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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良于眠-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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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这样的活动?”
他这是明知故问了,何有时自然摇头。
不光不喜欢,其实她还稍稍有点失望。
因为同桌的主播都是平台首页推荐上的常客,何有时不光脸熟,还关注了好几个,每天嘻嘻哈哈全身带梗的那种,看着就让人开心。何有时没事就拿着小号混进直播间去听她们唠嗑,很是喜欢。
可当真人出现在眼前了,并不如镜头前的好看,离开了补光灯和平台自带的美颜模式,主播也都是寻常人,不如镜头前精致亮眼了。其中一大半又都是像何有时这样昼伏夜出的修仙党,气色自然好看不到哪儿去。
*
拍完两段夜戏就到九点了,是在船上取的景。
入夜后江风陡然烈了许多。何有时是一群女主播里穿得最厚实的了,可还是觉得手脚冰凉。同船的姑娘惨白着脸还能谈笑风生,何有时默默敬佩了下。
陈导知道她的情况,所有需要跑跑跳跳的动作都交给别人了,她几乎是坐着拍了一天,坐着钓鱼,坐着划船。可对有时来说,坐着还不如站着,因为反复屈膝,右腿膝盖疼得要命,像是髌骨错了位一样。
乌篷船停在江畔,有人在船与上岸口之间架起了一快木板,板子并不窄,两人并行都足够。
别人都轻轻松松上岸了,偏偏她腿疼得厉害,人前又爱逞强,不好意思麻烦同行的人挽着手。踩在板子上时腿软了一下,猝不及防一脚踩空,何有时身形蓦地一矮。
幸亏身旁的女主播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跟岸上的人一边一个才把她拉起来。
后头还没下船的人一阵慌叫:“啊!踩空了吧?慢一点啊。”
“是不是船板滑呀?换个板子吧。”
有人小声说:“板子没事,是那个残疾人……”
又有人喊:“先往前走啊,别傻站着呀。”
右腿从鞋子到膝盖全都湿了个透,何有时吓得脸都白了,一时连尴尬窘迫都顾不上,在后面人的催促声中慌慌张张往前走了几步,脚踩上实地才安心。
手快扶稳她的是一行人里年纪最小的主播,听她一连串说了十多个谢谢,无奈得厉害:“谢什么呀,小事小事,你赶紧回去换衣服吧。”
没人把这么个小意外当回事,也没人知道她是真的被吓到了。喉咙口生疼,心跳重得如擂鼓,不断蔓上的恐惧几乎破胸而出,入水的那个瞬间,她真觉得自己要沉下去了。
江岸上立着个雨棚,里边没人。何有时挪着步子过去坐下,抱着肩膀,想哭。
她想,自己大概真的活成了个废物,不会说话,不会应酬,哪怕是走在平地上都会趔趄,甚至跟人真心道谢也会让对方尴尬……各种消极的念头狂涌而来,不是在这一瞬间产生的,而是积年累月压在心底,这会儿借着这么个催化剂,全都往上咕嘟咕嘟泛着酸水。
“有时!”
有人脱下外套,罩在她身上。
江边晚风冷冽,他的体温却炽热,只一息功夫就驱散了那股子从身到心的冷,混乱的思绪至此戛然而止。
雨棚边沿挂着几盏渔灯,明晃晃地照在秦深脸上。何有时看清他的那个瞬间,眼泪一下子没憋住。
第22章
江边太冷了,雨棚又没个遮挡; 四面漏风; 秦深都受不住。他拉着她起身,往唯一的旅馆方向走。
“不哭了好不好?”
“我下午跟厨子学了烤鱼排; 你饿不饿?”
“回去边吃边哭; 嗯?”
