已很久没睡得那么沉了,整整一个时辰都没有翻身,腕上的佛珠串在黑暗里发出幽冷的光。黄莫如蹲在床边,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接着抚起她一只手,放开,手臂重重落在铺席上,珠子隔着竹篾与木板碰撞,发出单调的“咚”一声,她依旧呼吸均匀,畅游太虚。随后他移至铺尾,捉起她的右脚踝,再松手,脚趾骨在板上擦过,该是很疼的,却不曾换来半点反应,她双目微阖,面部神经都松弛得很。
他这才放下心来,走出屋子,因怕被巡夜的下人撞到,连牛皮灯都不带,只凭月色及对庭院的熟悉程度摸索前进。这一次,赌的是运气与勇气。这次,他可谓“轻装上阵”,再不扮成妹妹的模样,只穿黑色宽松绸衫,为方便行动,还将下摆扎进腰间,似欲将自己融进黑暗里去。
通道内还是那股子令人窒息的腥臭,他知道它的来源,却竭力不去想,只举着一个火折子往前探。虽然酷热被结结实实地挡在外头,然而他第一次在这里探索,都宁愿早些逃出来,承受烈阳曝晒。里边的墙壁干燥而阴凉,火光划过的瞬间能看到大片的褐色污迹,脚下偶尔会踩到一些细鹅卵石般大小的颗粒,发出“咔咔”的尖叫,所以每走一步,都将他体内的神经绷紧一环,足音的空响与颗粒在脚下爆裂的声音让他恨不得尖叫。
火苗一直往后逼压,几度欲舔到手背,他不由得松弛下来。风力渐强,表示快要找到出口。他的手再不敢离开通道顶部和周壁,一寸寸摸索,每块凸起的砖头都会让他犹疑半天,直到完全确认没有异状,才继续前进。
很快,他的脚趾便踢到硬物,火折子上的苗头愈来愈低,快要烧尽,他吹灭它,又拿出一根来。磷硝与空气摩擦后发出刺鼻的气味,这气味几天都洗不掉,只能拿蔷薇粉来掩盖。他紧张得快要呕吐,远比在保警队里受缺水的折磨要深,心脏在胸腔里发出震耳欲聋的脉动。火折子灼热的光照在硬物上,原来是一级台阶,往上还有许多的台阶,一层层往上,仿佛直通天界。他踏上第一步时,台阶回以沉闷的呻吟,是木板,他拾级而上,已顾不得火折子舔到指尖的疼痛,也未曾想过自己如何回去,只考虑眼前的光明……
【2】
简爷原名简政良,之所以被称为“爷”,兼因年长,资历丰厚,系青云镇最早一批跟黄天鸣做生意的养蚕户。他从不贩湿蚕,均是自行烘干之后拿出来的,丝质饱满滑润,一看便知蚕宝宝必是经过精心养护的。所以镇上的人都晓得,简爷挣的是“良心钱”,他手头宽裕,谁也不会讲半句闲话,哪怕这些钱多半都在风月楼花销掉了,都是理直气壮的。到老都是单身,偶尔在外头找个把野草闲花也算正常。
所以简爷每逢月头月尾,都会去荒唐书铺背面的杀猪弄转悠。虽年龄六十有九,他依然头发乌黑,眼明心亮,身材健硕,挑一担水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走上十里地。也正因如此,作为男人最基本的欲求也没在他身上断过档,他还是会大摇大摆地走近弄里那些神秘兮兮的小窗,往那木格子上敲两下,通常会有个老婆子将窗支起,皱着一张脸笑道:“简爷,今朝有新货,来试试看哇?”他对暗娼其实也挑剔得紧,花五块钱,非要耍出五十块的效果。
但光顾杀猪弄亦只是权宜之计,心里惦记的自然还是风月楼这个“销金窟”,那里的姑娘就算姿色平平,却都懂烟视媚行,房术也要高明许多,急缓有致,很会吊人胃口;不像杀猪弄的下等货,拿了钱就只求速战速决,稍微拖一点时间便甩脸子。虽然好色,简爷却还是个有计划有节制的人,每个月的用度一分一厘都是打算好的,从不乱花,这是注定要孤独终老的男人必要的准备。杜春晓曾给简爷算过命,讲他是老而弥坚,有享不尽的后福。他从此便识破这姑娘的假把戏,再不理了。有些人的往去宛若莲子,都是积在心里的苦,天真稚嫩的后辈又怎么看得出来?无非人云亦云罢了。
所以简爷不信命,只信自己。而这份自信,是被一个叫桃枝的妓女打碎的。
原本,简爷到风月楼快活,老鸨都是又敬又嫌,敬的是他“德高望重”,嫌的是他为人吝啬。所以酒菜都不敢多备,只收行价,虽觉得腥气,好歹他从不赊账,倒也清爽。原本简爷在风月楼的相好珍珠突然有一天和客人打起来,拿碎酒盅子刺了人家的脸,被老鸨关在柴房里反省,所以他只得换人。老鸨叫了几个姑娘过来,他看了一圈都不满意,只说还要再挑。老鸨有些不乐意,当下冒出几句刁话来,意思是这点钱就只能选这些货色,难不成还要黄花闺女或者红牌呀。这下触了简爷的心筋,当即拿出一叠钞票往桌上一摔,吼道:“把你们最红的姑娘叫来!”
