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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走薄刃-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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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克渊看了看希灵,又看了看金婉心,这回缓缓的闭了眼睛,很含糊的咕哝了一句话。希灵没听懂,金婉心却是领会了意思,公然的握住了陆克渊的一只手,她柔声答道:“昨夜没出别的事,你就安心养伤吧。”
陆克渊微微的一点头,又昏睡了过去。
金婉心这时转向希灵,声音依然是温柔的:“妹妹熬了一夜,也累了。回家休息一会儿吧,这儿有我呢。”
希灵低声问道:“等他下了病床,怕是恢复不了原来的样子了,你还喜欢?”
金婉心向她抿嘴一笑:“我们这么大的年纪了,还图对方漂亮呀?”
希灵也一笑,起身推门回家去了。
希灵并非孤身回家,把陆克渊手下的“八爷”也一并带了走。八爷对陆克渊是最忠诚的,如今他一口咬定:就是日本人下的黑手!
然后八爷举出种种证据,说得希灵也不能不信。说完日本人,八爷话锋一转,又提起了何养健——是何养健撺掇日本人暗杀陆克渊,还是日本人为了扶植何养健而暗杀陆克渊,他不敢断定,但总而言之,现在何养健是日本人眼里的香饽饽,日本人敢对陆克渊动手。何养健就算没参与,至少也是知情!即便事前不知情,现在肯定也什么都知道了!
希灵听了,觉得八爷说得有理。把事情从前到后的又思量了一番,末了她带了几名保镖,去见了何养健。
何养健对于她的质问,是一问三不知,希灵早就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也不惊讶。只暗暗观察着他的举止神情。和先前相比,他还是穿着那身衣裳,办公室虽然从当铺后面挪到了商社大楼里,但室内陈设简洁,也依然是很朴素的环境。外在的一切都没怎么变,但何养健明显是脱胎换骨了,他的精气神变了!
到了这时,希灵忽然的出了一身冷汗。
她没想到何养健会变得这样快这样彻底,她记得自己只是给了他一个勾搭阔小姐的机会——仅此而已,而且那位阔小姐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可是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秘密事件,让何养健会一步登天?
冷汗出在后脊梁上,她的面孔依然是冷淡微笑着的。
“恭喜你啊!”她不阴不阳的说话:“不过我很想知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是继续与我和气生财呢?还是找我报仇雪恨?”
何养健答道:“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了。”
希灵问道:“这么宽宏大量?”
何养健告诉她:“我和你不一样。”
希灵不冷不热的又是一笑,同时毫无缘由的,她感觉自己的汗毛炸了起来,像是动物受了惊,很懵懂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单是惊。
既然何养健这里果然是一句实话也没有,那么希灵反而确定了他果真是知情人。若无其事的离开了何养健的办公室,她下楼出门上汽车,然后回家上楼进卧室。
这回身边再无旁人了,她走到镜子前接二连三的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抬手,狠狠的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她只是想惩罚陆克渊和金婉心——惩罚而已,要让他们那对有情人不成眷属,要让他们鸡飞蛋打不好过,要让陆克渊为他的不忠付出代价。
就是这样,只是惩罚。
但是她玩火了,她对着惩罚二字火上浇油,让那暗处的仇敌趁虚而入了!
事情没办好,聪明反被聪明误。她恨了自己,抬手对着另一侧面颊又抽了一巴掌。这一回脸上火烧火燎了,背后的冷汗也慢慢消了,她向后坐到柔软的大床上,双手扶着膝盖,低头沉思了良久。
末了她站起身,大踏步的推门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高声喊道:“果子!让人备车,去医院!再通知八爷,让八爷带人也往医院去!快!”
果子的神经一直是紧绷着的,此刻几乎是尖叫着答应了一声。而在果子扑腾腾的跑到楼下打电话时,希灵已经快步走到了门口。
汽车鸣着喇叭,端端正正的停在了院门外。希灵一边出门,一边抬手打了个响指。院内的保镖见状,当即一言不发的跑到门外,提前为她打开了汽车车门。希灵抬腿坐上汽车,然后扶着车门对保镖说道:“再叫一车人跟上我,全带家伙!”
