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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春-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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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于非感到莫名的烦躁,月光下她的影子好像和许多年前某个人重叠在一起,都是让人羡慕的直率洒脱性子,不由自主便会被吸引过去。

小叔为了征服这种人,失去自己的命。

他不能走这一步,可她分明挑起了强烈的征服欲,竟是抑制不住的,要和她赌一把,要把桀骜不驯的鹰驯服成金丝雀,要她明白自己几斤几两。

杀了她!他的理智这样警告。

晏于非袖子一扬,滚烫的茶壶便朝伊春脸上翻去,热水泼在她衣服上。随着热水飞过去的,还有两枚带毒的银针。

她腰肢细软,硬生生翻倒下去,好险让过了暗器,手头却没有武器反击,忽然想到舒隽说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当武器,只要保命第一。

眼瞅不远处有一根树枝,她一脚把石桌踢翻了,茶杯飞起来又砸碎在地上,把晏于非阻了一瞬。

就这么一瞬间,伊春就地滚过去,抓起树枝反手便刺,脖子上忽然一凉,是他用匕首抵住了。

而他的左手脉门亦被树枝点着,倘若她手里握的是剑,只怕左手会被她齐腕切断。

呼啦啦,一群躲在暗处的黑衣人一拥而上,把伊春团团围住。

晏于非与她对望良久,终于感觉到手腕上的刺痛,只怕还是伤到了骨头。

因着疼痛,心里莫名翻腾的烦躁渐渐平息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自悔今日冲动,眼下的情况杀了她才是下下策,先留她一条命才对。

他把匕首收回袖子里,转过身,声音冷淡:“把葛姑娘请去客房安置,好生招待不得怠慢。”

六章

晏于非偶尔会想起殷三叔那天说的话:强极则辱。

任何事过了头都不好。他现在是不是在某件事上纠结过了头?中原很广阔,没必要在湘西这一块地方徘徊不清。斩春剑再有名,也不能统领江湖。

冷静下来想,湘西这块地方就算他放着不管,过几十年谁还记得减兰山庄?谁还记得斩春剑?

晏门做事向来以稳求胜,他晏于非曾经更是稳中的高手,连门主也要赞叹的。

可他现在明明像个十几岁的青涩少年,赌气一般地停在这里不肯走。

他不想输,尤其是输给葛伊春。

大抵他潜意识里已经不是把她当作尘埃似的存在,随手可以拂去。他们俩走的路完全不同,背道而驰,可他走得沉重,她却轻松自在。

或许是小叔的事情给他的影响太大,至今还不愿相信他死在一个默默无名之辈的手下。

他和小叔都犯了同一个错误,明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却依然固执相信自己的能力。

小叔死的耻辱,晏于非不能变成这样。

打败葛伊春,把她征服,如果能做到,就可以替小叔雪耻报仇似的。

在他心底深处,早已把伊春同杀死小叔的那人合并成了一个。

晏于非很清楚,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对晏门没什么好处,他固执在湘地一块,是舍本求末。

要做个了断。

门被人恭恭敬敬地敲了两下,墨云卿涎着脸笑眯眯地走进来。

这小丑似的男人,连跪礼都比旁人夸张,直挺挺地给他跪下,双手呈上一沓文书,说:“少爷,这是巨夏帮近两月的来往信件,属下见里面说的事情挺古怪,不敢擅自做主,还请少爷过目。”

晏于非拿过来一翻,信件里不过是寻常公务往来,共同点就是都提到了七个西域美女做礼物送给巨夏帮。

他笑了笑,随手把信放在案上,淡道:“殷三叔已将那几个女子带走安置好,这会儿应该已经在你院子里呆着吧?”

墨云卿大喜若狂,连着说了四五遍少爷英明,那讨好谄媚的神态,惨不忍睹。

世上每个人走的路都不同,譬如这男人为了活命,不惜做丑角逗人发笑,明知这种行为夸张无聊,他也要不得脸面。

从某方面来说,晏于非甚至很欣赏他贬低自己的忍耐性。

“前几日有部下去了潭州别院,听闻墨夫人已生了位小公子,着实可喜可贺。墨公子这次剿杀巨夏帮有功,何不趁此机会去看看夫人孩子,一家团聚?”

