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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走薄刃-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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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镖这个电话打得很快,不出片刻便小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白太太,老板让你坐我的汽车过去。”
说完他又冲回了楼里,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只皮箱,可见他这一趟本是为了皮箱而回,撞到希灵纯属意外。
希灵跟着他上了汽车,一路上用心的望着窗外景致,不是为了欣赏雪景,是要记住路线。幸好,天津城就这么大,法租界也并不远,汽车停在了一座小洋楼外的黑铁门前,保镖按了一声汽车喇叭,那黑铁门就被人从内向外缓缓推了开。
希灵深吸了一口气,跟着保镖下了汽车。
迈步走进楼里,她的冷脸在暖空气中发了烧。陆克渊正从前方的楼梯上向下走,今天他做了个很随便的装束,在条纹衬衫外只套了一件薄薄的毛衣,脚下趿拉着的也是一双皮面拖鞋。一边下楼,他一边对着希灵点了点头:“找我有急事?”
希灵先是看他,在确定他还是他之后,就不看他了。一手搭在楼梯扶手上,她像个穷形尽相的捉奸人,一眼一眼的往楼上张望,视线恨不得要拐弯。陆克渊见了她这怪异模样,忍不住也回头向上看了一眼:“怎么了?”
希灵收回目光,很勉强的一笑:“我不知道你在这里还有房子。”
陆克渊“噢”了一声,走到了希灵面前:“我很少来这里住。”
说完这话,他向着客厅方向一伸手,希灵身不由己的跟着他迈了步,同时问道:“为什么?我看这里也不错啊!”
陆克渊率先进了客厅,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他漫不经心的答道:“这里的热水管子有问题,洗澡不方便。”
希灵紧逼着问道:“就因为这个?”
陆克渊抬手理了理窗前曳地的纱帘,然后转身狐疑的反问:“你以为还有什么?”
希灵当即转身避开了他的目光,故作活泼的东张西望:“我还以为你在这里金屋藏娇呢!”
话音落下,她等了片刻,却是没有等到回答。她正想偷偷的转过头去瞟他一眼,然而肩膀一热,却是一只手把她扳得原地转了个方向。这回近距离的面对了陆克渊,她鼓足了勇气抬起头,就见他微笑着望了自己,一边笑,一边又毫不掩饰的皱了一下眉毛。
“耍滑头。”他低声说道:“要不要自己上楼再看一遍?”
下一秒,希灵扭头就跑向了楼上。黑色裙摆随着她跳跃的步伐翻飞,她成了一只挟着风的黑蝴蝶。一边跑,她一边快乐的对自己笑——这间屋子没有女人,这间屋子也没有女人,这间屋子还没有女人!
一颗心总算降回到了原位,原来踏实是天下最美好的感觉,她推开一扇又一扇房门,脸上的笑容随之加深扩大,最后提着裙摆跑下楼去,她气喘吁吁的冲到了陆克渊面前,局促不安的舔了舔嘴唇,她没有话说,只有抑制不住的笑容。
陆克渊手里夹着雪茄,倒是云淡风轻的,只说:“看来是没什么急事,难道是想我了?”
希灵忍着笑意反问:“想看你一眼,不行吗?”
“不怕我是个流氓了?”
“从来也没怕过。”
这句话让陆克渊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雪茄指了指希灵的鼻尖。希灵打开他的手,问他“笑什么”,然后不等他回答,自己也跟着笑了。
☆、第二十六章 心思(二)
希灵对着陆克渊傻笑了一气,笑过之后,却是没再多说。
不能说,她知道自己和陆克渊之间,像现在这样的关系,就已经是很好。再进一步又能怎样?她嫁他?他娶她?