保镖当即一点头:“是,太太。”
☆、第七十五章 时机(三)
希灵赶到医院,不顾医生的阻拦,强行要带陆克渊出院。金婉心听闻了,先是以为她在开玩笑,及至发现她并非故意的吓唬人之后,她连忙拉住希灵:“妹妹,这不是闹着玩的,自从你走之后,他一直就没醒过,这个样子,怎么能够离开医院?”
希灵冷冷的看着她:“没关系,家里有房子,收拾出一间给他做病房,和在医院里也是一样的。”
说完这话。她用力一甩胳膊,强行甩开了金婉心的手。与此同时,八爷等人赶了过来,金婉心见了,连忙换了对象,对着八爷哭道:“她这是要活活的害死他啊!”
八爷在得知了希灵的所作所为之后,也瞪了眼睛不同意,希灵并不和他吵闹,而是把他叫到近前,低声向他耳语了一番。八爷先是满面怒容的听,听着听着,怒容消失了。他很严肃的露胳膊挽袖子,带着几名手下闯进了病房。
不出片刻的工夫,陆克渊被八爷等人用担架硬抬出了医院。希灵跟在后方,监视着全局。一阵风似的上了汽车离开医院,希灵告诉汽车夫:“别回家,我们去——”她沉吟了一下,抬头去问前方副驾驶座上的八爷:“八爷,你在英租界给我们找个安全地方吧!”
八爷答应一声,当即给汽车夫指了路。于是在天黑之前,希灵就在一处还残留着几分人气的小洋楼里安了身——这小洋楼的主人,本是八爷的一个相好,在八爷心中,大哥的分量远远重过女人。所以相好只得暂时搬了家,腾出房子给了陆克渊夫妇。
希灵在楼内来回走了一遍,末了停在了客厅,站在了厅内的担架旁。陆克渊还在昏睡,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大眼睛空落落的陷进了深眼窝里。眼窝一深,就显得鼻梁很高,而且是窄而高,让他有了几分憔悴而又险恶的鹰隼相。一个人竟真能在一夜之间虚弱出老态来,希灵从陆克渊此刻的面容上,看出了他老后的模样。
感情复杂的盯着陆克渊,她想他老了也还是挺好看,会是个有模有样的老爷子。
本来她对这人是已经寒了心的,她和他差一点就是分道扬镳,然而现在不行了,不是她对他又动了情。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她和他必须重新联手,才能活下去。
果子带人专门收拾出了楼上一间屋子当做病房,保镖把陆克渊抬了上去放到床上。八爷出去一趟,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位信得过的医生,这医生来了就不走了,长住在这里,专门负责陆克渊的治疗。
忙完这一切,外面的天也就黑透了。八爷告辞离去。希灵则是坐在客厅里,没滋没味的喝了一碗粥。
然后她上楼去看陆克渊,正巧陆克渊恍恍惚惚的睁了眼睛。转动眼珠盯着希灵,他张开嘴,发出了很细微的一声呻吟。
希灵冷着脸站在窗前,问道:“你说什么?”
陆克渊看她没有听懂,就不说了。
希灵看他很艰难的想要东张西望,便直接告诉他:“我已经把你从医院里接出来了,这里只有我,没有金婉心,你找也白找,省省力气吧!”
陆克渊皱起了两道眉毛,向她做了个疑惑的表情。
希灵看了他这个反应,心中没来由的忽然生出一股子恶气:“怎么?怕我害你?现在你已经开始怕我害你了?”
陆克渊静静的注视着她,是个不和她一般计较的模样。
希灵赌气似的沉默半晌,末了向他说出了实情:“我怀疑这一切都是何养健干的,现在他有了日本人的力量,我很怕他会对你斩草除根。”
然后弯腰伸手摸了摸陆克渊的头发,她低声又说:“这里是英租界,八爷的房子,很安全。”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随即却是苦笑了一下:“叔叔,你看,我们又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了。”
陆克渊听了那声“叔叔”,像是有所触动,竟是向她淡淡的一笑。
希灵被那笑容震了一下,像被吓着了似的猛然直起身,她低头对着陆克渊怔了怔,末了忽然咬牙切齿的说道:“你的一切我都喜欢,我就恨你和金婉心纠缠不清。恨死我了,恨死我了!”