晏于非神情温和,唇角挂着体恤的笑。

墨云卿“哼”了一声,把脑袋一别:“鬼知道那是谁的野种!我可从未碰过她一下,女人没脸没皮缠上来,还真讨厌的很。”

晏于非笑两声,随意说些他风流花心之类的话,忽然又道:“葛姑娘如今一人待在后院想必无聊的紧,她与墨公子曾是同门,公子有空也可陪她说说话,莫让她无聊中做出什么蠢事来。”

墨云卿神情不耐,絮絮叨叨地下去了。

殷三叔从屏风后走出,一言不发地替晏于非把茶倒满。

“殷三叔,你看他如何?”晏于非忽然问道。

他低声道:“矫揉造作,居心不良,才智中庸。早有部下报了,在兜率岛他刻意放走葛伊春,用心恶劣之极。此人口口声声说忠于少爷,实则口蜜腹剑,少爷不该留他。”

晏于非淡淡笑道:“本想留着当个笑话放在身边,可惜是留不住了。他既有心向外,便交给殷三叔处置吧。”

****

伊春这两日被“安置”在后院客房——或者说软禁在牢房里比较合适。

门窗都钉着拇指粗的铁条,中间的缝隙大约能让小猫小狗艰难地进出,她这么大个人是不用指望了。

每天有四到六个人守在屋前,她插着翅膀也逃不掉。

好在客房很舒适,一日三餐也花样百出,伊春索性过起吃了睡睡了吃的米虫生活,偶尔送来饭菜是她不喜欢吃的,还很拽地要求更换。

反正烦恼也没什么用,舒隽说过,烦心事太多会掉头发,老了便要秃顶,为了不秃顶,做人还是逍遥快活点好,随时随地取悦自己。

虽说他为人古里古怪的,但这句话甚有深意,伊春颇为赞同。

这日送来的菜很合伊春胃口,她破例吃了三大碗饭,摸着滚圆滚圆的肚皮上床打呵欠,听见外面那些黑衣人惊叹:“她比猪都能吃!再养着她,少爷不被烦死也要被她吃穷。”

另一个人说:“少爷还吩咐不能亏待她,她爱吃什么就让厨房多做些。”

话没说完伊春就提高嗓子叫道:“我喜欢红烧鸡,明天多做点。”

外面顿时没了声响。

伊春翻身抱着枕头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有什么东西打在脸上,很疼,伊春一下睁开眼睛,只觉天暗了下来,有人趴在窗户外,朝她身上砸小石子。

“葛伊春!你是猪?!快醒醒!”那人压低嗓子气急败坏地叫她。

她一骨碌从床上跳下冲过去,却见墨云卿神色焦急地看着她,一面还回头四处张望,像是怕突然有人经过一样。

“你……”伊春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

墨云卿低声道:“趁着他们换班,你快走!我弄到了钥匙。”

伊春又是一阵意外:“……你把我放走?你现在……不是为他做事吗?”

他紧张地用钥匙开铁窗的锁,奈何铁锁年代久远,上面布满红锈,钥匙一时还插不进去,急得他浑身是汗。

“我起初是想做些大事让爹刮目相看,他心里从来只有你们俩,我分明是他独子,他却并不看重我。”墨云卿一面努力开锁一面说,“下山后遇到晏于非,他有意与我结识,赞助减兰山庄,我自然不会拒绝。直到爹双腿被他们打断,我才明白是晏门想吞并减兰山庄势力。爹成了那个样子,我也只好假意顺从。”

“喀”的一声,铁窗终于被打开了,伊春纵身跃出窗外,只听他声音凄凉,又道:“爹说做人争口气,可他却被晏于非杀了,我若是也死,文静和孩子怎么办?”

他解下腰上的佩剑递给伊春:“剑你拿着,若是能顺利逃出去,便替我把文静和孩子救出来,替我……好好照顾他们,拜托!”