她吃过了爱的苦头,所以偶然遇到一个能让她感觉温暖甜蜜的人,她反而不敢把他往“爱”字上拉扯,不是怕害了他,就是怕害了自己。与其瞻前顾后的怕,不如像现在这样,仿佛是男未娶女未嫁,她朦朦胧胧的唤他一声叔叔,和他亲近一时算一时。
况且,她也拿不准陆克渊的心思。
陆克渊之所以临时住到了这里,是为了在这里会见几位秘密的客人。客人全是来历不明的白俄,随行都带着通译。在陆克渊会客时,希灵就跑到了楼上房间里去,隔着窗户向大门外望。大门总是关着的,院子里晃着狼狗和保镖,还有白俄客人的白俄随从、豪华汽车。
陆克渊的生意详情,她不是很了解,虽然也好奇,但是不敢对着陆克渊刨根问底,怕犯了他的忌讳。
在一间屋子里坐得腻了,她换一间屋子再坐。进了一间有了柔软大床的房间,她猜自己是进了他的卧室。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丝绸床单,她想这个人倒是会享受的,穿得好,睡得也好。试探着躺下去,她枕了枕头闭了眼,想象自己正在和陆克渊同床共枕——只想了一秒钟就坐起来了,因为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想象会让她心脏疼痛,仿佛冥冥中是有什么极好的东西,是她求之不得的,却偏又求不得。
下午,白俄客人终于走了,希灵陪着陆克渊坐进餐厅,她不饿,拿了一片饼干啃着玩,又问:“今天还忙吗?”
陆克渊直接答道:“说。”
希灵放下了饼干:“何养健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陆克渊低头喝了一口汤,然后说道:“顺利。”
希灵不再说话了,拿起饼干继续啃。陆克渊问道:“你心急火燎的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件事?”
希灵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也不是。”
说到这里,她似笑非笑的一抿嘴:“平时我只要想见你,就一定能见得到,这回去了几趟都扑空,我就有点急了。”
说完这话,她见陆克渊已经把碗里的汤喝了十分七八,捏着饼干的手指动了动,最后她冒险似的站起身,端过他的空碗,给他添了一碗汤。
陆克渊并没有道谢,接过碗又喝了几口,他抬头说道:“汤不错,不尝尝?”
希灵还站立着,一手紧握着汤勺的长柄,像是预备着要兜头敲谁一记。听了陆克渊的话,她连忙放手坐了下来:“我不饿。”
陆克渊抬眼望向了她:“嫌不嫌我?”
希灵一愣,没听懂他这话,但是下意识的摇了头。于是陆克渊把面前这大半碗热汤推到了她面前:“尝尝,今天换了个厨子,真不错。”
希灵一言未发,猫吃食似的埋下头去,一口一口将汤喝了个精光。当然不嫌他,躺他躺过的,吃他吃过的,她只觉荣幸,只觉占了便宜。
然后重新又给他盛了一碗汤,她若无其事的问道:“你其它的家里,也都和这里一样吗?”
陆克渊不看她,直接答道:“嗯,没有女人。”
希灵登时脸一红:“我没问你这个,我是说……我说的是房子。”
陆克渊没理她,自顾自的扯过餐巾擦了擦嘴,然后站起身,绕过餐桌向外走:“我要去趟码头,你跟不跟我走?”
希灵立刻起身追上了他:“你肯带我?我去!”
希灵以为码头会是个热闹有趣的地方,然而等汽车真在码头前停了,她隔着车窗向外望,才发现这里是一片泥泞混乱的大货场,扛着麻包的苦力来回穿梭,热闹倒是真够热闹了,然而绝无任何趣味。陆克渊下了汽车,她便也跟着陆克渊走,一路走得步步惊心,好几次都要滑倒在泥雪之中。双手抓住了陆克渊的一条手臂,她又惊又笑:“怎么这么滑呀?”
陆克渊答道:“前边就好了。”
希灵惊叫着向旁一歪,整个身体都吊在了陆克渊的胳膊上:“地上全是冰!”
陆克渊转过身,竟是索性把她拎起来夹到了腋下。大踏步的向前又走了一段路,他且走且道:“别吵,再吵我松手了!”
希灵张牙舞爪,不能不吵:“我害怕,你放下我,让我自己走!”
陆克渊不理会,一直走到了干爽地方,才放下了希灵。希灵面红耳赤,满头卷发都披到了脸上。抬手把头发拨到耳后,她抬起头,发现陆克渊正在向自己微笑。
颇尴尬的把脸扭开,她看苦力们扛着麻包来回走动,看一个老头子在不远处吭哧吭哧的劈木头做柴禾,还看远方雾蒙蒙的海面,以及海面上往来的大船小船。等到看到看无可看了,她才含笑转向前方。
嘴唇噙着笑意,她的黑眼睛却是瞬间一冷!一道寒光骤然闪过,未等她惊呼出声,一把短刀已经扎进了陆克渊的后背。陆克渊顺着刀子力道向前踉跄了一步,而刺客拔出短刀,迎面又劈向了陆克渊的脑袋。
一刹那间,希灵暴怒了!