慕水人家还没开始正式运营; 只接待他们这一波人。此时江畔的人散干净了,年轻人精力旺盛,在背风处弄了个烧烤晚会; 都去那处凑热闹了。
他们一路走来都没遇到什么人,秦深彻底丢了包袱,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在求她; 却没什么作用。
他说的每个字何有时都能听清,脑子却成了一团浆糊; 眼睛里全是泪,看什么都是婆娑一片。
腿疾两年,何有时自己一个人出门的时候; 常常是盯着地面走路的。路上有没有石头、有没有积水、地板是不是太滑、会不会摔倒、会不会撞到人……别人漫不经心扫一眼就完了; 她得时刻注意着; 排查一切隐患。
可此时,被秦深引着朝一个方向走; 她却无比得安心; 哪怕泪眼婆娑什么都看不清也不怕; 相信秦深不会把她带沟里。
“要是不想拍的话,咱们明天就走。”秦深哄得没招了。
何有时哭声一滞,声音闷闷地憋出一句:“不走,要拍完。”
秦深本来就不如何的表达能力愈发显得苍白,只能任她哭个尽兴。虚虚揽在她肩膀上的手臂试着紧了紧,察觉有时身子蓦地僵住,秦深又默默松开了些,假装是走路不稳的过错。
后来她哽咽声渐渐小了,低着头,拿一只胳膊挡着脸。秦深看不清她的表情,试着拉了拉,没能拉开。
“秦先生你不要看我,我眼妆花掉了。”
秦深几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前面有台阶,我背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何有时连忙摆手,也不在意眼妆花没花了,还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结果秦深也不失落,她要真坦坦荡荡让自己背才是奇事。他想了想,开始叮嘱一些事。
“回了房间洗个热水澡,这里有活血的药酒,一会儿会有人给你送上去,拿药酒多揉揉膝盖。要是疼得厉害,就打电话给我,咱们连夜回市里。”
何有时认真听着他的唠叨,最初是实实在在的感动。可听着听着,她却开始沉默,没像往常一样乖乖点头。
路边的灯瓦数不高,大概也是为了营造朦胧的意境美,她低头认真看着脚下的路。右边裤腿已经快被风吹干了,冷意渗入皮肤里。
快要走到旅馆时,何有时停住,小声叫了一声。
“秦先生。”
秦深转头看着她,江畔一片明黄色的渔灯零零落落,映在她眼底,璀璨如星子。
“秦先生,你……”何有时有点难以启齿,深吸了一口气,做了好半天心理建设才小心开口:“你是不是,在追我?”
在秦深薄唇抿成一条线的瞬间,何有时立马慌了,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咳,我好像有点自作多情了。”
“我是想说,秦先生你别对我这么好。你对我太好了,在医院时那样……刚才、刚才又是那样……我就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挺丢脸的。”
“我不知道我猜错了没有,我大概是真的自作多情了……但秦先生你不要对我太好,我自己都活得乱七八糟的,我……你一对我好,我就特别慌……”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发细微,好像一只谨小慎微的蜗牛,怂兮兮地从壳里探出头来,小心观察他的表情,稍有风吹草动她就缩回去了。
秦深不接话,何有时彻底怂了,垂着眼睛,气场萎靡。
长期不与人交流的人,语言组织能力会一点点退化,她就是如此。这番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偏偏秦深听明白了。
他有点失望,又有点想笑。最不能忽视的,却是心底一阵阵泛上来的,酸麻胀痛,当真百感交集。
相处了快一个月时间,秦深自觉已经摸清了她的缺点。
无论是对待物质还是感情,她脑子里像是有个等量交换的公式,别人对她好一分,她就一定得还上一分,不然便觉心里不安。哪怕是他那天给她带了一盒小饼干回去,第二天她也会带点自己烤的布朗尼来。
礼尚往来,不敢有丁点亏欠。
这是社交恐惧患者常有的意识。他们小心翼翼地维系每一段关系,把等量交换当成是维持长期关系的必需品,对自我的定位很低,觉得自己哪儿糟糕哪儿都差劲,别人付出稍多一点,她就诚惶诚恐,生怕自己配不上这样的好。
哪怕是他表现出的丁点暗示,她都觉得受之有愧。
她对人的情绪之敏感,秦深从不怀疑,而关于他心动这件事,秦深原本也从没想过瞒她。
但此时秦深忽然感觉不太妙。
她反复强调自己活得很糟糕,回避型人格违常作祟,这是又要准备往回缩了。
江风微凉,渔灯明亮,原本是一片旖旎之景。秦深却谨慎得厉害,反复告诉自己,慢一点,再慢一点。
他拿捏着每个动作每个表情每句话的尺度,仔细斟酌小心回应,怕太执着把她逼退,怕太认真会把她吓跑。
秦深放缓呼吸,开口。
“我没有动心。”
这世上有许多炽热的浓烈的感情,也有太多的情侣,嘴唇上下一碰,就能毫无顾忌、毫不收敛地说喜欢,说爱。
然而对社交恐惧的人来说,太迅速太浓烈的感情只会成为一种负担,如果他步步紧逼,她要么逃——比如下个月就辞职;要么被他逼得决定在一起,他的感情他的付出都会像道德枷锁一样牢牢锁死她。
因为她对自我的认知还没有改变,觉得自己太糟糕,觉得自己配不上。
秦深再没任何时候比此时更清醒。若此时他破罐破摔,不吝言语地说喜欢,说爱,这是追她最迅速也最容易的方式。
可他的图谋,远不止绑住她这个人。他想一层一层剥开她的心防,看看里边毫无保留的真心是什么样。
想帮她,得先帮她把自信树立起来。
——我没有动心。
在何有时瞬间惊讶、又很快变得轻松的目光中,秦深扯了下唇。
重复。
“我现在,还没有动心。”
*
五分钟长的mv拍了一天半,到第二天下午,从别市赶来的主播陆续告辞了。
何有时跟来时一样,没坐秦深的车,让爸爸开车来接的。告别语是像往常一样的五个字——“秦先生再见”,话里的意味却明显与之前不一样了。
秦深倏地拧了下眉,很快又松开,走上前来。何有时眼睁睁看着他手里拿着两张卡,朝爸爸递了过去。
“这是?”何爸爸没明白。
秦深眼睛都没眨一下,“有时是我们慕水人家第十位实名注册的顾客,前十都有金v卡做礼品,何先生以后可以带着朋友来玩。”
单次消费不低于五位数的地方,金v卡就这么随手送了,何爸爸明显有点懵,回头看了看自家闺女,“实名注册?”