伊春心中也不知什么滋味,只得默然点头。

墨云卿低声道:“替我告诉文静,没能做个好丈夫好父亲,是我负了她。伊春,杨慎虽然死了,可你要活下去,斩春剑就拜托你了,那是减兰山庄最后一点希望,至少证明我们这些人真正在世上存在过。”

话说到这里,伤感起来。

伊春咬了咬嘴唇:“你把我放走,晏于非不会放过你的吧?”

他摇头:“我在他们面前插科打诨,谁都看不起我,知道我没那个胆子,你只管离开不用担心。”

话音刚落,却听院中暗处一人沉声道:“哦?只怕未必吧,墨公子。”

墨云卿浑身都僵住了,眼怔怔望着殷三叔从阴影地缓缓走出,身后跟着原本去换班的那些黑衣部下。

“你胆子大的很,我如今是知道了。”殷三叔冷笑。

伊春不等他说完,拔剑闪电般冲过去,先刺倒那些一拥而上的黑衣人,急道:“你愣什么?!快逃啊!”

墨云卿动了一下,他为了降低晏门对自己的警惕心,一年多来一直沉迷酒色,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刚跑到院门口便被殷三叔拦下。

伊春只得放弃与黑衣人缠斗,转身狂奔而来。

一剑寒光,刺向殷三叔的眉间。他侧身让过,与伊春拆了几招,赞一声:“好剑法!进步了许多!”

伊春皱眉不语,手上的剑挥得越来越快,身影在月色下犹如鬼魅一般,轻而且狠。

光论招式速度,殷三叔竟有些自愧不如,谁曾想一年的时间能让小女娃进步如此神速,现在还能将她轻松擒拿,再过两年等她大些,只怕便困难了。

他见墨云卿趁机要跑,当即扯下袖子包在手上,“扑”的一声,伊春的剑竟被他一把抓住,动弹不得。

他另一只手拍向墨云卿胸口,若拍实了,他只怕当即便要胸骨碎裂而死。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伊春当机立断放弃了铁剑,袖中弹出匕首,划向他面门。

殷三叔左耳感到一阵冰凉,紧跟着便是剧痛——那丫头的匕首居然将他半个左耳削去了。

他心中不由暴怒,抬手想把她撕个粉碎,奈何晏于非的吩咐犹在耳旁,只得强行忍耐Qī。shū。ωǎng。,拳头几乎要捏出血来。

伊春叫了一声“师兄”,将墨云卿一把捞起,拔腿便跑。

一路狂奔,身后却很奇怪的并没有人追,殷三叔和那些黑衣人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

倏地,伊春停下脚步。

面前是一个小院落,种满了桂花树,树下有活水池塘直通府外,水面月色溶溶。

晏于非正站在水边定定看着她。

墨云卿默然退到一旁,这种情况他一点忙也帮不上。

谁也没有说话。

并不需要说话。

匕首与暗器的寒光几乎是瞬间同时发动,细小的银针狠狠扎入伊春身体里,她却没有停,不能停。

她的身体压低,像是随时可能栽倒那样的低,脖子上又是一凉,他的短剑划过,这次货真价实地划出一道血口,鲜血几乎是飞溅出来的。

匕首尖也压低,在快要贴近地面的时候猛然抬起。

回燕剑法第十九招,燕回旋。

晏于非的右手齐腕断开,连带着短剑在半空飞了一段砸在地上。他流的血不比她少。

伊春哼哼笑了一声,心中快意无限,抬手狠狠按住脖子上的伤,抓住墨云卿翻身一倒落入池塘,眨眼便没了踪影。

晏于非握住断腕,脸色苍白,动也不动。

殷三叔遵循吩咐,过了一刻才匆匆赶来,一见草地上的断腕,他惊得脸色发青,一个箭步冲过去急道:“少爷!”

晏于非睫毛微微一颤,低声道:“愣着做什么?交代你的事呢?”