她转身跑了几步,不知从谁手里夺下了一把长柄斧头。拖着斧头转回身,她抡起斧头呐喊一声,对着刺客使了拼命的力气。然而半空中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斧柄,她红着眼睛望去,发现那是陆克渊。
陆克渊抢过斧头,一斧子砍进了刺客的脖子里。鲜血瞬时激喷出来,希灵躲避不及,落了满头满身的血点子。
这时候,保镖们提着手枪跑了过来,口中乱纷纷的唤着老板。陆克渊拔出手枪,一枪砸到了领头青年的脑袋上,同时吼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保镖们一声不敢吭,而陆克渊喘息着转向希灵,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后,他说道:“别怕,没事了。”
然后背过手在后背上摸了一把,他摸到了满手浓稠的热血。
☆、第二十六章 心思(三)
保镖和码头的管事人们一起围上来了,张罗着要去请医生进医院,陆克渊摆了摆手,让他们各归其位,然后向希灵伸出一只手:“走,回家!”
希灵看了他一眼,抬手搭上了他的手掌。此刻她看起来比他更恐怖,因为她满头满脸都是血点子,而他外面那件黑呢子大衣不显血迹。希灵记得他是被那刺客扎了一刀的,可现在看过去,又瞧不出他是否真受了伤。他领着她向前走,一步一步走得挺稳当,只是到了那顶滑顶泥泞的地方,他没有回过身来,用胳膊把她夹过去。
上了汽车之后,他向后一靠,低声说道:“开英租界。”
然后扭头看了希灵一眼,他依然握着她的手没有放。
汽车驶向了希灵最为熟悉的那一处陆公馆,并且直接开进了院子里。大门随即被仆人关闭,希灵推开车门,想要拉陆克渊下汽车,然而陆克渊横着挪了一下,随即毫无预兆的向旁一栽,他身后的座椅靠背露出来,表面已经被鲜血糊得没了本来颜色。
希灵面无表情,只张开嘴,轻轻的“呵”了一声。这一声,把她满腔的热气都呼出去了。
保镖和汽车夫围了上来,搀人的搀人打电话的打电话,七手八脚的把陆克渊抬进了楼内。希灵恍恍惚惚的跟着这些人,想要挤上去摸陆克渊一下,然而她的胳膊腿儿僵硬得不听了使唤。她全凭一口气支撑着,否则她也要像陆克渊那样,一头栽下去了。
很快的,医生来了,除了医生之外,一些陆克渊认识而希灵不认识的人,也闯进了楼内。希灵成了个小小的黑影子,站在客厅角落处,听那些人义愤填膺的大骂某人,看医生剪开陆克渊身上一层层的衣服,用棉花和纱布一遍又一遍擦拭他的鲜血。陆克渊的身体是年轻的,结结实实线条分明,皮肤是洁净的麦色,然而前胸后背、包括双臂,全都印着深深浅浅的疤痕。医生和一名中年男子窃窃私语,希灵和他们之间隔着一整座大客厅,然而通灵了一般,她能听清他们所有的对话。
陆克渊死不了,那医生说的,因为他在挨刀的一瞬间向前扑了一下,那刀子就没能深扎进他的肺里去。他那胳膊上也挨了一刀,依然只是皮肉伤。医生说完了话,在场的旁人一起点头,说陆克渊命大——有人叫他大哥,有人叫他老板,有人叫他先生,叫什么的都有。
陆克渊被那医生用绷带周身的缠裹了一番,披着一件衬衫趴在长沙发上,希灵听他低声说了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她这回没听清,但那些人骤然一起庄重了,训练有素的退了出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陆克渊仰起头,对着角落里的希灵一招手。
希灵慢慢的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陆克渊的脸上没了血色,连嘴唇都成了苍白,一双大眼睛也微微的有点凹陷,抬眼注视着希灵,他没有微笑,只很平淡的问道:“哭了?”