在秦深一瞬不瞬的目光里,何有时硬着头皮点了点头:“谢谢秦先生。”
两人当着何爸爸的面演戏,秦深安之若素,何有时脸皮没他厚,几乎落荒而逃。
车子开出很长一段路以后,她回头看了眼,觉得这个距离足够,就算秦先生想骂她也追不上来了,她才打开手机,找到最近联系人,开始编辑一条短信。
“秦先生,合约已经满一个月了,我觉得我还是没法胜任你的心理特护……”
她怀着留恋与不舍输入了前半句话,正咬唇琢磨着后半句应该怎么委婉得说。突然手机震动了一声,秦深的短信先她一步到了。
“你的身份证落在这里了,明天记得来拿。”
何有时:“……”
刚才退房的时候把身份证给了下前台,当时秦深就在边上站着,眼底灼灼。何有时紧张得厉害,身份证都忘记拿了。
而身后的慕水人家大门口,秦深望着驶远的车,唇畔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左右站着的孙尧和mv监制充当了背景板,从侧面看见他这笑,不约而同得觉得有点渗人。
第23章
“妈就说你多出去玩玩好,你看我说对了吧; 这才出去两天; 立马就认识新朋友了。”
何妈妈笑眯眯指挥着丈夫去端菜,何有时要去帮忙; 被她摁回沙发上。感慨完之后又叹了声:“不过啊这种家境的富二代; 咱不能跟人家走得太近; 哪怕是做普通朋友都得掂称着点,知道不?”
“我知道的。”何有时脸上的笑意隐下去,知道妈妈心里的症结; 也不争辩,只乖乖点头。
她面上答得乖巧,心里却有点为秦先生抱不平。秦先生虽然面上冷,可确确实实是个特别好的人。
被送来两天的胖橘响亮地哼了一声; 眼睛耷拉成三角,含幽带怨地盯着她。何有时冲它招了好半天手; 它才扭着水桶腰矜持地踱步过来,又被挠着下巴哄了好一会儿,总算消气了。
当晚; 何有时没在家里留; 她已经耽误了两天的直播; 之前挂出公告说今晚上线的,实在不敢食言。
登入直播账号后; 她习惯性地瞄了一眼粉丝数; 却猛地怔住了。
关注人数:62841。
何有时又仔细看了一遍; 确定自己没看错。
短短两天,粉丝数飙升了好几万。她立马想到会不会是后台数据出bug了,打开了今日视频数据统计。
直播间自带录屏功能,每次做as|mr的时候她就开着。因为她直播的时段是夜里十点半到凌晨两点半,这个时间段实在苛刻,很多粉丝都已经睡了,上夜班的却还在工作的。没法顾及所有人,被私信了几回,何有时每回就把直播录成视频发到空间里,关注后随时都能看得到。
她as|mr做得认真,录音设备又入了专业级的,视频被各路up主来回盗,拿她的原创视频蹭流量,何有时也不怎么在意。
而今日,所发布的视频单日点击量比她上个月的总数据还要多。几十个视频的右上角都标着个“热”字,字大,且鲜红,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双眼像被针刺了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隐隐浮上心头。何有时稳了稳心神,点开了不停闪烁的私信栏。
后宫大房管:悠悠姐你在不在啊!!!出大事了!!!
