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噬梦人-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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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过一次。就是在他们说服我来担当这项任务的时候。”
  “请告诉我会面的精确时间与地点。”
  “我可以告诉你准确的时间,但我得去查才知道。”Eurydice抬起头,光亮在她黑暗的瞳眸中一闪而逝,“……就在我受训前半年左右。”
  “好。会面的地点是?”
  “就在D城。城里的某家咖啡馆。”
  “确实位置?”
  “R19站。磁浮轻轨的红线R19站。车站共构的商场里有间咖啡馆……”
  K站起身。他想起过去数次R19站置物柜的传递任务。廊道上,烟雾幻彩缭绕的咖啡馆。他也突然想起过去Eurydice说过的另一件事:年幼时,在她个头儿还小得能爬进家中衣帽间的大衣柜里时,她曾把衣橱角落建置为自己的秘密基地。有时她知道母亲就要来叫她吃饭了,她会恶作剧地躲进去。然而有一次她躲进去后却睡着了。醒来后打开柜门,家中空无一人。父亲和母亲都消失了。她到处找,绕遍了家中每个房间、每个角落,一个人影也没有。她大哭起来,就这么坐在地板上哭了好久好久……
  (后来呢?你爸妈回来了吗? )
  (没有。我不记得他们回来过。但后来衣柜门自己打开了;从我的秘密基地里,走出了一群拳头大小的小人儿。小人儿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他们似乎很兴奋,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吱吱喳喳地说话。我本来想问他们,我的爸妈到哪里去了?但我很快发现他们根本看不见我……)
  (小人儿后来到哪里去了? )
  (他们向我走来,穿过我的身体,然后就不见了……)
  “为什么找上你?”K问,“在此之前,你与生解早有联络?”
  “我刚说了,在此之前,我与生解没有任何关联。”Eurydice稍停,“……我明白你的困惑。怎么会找我?为什么会是我?我想对于生解来说,找上我或许是必然的。但——”Eurydice深吸一口气,“很明显,一切都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因为,我母亲Cassandra早年就是生解的人。”
  “是吗?你如何得知这点?”
  “当然我本来不知道。”Eurydice回答,“我从前跟你说过,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与M联络时,她告诉我一些母亲的事。之后我向我父亲求证,他证实了其中某些说法……”
  “什么说法?”
  “M说得也不很详细。”Eurydice表示,“她说,她与我的母亲早在少女时代便已是旧识;两人同时加入生解后,又成为来往密切的同事。她告诉我,母亲生前其实一直是生解的情报员;而她之所以死于一场原因不明的旅馆大火,也确实牵涉到她们的情报工作……
  “若是M的说法为真,一个合理推论是:我的母亲当然是被‘生解’的敌人,也就是第七封印所杀害的。是第七封印的干员制造了那场旅馆大火。”Eurydice继续解释,“……但根据M的说法,我母亲Cassandra的确切死因,其实依旧是个无解的谜。这也是之所以到现在,在她必须向我揭露母亲的真实身份的此刻,关于我母亲的死,她依旧无法给我一个明确真相的原因。M说,那是个复杂的过程,许多细节她也弄不明白,各种推论都缺乏任何直接或间接证据。M告诉我:‘照理说,到了现在,是我有求于你;在容许范围内,我不应有所隐瞒。但关于Cassandra的死,请原谅我所知有限——’
  “根据M的说法,我母亲生前是‘生解’中相当重要的角色。除了才能之外,我想这与她的理念有关。她是个有着坚定信念的人。M说,从少女时代开始,我母亲始终坚信生化人与人类之间不应存在差别待遇。但重点是,组织中,多数内部人员认为,除了透明水蛭基因所导致的血色素差异之外,生化人与人类之间绝对不存在其他任何生物上或基因上的不同。然而尽管对人类政府的歧视政策深恶痛绝,我母亲却不尽然同意这群同事的观点。她的看法比较暧昧。她认为客观来说,其实很难就此论断生化人与人类两者之间的异同……
  “M告诉我,我母亲始终认为,在这议题上,草率的‘是’或‘不是’的看法,都十分危险。那应是一种流体般的未定形状态。她认为,无论是类似‘差异是否存在’,或‘具体差异究竟为何’之类的问题,都该看证据才能下判断……根本上应当从生化人的产制过程中去寻找答案。而唯有当生化人对自身之本质更加了解,才有可能精准拟定对于生化人族类最为有利的策略——
  “换言之,我母亲认为,在此一关键问题尚未获得厘清之前,在生解和人类联邦政府的对峙上,无论采取何种战略、何种行动,本质上都是可疑的。当然,她的意思并不是要等待关键问题彻底厘清之后才能有所动作——事实上情报工作的环境也不允许如此;而是必须把此一问题作为一重要事项来看待,投入资源进行处理。