说完这话,她转身就走。不走不行了,她知道自己再不走,就要激动了!
医生得了八爷丰厚的酬金,所以格外勤快,一夜几趟的上楼去检查陆克渊的状况,该打针打针,该换药换药,陆克渊的治疗环境,并不比真正的医院差。
一夜过后,陆克渊明显是清醒了许多,清醒了的陆克渊,一步跌进了无间地狱。
他的半面身体都被烈火灼伤了,烧伤到底会有多痛,希灵不知道,希灵只知道陆克渊这能徒手从肉里挖子弹的人,都疼得忍不住呻吟出声。相比之下,两处骨折已经完全算不了什么。
止痛药对他彻底失了效果,他一分钟的觉都睡不成,一口水都咽不下。咬紧牙关屏着呼吸,他长久的忍耐,忍了一日一夜,这天凌晨,他昏迷了过去。
昏迷了的他发出了很大的惨叫声,没有意识,只有本能的呼号。希灵裹着睡袍从隔壁卧室跑了过来,开了电灯冲到床前,她低头一看,就见陆克渊双目紧闭身体抽搐,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流,他已经痛苦得五官扭曲。
希灵连忙叫来了医生,让他给陆克渊打止痛针。医生却是有些迟疑——这些天他已经给陆克渊注射了太多的吗啡镇痛,如果再这么注射下去,恐怕陆克渊就要对吗啡上瘾了。
希灵听了医生的顾虑,也迟疑了。
短暂的迟疑过后,她问道:“让他这么疼下去,他会疼死吗?”
医生答道:“那应该是不会的。”
希灵说道:“那就让他这么疼下去吧!”
希灵说得坚决,可是如此过了一天之后,她还是让医生给陆克渊继续注射了吗啡。
这不是她的意思,是陆克渊的意思。
陆克渊从未经历过如此剧烈的痛苦,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第七十六章 烂姻缘(一)
何养健听闻希灵把陆克渊从医院里硬抬了出去,不禁有些惋惜——这回算他慢了一步,他本以为陆克渊伤得那么重,一时半刻是离不开的。很好的机会,就这么浪费了,他只能权当是自己吃了个教训。
他带春美去了一趟医院,看望金婉心。金婉心在家受春梅的打击,在外又受了希灵的重创,还惦记着半死不活的陆克渊,区区一颗心,简直不够她疼的。恹恹的坐在窗前,她不穿病人服,而是做西洋式的长裙装束,又松松的围了一条开司米披肩。修长白皙的脖子从大领口中探出来,她百无聊赖的垂着睫毛,满头黑发高高的堆在头顶盘成发髻。
何养健对这位美丽的岳母做了一番慰问,金婉心对他并无好感,所以像只病天鹅似的,只潦草的点了点头。看春美和何养健的恩爱模样,她也觉得刺眼。勉强压着心烦,她很温柔的把这二人打发走了。而这二人离了医院,春美回了家,何养健则是去了公司的办公室。
他前脚刚一进办公室的门,后脚小伙计领着玉恒来了。他这办公室的角落里摆了个棉垫子,就算是玉恒的小窝。他这小窝怎么看都类似狗窝。但玉恒自己不介意,旁人当然不好说什么。
玉恒很识相的一声不吭,不打扰何养健办公,只坐在棉垫子上玩他的小玩具,玩累了就倒下去,枕着他的瘪老虎睡一觉。他这个角落十分隐蔽,平常的人进进出出,都不知道这屋子里还有个小孩子。
何养健在感情上是喜欢这孩子的,可是在理智上,他又认为自己应该折磨折磨他。感情和理智打了架,他拿玉恒和自己全都没了办法。所以一方面,他把玉恒当成小狗养在角落里,平时不许他随便出声;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要把玉恒抱到大腿上,咬咬他的小嫩胳膊小嫩手,逗得玉恒咯咯笑出声音。
