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噬梦人-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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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我自己目前的公开看法等等,一切尽在他的规划与算计之内。……如果我猜得不错,王赫颐正是想设计一个由众人参与所完成的行为艺术作品;而这个作品就是‘Pinky跳跳跳三号’。”
  严格说来,Masha的说法仅属臆测,并无其他任何有力佐证。人类联邦政府警方则公开呼吁Masha若持有新事证,应尽快提供,将针对此案重启调查。然而于该文章刊出后之下期《Art Image艺术志》268期中,Masha再撰长文,针对“Pinky跳跳跳系列”做出评论。于此一名为“连续回路——论王赫颐《Pinky跳跳跳》系列作及其争议”的艺评文中,Masha论述,艺术创作的思维是自由的,而行为艺术与一般社会观感、社会习俗之间的冲突早在古典时代已然有之,常见于某些需要表演者裸露身体的行为艺术之上,并非始自今日。事实上,艺术家利用与社会价值观之冲突营造张力,甚至将社会反应纳为行为艺术整体之一部分,也并不新鲜。然而,“Pinky跳跳跳”系列之不同者在于,发展至今,由于牵涉重大刑案,遂引起轩然大波。“如若此类发展真为王赫颐预先设计,”Masha写道,“则事到如今,所有其他后续事件,包括艺评、社会舆论、刑事案件案情发展等也都无可避免地被视为艺术创作之一部分。举例而言,笔者之前所公开发表之阴谋论,或可被称为‘Pinky跳跳跳四号’。然而令人感到惊奇的是,由于此刑事案件追诉期限长达60年,因此几可论定此一艺术创作之呈现过程必然至少尚有60年期限;而此一长达60年之‘追诉期限’当然是为一现代性(Modernity)之产物。……王赫颐对‘Pinky跳跳跳’系列连作之精巧设计在于,借用一‘国家机器·现代性’之法律系统,将此一行为艺术构造为一长达60年之连续性回路;于此60年期间,所有与此事件相关之行为——无论其对于‘Pinky跳跳跳’系列之态度是正面抑或负面——均成为其行为艺术之一部分。换句话说,‘对行为艺术的反应行为,反馈至行为艺术自身’。以此一角度而言,破案必将遥遥无期,凶手也必将逍遥法外;因为唯有无法破案,才能保证‘Pinky跳跳跳’系列连作之持续创造。……这是王赫颐与现代性的巧妙挂勾,同时也是对现代性的反讽……”
  “此为就艺术角度而言。”Masha继续写道,“……然而,若以刑案观点而言,笔者却必须指出,正是此一连续回路之特质,提供了警方破案的契机。因为在当初凌虐录像之新闻热度过后,60年之间,唯有持续发生的相关事件才能维持‘Pinky跳跳跳’系列连作的表现力度。而最希望维持其表现力度者,当然可能就是艺术创作者王赫颐本人,也可能就是凶手,或与凶手有关——当然,可能也包括我在内……”此言既出,舆论大哗;于舆论压力下,人类联邦政府相关单位亦立即传讯Masha到案,希望能对案情有所帮助。然而此时又有人怀疑Masha此举或有其他目的。