  “然而麻烦的是,人类联邦政府官方严格控制了绝大多数生化人产制的关键技术,且均以极机密规格处理。对于生化人产制,生解本身其实极其无知……
  “而这又牵涉生解的过去。”Eurydice垂下眼。深夜的寂静如雾气般弥漫于狭小空间中,仿佛一切声响皆已死亡,“M告诉我,生解现在是衰落了……尽管组织依旧存在,然而情报活动已大幅缩减,甚至可说是相当沉寂了。M说,在她们开始为生解工作时,生解的常设组织规模就已经很小,人数也相当少了。‘其实只是个游击战的格局,’M向我强调,‘就我记忆所及,也很少获得真正对第七封印具实质破坏力的情报。虽然组织中的生化人们还足以发展出某些自体演化或逃避筛检的方法,但主要是为了自保……坦白说,多数时刻,光是研究如何逃躲第七封印的猎杀便已令生化人们殚精竭虑;除了少数个案外,已没有多余能力针对人类联邦政府进行主动或攻击性的情报活动了。然而不知为何,截至目前,第七封印却依旧非常在意生解,耗费了不成比例的资源意图将我们赶尽杀绝……’
  “但更可疑的是,M告诉我,根据极少数他们意外发现的文献,生解从前的组织规模并不是这样的。数十年前,生解曾经是个对人类联邦政府极具威胁性的大型叛乱组织。但不知为何,似乎是在一夕之间,仿佛古典时代消逝的印加文明一般,生解就莫名其妙地缩小了,崩解了,衰亡了——
  “而关于那段时期生解所遭遇的,原因不明的巨变,除了极少数语焉不详、不甚可靠的文献外,无论是在生解内部,或外部的人类世界,却几乎找不到任何电磁记录,也找不到任何其他文献。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没有任何人有所耳闻……M说,我母亲Cassandra认为,这也极可能与生化人产制过程有关;或至少是和那些生解所不了解的事有关。而那正是情报工作的关键。事实上,就是因为这样——”
  Eurydice突然休止,抬头望向K。她手臂垂落,身躯依旧瘫软,像个结构已然坏毁的、缺乏内在支撑的人偶。微光下,她的眉眼陷落于黑夜海洋般的暗影中,仿佛灵魂正隐蔽于层层海水下。
  “就是这样,”Eurydice声音颤抖,“才有了你。K。你就是生解内部某个特定项目的实验对象……”
  K没有回应。他右手轻轻抚摩着左手指节,暗红色胎记静静睡在他眼角;而他眼中水光闪烁,幻影似有若无。“……是吗?”似乎只是一瞬间的沉默,K问,“什么样的项目?实验内容是什么?”
  “详细内容我不清楚。”Eurydice说,“我甚至连项目名称或代号都不知道。M很直率地告诉我,关于这件事,她所知道的部分,完全不被允许向我透露……”
  “你的意思是,”K打断Eurydice,“你不清楚实验内容;然而你却接受生解委任,亲身涉险来执行对此一实验对象,也就是我的监视?”K笑起来,“还真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不,不是这样!”Eurydice声音沙哑,如玻璃与沙砾之擦刮,“M向我解释过。她说,这实验项目,最初主要的擘画者之一就是我的母亲Cassandra。她说,为了我的安全,为了组织的安全以及她自己的安全,我知道得愈少愈好。但她也强调,虽然无法透露原初实验构想,但后续部分,由于需要我的协助,当然是必须说明的……
  “‘项目的后续记录,主要任务是观察实验对象的思想与情感样态。’M嘱咐我,‘尤其是后者。尤其是,如果实验对象的情感样态发生了明显变化的话。大幅度的改变固然重要,但细微变化也并非全无价值。总之,如果可以的话,你必须贴身记录实验品——亦即是K——的心情与想法。你必须观察K遭遇任何事件时的任何反应。他的言语、他的举止。借由观察,你所获取的数据,就是这项项目最重要的目的……’
  “最初听到这些说法,一时之间当然无法接受。”Eurydice继续说,“我的直觉反应是问M为什么会选上我。M回答说,除了因为我是Cassandra的女儿之外,另一个决定性的因素其实是,因为我是个人类……
  “M强调,生解已大不如前,此刻,生解内部多数情报员都是生化人;甚至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也并非专业情报工作者。由于力量单薄,生解只能减少常设组织,并在情况允许时起用业余情报人员——而且必须以生化人为主;现在,几乎是完全没有人类情报员可以用了。
  “M告诉我,长期以来,生解中的人类情报员原本便是极少数;多数情报员依旧是生化人。这理所当然;毕竟生解原本就是个为生化人争取人权、对抗不平等压迫的组织。然而,偏偏在这个专案上,她不相信生化人的能力。‘……想想,必须长期观察并记录实验品在情感上的细微变化,’M说,‘那需要多么精密的观察力、多么细致的感受力!我认为,完全不可能期待一个缺乏童年经验的生化人胜任这样的任务——’总之,M说,在此一项目上,寻找一个人类情报员是必要的。因此她想到了我。‘至少我可以确定,’M笑着说,‘因为你的身份,就算你拒绝了我的提议,你也不至于把这些事泄露出去……’”
  “等等——”K突然打断Eurydice,“你应该思考过M是借由什么管道找到你的吧?”
