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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爱上她-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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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孩子终究与她是无缘的。
陈简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夕阳照空。白日沉峻的一叠叠大楼,在这样的时刻,被晚霞染上,都显出了一丝难得的温柔。她的身体内部仍然残留着利器探进去搅动的感觉,冰凉的触感,把生命彻底拉扯出来了。
她这时候才清晰又痛苦地认识到,她与这曾经到来过的生命,再也无了联系。
陈简沉默地走,哪儿也不想去,也不知道去哪儿。她不自觉走了个偏路,抬头望到一间清真寺,蓝色的圆圆的顶,有扎白头巾的男人陆续走进去。她恍惚间听见来自异域的祈祷声,又听见有人在身后朝自己尖叫。
尖叫?为什么要尖叫?
她愣愣转头,就见一辆黑色的车急速地朝自己冲了过来。
陈简醒来是在好几天以后了。她身下绵暖,有棉絮吸足了阳光后的味道。她睁开眼,看见光线从窗户斜进来,照在恩一白净的脸上。与此同时,她听见了海浪声。
陈简有一秒的发愣,她想起来,发现自己使不上力气,体内体外传来锐利的痛。她动了动唇,开口:“这是哪里?”
恩一转头看向她。连日靠营养液维持生命,她的颊瘦下去了,嘴唇失了血色。房间内有消毒水清扫后的气味。
他回答:“海边。”
陈简嗓子灼烧得厉害,又觉得下肢有紧的包裹住的僵硬感,手一摸,是石膏。她愣愣地问:“我腿断了。”
他望她一眼,“断了。”
陈简头垂下,头发散着,留给他一个沉默的白色额头的形状。恩一瞥她一眼,说:“知足吧,命没断。”
陈简抬头,说:“哦。”
恩一被她这声哦给气乐了,他抿一口水,对她讲:“很开心是吧,我也开心着呢,你说生命是不是就惊奇得很,到处有乐子呢。我就怕哪天中午呀,我打一个盹,结果有人进来跟我讲,哎呀跟你讲个好笑的,你家姑娘啊,刚刚自己把自己作没了。”他停一下,又问她:“陈简我问你,好不好笑,啊?你说好不好笑,你可真能给人逗乐子。”
她别了眼,咬着唇,也不看他。
恩一没打算放过她,说:“你跟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活得挺没劲的啊?你是不是不折腾点东西出来觉得生命没有意义啊?”
她终于拿眼睛看他了,赌气一般讲了个是。
恩一又给她逗乐了,他近了窗户。把窗子推开了,有海浪声传过来,他指着那蓝天跟她说:“听见没有,海,不远处有个崖,百来丈高,你要是觉得真活得没劲,我可怜你,领着你过去,给你加油打气,看你跳下去。运气好一点,立刻就没了命,我也行行好,给你请个最好的入殓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装进最好的棺材里,你说你喜欢葬在哪儿,我好提前安排一下,你说啊?”
她又犟了声,只瞪着他,不说话。
他又喝口水,笑了:“我越说越觉得自己真是个行善积德的好人了。我把这福报全给你,祝你下辈子投个好人家,换一副和顺的简单心肠,和和顺顺的过一辈子。”
她仍旧瞪着他不讲话。
恩一说:“觉得委屈了?委屈就对了。你委屈,你怎么不问问别人委不委屈?我这辈子还没怎么同情几个人,这下我倒还真有些同情你那小情人了。你说能看上你,是不是祖坟上冒凶光了?”
陈简都要气哭了,她说:“你别说了,别说了成吗?”
恩一打住了。半响,他说:“好好呆着,把腿养好前,哪里也不许去。”
陈简刚要开口,有敲门声。恩一说进来,有人进来,在他耳边讲了几句话。他滑动轮椅向着门边,她望着他的后背,问:“你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又要关我了?”
