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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春-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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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旁突然响起师父严厉的喝声,他心中顿时一凛。

【不要和体型悬殊的敌人比力量!要比的是技巧和灵活!他揍你一拳的功夫,你得揍他十拳!实在打不过,立即逃!】

可是师父没有说,如果敌人体型巨大,动作却也十分灵活应该怎么应付。

逃……他逃不掉!

只能把身体微偏,让过要害——但也没有什么用,被巨斧砍上一下,不管砍到哪里都是要害。

那一个瞬间,杨慎觉得整个身体像是从中间生生裂开一样。

他身体里那么多血,从裂口中争先恐后往外奔跑倾泻。一种阴冷却无比安静的感觉一下子把他笼罩住,风吹动枯草的飒飒声,衣袂的簌簌声,呼吸声,流血声,他突然全部听不见了。

很累,很寂静,很困,像是终于解脱了一样,他站不住,很想躺下来睡一会儿。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还不能相信,巨斧真的砍中他了?真的断骨削肉,令他重创不能救?

不能够相信,突然发生的意外,来的那么快。

前一刻他明明满心期待地在松树下等一个女孩,不能让她久等,她有重要的话想说给他听。可是现在他却生死垂危,一口气吊在丝线上。

不可以死,有很多事情要等着他做。

好好练武,不管多苦他都不怕,为了给家人报仇。要和伊春永远在一起,一起去很多地方交很多朋友看很多风光。

可是巨斧从他身上撤离,好像也带走了他所有的气力。

好冷,他觉得很冷,十一月的江南天气,却比任何严寒都要刻骨。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无论他怎么眨眼睛也不行。

真的要死了?

忽然看见许久不见的爹娘大哥在光明的另一端向他招手,神情平静喜乐。

他于是也笑了,一瞬间心中觉得舒畅又安详,这种感觉久违了。他走过去坐下,低声道:“再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我再过去,好么?”

再等一会儿,他得回去,伊春还等着他。

她说的,有话要告诉他。

开福寺求姻缘,上上签。花神庙问嫁娶,上上签。两张签纸还宝贝地放在荷包里。

上上签,一个人一生能遇到多少次上上签,他又怎会死在这里。

对了,她也是上上签,只有花神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可惜他大约是永远不会知道了。

她要和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现在再想这个问题,似乎很傻,可他突然觉得自己能够明白。

明白她一本正经欲言又止的背后藏着的是什么,明白上上签是什么。

他爱上的,本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乌云密布,太阳被切割成无数碎片,碎在天正中。

宁宁深深吸一口气,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这是苏州今年的初雪。

她神情平静地看着远方影影幢幢的枯黄老绿,那里没有人,她却像和别人说话似的,低声道:“你轻贱我,无视我,现在死在我手上,可是永远都记得了我吧?”

没有人回答她,冷风卷着几片萧索的雪花从荒草上滚过去。

她感到彻骨的寒冷。

三十一章

伊春在松树下安静等待。

没有方才的欲言又止、忐忑不安,她向来都是这样,一旦决定做什么事就再也不会瞻前顾后,冲过去先做了再说。

杨慎还在摇签筒,有一根竹签竖了起来,眼看便要落下。伊春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想过去看个究竟。

脖子后面突然被一根冰冷的铁剑指住了。

“不要叫,不要动。”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不然那小子马上会四分五裂。”

伊春果然一动不动,定定站在原地。

那人又道:“少爷向来心软,未曾真正动过什么手段来对付你二人,只盼你们懂事些,奈何你二人竟是丝毫江湖规矩也不懂,老夫实在看不过眼,今日便来句痛快的。要杨慎来继承斩春剑,老夫留你们两条小命,否则便全杀了!”

伊春低声说:“斩春剑我们谁也不打算继承,而且羊肾有他自己的决定,我不会干涉。”

那人笑一声:“死了也不怕?”