有时说有时沉默:想哭……帖子太热了,我们几十个人顶水帖都压不下去,现在还在论坛首页飘着……
悠姐后援团:抱抱悠悠姐!我们永远是你的后援!
何有时其实从没经营过粉圈,不像别的主播有一套“打赏十万送房管,破万套黄马”的粉丝经营机制,什么房管什么后援会,都是粉丝自发弄起来的。领头的这几个姑娘一向温温柔柔,还是头回见她们这样慌张的样子。
置顶的三条私信已经看得她一团乱麻,而更多的未读消息却是来自十几个千人粉丝群的,来自各社团的,甚至是平台上许多皇冠主播发来的。
未读消息显示999 ,何有时看着这个数字,全身发冷。
论坛,对,论坛。
她抖着手点进论坛。
一篇名为“跨年mv花絮送上”的帖子,从昨晚发布到现在,一直被顶在首页,回帖数破十万。
发帖人用的是官方id,主楼配字是这样的,“跨年mv拍完啦,提前放一些花絮上来。”
里边发布了几十张照片,摆在最前头的是第一天八位娱乐主播同桌吃饭时的情形。照片大概是坐在角落里的哪个摄影师拍的,采光不太好,清晰度却足够。
同桌的主播有面红耳赤敬酒的、有女主播轮番上前摸女装大佬超厚bra的、也有弯腰驼背体态极差的,光是看着照片就能想象场面的嘈乱。因为席上主播有点忘形,保不齐会掉粉,照片后期处理过,脸上标注主播id,拿这些小字遮住了五官。
而整张照片里没有打马赛克的只有何有时一人,取在最中间,仿佛整张照片都是以她为基准拍的。那时她托腮坐着,垂着眼睛,一手拿着一柄小匙搅杯里的甜酒,微微抿着唇,是在笑。
一桌人中唯独她最亮眼,颇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喉咙口堵得厉害,何有时慌慌张张往下翻,总共发了三十张照片,其中大半照片里都有她。
她坐在湖畔拿着鱼竿摆拍,起身时膝盖疼得怎么都站不起来,被场务扶起来的狼狈样子;她站在岸边紧张得不敢抬腿上船的样子;她被同行的人扶着上台阶的样子,高低腿明显……
一张张从各角度偷拍的她,甚至也有她披着秦先生的外套,两人站在江边说话,形容亲密的照片。
每位主播都有一行配字,而她的配字是:身残志坚的美女主播——有时说。
“身残志坚”四个字入眼,仿佛一记重锤朝她兜头抡来,整个世界都暗了那么一瞬。
何有时飞快地深呼吸,瞠大眼睛把眼里的湿意憋回去。
做直播的这半年来,她一直小心翼翼,直播时带口罩,也很少站起来,哪怕中途要喝水要去洗手间,她都会细心地盖上摄像头的盖子。
她瞒得太好,从没被人认出来过,也从没被人发现她的腿疾。人气排行榜上越来越多的主播被扒出真人信息,她就越是恐慌。
而几天前,从她答应去拍mv的那个瞬间开始,何有时就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可事实真的如她所想地来了,先前做好的心理准备通通被打回原形。
会有上万人,甚至更多的人。
他们会知道一直在直播里营造高冷御姐人设的她,其实是个不良于行的瘸子;知道她活在一个五十平的小屋子里,哪怕去个超市去个公园都得紧张兮兮地规划人流最少的时间和路线,在人多的地方会喘不上气,活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卧室里只亮着两盏小夜灯,电脑荧光微弱,何有时一张脸白得吓人,她几乎握不住鼠标,抖着手关了帖子。
夜晚十点二十九,定了半年的闹钟准时响起。何有时深吸口气,打开摄像头。
开播。
*
从十点半直播到次日凌晨两点半。整整四个小时,没有一条弹幕。
房管关掉了游客弹幕权限,以为这样就能让她安心。
何有时也确实安心了。看不到别人的评论,于她来说,就是最有安全感的事了。
可有些事,不能一直往后躲。她已经怂了两年了,最近也不知怎么的,越来越想壳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想和别人正常地交流,想肆无忌惮地走在任何一条人多的路上。
想走在路上时,能抬起头。
她像往常一样做完as|mr直播,电脑右下角的时间跳到凌晨两点三十分。何有时停下手里动作,盖上摄像头的盖子,放了一首歌,一边打开全体公告栏,用关节已经僵硬的手指慢腾腾打字。