门开了,他回头看她一下,说:“知道就好。你折腾别人我不管你,你要是把自己命折腾进去了,那是你蠢,能叫我笑话你一辈子。”
她垂了头,不讲话了。
门关上的最后一刻,他声音传来:“好好反省。”
她仍旧垂了头。那关上的门突然又开了,恩一清瘦的脸颊现出来,她抬头望他,他看她一眼,又丢给他一个字,“蠢。”
她气的要锤被子,这人怎么这么气人呀!那门再次合上了,彻底没了声息。她静静躺了一会儿,半梦半醒。只觉得灵魂飘起来,蒙蒙团团的模糊的水气,冷冰冰望着床上的身体。
忽然间,气散了,她就彻底醒了,头脑也清楚了。
陈简找回了思考的逻辑。又去回忆醒来前的事情。那路那个样子的,那车怎么就好好来撞她了呢?
承钰收到那封匿名信是在他母亲的病房里。这几天的日子,陈简又不见了。他简直又气又恨,他真是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女人!气恨归气恨,夜里的时候,他一边咬着牙恨她,一边又担心她是否吃好睡好,一大一小是否平安。
这天他来探望他母亲,手中拿了只苹果静静地削。有护士推门进来了,递给他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
护士说:“有人要给你的。”
承钰接了。那纸上是没有姓名的。他抬了头问:“送信的人什么样子的?”
护士说:“是个亚洲男人,个子不高,穿一件棕色的夹克,有点邋遢,交给我后就走了。”
承钰回想一下,不记得有认识这样的人。护士离开,他将信封拆了,里面是打印的纸张。
纸上携了一个晴天霹雳。
那纸上说,他母亲花钱找通了人,将陈简给撞了。大的从阎王爷手下抢了条命,小的却没有好运了。那一张张白白的纸上,附了照片,金钱的流水单,抓拍,通话录音的文字版。齐齐地堆到他的面前来。那信上还说,要他不要来找。
第41章
事情的发生是出乎意料的。尽管那封信要他不要来找,但他如何能不找呢?他到底去寻了,可是未果。这日他在家中,门却突然响了。他去开门,被突然持枪冲入的警。察拷住了手。
为首的人向他出示了一张证件,上面有粗黑条纹,黑底上是黄色的字母DEA。
Drug Enfort Administration
缉毒局。
承钰冷静下来,问怎么回事。
有厚背的狼犬被拎着绳子牵了进来,大鼻子狗在屋内一阵来回地嗅,突然朝一处风般冲去,有警员跟在后头。没多久,警员抱着一只紫檀木的座钟出来了。座钟被摔开了,里面有散落的白色的粉末。风一卷,飘出细细白白的雾。
陈简成了锁在笼中的雀。她强烈要求拥有一根多功能的拐杖,她要求报上去,被恩一轻飘飘地打下来了。她瞥他,说你真是小气呀。他抿一口浮开的茶,说,是呀,我真是小气呀。陈简想:人家都承认了,你还能说什么呢。
谁料下一句,恩一又开了口:“好好体会成为一个残废是什么感觉。”
他话音刚落,她望他的腿,又觉着心疼了。她心里对自己说,不要再惹他生气。她单脚跳过去,提起石膏的重量,稳当当地立在他身旁,要为他倒水。
恩一面不改色地受了,吹一口,抬眼又说道:“身体上倒下去了,说不定物极必反,能长长脑子。”
陈简气得把水壶放下。她决定收回刚才的思想,顺便把他打入顽固派。
没有网络,没有报纸杂志,只有一些出版日期古旧的书。她不被允许与外界进行联络。这些海边静默的日子将她围拢着,陈简几乎觉得自己要成为思想者了。她数次反抗无果,也不再耗费心力。只是到底心中有一团郁气堵着,叫嚣着,等着去冲破牢笼。
有时她放下书,在窗边静静地望。这时候她是不被任何人打搅的,而时间与空间本身也似乎成了荒漠一片。有海潮的声音。她静静听,心里却在想:承钰这个时候是在做什么呢?我这样想念他,他有没有想我?