殷三叔咬牙称个“是”,掉头便走。

***

bug已经修改,谢谢亲们火眼金睛,我写昏头了。

七章

清晨雾蒙蒙的,小南瓜怀里抱着包袱跟在舒隽后面小跑,一面不太甘愿地轻叫:“主子!葛姑娘都说啦,让咱们在苏州等!你又不晓得她被关在什么地方,晏于非又那么凶狠,咱们还是赶紧去苏州吧!万一她逃出来在苏州没见着咱们,还当咱们骗了她,可不是糟糕透顶?”

舒隽浅紫色的长袍在雾气中隐隐约约,他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嗯,再找找,马上就去苏州。”

再找找再找找,一连好几天主子都用这三个字来敷衍他,小南瓜无可奈何,只能继续跟他四处乱跑。

布满雾气的护城河里突然水声噼啪,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努力往岸上爬。

小南瓜吓得一骨碌钻到舒隽背后,低声道:“主子!有水妖!”

舒隽皱眉看了他一眼,跟着抬头朝护城河望去,果然见到岸边一团阴影,正努力朝前蠕动,姿势很不雅观。

他越看眉头拧得越深,忽然大踏步走过去,吓得小南瓜在原地一个劲叫主子主子。

伊春努力背着不擅水性晕过去的墨云卿朝岸上爬,他可真沉,比老母猪还重,压得她身上伤口痛得像要裂开似的。

前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一人破雾而来,穿着浅紫色的风骚长袍,眉目如画,拧着眉头神色怪异地看着自己。

伊春松了一口气,抬手苦笑着朝他打招呼:“舒隽,万幸我还没死,又见面了。”

她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身上大大小小无数的伤口都在流血,加上衣裳湿透了,看上去像是整个人被血水浸透似的,分外恐怖。

小南瓜跑过来惊叫:“姐姐!你怎么成这样了?!”

她又苦笑一声:“说来话长,你们谁帮忙扶一下他,我的腰都快被压断了。”

小南瓜伸手正准备扶,一面说:“这人是……”

话未说完,却见他家主子动作比闪电还快,一把将伊春捞起来,像提猪仔似的提着她的后领子,面对面直截了当地问:“这男人是谁?”

伊春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是我师兄。”

哼,师兄……舒隽抬手在她额上一摸:“中毒了。”

“是吗?我……”伊春刚说了三个字,便被他打横抱起转身便走,后面的话好像也没办法再说,因为他走得特别快。

可怜的小南瓜被孤零零甩在后面,吃力地拖动昏迷不醒的墨云卿,心里一遍一遍念叨着:见色忘义、见色忘义。

晏于非的银针相当狠辣,每一根上下的毒都不同。伊春右边胸骨上中了一根,左侧肋下也中了一根,紫红色的斑很快就蔓延到了脖子上。

渐渐地,她有些呼吸不畅,在船舱里辗转反侧,痛楚不堪。

“斩春……斩春剑……”她喃喃说着,“羊肾……把剑……在他墓前……”

舒隽没有回答,将船舱帘子一把拉下,飞快扯开了她的衣服,再没听见她说话,低头一看,原来是晕过去了。

他确实没见过这么乱来的女孩子,身上那么多血口还敢跳水塘里,中了毒还能背人凫水,根本是拿自己的命不当一回事。

彼时收到那人来信,要他到郴州灵燕客栈一聚,就此账务两清,这等好事舒隽怎能错过。

去了一趟郴州城,却被告知这次是晏门来找麻烦,给他们让个道不可阻拦。

舒隽当时就知道不好。

一来没想到晏门连这位前辈都能买动,临阵倒戈;二来伊春若是撞上晏门,只怕逃不出晏二少手掌心。

匆匆往回赶的时候遇到了男扮女装的小南瓜,只因晏门下了武林通缉令来捉他。

他哭哭啼啼地递上斩春剑,舒隽那颗早八百年就没颤抖过的心脏竟难得抖了三抖。

小南瓜惶恐地问他:主子,葛姑娘会不会死掉?

他也不知怎么回答,只觉有怒气从身体深处奔腾而出。

想动舒隽的人,岂会那么容易!