日本著名推理小说家村上弘宪即于《朝日新闻》撰文指出,Masha将此一逻辑说破的结果,虽然对此一事件之继续延烧颇有短期效益;然而就长期而言,此举将产生吓阻作用,致使意图“参与创作”的其余共同作者因害怕涉入刑案而心生畏惧。“……这当然对‘Pinky跳跳跳’系列连作的艺术表现力有所伤害。究竟Masha图谋为何?是仅仅做出评论,不作他想?是期待系列连作之表现力度持续延烧?抑或是希望利用此一吓阻作用,坚壁清野,排除其余‘闲杂人等’,将‘Pinky跳跳跳’系列连作之创作权收归于己身(或僭夺其创作权)?甚至,Masha本人是否与王赫颐团队有所关联?他是否独立运作,或为王团队一员,或为王所利用?诸多可能,令人费解……”
  正于舆论喧腾不已时,出乎意料的是,艺评家Masha亦突然失踪。两天后,其尸首于法国卢瓦尔河一支流河床上被发现。法医相验结果,分析为生前落水;然而究竟是自杀或他杀则无法判定。一周后,2103年1月27日,法国《世界报》收到一署名“Kitty Kids”之密封函件。该函件显然以一般个人计算机打印,以英文简短表示,艺评家Masha勇气可嘉,几经考虑,“我们决定帮助他献身于艺术,成为一真正之艺术家。”而此一函件经过警方化验,又采得半枚指纹;但经与先前寄至台北自由电视台之Kitty Kids短签所采得半枚指纹进行比对之后,并不相符。
  然而或由于涉入“Pinky跳跳跳”系列创作(以艺评家Masha观点视之)之艺术家,包括王赫颐本人(疑似遭到凌虐)与Masha(确定死亡)等,均后果凄惨;于Masha尸体被发现后,自此遂再无后继者敢于参与“Pinky跳跳跳”系列创作。而艺评家们尽管仍持续有所评论,或由于惧怕,均止于点到为止,并无任何突破性新观点之创见。久而久之,于悬案未破之状态下,事件遂逐渐平息,再无后续发展。“一个可能的看法是,这样的沉默或许就算是Masha所谓‘现代性连续回路’之终结?然而我不认为如此。”于《继承与离弃:新艺术100年》中,史学家林映谦如此论述,“‘没有后续事件’同样属于创作的一部分。在此,我的评论也是创作的一部分。这是我的结论。”
  史称“Pinky跳跳跳凌虐事件”。


第37章 
  2219年12月1日。凌晨2时41分。印度德里。
  一时之间K竟不知如何反应。但Devi显然并不在意。她只是淡淡瞥了K与Eurydice一眼,很快便继续说了下去:“这是梵天。”她的视线指向那奇异的神祇,“婆罗门教主神之一。有一种说法是,婆罗门教中,类似梵天、毗湿奴或湿婆这几位主神,其实都只是所谓的‘梵’在诸多相异时地的不同化身而已。
  “如两位所见,我在这里经营的事业,就叫作‘梵’。”Devi女士清了清喉咙,“于婆罗门教核心教义中,‘梵’代表的就是‘一切’。这点,从最原始的《梨俱吠陀》,到后来的《梵书》《奥义书》等种种经典,都能找到思辨痕迹。梵就是宇宙、就是本质;梵能幻化为万物,表现为一切事物、一切形体。然而,亦因梵即一切,它便不可能仅是某些特定事物。它难以言说、无法触及,所能言说、触及者,都只是‘梵’在某特定时地的特殊体现而已。
  “所以现在,两位或许可以猜到,为何我会把这里命名为‘梵’了。”Devi女士淡然一笑,举起杯盏喝了一口,“当然,你们这张全像画片是经过特殊设计的。”Devi女士看向K,“这几乎是M的习惯了。M的个人注记。她的手泽。”
  “M怎么了?”K问,“她现在人在何处?”