于是当夜她就梦到他了。她的梦里有黑白的笔,笔尖画出了线条,线条颤着,勾勒出他的脸庞、他长长瘦瘦的身躯。她要伸手去触,碰着的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崩塌了。她从梦中醒来。
夜不能寐。
陈简被恩一叫去。他递予她一只毛笔,被清水洗涤过,毛发还滴着水珠。他同时给她一本佛经。恩一指唤她拉出一边的长背椅,让她坐。然后说:“抄吧,我陪你一起抄。”
她将笔搁下,说我不要。
他停了手中的笔,氲出一个墨点。转头轻描淡写看她一眼。她垂了眼。
陈简到底开始抄了。她捉着笔,一笔一划地写,算是沉了心。他们写了一下午,斜阳射。进来,拉出长长的影。她抬头望墙上老式的钟,已经抄了有四五个小时,胳膊肘又是酸,又是痛,脖子也是僵成了死树干。她去望恩一,他凝着神,蘸墨,落笔,像是对周围的一切一无所觉。
沉思从坐定中偷溜出来,她再也沉不进去了。干脆捉了笔,随意写画。
恩一落下最后一笔,将笔身隔在砚台上。他见她仍旧捉着笔,模样倒是挺认真,心中竟然有宽慰。他口中干渴,滑了轮椅去另一边的桌上取水,路中停顿,转头去望她笔下。这一看,无语凝噎。
那方方正正的宣纸上,精细地画着一只大王八。那捉笔的人,正专心致志地给王八描一张脸。脸是拟人的脸,只是那五官的特征,与他如出一辙。
那位曾经的医生的到来是在两周以后。与医生一同到来的,是他的小助手。
陈简正坐在桌前吃一份浇了奶油冰的芒果,她叉一块放进嘴里,听到脚步声,抬眼。面前的男生冲她微笑。
秀一问:“还记得我吗?”
陈简说:“记得,村上秀一。”
秀一微笑说:“记性真好,不过不是村上,是木村。”
陈简并不是配合的病人,她搞怪又娇气。一个星期后,医生很明确的对恩一说;“她并不是病情反复了,她可能性格就是这个样子。”
恩一抬眼,见不远处的楼梯上。陈简吩咐秀一在楼梯尽头垫了厚厚的毯子,她左脚裹着白色石膏,右脚灵活地跳,两阶两阶地跳,如同一只身轻的燕。她开心地大笑,拍手笑着对那男生讲:“我一只腿的速度都比你快!”,那样快活。她笑完,累了,扶墙,去一边的沙发上座下,撑颐望着鱼缸。这时她又是恬静无比莫名忧伤的了。
恩一回过头来:“你说的对,”他又说:“她不小了,但在我这里,她永远就是个孩子。”
医生说:“你是她唯一的亲人吗?”