通缉小南瓜的武林告示一夜之间就撤了,谁也不知是怎么撤掉的,谁也没问为什么撤掉。

舒隽带着小南瓜赶到衡州,到底没赶上把她救出,她有本事,自己逃出来了,虽然逃的比较狼狈。

舒隽一根手指勾住她脖子上那根半旧的抹胸带子,暧昧地晃了晃,叹道:“为你,我损失了近万两债务。丫头怎么赔我才好?”

伊春晕过去了,当然是不能回答的。

于是舒隽很好心地自己替她找答案,慢慢脱下了那片淡红抹胸。

瘦,却见不到嶙峋的骨头,其实嘛,她真的不小了。

舒隽觉得自己的呼吸好像也有点不畅快,船舱里突然变热,慢慢蒸煮他,很是难耐。

这当然并不是最美丽的胴体,稍逊了些丰腴,也不够细致,到处可见旧日疤痕,她根本不拿自己当个女人。但舒隽却不这么想,他可以把最美丽的女人当成男人来对待,却惟独不能把她也当作男人。

这具年轻充满活力的身体,令他骚动。

“唔,你是长这样的……”他喃喃说着,全然不觉得自己是趁机占便宜,握住她一边坟起的胸脯。

胸脯上面有一个小小针眼,紫红色斑点从这里开始蔓延,已经爬上了脖子。

取小刀,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划个口子,挤出一点血放在嘴里尝了尝——这毒简单,随时可解。

左边肋下还有个针眼,没有斑点蔓延,针眼周围却微微发青。

同样取一点血尝一口——也不是什么复杂的毒,不必担心。

手有点舍不得移开,那就放着吧,她皮肤挺滑腻的,手感很好。

舒隽疾点她几处穴道,跟着取出笔墨写上药方,唤道:“小南瓜,去抓药。”

帘子被人一把揭开,舒隽飞快抓过被子盖在她□的身体上,一面反手把帘子拽下:“谁让你进来?”

小南瓜的声音特别委屈:“主子,是那个人……他醒了。”

舒隽把脑袋探出舱外,果然见到墨云卿一脸茫然地坐在船头,连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伊春在何处。

“你最好安静点。”他淡淡说着。

墨云卿扭头便见到他漂亮纯善的一张脸,愣了愣:“你……”

舒隽又说:“你要是再吵,我就把你扔水里,一辈子也不用上来了。”

墨云卿果然把嘴闭得死死,再也不说一个字。

葛伊春,你下山这段时间到底结识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人?!

小南瓜拿着药方去城里买药了,墨云卿半睡在船头装死。

没人打扰,这样多好。

舒隽揭开伊春身上的被子,继续解她裤腰带。忽然停了一下,凑到她脸旁,把碎发替她拨到后面,静静看着她泛白的脸,低低问她:“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

还是没人回答他,舒隽心安理得地把她脱个精光,蘸了清水替她清洗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偶尔叹息:“这里也有疤。”

偶尔赞赏:“很漂亮。”

更长的时间他是沉默着的,压抑不住的呼吸声。

上药包扎,最后的最后,舒隽撑在上面,搂住她的脖子替她翻身穿衣,伊春忽然“唔”了一声,两只眼睛就这么睁开,定定对上他的。

他一点也不心虚,安安静静地与她对望,鼻尖离得那么近,像是马上两张脸便要贴在一起了。

伊春怔怔看了他很久很久,低声道:“羊肾,我也是上上签……”

舒隽一把扣住她的脑袋,额头贴上去:“你叫谁?我是谁?”

她睫毛颤了两下,像是突然看清对面这个人,露出一丝安心的神情:“我好冷啊,舒隽。”

把你冷死就一切太平了。

舒隽看着她又昏睡过去的脸,心头很不爽,那不爽里到底有点安慰:她总算是认得他了。

帮她换上干净衣服,用被子紧紧裹起来,她创口沾了水,肯定要发烧,得注意保暖。

忍不住,又紧紧抱住她,在她紧闭而苍白的唇上来回轻轻的吻。

是他的错,不该突然离开,倘若她真的死在晏于非手上,要怎么办?