  “是,我会告诉你。”Devi女士微笑,“……准确地说,我会告诉你怎么去找她。但我也只能告诉你找到她的方法;至于她的确切行踪,如我所说,我也很难确认。事实上,寻找M的方法,也的确与这两张全像画片有关。
  “所以我必须向你说明,关于画片上的这位主角——‘梵天’这位神祇。”Devi女士继续说明,“婆罗门教中,梵天是创世者。或说,‘梵天’是‘梵’用以创世的某一人格化特殊体现。前面提过,‘梵’即是一切源头、一切本质;而为了创造世界,‘梵’将自己化为梵天,担负起将世界由虚空中幻化而生的创世任务。无中生有。换言之,‘梵天’这位神祇,是‘梵’的某一性格——或许正是创造性格——变化而成的人格化神祇。
  “神话中,梵天与妻子萨拉斯沃蒂有这样的故事:男神梵天感觉寂寞,想要一个女伴,便以一己肉身为媒介,自其中‘创生’了萨拉斯沃蒂。是以萨拉斯沃蒂既是他的女儿,亦是他的妻子。梵天疯狂爱上了这位自己的创造物;他无法忍受片刻分离,想要随时随地都能看到她。于是当萨拉斯沃蒂往右走,梵天便在右侧生出一个头;她往左走,梵天便在左侧生出一个头。如此重复,四面生出四首;而四张脸面上之双眼,皆一无例外地凝视着萨拉斯沃蒂。
  “但萨拉斯沃蒂太害羞,无法承受梵天过于热切的眼神,逃无可逃之余,最后只能向上飞升。没想到梵天竟然又往上生出了第五首。而那第五双眼,第五双洞黑的瞳眸,依旧痴迷地注视着她。
  “婆罗门教神话中,为了惩罚梵天与自己的女儿乱伦,这向上注视的第五首被力量更为强大的湿婆神所砍下。这是湿婆给梵天动用私刑了。因此梵天的最终形象,并不是五个头,而是向各方凝视的四张面孔。
  “古典时代末期,在印度,对多数婆罗门教信徒而言,梵天的力量不如湿婆。事实上,比起湿婆,对梵天的崇敬也少得多。梵天的神力代表最初之创生,而性格暴躁、力量强大,常与其他神祇争执冲突的湿婆却是毁坏与再生之神。此处,‘毁坏’与‘再生’是一体两面;说的其实是同一件事。
  “当然现在,在已无信徒的这个时代,无论是湿婆、梵天抑或是毗湿奴等主神在婆罗门教中的地位消长,已全无意义。多数人完全不关心这些。这些细节,也只有对我这种人来说才算数了。”Devi抬眼望向K与Eurydice,“K、Eurydice,我无法推测你们是从哪里得到这张全像画片的。但总之那是M的手笔。在这套全像画片组合中,梵天是拥有他的第五个头的。这同样令人费解……”
  Devi稍停。然而此刻,在这房里,地底特有的阴凉中,K突然领悟,那自他踏入此一办公空间中所感受到的怪异感究竟是什么。
  那是种寄物柜般的印象。如同他与M之间用以传递情报数据的车站寄物柜。隐蔽于空间一角,纯属于物,介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封闭界域。仿佛Devi、Eurydice与他自己,此刻都像是某种尺寸缩水的小人儿,某种数字化资料,在那因被整个世界所忽略遗弃而反白的蜂巢状寄物柜中交谈……
  “相信你也清楚,”Devi进一步解释,“类似全像画片这种艺术形式,理论上不可能有类似这样的成套作品……”
  “是。我从没看过这样的全像作品。”
  Devi女士点头。“这是M的算计。你知道,正常全像画片的原理,是以程序运算去模拟那摄影者不可见的部分。如果摄影者只能攫取物体之正面,那么全像摄影技术会以一算法推演出物体不可见的侧面,而后自动呈显。然而,在这作品中,”Devi指向桌面上直立的梵天,“K,当你的画片与我的画片彼此合和之后,却生出了第五个头。这显然是原本的程序演算难以办到的。”
  “我了解。”
  “首先,正常状况下,全像画片不应有所谓‘合和’。每张全像画片的程序都是独立运算的。当两张全像画片彼此趋近,至多是两帧光学实像同时现身。理论上,实像与实像间仅同时并存,不至于发生任何交互作用。”
  “确实。”K回应,“而且,那第五首的出现更令人费解。”
  “是……或者,可以这么说:那是另一套专为梵天第五首所设计的全像算法。”Devi说,“不精确地说,原本在两张全像画片彼此分离时,那特别的算法并不存在。M想必是为这两张全像画片设计了一个特别机制,另一个殊异的运算器。当两张画片彼此接触,这运算器便会被启动。这就造成了第五首的出现——
  “所以,K,Eurydice。”Devi女士微笑,自沙发座中起身,“两位请跟我来……”
  她引导他们来到办公桌后,按开右侧抽屉,自其中取出一张约略明信片大小的纸张递给K。
  “这是地图。”Devi说。
  一张平面城市地图。蓝绿底色上标示着街道、绿地、河流、湖泊与观光地的图像与标志。两个红点隐匿其间。
  “V镇东北角。”Devi说,“事实上,这不是普通地图,这是一张全像地图。”
  “这是全像画片?”K疑惑,“是吗?这看来一切都是平面的,完全不像全像啊?”