恩一说:“我是。”
医生说;“你应该和她多多交流。”
医生离开了这座海边的屋子,他的小助手却留了下来。秀一推着轮椅带陈简去望海。他们来到海滩上,不是所有的海与滩都称得上水清沙白。沙向两边绵延,水与天空都是灰色,蒙蒙一片,落在视网膜上。
陈简给他说了精卫填海的故事。她说:“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也不喜欢海的女儿。一个太倔,一个太傻。”
她背对着他,又说;“你也来讲一个关于海的故事。”
秀一手握在她身后的不锈钢柄上,他垂眼,看见她黑漆漆的发。他说我一下子想不起来。陈简说我不管,我说了一个,你也必须说一个,这样才叫公平。于是秀一想了一会儿,说了一个故事。
很有以前,有一座寺庙,名字叫道成寺。寺内新铸了一口大钟,吊钟完工的那日,庙内举行庆典,火光映红了黑的天空,跳跃的红色中有舞动的女子。女子生得美艳无比,着精美的舞衣,戴着一只“乌帽子”,细白的肢,一双眼睛,妩媚又风情。她跳着舞,那新建成的钟却不断下坠,种内藏着一个年轻的僧人。这时候女子化为蛇,蛇身紧紧缠住钟身,蛇身开始自燃,大火腾起,将自己,钟、以及钟内的僧人都化为了飞灰。后来人们才知道,那女子是清姬,清姬与年轻的僧人安珍相恋,僧人弃她而去。清姬不信,千里迢迢追随情人而去,翻山越海,吃了无数的苦痛。清姬追到了僧人,僧人却被她此刻风尘仆仆的衰败模样吓到,拔腿就跑。僧人跳上船,划船而逃。清姬跳入海中,化为大蛇,继续跟随。僧人上岸,逃入了寺庙,清姬幻化为人,无奈又愤怒,然而仍旧深爱僧人。她继续追了上来,便有了后来的化蛇自焚。
秀一望着她白色的耳廓想: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什么呢?耐心。耐心可移山,可以断海,耐心与不懈让清姬最终追上了僧人安珍。她纵是恨他,也是爱他,她与爱也恨的人成了灰。结果不论好坏,他们终是有了结局。他们的名字此生都缠在一起。
陈简扭过头来,问:“关海什么事情?”
秀一微笑着回答她:“清姬跳了海,所以变成了蛇。所以这是一个主题是海的故事。”
陈简觉得自己竟然无言以为。她只好翻了个白眼。
秀一看着她微笑。
陈简觉得这个学医的小男生真是一个难懂的人。他会问她你吃了吗,她若是说我吃过了,他又问你吃饱了吗,她说我吃饱了,他说那我带你出去透风吧。第二天他又来问她你吃了吗,她说我没吃,他说我带些吃的,一起出去透风吧。
第三天,她说我没吃饭,也不大想吃饭。他攥了她的腕子,说:“你真可爱,我请你吃点零食吧。”
又过了几天,他告诉她自己正在学习中文。他说自己在国内学校的时候是诗社的,日本的诗歌受了中国很大影响。再过几天,他拿了一本书法的诗歌字帖,说有几个字不认识,问她知道怎么念吗,陈简说我知道。秀一又问你能写一幅给我吗。陈简说行啊。她给他写了一幅。
再过几天,晚上的时候,他捧了一本书,说是感谢她。书的作者是夏目漱石,他问你知道我最喜欢哪一句吗。陈简问你最喜欢哪一句。
秀一说:“今晚月色真美。”
陈简想你什么意思呢。于是她扭了头,去望窗户,然后讲:“今晚没有月亮呢。”
秀一垂了眼说:“是呀,没有月亮。”
陈简离开海边是在大半年之后了。那是零一年的九月中旬,她初次接收到外界的讯息,便被铺天盖地关于纽约世贸大楼被恐。怖分子撞机的消息淹没。她没有多少心力去关心布什的演讲,或者美国对此政策的改变。她的心中悲恸无比,因为养母玛利亚去世了。
这个年事已高的西班牙女人在下楼梯时突发出血性中风,左心房血栓形成,血栓脱落进入脑循环,造成多发性脑梗塞,在数小时后离开了人世。
陈简的腿脚上的石膏早已拆卸,只是伤及根本,她能缓慢地走,却依旧不能快速地跑跳。她回了香港,参加了葬礼。事情繁杂而琐碎,她又没有心情吃东西,很快又瘦下来。一切事务结束后的一天,她去了玛利亚经常祷告的教堂。很高的穹顶,绘着壁画,撑起的石柱上有关于圣经的浮雕,窗高高的开着,彩色,落下斑驳的绚烂的光。
一排排的长木桌,开着抽屉,里面有老旧的圣经读物。她坐着,听着做祷告的声音。结束后,她起身,有人叫住她,是个鬓发如银的外国老太。这人她是认得的,俄国人。前几天她们还在葬礼见过。
老太只在她一边坐了,跟她细细地讲话。老太像是个絮叨的长辈一样跟她说自己这一生的故事。说她如何在苏联建立的那年出生,活过了列宁,捱过了列宁格勒围城战,看着二战结束,又活过了斯大林,经历冷战,最后看着苏联崩塌。晚年的时候随着儿孙漂泊在异国他乡。
讲完了,天空黑下去了。老太太笑着问她,:“我是不是很惹人烦呀?”