希灵抬手一抹眼睛,抹得手背上又有血又有泪,若不是陆克渊提醒,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眼中有泪。
陆克渊又道:“上楼去洗洗吧,让人把你的衣服也洗一洗。”
希灵点了点头,默然的起身上楼去了。
片刻之后,希灵赤条条的站到了浴室镜子前。用湿毛巾用力擦拭了脸上干涸的血迹,她恶狠狠的,将自己擦成了口歪眼斜的模样。
其实直到不久之前,她刚感觉到了怕。比怕先来的,是怒。
有人要杀陆克渊,她怎么可能不怒?情绪瞬间失了控,那一刻她简直不是了她。那么沉重的斧子,放在平时她是连举都举不起来的,然而方才在码头,她如有神助的把它抡到了半空中。
刺客竟敢对着陆克渊捅刀子,她只有劈碎了他才解恨了!
希灵洗了个很彻底的澡,与此同时,仆人们也飞快的洗去了她那身衣服上的血点子,并且用熨斗把它熨了个八九成干。所以等她重新出现在陆克渊面前时,已经勉强恢复了旧貌。
陆克渊还趴在沙发上,于是她也重新蹲了下来。两只手扒在沙发边上,她把下巴抵上了手背。陆克渊扭过脸看她,看了片刻,伸手过去,用拇指蹭了蹭她脸上的雀斑。
希灵垂下浓密睫毛,一歪脑袋,用面颊贴了贴他的掌心。
“我没事。”陆克渊忽然说。
希灵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抬眼对着他答道:“没事就好。”
然后心照不宣似的,两人都安静了片刻。
最后,陆克渊说道:“你回去吧,想看我,明天再来看。”
说到这里,他虚弱的笑了一下:“这回我哪儿也去不了,你可以随时来看个够了。”
希灵忍不住也笑了一下:“你当我稀罕看你!”
陆克渊向外挥了挥手:“走吧,我也睡一觉。”
希灵回到家里时,容秀正抱着小耗子在楼下客厅里来回的走,一边走一边发牢骚:“真看出你们是亲爷儿俩了,一见我就要吃要喝,你更不是个东西,刚才喂你你不吃,现在我刚要歇歇,你又——”
话说到这里,她冷不防见希灵走了进来,吓得当即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而希灵失魂落魄的,也没留意她的言语。小耗子倒是口水横飞的“妈”了一声,也不知道他究竟叫的是谁。
容秀抱着小孩子走到希灵面前,仔细端详了她的面孔:“你怎么了?是不是冻着了?”
希灵摇了摇头,只说:“我不冷,我是累了。”
容秀没有得到关怀希灵的机会,因为希灵直接上楼钻进了卧室,并且反锁了房门。
关了电灯又拉拢窗帘,她把今天这一场历险记重新回忆了一遍,回忆的时候,她不叹息,也不微笑。
她当这是严肃的事情。人生难得一知己,太难得了,所以,应当严肃。
希灵睡了一觉,一觉醒来之后,她不管早晚,爬起来就向陆公馆打去了电话——也并没有直接和陆克渊交谈,在从仆人口中得知他依然活着之后,她就把电话挂断了。
披着厚厚的睡袍走在阴暗走廊里,她听见另一端的房内传出了白子灏的咳嗽声音。像是喝水呛着了,他只咳嗽了两声就止了住,咳嗽得还挺响亮,貌似中气十足。
该活着的都活着,她暂时没了心事,就从心底深处,把何养健又提了出来。
结果她早上刚想到他,他下午就又到了天津。
☆、第二十七章 女人(一)
希灵现在对于何养健的态度,是很随便了。
何养健往白府打去了电话,想让希灵到自己下榻的饭店来一趟,希灵听了这话,当场在电话里笑了一气,然后告诉他自己昨夜没有睡好,现在需要补眠,若想见面,等晚上吧!