何养健严肃了二三十年,似乎生下来就是少年老成的,从来不玩,结果如今到了而立之年,他反倒给自己养了一个肉嘟嘟的小宠物。
偏偏这小宠物又是他的仇人生下来的。这算是幸还是不幸?他也想不清楚。
一边逗弄着玉恒,他一边把陆克渊在日租界内的势力抹了去,同时他又联络了天津卫里几位有名有姓的“大哥”。大哥全被陆克渊欺负得够呛,如今看见有人敢啃这块姓陆的硬骨头了,而且还有日本人撑腰,大哥们就也都跃跃欲试,颇想趁机痛打落水狗,也跟着出几口恶气。而春美的叔叔更有妙计,直接对外放出流言,说陆克渊其实已经在爆炸中身亡。
这一招确实是厉害。因为陆克渊此刻的确是无法露面。陆克渊既不露面,旁人便不由得要信那些流言。何养健还没再次出手,陆克渊这边已经自行乱了阵脚。
八爷一天过来一趟,向陆克渊报告外界的情况。陆克渊靠着吗啡一天一天苦熬时光,听闻手下已经人心惶惶,他沉默半晌,末了说道:“我该出去见见人了。”
说这话时,他的嗓子还是哑的。
八爷抬头去看坐在一旁的希灵——现在,他是很拿这位小大嫂当一回事了。
希灵不置可否的盯着地面。像是出了神。于是八爷只好又去看陆克渊:“大哥,你那身体行吗?要不然再等等吧!”
希灵这时忽然开了口:“他行。八爷,你负责准备外头的事情,这两天我们就找机会,让他出去亮亮相。”
八爷又看了陆克渊一眼,见陆克渊也是点头,便答应着离去。而如此又过了一天一夜,在这一日的下午,希灵在医生的帮助下,给陆克渊穿上了一套崭新的衣裤。
衣裤下面裹了层层的绷带,因为受了伤的皮肤还在向外渗着黄水,幸而手和脸全是安然无恙。在吗啡的支持下坐上轮椅,他的腿和手打着石膏,看着前方大镜子中的自己,他没说什么。
希灵给他刮净了脸,又用梳子和发蜡把他的脑袋打理成一丝不乱。然后在他面前俯下身来,她很仔细的为他正了正领带结,同时低声说道:“最多半个小时,一定给我挺住!”
陆克渊笑了一下:“心狠手辣,不疼男人的东西!”
希灵看了他一眼:“我恨你还来不及呢,我还疼你?”
陆克渊回望着她的眼睛:“我不知道你这么恨我,希灵,说实话,如果没有这一场,你是不是也该对我下手了?”
希灵抬手又为他理了理头发:“你这么折磨我,我能饶得了你?”
“那现在正是你报仇的好机会。”
“你少拿话激我,等你把那一身皮长好了,我自然再和你算总账。”
说完这话,她叫仆人进来,把陆克渊连着轮椅一起抬了出去。一步一步的跟在后方,希灵回想着自己方才和陆克渊的那一番谈话,忽然感觉自己不那么恨他了。
然后无可奈何的认了命,她想他们大概天生就只能是患难夫妻,千万别过好日子,一过起好日子,就要分道扬镳。
这叫什么烂姻缘?
陆克渊很成功的亮了个相。
汽车火速的把他送到了八爷家里,然后保镖推着他进了八爷的家门。八爷提前找了几个有头有脸的朋友在家喝酒打牌,“冷不防”的见陆克渊来了,吓了一跳。而陆克渊若无其事的骂了八爷几句,说自己打电话找不到他,原来他在这里玩上了。骂着骂着,他从轮椅后方抽出手杖,还在八爷身上抽了一下。八爷乖乖的挨着,一生不敢吭。
在座的其余众人——其中也有称得上是“大哥”的——见了陆克渊,先是惊得目瞪口呆,随即反应过来,开始问他身体情况。陆克渊用手杖敲了敲腿上石膏,又向他们抬了抬手臂:“他妈的,一条胳膊一条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够我养一阵子的了!”