陈简摇头,说不烦。
她们离开教堂,临分开前老太握了她的手,说:“小孩,你要记住,生命是不能恒久的,国家不能,青春不能,恨不能。只有人性,”老太握住的力气更紧了,“人性里的爱,无论多久,只要世界上还有人类,它就不断。”
老太问:“小孩你记住了吗?”
陈简说我记住了。
那一周后的又一个星期二,她在旧居里收拾。她养母的孩子们已经离开了,他们都是有牵挂的人,养父随大哥去生活。她看着似乎已经上灰的桌,角落里有堆叠的旧报纸。她拾起来,抽出一张擦桌子,闷声地擦,一遍又一遍,忽然停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准备将报纸揉成团,动手的时候见到拐角一则新闻,怔住了。那是关于马里兰州巴尔的摩的一则消息。一个来探望老友的中国女人,不幸遇上毒。贩间的枪战,被弹药击中,数日后抢回一命,却是就此成了植物人。
陈简赶忙去翻日期。她指头划着日期而过,想起那天恩一来见他,他说尘归尘,土归土,你腿伤好后,找个地方继续念书,或者想工作就工作,想嫁人就嫁人,不要再挂念前尘往事。
她当时咬了牙,说凭什么。
他看她,最后丢下一句,这是命令。
此刻她着报纸,想他以前说不管她的,可他终是亲自出手给她报了仇。他要了结这一切,他要她把这些都忘了,他要她过正常的日子。
她鼻内酸涩,觉得你怎么能这样呢?她眼神滑落,那小则新闻里提到不幸的中国女人的儿子。说儿子继承了母亲的不幸。
不幸?什么意思。她急急忙忙地去翻剩下的旧报纸,终于在一张中找到了相关标题。前途无量的青年钢琴家卷入贩。毒案。
黑白的照片的角落中,有一张紫檀木座钟的图案。打翻的座钟下,是成堆的白色的粉。
第42章
那已经是一则过时的旧闻了。
美联社的新闻报道忠实地履行了它的职责,简洁、毫不花哨地叙述了这一场案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沽名钓誉的青年如何与毒。贩集团勾结,以名人身份为走私贩/毒提供安全通道,收取贿款,并利用一连串第三方账户,通过海外企业“清洗”贿款,最终汇入他在雷曼兄弟银行的账户。官司凶狠地打,几个月后仍旧尘埃落定。缓刑两年,强制社区义务劳动500个小时。
陈简攥着那张报纸冲进房间里的时候,恩一背对着她读着一本书。他见到她,竟然还有心思笑,他伸出手,招呼她过来,说你看这句话写得多好,多学学,你活三辈子也写不出这样的话来。
她胸膛中有滚烫的岩浆,不断地冲刷,烈烈的温度。她见他笑,将手中的报纸攥得跟紧了,手心汗水黏上去,把字体都给晕了。
怎么可以有这样的人?怎么能有这样的人!
恩一放下书,说:“吃饭了吗,我跟你说,今天的厨子可真是不好,烧得东坡肉实在是腻乎,米饭也煮的不好。”
她仍旧看着他,那目光像是要在他胸膛上掏出一个血淋淋的洞。他望她这表情半响,忽然哈哈大笑,说:“你这样看我,可是要爱上我了。我跟你说,你这样的女人,我是受不起的。”
她再也忍不住,几步走上去,扬起手来。他眉目温淡,淡淡地望她。她的动作停在空气里头,手仍旧扬着,她像被下了咒的雕塑,忽然,她夺过他手里的书,狠狠地摔在地上。砰地一声,书页委顿在地上。
陈简胸膛仍旧剧烈起伏,这一刻,所有的爱与恨都交织在一起,几乎要从她的身体里冲出来,将一切狠狠撕碎。
恩一矮下身子,一手扶着轮椅边,一手将书捡起来,珍惜地拍拍灰,放置在桌上。他
望着她的眼睛,很耐心地教导:“世上有两种东西是不能被被扫落的,一是书,二是男人的面子。”随后他指着木桌面上一只粉彩描金春蚕图陶瓷花瓶,说:“看到了吗?”