  “当然。”Eurydice点头。
  “所以你的看法是?”
  Eurydice显然是迟疑了。“……我想你也猜得出来,唯一的可能就是我的父亲。”
  “你父亲证实过这件事吗?”
  “没有。”
  K稍作思索。“好吧,请继续。”
  “M告诉我,”Eurydice说,“她的预期是,实验对象——也就是你;极可能拥有与其他生化人相异的情感模式;但在观察记录出现之前,完全无法做进一步预测。M说,就某种程度而言,这其实是个超越生解目前能力的项目。她有她的预期,但说穿了还真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我反问M,难道她的意思是,如果观察结果是‘全无异样’,她也不会感到意外?M回答说,的确,并非不可能。而且,实际上,就算是实验品的情感样态确实异于其他生化人,他依旧有可能终其一生不表现此一倾向。毕竟人心是私密的,‘情感’原本便是十分隐晦的事;若无对外表现,一个人的心事,几乎完全不足为外人道。‘甚至,’M说,‘我同样不排除一种可能——连实验对象自己也不知道;连他自己,对可能实存的差异也毫无知觉……’
  “‘你可以体会我之所以不信任生化人情报员的原因了。’M告诉我,‘观察情感,记录其细微异同;这任务难度太高,可能超乎想象。或许也有极高几率必须付出额外代价。我想我必须诚实告诉你,在我的计划中,为了提高实验准确度,负责进行观察与报告的情报人员甚至可能必须执行某些特定事项。比如说以下两件事……’
  “‘第一,你可以保持距离、从旁观察;’M说,‘这是你的自由。但你也可以选择另一种作法:主动制造事件、扰动K的心绪。你可以设法使自己确切牵连进与K有关的情感事件中。我们无法排除最终一无所获的可能;但若是你主动介入,我相信你会更贴近,看到的也会更多……’
  “‘第二,你不仅仅必须呈报K的状况;’M继续她的指示,‘你必须同时呈报你自己的状况。你必须记录你自己的梦境。所有与K有关的梦境。这是为了方便我们做整体评估。有了这些数据,我们在观察K时,可以同时了解你的状况。如果你的涉入令他起疑,我们能够帮助你做判断,甚至采取必要救援。若是你的涉入使你不够客观、因而有所偏差或误判,我们也能发觉。’
  “‘关于第一点,你可以自己选择。’M强调,‘若是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但总之,若是你没有执行第一点,那么在研究你所提交的资料时,我们会把这点列入考虑。换言之,我们会保守评估这些数据的可信度……至于第二点,那就是你必然要做的了。那等同于某种联系,某种汇报,保证我们能清楚掌握任务整体的执行状态……’
  “听到M这样说,初时我觉得有些惊讶。”Eurydice说,“我反问她,这样几乎等同于同时在监视我,不是吗?然而对于我的质疑,M倒是轻描淡写。‘Eurydice,’M说,‘我不会欺骗你这不是在监视你。但我希望你了解,情报工作,本质上就是一个扭曲的世界。间谍总是有着另一个人生。以你的母亲Cassandra与我为例;我们在比你现在还要年轻的时候,便已涉入情报工作。对我们而言,那种经验很可能比你现在所经历的更令人错愕或骇然……’
  “M告诉我,她相信我也很清楚,监视外派的重要情报员,或至少执行某种‘忠诚考核’,基本上是情报作业的ABC了。‘更何况,在这件案子里,与其说我处理的是你的忠诚问题,不如说我更在乎情报的准确性。’M说,‘我并不打算怀疑你的忠诚。我只担心你不答应帮助我;或者说,不愿意帮助目前已然体质虚弱,气若游丝,几乎处于灭绝边缘的生化人反抗运动……’”
  “小姐,”K突然打断Eurydice,“按照你的说法,目前为止,我没有听到这位M对实验目的做出任何明确解释——”
  “不……有的,后来她有提到。”Eurydice回答,“M的说法是,虽然她无法向我透露实验整体设计;但实验意图大致上就是‘解析生化人的物种特性’;或者说,精确定位‘缺乏童年经验’此事对生化人的影响……”
  “Eurydice小姐,”K再度打断Eurydice,“我相信你也清楚,M这样的说法相当模糊。‘研究物种特性’‘缺乏童年的影响’之类的目的,其实不用她说明,我现在都可以猜得出来。这是逻辑上的必然。她没有更具体的说法吗?”