然后他指了指八爷:“老八,别让我再登门找你,记住没有?”
八爷讪讪的笑着,毕恭毕敬的送陆克渊出门。陆克渊坐上汽车时,还是安然的,然而等到家之后被人抬上楼了,他忍不住哼哼的叫出了声音。
希灵咬着牙瞪着眼狠着心,和医生一起给他脱衣服。他那受了伤的皮肤渗出大量血水,绷带已经被染得一塌糊涂,和衬衫粘糊糊的粘在了一起。在陆克渊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中,希灵帮着医生,像活扒皮一样,硬把他的衬衫和绷带一层一层扒了下来。到了这个时候,连希灵的眼睛都热了——她替陆克渊疼,疼得要落泪。
就是别提金婉心,永远别提金婉心,没有金婉心,他们就是天下第一的恩爱夫妻。
☆、第七十六章 烂姻缘(二)
何养健当然知道陆克渊没有死,可听说陆克渊忽然露面,并且是“谈笑风生”,他在惊讶之余,心里就打了鼓,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陆克渊没死这一点他是知道的,可是据他从金婉心那里听来的话,陆克渊这回没死也丢了半条命,据金婉心的描述,陆克渊好像在被人送到医院里时,就已经被火烤到了六七分熟。这才刚过了几天,六七分熟的陆克渊就能安然无恙的出来“谈笑风生”了?
那些胃口大胆子小的“大哥”们明显是有些胆怯了,但是何养健不怕,何养健这一次并不靠着那些名不副实的所谓大哥们。这一回,他身后站着日本力量,站着整个吉田家族。他将是吉田家在中国的代理人——他拥有做代理人的一切资格,他天生就有一股子鹤立鸡群的高傲劲头。
有条不紊的按照计划行事,他先是撒开无形的大网兜住陆克渊的势力,然后再慢慢的收紧,让他的势力范围缩小再缩小。现在是最好的时机,陆克渊露了一次面之后又是销声匿迹,他是他们那帮人中的灵魂,灵魂不知所踪了,他的人马明显有些涣散。
何养健并不明着打打杀杀,他是正经商人。不是地痞流氓大混混。像一位城府深沉的政治家一样,他在表面上不但奉公守法,甚至开始领头张罗着成立日租界内的华人商会。
表面是这样,私底下却是那样——吉田商社和日本军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能够派出受过专门训练的特务。于是这天夜里,陆克渊手下的八爷在街上走,忽然空中传来一声枪响,八爷的脖子上立刻喷出了血花,一声没吭的就倒了下去。这事是发生在英租界,巡捕在三分钟内就赶了过来,然而没人看到凶手是谁,甚至谁也说不清楚那子弹究竟是从哪里飞出来的。
八爷死了,陆克渊断了一条很粗壮的臂膀。
陆克渊听闻自己手下的老八死了。并没有十分伤心,因为他已经是自顾不暇,管不得老兄弟们的生死了。希灵向他报告老八的死讯时,他赤裸裸的趴在床上,只喘息着说道:“死了?”
然后他气喘吁吁的说道:“死的要是我就好了。”
他说这话并非是在痛惜老八,而是他已经被剧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拿希灵的话讲,就是他“少了半张人皮”。这话当然是言过其实了,和金婉心那个“六七分熟”有异曲同工之妙,陆克渊的确是损失了些许皮肤,但绝没有半张那么大——若真有那么大,那他也活不到现在了。
他身体实在是好,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斑斑驳驳的开始结痂——对于他来讲,不化脓就是胜利,至于美观不美观,则是根本顾不上了。但伤势虽然有了好转,陆克渊却是越发的一动都不敢动——一旦动作幅度太大、牵扯到了受伤的皮肤。那么血痂裂开,就等于是把他长囫囵的伤口又撕了开。
他这样半辈子刀头舔血过来的人,到了这时,都有了崩溃的趋势,当他和希灵单独相对的时候,他甚至像小孩子一样,哼哼的哭了起来。
希灵看了他这个脆弱的、没出息的可怜样子,脸上还冷淡坚硬着,心中却是恢复了火热的温度。
这温度曾经支撑着她跟着陆克渊跑关东。曾经支撑着她在失去陆克渊的时候独自支撑起一家小小的工厂,这温度已经远离她很久了,可是在这存亡关头,她又重新燃烧了起来。
“怕什么?”她正色对陆克渊说:“有我呢!只要你还是我的男人,我就绝不能丢了你不管!”