今日气温骤降,凌晨这会儿屋里冷得厉害,她右腿也疼得厉害,连站起来找找遥控器开个空调都提不起力气。
公告栏是纯黑色的背景,上头慢慢地,出现了一个个白色的小字。黑白对比刺眼,生硬地让人眼睛发酸。
“对不起。”
“一直以来瞒着大家,戴着口罩直播,是担心被现实中的人认出来……虽然在直播圈里,我的人气还差得远,大概也不值得扒。”
“论坛里的照片都是真的,我确实是个残疾人。”
何有时笑得微微发苦,尽管已经盖住了摄像头,她的紧张感却一点没少。面前这个一尺见宽的屏幕,仿佛有无数恶意如黑色潮水朝她涌出来,快要将她溺死其中,与以前那些视线没有差别。
以文字代替声音,就能掩饰她此时几乎失声的恐惧了。
“有时候,会觉得很难,特别难。”
打完这行字,何有时又拖着光标一个字一个字删掉。她说不下去了,生活艰辛不足为外人道,说多了反倒矫情。
在线的两万人都看到光标一跳一跳静默了十秒。然后重新输入:“感谢大家陪我一路走到现在,谢谢。”
她心里藏着千万话,能与人说出口的,不过这么几句。何有时又看了眼摄像头,盖得严严实实,她做了自己这一晚上一直想做的事,打开了弹幕功能。
摄像头盖着,这样,即便看到了再扎心的弹幕,她露出再难看再惶恐的表情,也不会被人看到。
下一秒,千百条各色弹幕涌入,都是在系统提示“游客弹幕功能已开启”的瞬间发出的。
【支持悠悠姐!】
【论坛照片美哭了,全身都在冒仙气!】
【男朋友是学医的,悠悠姐腿怎么样了?】
【悠悠姐是要走吗???不直播了么???】
【我也好像听到了要退圈的意思……快告诉我是错觉……】
“不会退圈。”
何有时承诺一样开了口,一点点找回自己的声音:“不会退圈的。”
指尖慢腾腾挪到摄像头的盖子上去,抖得厉害。
这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
人生头二十二年规行矩步,父母恩爱,朋友不缺,高考顺利。没经过什么风浪,也没做成过一件大事。
活得寡淡,也掩不去每一点小欢喜。
她人生前二十二年的所有美好,如同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却全都在二十二岁那个转折点被喊了停。
车祸,开放式骨折,复健失败,被嘲笑,被指责,被抛弃,读研退学,与爸妈几乎断绝关系……
像行走的列车从正轨被硬生生推到废弃轨道上,此后画地成牢,再没能走出过一步。
何有时手指僵硬,几乎是机械地一点点挪到摄像头的盖子上,满屏弹幕以最小的五号字堆成墙,全是来自陌生人的鼓励。
她鼻子一酸,打开摄像头。然后摘下戴了半年的黑色口罩。
“这就是我。”
弹幕墙在几秒内消失,沉默。
屏幕上的脸不如其他主播一样精致,长期作息颠倒,心事繁重,黑眼圈重得厉害,并没有论坛照片里那么仙。她也从没炒过美女主播人设,直播间简介从来都是简简单单“as|mr”四个字母,没听过这词的游客怕是压根不会点进来,仿佛随遇而安,连吸粉这件事都做得敷衍。
何有时擦干净眼泪,直播这半年以来,头回正视摄像头。
“这就是我。”
她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
下一刻,更多的弹幕涌进来。
*
今日,正是立冬,气温骤降8度。
却是她两年来,心最热的时候。
第24章
“大家不要再打赏了,谢谢大家; 真的万分感谢。”
私信列表堆得满满的; 弹幕又堆成墙,电脑卡得鼠标都动不了; 何有时只能屏蔽掉游客私信; 还特意在个人简介那里解释了下。
她平时下播从不会准时两点半整; 总会拖拉几分钟,今天更是如此,一句谢谢说了十几遍; 大概是观众都看不下去了,弹幕数量减少了些,何有时才关掉直播。
她在小小的卧室里,困兽一样走了十几圈。牙齿在颤; 心口在颤,一种名为后怕的情绪涌上来; 其中也夹杂着巨大的欢喜。
胖橘都被她吓醒了,轻手轻脚地扒开门缝钻出去,过了会儿; 给她叼回一袋子牛轧糖来。
这是在茶几下的小抽屉里放着的; 何有时心情好的时候喜欢自己做点糖吃; 胖橘就记住了位置,拿过来讨她欢心了。