  Eurydice沉默半晌。“K,我想问题不仅于此。”她说。
  “怎么说?”K回应,“我希望听到具体说法。我希望听到对实验目的的准确描述——”
  “我不认为这个你所谓‘逻辑上的必然’有那么容易理解。”Eurydice稍作暂停,“你可能觉得M有所隐瞒,意图遮掩其他的目的。但坦白说,我不认为如此。事情已经很明白——”
  “Eurydice小姐,”K三度打断Eurydice,“请回答我的问题。关于实验的目的,她还有什么更具体的说法?”
  “其实正如你所说——”Eurydice很快响应,“事情已经很明白。我只请你稍作推想:他们所研究的,是‘某个生化人’的情感模式。然而这只是表面说法。若是这‘某个生化人’并非由人类所造,那么,我们当然无法确定他的制程是否与人类所造的其他正常生化人相同……若是方法不同,那么实质上,这几乎等同于他们创造了某种除了人类与生化人之外的‘第三种人’。一个全新的物种。”
  “这是很可怕的事……”Eurydice继续述说,“若是实验一无所获便罢。然而,如果实验结果显示该实验对象的情感模式确实有所不同,那么几乎便等同于‘创造另一种生化人’——或说,整体而言,‘第三种人类’。那其实是极端恐怖的。虽然客观上,我们无法确定这第三种人是否存在,也无法确定这新种生化人的制造者是否就是生解;然而如M所提及——‘除了在极少数领域(例如自体演化)之外,生解的科技落后人类甚多,’M曾如此透露,‘从我年轻时——当然,同时也是你母亲Cassandra的年轻时代以来,我们始终苦于科技程度的不足。生解能力不差,但总在人类研发了新的筛检技术后才苦苦追赶。如我刚刚所提,这几乎耗尽了生解全部的资源……组织内多数是生化人,然而我们甚至对于生化人的制程一无所知。我们不知道如何能使生化人在18岁初生之时立即拥有必要的知识教养与社会化人格。对于关键性的生化人科技,人类联邦政府严格保密。由结果看来,他们的保密措施相当成功;Cassandra的看法是,这也很可能是人类得以长期压制生化人反抗运动的关键。’
  “‘然而现在,我们可能有机会跨越这些障碍……’M强调,‘我们有机会更了解自己,了解生化人族类。在这点上,Cassandra与我看法一致:这些知识,这另一种人的可能性,将是人类与生化人双方阵营未来势力变化消长的关键……’”
  Eurydice突然停下。四周一片静寂。窗外有车或飞行船经过。透过窗帘缝隙,昆虫一般,光与暗的线条在室内的物体轮廓上缓慢爬行。
  K保持沉默。他站起身,踱步至窗边向外窥视。月光下,大片流动的夜雾散射出某种银蓝金属色泽。然而那流动并不像是随机的、风的拂动,反而似乎带有神秘的韵律,像是某种以雾气为介质,兽的吐纳呼吸一般。
  另一种人。第三种人。K想到,根据目前第七封印内部主流看法;长期以来,人类确实认定,生解并不知晓“梦境植入”的秘密。而若是Eurydice所言为真,那几乎是首次从生解人员口中证实此一判断了。
  然而讽刺的是,这“证实”却同时伴随着一个对此一证实的否定。K细细推敲。假设生解至今依旧不明白“梦境植入”之秘密(或者准确地说,假设在K诞生之年——亦即距今整整22年前的2197年;生解对“梦境植入”之秘密一无所知),那么,所谓“第三种人”如何可能?若是K本身即为生解所造,那么在理论、实务与设备皆欠缺的状态下,生解是透过何种方式制造出此一所谓“实验对象”的?或者,是否足以推估,其实有相当高概率,当K自身被研制完成,此事即意指,“梦境植入”的秘密已自人类联邦政府内部泄露了?