伊春忽觉胳膊上一凉,半幅袖子居然就这么断开落在地上。手腕上一处隐隐作痛,应当是伤了,温热的血顺着手掌往下淌,还没有反应过来,冰冷的铁剑又指向她后脖子。

不愧是专门保卫晏门二少的殷三叔,身手了得。伊春自知不是他对手,心中难免悚然。

“老夫可以把你手脚削断,让你做一辈子的废人,也可以一剑穿心将你立毙。少爷虽不愿与两个武林小辈纠缠不清,老夫却不在乎这些,今天来找你们,也是最后通牒,你再不识相,休怪刀剑无情。”

伊春看看周围三三两两的行人,说:“你要当众杀人?”

殷三叔有些无语,把剑往前送了几分,她顿时感到脖子上一阵刺痛。

“跟我来,不许说话!”他低声呵斥,半挟持半推搡,把她带走了。

行不到半里,却是林中一片空地,人迹鲜少。伊春被推了一把,踉跄着好容易站稳身体,只听殷三叔在对面说道:“拔剑,我试试你的武艺。”

她莫名其妙:“你把我带出来就是要比试?”

殷三叔压低斗笠,声音更冷:“不想死就快拔剑。”

伊春只好从背上抽出佩剑,她今天是出来玩的,压根没想到会在这里和人打架,身上罗裙、脚下缎鞋、头顶珠花都明显地透露出“很不适合打斗”这六个字。

但敌人永远不会为她考虑着装问题,眼前一花,铁剑已经送到眼前,她不得不接住。

这两人走的都是快而准的路线,剑光在半空闪烁,像无数条银龙,时而碰撞在一起,便是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时间一长,伊春就有点受不了,衣服和鞋子都在那边拼命碍事,像捆了好几条绳子似的。

手里剑突然被一股大力击中,脱手而出飞了老远,伊春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只觉比平日练十场剑都来得累。

殷三叔倒带了一丝笑意,问她:“如何?”

她眉头一蹙:“什么如何?如果你要比输赢,是你赢了。”

殷三叔收了剑,背着双手低声道:“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自认还有些看人的眼光。你的资质比那姓杨的小子高出数倍,只要悉心教导,假以时日必然大放光彩。奈何少爷放着明珠不管,偏要拉拢一颗鱼眼睛。姓杨的小子身负血海深仇,一时半会还可以用此事将他拴在身边,时间长了此人必然扭曲,百般聪明伶俐只会更棘手。这些身怀巨仇的人,都很危险,不能让他们留在少爷身边。实话告诉你,老夫看中的是你,斩春交给你来继承,想必才不辱没减兰山庄昔日的威望。”

他见伊春半天不说话,便回头看着她,又道:“你年纪还小,很多事情也不懂,江湖上何来正义邪恶之分,不过是利益瓜分而已。立场与你相同,便是好人,立场不同就是坏人。今日是你减兰山庄被晏门吞并,昔日你又怎知减兰山庄吞并了什么门派?湘西一带势力总不可能那么轻易到手,必然要腥风血雨一番。你初涉江湖,就像刚飞出窝的鸟,不找一棵大树躲避风雨,将来只有死路一条。”

伊春静静看着他,突然问:“你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想劝我做什么?”

殷三叔愣了一下,大抵是没想到自己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她还没听懂。不过转念想到她这般迟钝,不是惹事的人,将来方便归于自己部下派遣指挥,又不禁欢喜。

“老夫是想说——由你继承斩春剑,找晏门做后盾,凭你的资质,来日必在江湖大放异彩。”

说白到这样,她应当明白了吧?

伊春别过脑袋:“我没兴趣。和你说的好人坏人没关系,晏门和我不是一个路子,就这么简单。”

殷三叔的脸沉了下来:“敬酒不吃吃罚酒!”