他一伸手,将那瓶给扫到地上。瓷瓶立刻粉身碎骨。
他拈起一块,顺亮的色泽,他开口,赞扬的口吻,说看来看去还是这片摔得好看。他去抽她的手,强硬地将她十指头打开了。她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将瓷片塞进去,又强迫她握紧。
随后,他指着自己脖颈。衣领下,瘦的脖颈,有青色的血管。他说:“割吧,不要和书过不去,来,割这里,你不是读了医生吗,你们老师教不教你们人体经脉?你晓得割哪里血流的最快吗,我现在考考你。”
她望了他足足有一分钟。她手握得太紧了,锋利的边刺破了皮肉,有细细的红色漫出来。她吸一口气,松开手,那瓷碎片落在了地上,哐当。与此同时她冲出来门外,那门被狠狠关上,哐当。
恩一垂了眼,眼神落在碎片上。柔软的瓷白色,金粉的光亮细细地勾出点点大的蚕躯,此刻那蚕被血色给绞碎了,哀哀地冲他叫。
恩一想:我是不会心软的。
他到底心软了。
事情是一点点发展变化的。
世贸中心和国防部五角大楼所遭遇的袭击,使美军认定藏匿在阿富汗并受到塔。利班庇护的本·拉登是恐怖袭击的主谋。10月,美对阿富汗开始实施大规模地面军事打击,12月初,塔利班政权倒台。
为防止塔。利。班死灰复燃,布什政府向联合国发出呼吁,竭力主张在阿富汗建立国际安全部队。与此同时,国内的征兵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911事件激发了国内青年人的爱国热潮,征兵形势喜人。然而由于空军和海军技术含量较高,入伍后能学到受用的技术,募兵工作顺利完成,与之相对,地面部队士兵训练繁重而枯燥,危险性相比较也更高,因此备受冷落。
缓刑检查期,承钰例行去指点地点报道。那是第二年的春天,他从指定点出来,有人追上来。他们并肩走,那人告诉他,州长愿意为他颁发特赦令。当天晚上,他们在一家墨西哥餐厅见了面。
那个获得足够选票,位高权重的男人对他说:“我可以给你特赦令,可是有一个条件。”
结果就是,那年春天开到深处的时候,承钰坐上了开往加利福尼亚州巴斯托市东北处的军用飞机,那里有欧文堡国家训练中心。
他的周围坐着另外一些穿绿色军服的大兵。窗外的景色逐渐荒凉起来,干燥的沙漠绵延无际。小小的房子,小小的树木。
他不知怎么地想起了罗生门。人在面对关乎自身的事情时候是不会完全说实话的,没有绝对的真实可以在叙述中被完全还原。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当历史在发生的时候未被发现,而当它被发现时却已被重组?由此历史中,高尚成了作恶者的通行证,卑鄙成了无辜者的墓志铭?
这是无解的。
而他需要的只有面对人生时的无所畏惧。
没人发现陈简开始在夜里哭,除了秀一。白天的她依旧是高傲到几乎蛮横的,她的眸子明亮,她的生气十足。这倒令恩一开始有点不是滋味了,他已经晓得,她开始在他面前隐藏情绪了。
那是一天的白天,秀一递给陈简一只眼药水,同时说:“上学的时候功课很多,同班的同学大多很聪明,为了追赶他们只能更加用功刻苦,往往熬夜到很晚才能睡,早上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发疼发红,这个药水很好用。”
陈简说:“我应该怎么谢你?”