  “是,因为它同样经过特殊设计。”Devi解释,“看见那两个红点了吗?那就是此刻M的所在位置。”
  “两个?”K问,“到底是哪一个位置?是说两个都有可能?”
  “这也是我的疑问。”Devi女士点头,“很抱歉,我知道的也并不够多;事实上,K,我也未曾见过M本人。在这点上,我与你倒是一样……”Devi女士歉然一笑,“我所知有限。但就我了解,M的风格向来如此。”
  “什么意思?”K大惑不解,“您说,您也不曾见过M本人?”
  “没错,Zodiac先生,或K先生,”Devi说,“我不曾见过M本人。她行事非常谨慎……我想她自有道理。”Devi似乎有些迟疑,“关于此事,我的建议是,一切以‘获取信息’为主;至于其他,包括M的身份,若难以获知,那么也无须强求——”
  K皱眉。“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两个红点,而非一个——这完全就是M的风格无误。”Devi说,“这张全像地图并非普通全像。据我了解,它的全像是时间上的全像。”
  “时间上的全像?”K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一般我们说全像,指的是空间上的全像,是借由算法去计算出在光学上无法猎取的角度。我与你所各自持有的、合和前的两张梵天像即是如此。那是一般正常的全像。而时间上的全像,则是借由算法呈显‘此刻’无法呈显的事件。
  “举例,”Devi女士解释,“我刚提过,梵即一切、梵即万有、梵即万事万物。所有特定事物皆为梵的个别体现;即使是作为梵之人格化表现的梵天,亦仅是梵之一端。而这些,其实都与这组全像画片的算法有关。之前当M告诉我,联络暗号正是两张彼此合和的梵天全像时,她同时向我说明了制作原理。
  “根据M的说法,两张全像未合和前,画片显像所仰赖的运算程序,是‘空间全像’运算。而一旦两张画片彼此合和,那将梵天痴迷恍惚的第五首自虚空中召唤而来的新算法,即是‘时间全像’……”
  “什么意思?”
  “我们先前提过,理论上,当两张全像彼此合和,不应有原先不存在的事物产生。然而在这套特别的全像设计上,M的设定却是,当全像彼此合和,新的算法诞生,则空间全像将被更改为时间全像——亦即,它可能同时呈现一事物于不同时间刻度中的状态。”
  K皱眉。“这和M的两个所在地有何关系?”
  “所以我才说,看这把戏,就知道那正是M的风格。让我换个方式解释——Zodiac先生,或K,”Devi突然提问,“回到艺术上,如果,作为一位……艺术经纪人,”她微笑,“或说,作为一位艺术爱好者;我有些好奇:您会如何解读这两张梵天画片?您会认为它有着什么样的隐喻?它主题为何?”