伊春淡道:“我知道很多人都是这样,别人如果不听自己的,就会想方设法逼他听从。我正好最讨厌这样。”

出乎意料的伶牙俐齿,他原本以为她就是个鲁莽且迟钝的小丫头。

这句话,他曾经在另一个人嘴里听过。

那时候二少还很小,谁也不缠,只喜欢跟着他小叔晏清川。那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门主对这个弟弟也是宠爱有加,因他喜欢广交江湖豪杰,甚至花大价钱在城西买了别院,让晏清川招揽人才。

殷三叔那年被派去别院照顾二少,经过花廊时听见两人说话,大约是争执了起来,晏清川只说:“足下执意离去,可曾真的想明白其中利弊?”那语气有些阴森,是个人都能听出里面的威胁。

对面那人笑一声,坦然道:“很多人都喜欢逼迫别人听从自己,真不巧,我最讨厌这样。”

话说到这里,已经是不欢而散了。若是按照门主的手段,纵然当面放了他走,日后必然悄悄派人把这一大患除去,可是晏清川傲气十足,紧咬不放。

最好的猎手总是期待自己能驯服一只最桀骜的鹰。

但他没能驯服,反而被那只鹰一剑穿心而死。

殷三叔后来明白,遇到这种桀骜的人,最解气的方法就是斩了他的翅膀,磨了他的光彩,令他再也骄傲不起来。

眼前的丫头隐约有些难驯的影子,最好现在就除掉。

殷三叔手扣在佩剑上,心底有杀气缓缓蔓延出,眼角略带屠戮的红。

“砰”的一声,远方腾出一颗空弹,青色烟雾笔直地飞了老高。

是信号,宁宁已经得手。

殷三叔面上神色一缓,把手从佩剑上移开,淡道:“事情办好,你且与老夫走一趟。”

伊春还想说话,后脑被大力一击,登时软倒在地。

要驯服这样的人,必须将她左右臂膀都捆住,断了她所有希望,让她明白自己几斤几两。

殷三叔将她提在手里,转身走出了林子。

昏睡中,伊春好像见到了杨慎,他挥着手里的签纸,笑吟吟地告诉她:伊春,我也是上上签。

她心中喜悦,脱口而出:“羊肾,我知道啦,其实我也喜欢……”

话未说完,人已惊醒。四处看看,这里似乎是客栈的一间客房,她正躺在床上,佩剑放在床头。

伊春一把捞起佩剑跳下床,警觉地打量一番,确定屋里没人,正要把门推开一道缝观察情况,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压低嗓子的争执声。

“是让你擒住他做人质,谁让你真把他杀了?!少爷若是问起来,怎么交代?!”

是殷三叔的声音。

“……让他把我也杀了吧,这样也利索些。”

声音婉转,语调却极冷,撞在心头令人一凛。是宁宁。

“胡闹!自己不想活便死得干净些!少爷的手怎会为你这种人弄脏!”

“不错,我卑贱的很,做什么也不配,活着也不配。可是……这次是我赢,呵呵,我赢了……”

伊春越听越是心惊,隐约有种极度不好的预感在心头反复啃噬。

她一脚踹开门,外面是一个小小偏厅,厅中几人都吃了一惊,急急回头看她。

厅正中放着一张满月八仙桌,桌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了大氅。

他蜷缩得像个熟睡孩童,鲜血在桌上凝成了块状。

伊春觉得整个人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拳头狠狠击中,打得她魂飞天外,只留下一个冰冷发抖的身体僵在当场,一丝一毫也动不了。

宁宁跪坐在桌下,握住他一只苍白冰冷的手,轻轻放在脸颊旁,垂睫轻轻呢喃:“这样,他就是死了也忘不掉我。他这么可恶的人……永远都要记得我。”

这可恶的男人,长了一张随时会叛变、会疯狂的坏蛋脸。年纪还小,左右摇摆不定,很容易就可以扰乱他的心。

但谁也没能够真正撼动他,摇摇晃晃,犹犹豫豫,他还是一直往他和他师姐的道路上前进。

他们会有无数美好光明的未来,在阳春三月牵着手看河边杨柳;在大漠的漫天风雪中被好心的游牧人收留,依偎在一处喝滋味古怪的奶酒;在寺庙里虔诚地求签,为心上人忐忑不安、喜悦激动。