这是她的心里话,只要陆克渊还是她的男人,她就要对他负责到底;可如果陆克渊心里还想着金婉心,并非全身心的属于她,那就怪不得她冷血无情了。但是,后半句现在还不必说,这个时候威胁恐吓他是没意思的,现在她没了陆克渊不行,陆克渊没了她也不行。
陆克渊喘着粗气抬头看她,这个时候,他面孔青紫,嘴唇惨白,然而在希灵眼中,反倒有了点当年的影子。当年那个影子可是个好影子,让她看了他第一眼之后,就念念不忘的想要再看第二眼。
眼中还含着眼泪,但陆克渊却是咬着牙对她笑了一下:“我没事。”
“没事你还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自家太太,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客气什么?”
“你还贫嘴!”
陆克渊伸手攥了攥她的手:“别总守着我,多给我留意着外面的情况。”
希灵用手指头一戳他的额头:“现在要拿我当老八使唤了?”
话音落下,陆克渊忽然低低的呵斥了她一声:“少他妈胡说八道!”
希灵这才反应过来——老八是被冷枪打死的,不得善终,不吉利。
然后,虽然觉得这么说有俗不可耐之虞,但她忍不住还是又问了一句:“现在又知道我好了?”
陆克渊力不能支的趴了下去:“一家的人……”
这话少了后一半,希灵看他没有把话说完的意思,也就不再追问,只蹲下来,拿了手帕去擦他额头上的冷汗。手抬起来,镯子顺着细手腕往下滑,露出了腕子上一道粉红的疤痕。陆克渊盯着那道伤疤瞧,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那些往事让他的大眼睛湿润了,他依然瘦得像只鹰隼,不过那点泪光给他阴鸷苍白的面孔平添了几分多情。
陆克渊不能坐以待毙,他让希灵出面,替自己发号施令。想象中的火拼并没有发生,发生的是接二连三的暗杀。他手下的老兄弟被一个一个的清除掉了,这让他认定了幕后的黑手是日本人——日本人在下很大的一盘棋,他们想要夺取的,并非几家赌场几家花会。
所以如今他的生意都还在,钱也都还在,只是得力的干将没了。他好比一只坐在正中央的大蜘蛛,余威尚存,可蛛丝断裂,让他没办法再灵活的掌控局势。
☆、第七十六章 烂姻缘(三)
何养健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抽出一点闲工夫,逗玉恒玩。玉恒骑着他的大腿面朝了他,仰起脸对他小声的说话,是奶声奶气的小嗓子,声音很好听,几乎有点“莺声呖呖”的意思,当然还是只黄嘴丫子的小幼莺。小黄莺嘴馋了,要向叔叔要点“好吃的”,何养健故意的逗他,先是不答应,等他悻悻的垂下头了,他才口风一转,又答应了。
玉恒高兴了。骑大马似的在他腿上颠了几颠。何养健说道:“谢谢,谢谢。”
他这是在提醒玉恒讲礼貌,而玉恒果然立刻抱起小拳头,对着何养健拜了拜,鹦鹉学舌似的说:“谢谢,谢谢。”
何养健支使听差上街,去给玉恒买了一些巧克力回来。玉恒有了“好吃的”,心满意足的溜回了他的小窝。现在他又得了一样新玩具,是一本儿童画报,画着彩色的动物。他不认识字,但是会看画。
何养健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他烟瘾不重。抽烟也是抽得心不在焉。想想自己的前程,再扭头看一眼狗窝里的小崽子,他心旷神怡,认为自己养活玉恒,其实也不算吃亏。表妹就这么一点骨血,落在了自己手里,自己如今给他一口饭吃,将来养活大了,他必能有他的用处。至少——他冷不丁的笑了一下——会给人洗脚。
何养健很少笑,尤其是不会自己被自己逗笑,但今天他是笑了。垂眼盯着香烟的火头,他也感觉有些意外。
正当此时,写字台上的电话响了。他伸手拿起话筒一听,原来这电话是春美从家里打过来的,春美显然是没什么好气,但是因为爱他,所以语气还算客气:“达令,你和叔叔在一起都干什么了?妈咪刚从医院回来了,在家大发脾气,要你马上来见他呢!”