说到底,他还是个不知行情的主,连过夜费都说不出准数,这把钱摔出去自然要遭耻笑,所幸老鸨还算口下留情,便命人去把桃枝叫出来。谁知桃枝早被黄慕云宠坏了,哪里肯去,老鸨少不得私下劝她,说不过是个老人,那玩意儿还不知有没有用场,不过顺着他的意假做一番就糊弄过去了。桃枝这才勉强同意,口脂都不补一层便下来招呼了。
简爷冷冷朝桃枝看了一眼,便对老鸨发难:“就这种货色也敢给我?”
桃枝厚着脸皮坐下,只是笑,怕稍露一点儿不满又得挨顿打。老鸨这才尖声道:“简爷,也不过才看了人家一层外皮儿,又没验过里头,怎就知道是什么货色?”
他皱着眉头又打量桃枝一番,还是半信半疑。
老鸨忙将嘴贴到他耳根上,悄悄道:“知道这是谁吗?黄家二少爷的心头肉!抽这会儿空子留给您的一口好菜,您还摆谱不吃?”
“黄家”二字灌进耳朵里,他顿时百感交集,精神也来了,身子不由颤了一下,眼睛都发出绿光。老鸨只当他是中意了,便让桃枝扶他入房。
简政良坐在桃枝床上,让她一件件脱得精光,边看边不住冷笑:“哼!哈哈!没想到我一把年纪,还能玩黄天鸣儿子的女人!”
桃枝将身体打开,接纳他冲撞的辰光,方知上了老鸨的当,压在上头的男子虽然面颊上生了老人斑,还散出一股典型的老人臭,做那种事却勇猛如壮年,竟比黄慕云还弄得舒服一些。
虽说“婊子无情”,却多少还是有点念及快感,所以桃枝当晚便主动邀简爷留宿,没加一个子,倒是简爷觉得过意不去,翌日晌午还是多塞她三十块。这一来二去,桃枝便多了一个老主顾,干这行的,脚踏几只船非但没有羞耻,还值得拿出来炫耀。于是很快,风月楼几个姐妹都笑她“老少通吃”,灵动得很。
自白子枫死了之后,黄慕云找桃枝的次数便多起来,如今又来一位简爷,在她房间出入频繁的境况下,她亦是竭尽全力周旋,哪里都不得罪。只那老的似乎有些狡猾,有时像是刻意挑黄二少来的辰光点她,老鸨应付话说得少了些便不痛快,还拍桌摔凳的。某一回,他脸膛黑红地走进来,显然有些喝高,没坐稳便扯着嗓子叫“心肝”,老鸨只得表情尴尬地将他扯到里边一个喝花酒的私间,叫他坐一歇。他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偏要赌气,牙关一挫,偏大步流星走回外边大堂等着,也不要姑娘陪酒,便自斟自饮起来。大约一个钟头以后,桃枝满面潮红地将黄慕云送下楼,走到一半便被两三步蹿上楼梯的简爷拉住,径直便往楼上拖去。
黄慕云一时反应不过来,便怔了一下,倒没说什么,欲继续往下走。简爷却得便宜卖乖,回头笑道:“二少爷玩够了?下次麻烦再快一些,下边还有人等。你可莫要欺老!”话毕,还当他面在桃枝屁股上掐了一把。
孰料对方也不气恼,双眼冷冷盯住他,话却是对老鸨说的:“李妈妈,这可不对了,桃枝有了新相好也不说一声。你知道我平日最忌讳玩这些不干净的。得,下次有了鲜货,记得报个信儿,我头一个来挑,价钱不计。”
一番话说得桃枝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她断想不到黄慕云会就此将她抛弃,心中自然懊恼,可又不敢表现,怕再有闪失,连老头子都保不住了,只得咬牙切齿地缄默。
然而最不服气的却是简爷,只见他高声大气地对老鸨吩咐道:“李妈妈可听清楚了?下次有鲜货,派人给我报个信儿,价钱不计!”