无论如何,他的未来里总不会有她。

那这种未来不要也罢,把它毁了最好。

他现在这样闭着眼睛,才像个真正的十五岁少年,眉目忧郁,唇角却噙着安详,睡着了马上就会起来,神采飞扬走在她前面,挑眉转身看她。

宁宁觉得这样最好,明明是最好的,心里却像死了一样绝望。

对面有人在动,是葛伊春。

她面无表情,抽出佩剑指着她的脸,轻轻告诉她:“不要碰他,把羊肾还给我。”

三十二章

后面的事情,伊春记得不大清楚,她眼前只剩大片大片血红的雾,整个人都被吞噬在里面。

脑子里有无数个声音噪杂,吵得额头生疼,像是要炸开。

不过最后一切都归于死寂。

她像脱弦的箭,瞬间射了出去。

殷三叔挡了她一招,奈何她动作快绝,凭他这般身手,居然也没能挡住,被她冲到桌旁,单手将杨慎的尸体抱在怀里,紧紧抱在怀里。

他身上的血将她半个人都浸透了,毫无表情的脸,一半红一半白。

她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掉。

殷三叔心中悚然,握剑的手犹豫了一下,不知是马上将她制住,还是干脆杀了省却麻烦。

这一下犹豫,便见她抱着尸体跳下楼,撞飞无数桌椅板凳,惹得掌柜伙计们连连惊叫。

这样不行,放任她跑出去会引起混乱。

殷三叔顾不得继续责备宁宁,拔剑追上去,一面厉声吩咐伙计们:“快!去把院门锁上!所有的门都锁上!不许让她跑出去!”

这座客栈格局古怪,许多个小庭院零零落落组成一个大院。

伊春一手抱着杨慎,一手提着剑,在院子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跑。身后有许多人在追、在喊,像一群吵闹的猴子。

这个情景忽然让她想起在逍遥门那次,她也是一手扶着他,杀出一条血路把他救出去。

像是受到蛊惑,伊春纵身跳上围墙,冷风夹杂着雪片,把她的衣服吹得扬起,好像有一只手在后面轻轻拉扯她。

她回头笑道:“羊肾,别怕!我一定将你救出去!”

他的眼睛还是闭着,两片雪花落在上面,没有化开。伊春用手抹开,把他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看了一会儿。

碍事的风却偏偏要把他的额发吹下来,覆在脸上。她于是一遍一遍用手抹上去。

他露出额头才精神。

“我带你出去。”她紧紧抱住他,把脸贴在他冰冷的脸颊上,“马上就带你走!”

她在围墙上飞奔,下面一群伙计大叫大嚷,谁也上不去,能上去的人也都犹豫着等候殷三叔指令,不知是杀还是生擒。

最后被她跑到大门口,一脚踢飞两个看门的伙计,推门便要奔出。

殷三叔再也忍不得,急道:“杀了!”

身后刀光剑影一齐袭来,伊春完全凭借本能去抵挡,可是人太多了,那么多人,那么多武器,她却只有一只手。

身上有很多血,已经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杨慎的。

大约她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

大门突然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殷三叔惊呼一声:“少爷!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所有的攻击动作全部停下,晏门的人对着走进来的那个蓝衣公子跪下行礼。

晏于非慢慢走近,冠玉似的脸庞,上面同样没有表情。他看着浑身是血的伊春,她握剑那只手的拇指伤得很重,几乎能见到骨头,只怕是再也打不动了。

他低声道:“不是我吩咐的。”

像是解释,轻飘飘一句。

“你的伤很重,把人放下,我替你包扎。”

伊春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泥巴堆出来的死人。

她挥剑朝他砍过去,后面众人立即起身制住她,乒乒乓乓又打了起来。

殷三叔走过去,脸色极为难看,轻道:“少爷……属下犯了大错,自当领罚。只是这丫头再也留不得,还是杀了比较好!”