他再也说不出“你小心点,死了我会难过”这样的话。

她若真死了,又岂止是难过两个字能形容。

在护城河见到她爬上岸的那一个瞬间,他的心跳都要停止了,只觉身体要被狂潮吞噬下去,直到现在都不能准确分析那种复杂感情究竟是什么。

不想她死,想看她活得开心自在,想和她……永远在一起。

“对不起,”舒隽把她的额发拨到后面,在她饱满的额上印下一吻,“以后再也不把你一人丢下。”

他把她轻轻放回去,被角掖好,这才揭开帘子缓缓走出去。

墨云卿从船头猛然坐起,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她……怎么样了?”

舒隽嗯哼一声,有点不耐烦:“死不了。”

墨云卿讪讪地点个头,也不知该和这脾气古怪的人说什么。

舒隽跳下船,在岸边走了两步,淡道:“你们惹了不小的麻烦,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什么意思?墨云卿不解地回头看他,忽见薄雾后有人影晃动,朝这里慢慢走来。

那是一个可怕的巨人,手里提着一把巨斧,头发纠结,白眼上翻,白沫从口角流下,面容狰狞之极。

他□着精壮可怕的上身,肌肉虬结,似铁块一般。

最诡异的是他脖子上居然拴着铁链,链子另一头握在一人手里——殷三叔。他半边脸还有未擦干的血迹,左耳上包着纱布,神色冷厉。

墨云卿觉得如坠冰窟。

舒隽背着手,没有说话。

倒是殷三叔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少爷说的没错,果然是你在后面捣鬼,舒隽。”

因着葛伊春身上没有斩春剑,不管是杀是留,剑都不可能自己跑到晏门手上。晏于非为了减兰山庄的事已经耗费太多精力时间,不打算再纠缠下去,索性将计就计把伊春他们放走,等他们与接头人会合再杀个措手不及。

殷三叔只是没算到少爷会动真格,与葛伊春交手。想来小门主的事情他一直是没放下,对着这女子便冷静不下来。

断了右手,那女人死一千次也偿还不起。

殷三叔说:“斩春剑如今在你手,把它给我,另外——葛伊春也交给我,饶你不死。”

八章

雾,渐渐散开。

墨云卿双手绞得死紧,像是僵住一样,里面全是冷汗。

还要再做懦夫吗?他一遍一遍问自己,莫名其妙的。以前是躲在父亲身后,现在是躲在葛伊春身后,以后还要躲在谁身后?

答案无解,他为自己感到深深的耻辱。

他忽然从船头站起,捏紧了腰上另一把备用铁剑。

“这位公子,你带着我师妹快走吧!我来挡住他们!”他低声说。

舒隽眼神怪异看着他,大约是有些鄙夷的,笑话他不自量力。

墨云卿急道:“快走啊!”

舒隽慢慢说道:“你要送死就一边去抹脖子,不想死便把剑借我一用。少废话。”

墨云卿只好把铁剑递给他,这时候后悔自己的无用也没什么意义,他黯然地蹲了下去。

舒隽抬手捏住剑尖,稍稍用力一弯一弹,铁剑便发出铮然的嗡鸣声,晃动不休。

鸣声不止,巨人已经扑了上来,像完全失去神智的疯子,巨斧夹杂着雷霆万钧之力劈下,毫无章法。

“咚”一声巨响,却是斧头劈进了岸边一棵柳树,碗口粗的柳树从中间裂开,狠狠砸在地上,墨云卿的惊叫卡在喉咙里几乎要奔腾而出。

杨慎就是死在这种可怕的力量和速度上。

巨人生得粗壮笨重,动作却出奇的灵巧,抽斧反手再削,正中那道浅紫色身影,从中间劈成了两半。

得手了?!殷三叔与墨云卿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被砍成两片的漂亮长袍缓缓落在地上,像一只轻盈的大蝴蝶。巨人眼前人影一花,斧子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人,脱去长袍下面却是一身深紫色劲装,足尖轻轻点在斧柄上,笑靥闲散,正是舒隽。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他瞥见巨人后脑乃至脖子要穴上的银针,恍然大悟。