空气瞬间冰结,众姑娘与嫖客都安静下来,围观好戏。看黄家二少爷和简爷到最后哪个占先儿,这是气势的问题,说得再透一点儿,就是钱的问题。所以梁子结到后头,吃亏的必定是简爷,为了与黄慕云争风头,那些苦苦恪守四十年的计划与节制瞬间化作烟云,居然也学着纨绔子弟玩起一掷千金的把戏。黄慕云到风月楼自然来得更勤,只是一次都不叫桃枝,他不要,简爷肯定也不要,双方都把红牌给晾起来,专挑干净的下手,十五岁雏妓的开苞费抬到一千块了,还相持不下。最后简爷满头大汗地叫出了“一千二”的价钱,然后绷紧神经看黄慕云的反应,孰料对方竟悠悠然吃了一口茶,笑道:“那今晚我就叫桃枝了。”
于是当天,简爷生平头一次赊了账。众人都看明白了,知是黄慕云变着法儿耍他,却不敢点破,忍着笑给那小姑娘做开苞的准备。黄慕云却理直气壮地搂着桃枝进房去了,顺便还替楼下的嫖客付了一轮酒资,反而换来众人一片叫好。
不久,简爷欠债的事儿风传整个青云镇,老鸨叫人去收了几次都没收回来,便亲自登门来讨。他气哼哼坐在门槛上,扒着手里的半碗咸肉豌豆饭,半眼都不看那讨债的。老鸨一急,便翻了脸,扬言若三天之内不还,就别指望平安过这个年了。简爷冷笑道:“反正我一把年纪,也早活得不耐烦了,你们要怎样就怎样,难不成还怕你们?”
老鸨也不甘示弱,回道:“简爷言重,倒不敢要你的命,只是我开这窑子,手里姑娘是经过不少,想逃的也不是没有,个个都要弄死,岂不亏煞老本?我自然是有那教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那最后一句,勾起了简爷要逃命的欲望,往后的三天他果然是不见踪影,家里但凡值钱的也早就搬走,也不知去了哪里。气得那老鸨回去掐了桃枝好几下出气,嘴里骂:“小贱人!性子浪,花样儿还多!跟这老头子睡了那几天,也没探出他底细来,害我白白亏了个黄花闺女,你可赔得起我?”
稀奇的是到了第五天,简政良又抬头挺胸走进风月楼,一千两百块票子甩得哗哗响,老鸨忙接过去,娇声抱怨他怎么失踪那么多日,怪招人想的。
“李妈妈,今后不用再想了,我天天来。”简爷又恢复那一副“爷”的派头。
“哟!你可是哪里发了财了?”