何养健并不想回去和金婉心正面交锋,但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总这么躲着也不是事,所以他穿上大衣走到玉恒面前,弯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叔叔出去了,你自己玩。”
玉恒“嗯”了一声,从窝里爬起来送他到门口,他走出几步之后一回头,看见玉恒还在向自己挥手道别。就一点头,然后继续向楼下走去。
不出片刻的工夫,他到了家。
金婉心和陆克渊之间的关系,他已经是很了解,所以早防备着会有这一天。如今见了金婉心,他若无其事的问候了一声,而金婉心气得面色苍白,嘴唇都在哆嗦:“你和吉田次郎两个人鬼鬼祟祟,这些天都干了些什么?”
何养健苦笑了一下:“还是请母亲去问叔叔吧。我在这件事情里面,也是后知后觉。”
金婉心仰起头,从鼻子里向外出气,哆嗦着的嘴唇渐渐稳住了,她逼迫自己不太失态:“你当我没问过吉田次郎?你当我找你,是专挑了软柿子来捏吗?”
春美听不下去了,撅着嘴怒道:“妈咪,既然是这样,你还找养健干什么?他即便做了什么,也都是听了叔叔的安排,他是无辜的!”
金婉心抄起手边的茶杯丢了过去:“你闭嘴!”
春美向后一跳,本想再喊一声“你打我”,可那茶杯落在地毯上,不但没碎,甚至都没摔出一声响来,让她想喊都无从喊起。
金婉心这时对着何养健又说道:“你不要以为有了吉田次郎给你撑腰,你就可以肆意妄为,报你的私仇。你知道的,我知道;陆克渊知道的,我也知道。吉田家在中国再厉害,放到日本人里头也不是第一名,别看这是在天津,不管天津上海,我一样的有法子!”
何养健听到这里,沉默片刻,末了却是说道:“我可以单独的和您谈一谈吗?”
金婉心抬眼看着他——这一刻,她柔和秀丽的面庞显出了严峻的老态,是那种单身女人经过半世风雨却依然屹立不倒的严峻,既是成竹在胸、又有同归于尽的疯狂,让何养健都稍稍的畏缩了一下。
“好。”金婉心答道:“虽然你成了我的女婿,但我一直都不很了解你,我也很愿意听听你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话来给我听。”
何养健和金婉心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之久的秘密谈话,那谈话的内容,外人不得而知,包括春美。但这场谈话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金婉心和何养健一前一后的走出屋子时,她的面貌已经恢复了往昔的和蔼可亲。春美很紧张的看着他们,心想他们一旦再开战,自己一定要保护英俊可爱的丈夫,但金婉心和何养健并没有再度战斗的意思,金婉心自顾自的上楼去了,何养健坐在客厅里,春美问他到底和妈咪说了什么,他只是笑笑,也不回答。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金婉心重返家中过生活,也没有再去找小叔子的麻烦。吉田次郎对于这位中国嫂子是有点没办法的——全吉田家族的女性加起来,都凑不出金婉心三分之一的美貌。尤其是这金婉心不守妇道,是个“坏女人”,对于吉田次郎来讲,格外的富有危险性,简直要让男人招架不住。
所以金婉心一安静下来,好些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如此又过了些许时日,春美微微的显了一点肚子,饭量则是增长了几倍,她开始自己和自己赌气,恨自己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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