  当然还有别种可能。K思索着。可能之一是,此一实验对象之产制其实与梦境植入无关,而与自体演化有关。K本身可能是某种大幅度自体演化的产物。而此种性质特异的“大幅度自体演化”与一般自体演化之间,存在着某种根本上的、断裂性的超越。
  换言之,那是一种巨变型、颠覆型的自体演化。若是如此,那么即表示,早在22年前,K的创造者便已掌握某种突破性的自体演化法了。
  当然,除此之外,其他可能性依旧存在。但这就不是K现在所能够推想出来的了……
  “所以,这就是当初你与我交往的原因?”K问,“要‘探测’我的情感样态?”
  缄默。没有回应。
  “小姐,请注意,我在讯问你。我问你,这是否就是你与我交往的原因?”K放大音量,“回答我!”
  “那也是我离开你的原因。”Eurydice再度哽咽起来,“我很抱歉。K,我,我不知道最后……”
  “你要说你不知道这一切的后果吗?你要说服我你不曾预期这些吗?”K回应,“你当然不知道结果,你甚至连那开始究竟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
  “不,不是……对不起。我很抱歉。……”Eurydice语音微弱,如窗外断续的风声,“K,请相信我……我是真心的……”
  “真心?”K冷笑,“现在你还敢这样说?”
  “我是真心的……”Eurydice眼眶泛红,“是真的。我,我是真心喜欢你,我们的感情都是真的……”她啜泣起来,“始终都是……后来,后来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我知道我在欺骗你,对不起……我,我很痛苦,我无法忍受;所以后来,才决定要离开你……”
  K再度闭上双眼。画面如交叉剪接的电影胶卷般在他眼前涌现。那些光,那些气味。他看见了海。黑夜的海,洒满了银色月光的沙滩,白色漂流木巨骨与黑暗中闪烁着莹蓝色亮光的“蓝孩子”破片。他同时也看见了白日的海。殖民地风格的洋房,花园,牛奶般泼洒的阳光,蜜蜂、飞鸟、风中的蒲公英与细雪般旋飞的白色棉絮。那在G?del的叙述中被钢琴声温柔弹奏的梦境……
  “抱歉,间谍小姐,我很难相信。”K睁开眼。他的呼吸平抑下来,暗红色蛭虫在眼角翻了个身,重新陷入深湛的睡眠,“如何可能……就为了M的一席话……你如何可能选择这样残忍的欺骗?欺骗我?你何必涉险?”