  “我想,如果是我——”Devi女士继续,“我可能会认为,创作者Ahima所认同的,是在梵天的第五张脸上所呈现的那种激情与痴迷。我可能如此陈述:当艺术家试图重现那原本已遭湿婆摧毁的第五首,甚至刻意着重于其恍惚迷离,则极可能是为了强调人类情感所代表的,某种永恒的、超越的、令人动容的力量——
  “换言之,若仅依赖直觉,我或许会认为:这是一位专注于‘情感’的艺术家。她利用对传统婆罗门文化的转化,甚至反叛,试图呈现自己的立场。
  “然而仔细寻思,并非必然如此。”Devi女士稍停半晌,“……这组全像画片,题名为‘梵’。如我先前解释,梵天是梵的人格化身。然而梵即是一切。是以,令梵天呈现这般关乎‘爱之痴迷’的形象,其实非常怪异。‘梵’既被视为宇宙本质、一切万有;那么它理应包罗万象。它应当统御着一个多元多彩、五光十色的世界——于彼处,爱与漠然,恋慕与仇恨,分离或聚首,成、住、坏、空,甚至色、声、香、味、触、法,一切诸相,必纷呈并至,却又变动不居。一如挡风玻璃上流动的雨幕……
  “而若是在‘梵’的人格化身上,缤纷万物却忽然被缩减为某种单一的、极端的情绪倾向,那是很难说得通的。这简直是‘我执’啊。就此而言,梵天与萨拉斯沃蒂——他的妻子、女儿,他欲望的对象——那整个故事:神话中的乱伦、热切的凝视,甚至作为惩戒而被湿婆所砍掉的第五首,都令人费解。那或许是‘梵’于某特定时刻的特定体现,但似乎不该是梵天的主要形象……”
  K稍作思索。“……那么,女士,您认为这对梵天全像的意涵是什么?”K问,“您认为梵天该呈现为何种形象?或者‘梵’该呈现为何种形象?换言之,既然梵即一切,我可否如此质疑:一本身即是‘万有’之物,如何可能存有一准确形象?且这又与M的戏法、M此刻的居所有何关系?”
  “关于我的个人意见,我想您看见我经营的这些业务,您就会明白了。”Devi站起身,双手交握,“依我看来,最接近‘梵’之形象,或说,如若必须选择某物作为梵之具象;那么我会说,那就是‘梦境’。”Devi稍停,“梦即一切。梦即万有。这是我之所以把我的店命名为‘梵’的原因。”
  “但话说回来,那也只是我个人看法。我个人看法并不重要。重点是,”Devi女士强调,“M曾亲自告诉我这套全像程序的设计原理——”
  “您不是说您未曾与M见过面吗?”K眼神灼亮,“她如何‘亲自’告诉您?”
  “噢,是,我表达得不准确。”Devi对K的质疑似乎毫不在意,“应当是说,M曾以某种方式告知我那些情报;而那样的方式,足以令我确信为实质来自他本人。
  “M说,在两张全像合和过程中,空间全像算法被时间全像取代,”Devi继续说明,“而所谓‘时间全像算法’即是,捕捉那些‘非当下时刻’的事物状态。前一秒或后一秒、前一小时或后一小时的状态。你看。”
  Devi分开两张全像画片(光影碎散,四首四面与第五首倏乎消失),暂停,将之并置,重新背对背叠合。
  奇异的是,四首四面与第五首并未全数出现——此次仅有三首三面现身。
  “怎么可能?”
  “这就是‘时间全像’。”Devi说,“它的算法测度的是除了当下时刻外,所有其他可能时刻中的所有状态。是以,每次叠合,时间全像算法一经启动,都可能计算出相异结果——更重要的是,可能是原先不存在于‘分开的两张全像画片上’的结果。”
  “啊,是这样吗?”K点头,“问题是,这与M所在的位置有什么关系呢?”
  “这牵涉到M一贯的做法。她的惯性。”Devi女士说。无方向性的光线冷敷着她的脸。寄物柜般,炽烈的,无任何阴影的白,“当然,我不敢说自己完全清楚M的习惯。我只提供个人意见:就我所知,她是个倾向于‘全景’的人——”
  “全景?”
  “以M自己的比喻来说——这是个量子力学的比喻——她倾向于量子塌陷之前的状态……而回归到梵天全像的隐喻上:她当然承认‘梵’的某种面向,但她更倾向于‘梵’的全景。梵即一切。梵即万有。她倾向于那个‘万有’。”
  “所以——”Eurydice突然说话了,“不只一个位置?”