用带毒银针刺激头顶要穴,令人当场失去神智,成为只会打斗的野兽,就算拔下银针人也已经废了,以后一辈子只能像个石头躺在床上,除了呼吸什么也不会。

晏于非,好狠毒的手段。

脚下斧子一晃,显是巨人打算把他甩下去。舒隽纵身而起,他身量修长,却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一般,与伊春的轻巧完全不同,更加简洁,更加隐蔽,直切要害。

穿着长靴的脚踩在了巨人头顶,舒隽索性蹲在他头上,像与一只巨兽玩耍。忽然举剑一挥——没有血光飞溅,也没有被斩断的肢体头颅,只是刺在巨人脑后的四根银针轻轻掉落在地。

巨人哼也没哼一声,沉重的身体扑倒在地,四肢微微抽搐两下便再不动了。

舒隽走过去抬脚踢了两下,他还是不动,他便笑道:“这人也是命苦,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墨云卿急道:“别松懈!还有个更厉害的!”

舒隽懒得搭理他,回头看一眼殷三叔,他脸色忽青忽白,好看的很。

舒隽说:“把你家一个人形武器打趴了,抱歉,就算再刺四十根银针,他也不能动了吧?”

见殷三叔不说话,他又道:“其实你们俩要是一起攻上来,现在倒下去的可能就是我。但如果我没猜错,这怪物只会攻击眼前会动的东西吧?敌友不分,也是个麻烦。”

殷三叔脸色阴沉,忽然把斗笠摘下丢在一旁,冷道:“你果然有些本事!再让我多见识又如何?”

他自腰间抽出两把铁剑,在身前架个十字。

舒隽静静看着他的架势,面上闲散的神色终于褪去大半,现出认真的神情来。

殷三叔并非师承晏门,在被门主收复之前,曾是笑傲漠北的双剑客,惨死在他双剑下的高手数不胜数。

曾经狂放冷酷的剑客,如今嘛……可怜做了二少爷的奶爸。

舒隽忽然握住剑身近一半的地方,横剑于胸。

这是个古怪绝伦的姿势,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对于大多数武学者来说,长兵器最好,可攻可守,把敌人限定在武器范围之外。

短兵器对练武者的近身功夫要求极高,没有人会在明明拥有长剑的时候,偏要把它当作短剑来用。

而且空手握住剑刃,是自寻死路。

他的手掌立即就见红了,鲜血顺着剑身往下流淌。

“喂。”舒隽忽然开口,“那边的蠢货,把你的眼睛闭上,不许偷看。”

蠢货……是说他?墨云卿惊愕万分,但如今对这个人是又敬又怕,竟不敢忤逆,乖乖闭上了眼睛。

“我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透露师承何门,殷三,你运气不错。”

说罢,舒隽微微一笑,浓冽风流的眉眼,一付“你该倒霉了”的模样。

****

断了的右手被人小心捡起,洗净鲜血,放在一个水晶匣子里。

晏于非一手抚着右腕上包扎好的纱布,碰一下,便是一次剧烈疼痛,纱布里隐约有血迹透出来,在外面干涸成一块。

他对着自己的断手枯坐一整夜,偶尔会忽然忘记前事,想要提笔写字,才想起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右手。

后悔吗?他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其实他大可不必意气用事,阻拦葛伊春的任务交给殷三叔来做,他必然做的更好。

他后悔,却又不悔。

后悔自己冲动,为死去的小叔赌上一口气,要与她决斗,后悔自己又输在同一招上。

不悔,这种事他无法交给别人,只有自己上阵。

这种……涉及了尊严的事情,他的,和小叔的尊严。

无论如何,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断手再也接不回去。

葛伊春,断腕存在的一天,他就忘不掉她那利落一剑。于她来说,那一剑必然是畅快之极了。

葛伊春,葛伊春,葛伊春……

他一遍一遍在心里念这个名字,像是第一次听见,从陌生到熟悉。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如果她是对,他便是错;如果她是白,他就是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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