  “M说的当然不只那些——”Eurydice低下头,颊上泪珠滴落,“我不知该怎么说……我一直很后悔,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当然,”Eurydice抹去眼泪,“当然,更早以前,父亲就曾经告诉过我母亲的事……从前也跟你提过,我的童年,是在台湾北海岸度过的。时光本身永远比想象中更寂寞。十三岁那年,父亲才告诉我母亲曾为生解工作的事。对于还是个少女的我而言,那一刻,仿佛过去所有的孤寂与清冷都有了源头、有了答案。
  “但我没有仇恨。”Eurydice说,“……那中间的因果关系并不明确。我不敢说那与我母亲的遭遇有关,然而母亲过世了那么多年,对我来说,那些关于母亲的事,都已是影子般模糊的回忆了。我并非没有遗憾,但我自认并不对任何人或任何组织心有怨怼。与其说那样的驱力来自我的遗憾或怨怼,不如说,我的过去使我至少得以相当程度地体会身为生化人的感觉……
  “没有童年,生化人没有童年……譬如说,在我身上,尽管我不是生化人,尽管我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但我所拥有的童年却依旧像是个跛了一边,被洗去了一层色彩的,苍白不完整的版本。
  “没有父母。没有手足。没有亲人。不存在任何其他血缘关系。普遍被认为缺乏完整的情感能力……”Eurydice激动了起来,“所有人际关系皆因身为生化人而遭到某种程度的质疑或曲解。尽管我不是生化人,但我能体会他们的感觉;或者,我自认可以体会。在台湾,在北海岸成长的那段日子,或许因为我母亲Cassandra的早逝,或许因为我父亲所承受的孤独与伤痛,或许因为他的离群索居;我几乎就等同于没有手足、没有亲人,也不存在任何其他血缘关系……对于人类联邦政府采取的歧视性政策,我当然反对。关于人类如何能容许自己以如此态度对待另一个族类,那是永恒的课题。我甚至认为,那里面匿藏着的,是一个巨大的‘恶’的秘密,残忍而嗜血;无目的,无根源,无节制的霸凌、压迫与恶意……
  “然而或许正因如此,我时时自我警惕,不可陷落入仇恨中。我提醒自己必须冷静。我无法否认人类身上必然存有邪恶天性;但关于这件事,或许也有别的选择。我向往一个人类与生化人和平共存的世界;但问题是,在承认人类天性中确实存有某种极端而恐怖的,恶的成分的前提下,和平共存的世界如何可能?或者,实际来看,在此刻,在这样一个被扭曲的,恶意已然被实现、被定着的现实里,我们如何存在于现实之中,却又同时超越现实、翻转现实?……”
  Eurydice稍停。她看向K。K却笑了。“这是——”他语带讥刺,“一个间谍的政治思索吗?这与你对我的欺骗有什么关系?”
  “不。不是。”Eurydice很快回答,“这不仅仅与政治有关……K,告诉我,”她的声音异常温柔,“你曾有过梦想吗?……当然有。我想当然有。”Eurydice也微笑了,“我问了个蠢问题了。我应该问:你曾有过巨大的梦想吗?曾经有某种理想,是关乎某种‘整体’,而你相信能够经由某种结构性的变革所达成的吗?”
  “什么意思?”
  “或许你不明白……”Eurydice说,“或者你可以理解,但难以体会。在人类历史上,我们不断看到那样难以解释的恶的重演。在乱世,是战争、侵略、种族屠杀,一个族类漠然而残暴地坑杀另一族类;在承平时期,是暴力、剥削、猜疑、嫉恨、残忍的资本竞争、资源掠夺,性的竞逐与性的挫败、欲望的不被满足、爱的错失与伤痛、情感剥削、旁观坐视恶行之发生……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看不到这一切有结束的可能……
  “人类是过度无情、过度嗜血了。人类尚或因其愚蠢,或因其性格之粗疏、缺乏想象力与同情心而无从体会他人之痛苦。人类必然无来由、无目的地毁坏所有仅于极短之时间跨度内暂存的美好事物……
  “然而,如果存在一种可能……”寂静中,Eurydice眼里流动着某种黑暗的光芒,“K,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你,有一种可能……目前无从判断是借由和平方式,或协商折冲,或威吓,或类似战争的集体暴力——这点我们无法确定;但总之,当我们确认第三种人之可能,当我们确认在第三种人身上,所谓‘人性’可能拥有与现存人性全然相异的面貌……有一种可能性,足以理解全貌、改变整体;足以借由和平或非和平手段,结构性地自内部拆解人类与生化人族类之间的敌对状态,就此终结此二族类近百年来无日无之的间谍战争,就此终结杀戮、血腥、仇恨与猜忌……如果有一天,你相信这样的可能性确实存在,且几乎就在你眼前伸手可及处,你是否动心?
  “理想主义的诱惑。梦的诱惑。”Eurydice的表情如梦似幻,“不,我不天真。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天真的人。我一点也不怀疑,如若这样的可能性确实存在,它极可能,几乎必然,附带其他可疑的代价。对于这样的手段,我绝不怀疑它造成某种巨大毁坏的可能性。我知道得很清楚。然而,K……”或许是眼泪的残迹,暗影中,Eurydice的脸闪烁着银白色的光痕,“如果你能够了解……如果你能够体会,或许,你可以试着揣摩,我的母亲,或M,或我……当我们面对一项如此庞巨,如此绝对,摧枯拉朽的秘密,‘第三种人’的秘密,一个足以彻底翻转世界的,幻梦中的可能性……我们如何回避?如何抗拒?……”
  一瞬间,K看见那明亮的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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