晏于非很久都没说话,最后似是叹息一声,背着双手转身,道:“……也好。斩春剑就另寻可靠之人来继承。”

话音刚落,却听后面花厅的门被打开,墨云卿怒气冲天的声音响起:“吵吵嚷嚷的做什么?!要杀人放火去别处!少来扰人清闲!”

伊春身体一抖,急急转头看向他,一万分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墨云卿似是也看到了她,猛然一愣,又见她怀里抱着杨慎的尸体,眼底瞬间流露出极悲哀的神情,只是转瞬即逝。

“哦,是你。”他淡淡说着,“看样子杨慎不听话被杀了,你还是听话点吧,省得再被杀,还要劳烦我们重找斩春继承人。”

伊春没有说话,她慢慢把周围看了一圈。墨云卿、殷三叔、晏于非、许多晏门的人和客栈伙计。二楼那间偏厅还坐着宁宁,减兰山庄还有一个师父。

曾经认识的,不认识的,她都一一看过来。

最后把剑捏紧,低声道:“来,再打。谁死谁输。”

她只记得昏天暗地的在打,不停挥剑,不停躲避,不停有鲜血飞溅。

最后院子里传来许多惊呼声,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伊春满身是血的醒过来,便见到一轮满月挂在天边,清辉万里,大得惊人,抬手就能摘下来。

很冷,彻骨的寒冷从身体每一个伤口裂缝钻进去,血液好像要被冻结。

她吐出一口气,白雾旋转着升上去,一下子便消散开。

小小一叶扁舟在玲珑碎冰的湖面缓缓晃,船身偶尔会和冰块碰撞,啪啪声在安静的夜里回荡。

伊春有那么点儿反应不过来,她应当只是做了一场怪梦,现在醒了。

她在,她好好的。杨慎在,他也好好的。

隐隐约约,听见拨弦声,跳脱悠闲,像漫不经心一阵风。

叮叮咚咚,三弦在唱歌,有个男人也和着拍子在唱:玉宇净无尘,宝月圆如镜。风生翠袖,花落闲庭。

伊春努力把脑袋往上抬,看见船头倚着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三弦在清唱。

他穿着银红褂子,脖子上围了一条毛茸茸的紫貂围巾,色如美玉。脚边还安置一尊小案,案上茶水正热,水汽氤氲,满湖馨芳。

她呆呆看了好久,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沙哑的声音:“……舒隽。”

舒隽放下三弦,低头望过来,那神情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只变成一句话:“你还留着一条命。”

她没有回答,身上伤口都被上过药,包扎整齐,应当是他的功劳。

要说谢谢,可是她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

舒隽于是丢了一个帕子去她脸上,声音很轻:“再睡一会儿吧。”

伊春乖乖地闭上眼睛,真的睡了。

她梦见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脑门子像是被挤得发疼。

最后所有东西都变成模糊背景,从泛着白光的深处绽放出一点一点的桃红,那是减兰山庄后山桃林,花开得正好,雨下得也妙,林中那个少年出现得更是恰到好处。

他发脾气:我的名字是杨慎啊杨慎!把别人的名字念成那样,好得意吗?