“何止发财?我是找到棵摇钱树啊!”他兴奋的语气里隐约杂带一缕悲凉,接着喃喃道,“其实早该去找他的……”
简爷突然发达的事又成了青云镇奇谈,大抵此时,唯黄家某个大人物才知道真相。他把那两千块的票子交到简爷手里时,心里恨不能杀人。
【3】
因分不出白天黑夜,黄莫如已不知躺了几天,只觉浑身骨头都是断的,动一根手指都要用尽全力,且还痛到锥心。尤其后脑勺,一直处于麻木状态,微微抬动下巴,便能清醒地认识到头发从木地板上拉扯起来的刺痛,他晓得那是血水在发梢凝固,将头皮粘在地上的缘故,竟稍稍有些放心,至少血是自动止了。
一开始,他总是想爬起来,刚坐直,便天旋地转,复又倒下,额头一次次与木阶梯相撞,遂又昏死过去。因此他不敢再试,只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整张背都压在阶梯上,因辰光太久,梯沿已深嵌进皮肉里,所以每每想要翻身,都要伤筋错骨,力道用得不对,后脑好不容易被血凝合住的伤口还会崩裂,再让他失一次元气。他是想到过死的,百般挣扎之后,终于耗尽了性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慢慢腐烂,直到立秋那天祭祖,要清扫整个宅子的时候才会被发现,那时他已变成干尸,眼球被老鼠啃了个干净……
老鼠……
他突然想到自己竟没听见过半声“吱吱”的鼠叫,这说明什么?难不成他落难的地方已荒芜到小东西都养不活了?绝望此时才缓缓爬上来,他像初生婴儿一般,试图把自己蜷缩起来,再找一根营养管含进嘴里,吮吸生命赖以延续的汁液。无奈什么都没有,除了后脑壳上凝结了又脱落、再凝结起来的血痂。他只好费力抬起手,抚了一下后脑,背上的筋即刻绷紧,幸亏手已摸到干硬的血块,他把它放进嘴里,闭上眼,口腔旋即充满铁锈味道,但还要强逼自己不吐,奢望能再熬一熬。
又不知睡了多久,他以为自己已恢复一些力气,便颤巍巍地往台阶下方移动,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勉强能看到一些东西的轮廓,譬如阶梯底下约十尺远的地方,有个门,上边吐环的铜狮头正对他怒视。他奋力将自己摔离那阶梯,身上每块肉都已不是自己的了,它们落在地上,灰尘很快扑来,捂住他的口鼻。他咳了两声,胸腹剧痛无比,想是肋骨断了,至于断了几根已无从猜测,此时要紧的是能让手摸那两只铜环,它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在尘埃里匍匐前进,最麻烦的地方是皮肤上都是棉絮状的脏物,即便是软的,那些细小的颗粒还是会钻进毛孔,让人浑身不自在。他并不畏脏,事实上,记忆里他一直是个抗得住脏的人。呼吸已变得艰难,灰尘在鼻孔里舞蹈,将原本便闭塞的空间堵得更狭窄,他生怕自己爬的方向错了,舌头已紧张到麻痹,可唯有十根手指抠住地板裂缝的触感是真实的,借着那微弱的真实,他不断往前移动,直至摸到那堵厚厚的门。他欣喜若狂,将整个身体趴在门上,右臂伸长,摸到一个浮凸光滑的硬物,遂从指缝间发出“咣当”一声。
“救……救命!”
他撕扯着嗓子,却只听见一个出奇喑哑的闷声在自己耳中回响,根本传不到外头去。他当下心冷了,对自己破音的喉咙沮丧不已。于是只得拍门,也不知力道轻重,只知门在不停抖震,但很微弱。铜环与门壁不断碰撞,他的肩膀亦一次次靠在门上,这已是最积极的突破姿势,断不可能做得再多。
“救命——”他有些急了,后脑壳的伤疤再次崩裂,一股温热的液体已渗过头皮,流到后颈,再直达背心……宛若生命也随之殒灭。他只得拼命撞门、拍门,将自己托付给门外那些渺茫的过路客。
突然间,他全身扑了出来,抬头时一大片白花花的光线刺穿了眼球,他发出一声惨叫,俯在地上。如此向往光明,待它真的来了,他却几乎要被它弄瞎,只得这么样回避着。
“莫如!莫如!你怎么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头顶飘荡,他不敢再抬起脸来,烈阳烧灼着他流血的脑壳和满是污尘的背脊。
“赶紧叫人把他抬回去,他头上有伤。”另一个粗声大气的女声响起。
他慢慢睁开眼,用双手护着,转过头来,透过指缝看到两张错愕的面孔,都是女人,一个梳着油光光的短卷发,妆化得很端正,只是并不漂亮;另一个只胡乱扎了两根粗辫,垂在胸前,土蓝色的旗袍上发出浓浓的烟味。
“莫如!你这是怎么了?”短卷发的年轻女子双眼含泪,想将他的头颅支起,又怕触到伤口,只得在一旁束手无策。
那绑长辫的倒也镇定,将一只手放在他颈下,用手绢包住受伤的后脑壳,还顺便翻了他的衣袋,从里边拿出一根火折子。
“你们是谁?”黄莫如怔怔地望着那两个女人。
短卷发的登时睁大眼睛,泣道:“我是你姐姐,梦清啊!你不记得了?”
他对这个答案回以困惑的表情。
绑辫子的女人却皱眉道:“可能是在里边摔糊涂,一时脑子空了,先送回去再说。”
他这才有些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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