  “对。”Devi对Eurydice微微一笑,“在时间全像上,不只一个位置。不同时刻里,M原本便可能存在于不同位置。所以M才会在全像地图上那样标示。
  “另外,就我们所持有的这组梵天而言,我以为,M的意思其实是,她倾向于全景,因此若是没有其他原因,那么为了维持全景,她倾向于不观测、倾向于不作为。但理论上,所有文明造物——语言,象征体系,此刻文明人类之存在——确实都是某种‘塌陷’——那必然远离时间全像。这是文明不可免的结果。是以,若是原先的不确定态必须被塌陷成单一确定态,那么我的理解是:她宁可选择一个令人信服的、令人动容的理由。
  “容我僭越地去解读它:在最终,当‘万有’不再存在,在众多可能性间,M所选择的,是伦理与神性的崩解,是爱的疯狂、爱的痴迷、爱的盲目、爱的难以承受。但那并不意味她无条件承认情感的优位性。如若有所选择,我想她终究会选择舍弃情感,回到‘全景’之中,回到‘万有’之中,回到梦境之中,回到众多事物的混沌之中。”Devi女士稍停,“当然,这是我的解释。事实或许未必如此复杂——M之所以如此标示,或许也有她的理由。比如说,纯粹为了安全……”
  “制造一个……阻碍?”
  “当然。之前说过,我并未与M见过面。我的猜测是,有很高概率,她根本不想与任何人见面。如果你愿意考虑我的建议——”Devi女士凝视着K与Eurydice,“如我所说,你尽可千方百计从M那里‘获取信息’,试图掌握事件全景……但不要强求与她见面;甚至,不要与除了K之外的‘生解’其余成员联络……”
  “为什么?”K抬眼望向Devi。很奇怪地,此刻Devi的瞳孔,及其周围之蓝色虹膜,一时间竟变得空洞而纯真。仿佛瞳眸中关于“眼神”与意识之所有质素均被抽去,干涸,化为死物,仅余下“眼睛”此一器官空壳一般。
  “原因我不方便说。我只能说,那可能对你比较好。”Devi歉然一笑。那空洞的纯真感消失了,“……事实上,我所窥知的也只是事件的局部。事实上,除了给你一张全像地图,以及某些必要信息之外,我并没有收到更进一步的指令允许我告诉你更多。事实上,我刚刚告诉你很可能已经太多了。”Devi有些突兀地站起身来,“好了,就这样吧?”
  “呃,Devi女士——”K说,“既然如此,我想另外向您请教一些关于您所建造的,此处的‘梵’的问题……”
  “噢,是吗?”Devi女士回身坐下,“请说吧。”
  “是这位先生告诉我的。”K看向穿着库儿塔长衫的印度男子Arvind。直至现在,在如此漫长的谈话时间里,他始终恭谨旁立于侧。K忽然发现,这留着两撇胡子,脸色黧黑的Arvind,竟有些神似画片中的梵天。
  “这位先生曾说,这里所使用的梦境技术,是药物。”K说,“若是我没有误会,说是‘药物’,意即,并非类神经生物包裹。但我不明白,若不使用类神经生物,光是依赖药物化学作用与人类的正常生理机制,如何可能做到随心所欲控制梦境内容的地步?”
  “啊,这问题反倒容易。”Devi几乎笑出声,“我可以直率回答:这当然是商业机密。很抱歉无法让你了解细节。”她神情促狭,“真的很抱歉。你还有其他的问题吗?”
  “您的意思是,此处‘梵’使用的,那些制造梦境的药物,确实与类神经生物无关,而仅仅只是一古典时代传统意义上的药物,一些化学成分?”
  “这个——呃,还是很抱歉。我无法回答。”Devi看了Arvind一眼,“我只能说到这里……还有其他问题吗?”