他偶尔害羞:师姐今天这样装扮……倒是好了许多。

他亦是热情如火:我什么也不会做。伊春,只要你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最后在花神庙一起求签,他求到的应当也是一张上上签吧?没错,是上上签,他亲口告诉她的。

但她的话却没能告诉他,以后也不能告诉了。

救她的那个人还在弹着三弦,漫不经心地唱着:玉宇净无尘,宝月圆如镜。风生翠袖,花落闲庭。

整个茫茫雪夜都被笼罩在一层白雾里,被他的歌声覆盖,静谧、悠闲、懒散。

伊春蒙着帕子,声音含糊:“舒隽,怎么是你救我。”

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停下三弦,歪着脑袋想了好久,最后淡道:“大概……因为我有点喜欢你吧。”

她的回答出乎意料快:“可我不喜欢你。”

舒隽走过去一把掀了帕子,神情似笑非笑,似恼非恼:“你拒绝得真直接。”

说着他索性坐在她身边,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拍两下,两眼望着远处皑皑白雪,说:“总会叫你喜欢上我的。”

可是伊春不想听这些,她挣扎着从船上坐起来,立即见到杨慎躺在船舱里。

他被人整理过了,肩上那个竖劈下去的裂口封得整齐利索,身上也换了干净的新衣,头发光滑柔顺,全部束在后面,露出额头。

他像是睡着了,推一把就要醒过来,恼怒地骂她扰人清梦。

伊春扑过去,紧紧抱住他,贴着他的脸颊,好像有许多话要和他说,只是说不出口。

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眼怔怔地望着远处漆黑湖面。

舒隽低声道:“我不是因为他走了,所以趁虚而入。”

伊春的声音很轻:“……嗯,我知道了。”

他又说:“找个好风水的地方,让他入土为安吧。”

她赫然转过头来,脸上有红有白伤痕血迹累累,就是没有一滴眼泪。

舒隽不由哑然。

“要埋了他?”她问得像个小孩子。

舒隽说:“这是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给他在地里找一个家。”

伊春点了点头,伏在杨慎身上渐渐睡着了。

舒隽曾想,她一定会惊天动地的大哭一场,甚至哭晕过去,然后咬牙切齿不顾伤势提剑嚷嚷着报仇。

可是她却什么也没做。

这里是苏州郊外的一个风光明媚的小丘陵,他租了一户民居给伊春养伤。杨慎就埋在风景最好的那一个小山头,推开窗便能见到干干净净的墓碑,小南瓜每天会用清水细细擦洗。冬天找不到花可以供,舒隽便用冰雕出几朵花来放在墓前。

伊春最常做的事,不过是推开窗静静凝望那个小小坟墓。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连向来以聪明伶俐著称的舒隽也摸不着头脑。小南瓜就喜欢危言耸听,好几次拉着他偷偷说:“主子要把葛姑娘看牢一些,这种症状像是失心疯,万一一个想不开,只怕是要提刀抹脖子的。”

于是伊春房里所有的利器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连修眉毛的小刀也不见踪影。

小南瓜又说:“当心她扯了被单上吊!”

于是屋梁一夜之间被拆了,挂帐子的漂亮大床换成了除了被褥什么也没有的小床。

小南瓜还说:“千万别让她咬舌头!”

舒隽终于忍无可忍,一拳把小南瓜头顶打出个包来,心里到底放不下,走到伊春屋子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门很快就开了,伊春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见到舒隽,她微微一笑,将手里一团洗干净却皱巴巴的衣服递给他。

“舒隽,小南瓜会缝补衣裳吗?能帮我把这件衣服缝好么?”

舒隽默然展开那条罗裙,正是当日救她的时候她穿在身上的。上面大小破洞有几十个,就算补好也肯定不能穿了。

他把衣服收好,点头道:“好,我让他帮你补。”

走到门口,忽然听她在后面诚心实意地说:“谢谢你,舒隽,真的谢谢你。”

他回头漫不经心笑道:“谢什么,我高兴而已。”

伊春指着窗外杨慎的墓,柔声道:“我也替羊肾谢谢你。”

舒隽看看她,还是心不在焉一笑:“那个,也是我高兴。”

伊春眨眨眼睛,消瘦的脸颊露出一丝笑靥来,又温柔又忧郁。

舒隽于是想:以前那个男人婆去了什么地方?这样笑起来,倒比以前漂亮许多了。

伊春离开的那天,没有打招呼,只在桌上留下自己的荷包,里面零零碎碎,大约有三两多银子。

舒隽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再看看手里那只旧荷包,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小南瓜说:“主子,她给你留钱,证明她不想白白受你恩惠。你完了,人死为大,这辈子你都注定被她甩。”

舒隽连爆栗的力气都没,神色怪异地捏着荷包,喃喃道:“三两银子就想买我舒隽的恩情?未免太便宜了……”

小南瓜赶紧顺水推舟:“就是啊!人活一口气,咱们可不能被她看扁!主子,把银子当面还给她吧?”