何有时揉了揉它脑袋; 把它抱在腿上开始自言自语; 这也是她以前就有的习惯了。长期宅在家里的人缺少沟通; 口语表达能力退化得厉害,又找不到倾诉的人,她就说给胖橘听,尽管这个小听众太没良心,常常听不了两句就眯着眼犯困了。
“今晚……”
这回却不一样,何有时只开了个头,胖橘还没犯困呢,她自己就说不下去了。卡壳好半天,愣怔了一小会儿,何有时噗嗤笑了。
她头回顺从自己的心意,翻出手机,给秦先生发短信。
今晚的心情跟坐了过山车似的,跌宕起伏走了一圈,绝望、震惊、狂喜、后怕……她有太多的话想说,更有一种以往从来没有过的冲动涌上来,困兽一样,焦虑得四处撞。
想听到回应。
想被人夸一句,夸一句“有时你真勇敢”什么的。
或者什么都不说,只隔着电话,对她笑一下就好了。
二十六键,她打字速度很快,今晚积压的情绪却都在编辑短信的五分钟里慢慢冷却了。有时回头再看,????滦戳肆礁鲆趁妫?么驶菇们榈煤堋
何有时有点丧气,想了想,没舍得把已经编辑好的内容删掉,通通剪切到了备忘录里,留着以后慢慢回味。
这下,想被回应的心没消解,反而更强烈了。她盯着“秦先生”三个字看了好半天,鬼使神差地打了个电话过去。
嘟声刚响了几秒,何有时不经意间看了眼时间,猛地意识到现在是凌晨三点,刚刚升起的冲动立马散了个干净,忙挂了电话。
懊恼得厉害,心说自己真是魔怔了。半天前才刚从慕水人家回来,那会儿她还想着以后要跟秦先生减少来往,却又在凌晨这么个不合适的私人时间打电话,秦先生会不会觉得她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何有时又往坏处去想了。手机震动的瞬间她差点把手机丢出去,一看,果然是秦深的电话。
她手忙脚乱接起来,一开口就忙着解释:“刚刚不小心打错了。”
秦深:“……”
何有时屏住呼吸,竖直耳朵听,生怕秦先生被她吵醒会犯起床气。谁知秦先生不仅没恼她,还笑了下,是一声轻轻的“呵”。
挟起的气流轻轻得撞了下耳膜,像冲着她耳朵吹了一把火,带开一大片烧热。
“这是你头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
秦深慢腾腾地反问,声音没往常正派:“打错了?”
轻易识破了她的假话。何有时不好意思再扯瞎话了,找了个最稳妥的话题:“秦先生还没睡?是又失眠了吗?”
“没,在想点事。”
秦深淡着声答,笔记本里正在播的是他刚才录下的视频,从有时调出直播间公告栏打字时开始录的,到她摘掉口罩,红着眼说“这就是我”的样子,全录在里边。
视频不长,四分半,秦深循环播了好几遍。此时画面暂停在那几行白字上。
——对不起。
——一直以来瞒着大家,戴着口罩直播,是担心被现实中的人认出来……虽然在直播圈里,我的人气还差得远,大概也不值得扒。
——论坛里的照片都是真的,我确实是个残疾人。
——感谢大家陪我一路走到现在,谢谢。
烟灰缸里倒着好几个烟头,他心里憋着股火,也揪着疼,一时没能缓过来。
“秦先生,你还在听么?”
秦深嗯一声。
嗯完以后对面沉默了几秒。秦深立马福至心灵,明白自己这声嗯太冷淡了,调整语气补了一句:“我在听,你继续讲。”
何有时无端想笑,咬着唇忍住笑,慢吞吞说:“我今天,做了一件事。”
秦深从十点开始等在直播间里,看完了几个钟头的直播,在满屏弹幕那阵也明白了事情始末。这会儿,他却偏要明知故问:“什么事?”
哭过之后的声音有点瓮瓮的,何有时喝口水润了润嗓子。
“一件特别特别好的事。”
秦深听到她这么说。
*
等到挂掉电话,秦深唇畔笑意渐渐散了,打开了网页。
发布时间没超过30个小时的帖子,网页上已经能搜到好几个娱乐新闻门户的转载了,微博上也有了相关话题。
信息时代,传得最快的就是消息。
好在这个平台说到底还是社交平台,直播只是其中一个版块,流量一般。有时又没怎么经营过粉丝,也没宣传过,她的粉圈地自萌,热度就低,帖子还没被大v转载,相关微博下评论稀稀拉拉的。在平台内算得上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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