他说:“你不用谢我。”
她把那小小的药瓶放进了口袋里,说:“不要,我还是要谢谢你。”
他说:“如果你一定要谢我的话,让我请你吃零食吧。”
陈简看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是零食?”
他垂眼笑一下,又抬眼说:“因为‘零食’两个字的发音很可爱。”
陈简突然发现他有一颗小小的虎牙。她心里想:这还是一个孩子呀。
欧文堡国家训练中心是一块面积近两千六百平方公里,地形复杂气候恶劣的荒漠地带。他们要在这里经历高强度的训练,一切都以实战标准进行。飞机刚刚降落,他们还未来得及适应环境,便被“反方部队”诱入伏击圈,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是一支经过专门培训,训练有素,专门用来模拟敌军的部队。
这片数千公里的荒漠区内,到处是全副武装的岗哨,铁丝网和堑壕,以及一架又一架放置在沙袋上的机。枪。指挥所是沉闷的建筑,同样被沙袋和伪装网占据,直流灯的光线昏暗而沉腻,灯光下,是描绘据点的指挥地图。
承钰开始渐渐习惯模拟的炮击声和电台滴答声。只是每夜筋疲力尽的闭眼前,他脑海里有一个人的脸。
那是夏天初露眉眼的时候,陈简已经开始能够慢跑了。她在第一缕阳光漫进来的时候睁眼,绑一只马尾,迎着朝阳慢跑。第二天,她下楼的时候撞见同样已经起床的秀一,他抬头朝她微笑,说早上好。自此她有了一个队友。
有时候下午两点的时候她赤脚踩在沙滩上,沙粒喝饱了阳光,有暖的温度。他们捉一只只的寄居蟹,或者用桶子提了水,和着沙,堆一座座奇形怪状的城堡。只是有时当天刮了风下了雨,待天气再次风和日丽时,城堡变成了叫人垂头丧气的狼藉。陈简唤秀一去找前些天的另一座战利品,她蹲下身来,比着手指头,画一个人的脸。秀一在远处喊她,她用手把脸抹掉了,想:一点也不像。
他们在仓库里找到一辆老旧的单车,苏联产的,他们用用砂纸给车子打磨了光。黄昏的时候,秀一踩车,她坐在后座,他们逆着阳光一遍又一遍地骑。陈简想:真是快活啊。闭了眼,有风拂在脸上,她又想:真的快活吗?
事故发生在一个中午。他们照常提了桶子往海滩的方向走。陈简不走寻常路,捡着不好走的路走。她爬上一个高高的坡子,仰头被阳光刺得几乎要呼吸不过来。秀一抬脸颇有些无奈地笑,他说你下来吧,陈简说我下来了。只是她忘了自己曾是一个病患,她眼睛都没眨,直接跳了下来。
伤势复发,她再次成了单脚行跳的哺乳动物。
重新接受理疗的那天晚上,陈简在床上醒了过来。空调开着,她仍旧一身腻汗。她摸了摸了脸,梦中应是哭了。可是梦里是什么呢?不记得了。
屋内的浴室淋浴前几日坏了,她摸着墙,单脚支撑着去楼层的浴室洗澡。她用热水冲洗了半小时,摸毛巾擦干。穿衣的时候,单脚打滑,身体跌落,脑袋重重磕在鱼缸边缘。有那么一瞬间,陈简几乎失去了意识。
秀一端着热水经过浴室的时候听到巨响,他去望,见到橘色的光下躺倒的黑色的影。他急忙敲门,没有回音,又喊话,没有响应。他去握把手,竟然开了。瓷地板上有雪白的胴体。他垂眼,抓了浴巾披上去,又去摇。陈简睁开眼睛。秀一把她抱回了房间的床上。她本有如魔怔一般,那一刻却突然醒了,抱着他的脖子嚎啕大哭。她哭得撕心裂肺,把黑夜都给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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