舒隽把荷包塞进怀里,背着双手走出门。

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露出斑驳黄黑的泥土来。

他轻轻的,像是对自己说话:“对,要见见她,不能让她这样走掉。欠了舒隽的东西,一定得还。”

三十三章

有了晏门的万两白银进驻,减兰山庄气势比以往大是不同,青瓦旧屋修葺一新,隔了很远便能见到琉璃瓦璀璨的光辉。

多了许多人,却都是晏门派来的。减兰山庄气势是出来了,但怎么看怎么像个悲哀的傀儡。

这里是伊春成长练武学做人的地方,教给她的最后一课,是无奈的屈服。

数着半旧的青石台阶,一节一节慢慢上去,便到了曾经开满茶花的一寸金台。

晏门的人一般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空荡荡的一寸金台,再也听不到弟子们练剑的呵呼声,如今台上只坐着一个身形萧索的男人。

伊春轻轻靠近,他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地开口:“伊春,你过来,到我面前来。”

她默默走到男人对面,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老了很多,才一年而已,眼角多了细碎的皱纹,头发也花白了大半。

他望着练武台边缘那些枯枝败叶,低声道:“江湖权益斗争是何等残酷,你终于明白了?减兰山庄也不过是江湖里一颗小棋子,做不了谁的天。天外有天,你永远也不知明天自己会被谁吞了。有时候,趋炎附势不是卑鄙下流,只是自保而已。”

伊春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师父,让羊肾去死也是自保?”

师父没有回答,或许他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人命在江湖斗争里,和捏死一只蚂蚁也没什么区别。倘若死的是任何无关紧要的人,谁都可以潇洒地说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死就死了吧。

可死的是杨慎,他亲自指导他练武,教导做人道理的弟子。

所以师父在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只能轻轻说:“死对他来说,也是解脱。活着被仇恨和空虚折磨,这样放下一切大约会轻松些。”

伊春盯着他:“你怎么能把这话说得如此轻松,随便就给他下个判断,羊肾的努力就被你一句话给撤销了。你怎么知道他被仇恨空虚折磨,你怎么知道他不想过快乐的日子?”

师父又一次无话可说。

伊春垂下头:“他比我先知道太师父锦囊的秘密,是师父事先告诉他的。你怕我知道了会不肯下手,所以先透露给他。师父,看我们自相残杀就是你要的结果?现在他已经死了,减兰山庄也被修得这么漂亮气派,你是不是满意了?你们父子俩从此就衣食无忧,等着晏门把减兰山庄发扬光大,我们俩可以随便丢一旁,只要做好看门狗就行?”

“住口!”师父浓眉倒竖,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可是双腿却不能着力,又跌坐回去。

伊春这时候才发现他两条小腿呈一个古怪的角度扭曲着,分明是被人用掌力硬生生震断,又拖延了医治,导致他成了个不能行走的废人。

见伊春死死盯着自己的小腿,师父脸色苍白,沉声道:“你小小年纪,又能懂得什么!”

她确实什么也不懂。

晏门来砸减兰山庄的门,用的不光是万两白银,师父的双腿就是最好的证据。

伊春咬了咬嘴唇,喉咙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堵着,很疼。

她低声说:“我明白师父的苦衷,我也知道世上的事没有什么简单对错。我只是不想和他们走一样的路罢了。”

对着他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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