  “嗯,关于M的身份,您能否再多说一些?”Eurydice突然提问,“或许……任何数据都可以。譬如说,至少,她的职称?真实年岁?她的身世?人种?”
  出乎意料,这回Devi答得干脆,“M大约就是我这般年纪。详细数字我不知道。至于其他部分,坦白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了。”
  “连人种也不清楚吗?”
  “不清楚。”Devi意味深长地看了Eurydice一眼,“M从来没对我提起过。我无法判断。”
  K突然问:“这次……不,这样说吧,您曾预期我的到来吗?”
  Devi并未立即回答。K看见她的眼眸忽然蒙上了水雾。河面般静默而苍白。
  “K……虽然在主观上我愿意,但客观上,我很难回答这问题。”Devi语速悠缓,“我并不真正明白我是否‘预期’你的到来。但,我想我可以这么说……”意外地,艰难而迟疑,她似乎正陷落于某种遥远的困顿里,“对于过去的我而言,我等待这一刻,已许多年了。那么多年,那些岁月,如此漫长的时间,久到我已忘记我是否还在等待。但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关于这些事;包括我是否曾‘预期’你的到来,或是我现在的想法……这些事,在此刻,都已经不重要了。我想——”Devi女士疲惫一笑,“好吧,请允许我先别谈这些了,好吗?
  “但关于你们来找我的这件事,”Devi女士转移话题,“我想那对于你们,是比对我来说重要多了……坦白说,根据我获知的信息,我想现在,无论在任何地方,你们都不宜久留……”
  K当然明白Devi女士所指的“信息”是什么。
  “所以,也是你们该离开的时候了。”Devi女士整整衣领,再次站起身来,“你们进来的地方是一般通道。现在我带两位去走另一条通道吧。”


第38章 
  2219年12月1日。凌晨5时17分。印度德里。
  一行四人走出了那回荡着巴赫赋格曲的寄物柜空间,重新置身于微光廊道中。
  在Devi引领下,他们往回走了一小段路,选择另一处歧岔,又再步行了约七八分钟左右。由于其中缺乏任何地景,单凭感官,难以准确判断距离。像是进入了某种地底巨兽的重复体节内;所有知觉,全陷落在一连续无止境且不断自我复制的黯黑中。
  (所以这蜿蜒之巨兽,其实是某环节动物之畸变种?所以,如果以光为刃,将此处无尽重复的黑暗从中切断,那么那两半暂止的黑暗,便会窸窸窣窣各自长出被切除的另一半?而后再切、再长,再切、再长? )
  他们进入一处机房。机房打了盏昏黄小灯,亮度较方才一片黯黑的长甬道明亮。爬墙虎般的金属管线层叠绵延其中。怪异的是,于众多管线汇集处,占满这小室一半空间的,却并不是一座冒着烟的锅炉、一个配电箱,或一个发出轰隆运转噪声的巨型马达一类的冰冷机具。
  出乎意料,那是,一颗心脏。
  一颗巨大的、柔软的、半透明的心脏。
  巨兽之心。没有血液。没有腥甜。不似人类心脏那上圆下尖,主动脉肺动脉二心房二心室之标准形制。没有湿黏组织液,没有牵牵绊绊的血管或结缔组织。但那确像是某活体生物之心脏。球形,雾色半透明,表面深深浅浅绛红与暗绿之斑块。那上半球正规律脉动涨缩着,如一只深海荧光水母。
  甚且未有声响。没有“扑通扑通”的瓣膜搧击。它仅仅静默持续鼓动,借由众多向外延伸的动静脉管腔,将内里不可见的血液(若真有所谓“血液”)输送至这机房内层叠四处的金属管线中。听觉上唯一可辨识者,是血液之激流、旋涡或泡沫的极细微声响……
  K心中暗自惊奇;正待发问,却遭Devi手势制止。一旁的Arvind恭谨向K低声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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