短暂的沉默过后,何养健的声音低了几度,但是也没有失态,只说:“那好,表妹,晚上见。”
希灵挂断电话,把双臂环抱胸前,她滴溜溜的转了个圈,背靠墙壁做了个思考的姿态。
她的身体不济,所以头脑发达,格外的喜欢思考。何养健是她琢磨透了的人物,然而琢磨透了一遍还不够,还得琢磨第二遍,翻来覆去的研究他。
一旦研究完毕了,就要一击即中。毒蛇便是这样的,鹰隼便是这样的。
沉沉的思索了足有十几分钟,最后她认为自己是真想清楚了,便下意识的抬手打了个响指——打完之后她怔了一下,想起这是陆克渊常做的手势,自己什么时候学了来?
容秀上了二楼,正好听到了她的响指,于是开始对着希灵皱眉毛,认为这不是个好做派。哪知道希灵此刻心情好,用双手一勾两边嘴角,向她咧了个吐着舌头的大嘴。
这回容秀的眉毛彻底皱成了八字——这个鬼脸比响指更恶劣了。
希灵放下手,用轻快的调子说道:“我还要再睡一会儿,别叫我吃饭了。”
然后不等容秀回答,她踢踢踏踏的跑回了卧室。
希灵好睡了一场,下午她醒了过来,又向陆公馆打去了电话——很好,陆克渊依然活着,并且能够接电话了。
一番密谈之后,她开始哼着歌洗漱梳妆。粉膏胭脂遮住雀斑,宽齿梳子划过卷发,她对着镜子抿了抿通红的嘴唇,然后眉飞色舞的站起身,用大刷子扫了扫肩头和前襟。
一个小时之后,她在利顺德和何养健见了面。
她清晨的冷淡显然是让何养健心中存了芥蒂,两人相会之后,他居然能在房间内对她以礼相待。希灵不在乎,大模大样的在沙发椅上坐了,她扇动睫毛看了何养健一眼——到了如今,她已经很会扬长避短的施展一点魅力和手段了,她不是一个富有肉感的成熟女子,卖弄风情是不占优势的,但她的黑眼睛里蕴藏着一点超出肉体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另有一种力量,让人忍不住回望过去。
何养健此刻就看向了她,感觉她对自己是有话要讲的。
果然,希灵笑吟吟的开了口:“表哥,你要怎样感谢我?”
何养健想了一下,随即答道:“我要感谢你的太多了,你指的是哪一样?”
希灵一歪脑袋:“你现在最关心的,是哪一样?”
何养健的眼睛亮了一下:“工厂的地皮?”
希灵向后一靠,垂下眼帘摆弄着自己胸前的蝴蝶结:“什么人,做什么事。你和那些人争了几个月,不如陆克渊开口说一句话。”
何养健在另一张沙发椅上坐下了,神情沉静,并没有狂喜:“他要什么条件?”
希灵扭过脸,盯着他答道:“厂房要由他建造。”
“他有经验吗?”
希灵笑了:“不就是盖房子嘛!他会连房子都盖不好?”
何养健沉吟了一下,随即又问:“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
希灵做了个无辜的表情,摇了摇头。
何养健又思索了片刻,末了慢慢的一点头:“这个条件,倒是可以接受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对希灵说道:“我没想到,你会认识这种人。”
希灵垂下眼帘,一张脸忽然冷淡了:“在旁人眼里,你会认识我这种人,大概也是不可思议的。”
“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希灵苦笑了:“大哥,我现在是白子灏的姨太太啊!”
何养健从来不问白子灏的死活,仿佛白子灏是活在他嘴里的,只要他不提他,他就可以算是死了,希灵就可以算是独立自由的。
起身走到希灵身后,他用两只大手握住了希灵的肩膀。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但希灵从空气中,嗅到了混乱黯然的味道。
那味道来自于他的心。名利结成的铁甲下面,他也有热血在流动。他一热,她受了传染,也要热了。
为了迅速冷却自己,她强迫自己侧过脸问道:“这次回北京,有没有和你的未婚妻约会?”
何养健坦白的、而又不带任何感情的答道:“见了一面,在她家里。”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的字很好,在国学方面也很有造诣。”
“相貌呢?性格呢?”
“都还好。”
一只大手向前捂住了希灵的嘴,何养健深深的俯下身来,和她面颊相贴:“我们不要提她了。”
然后他嗅了嗅希灵的头发,随即将希灵拦腰抱起,扔到了大床上。希灵惊呼一声,下意识的想要躲避,可是望着何养健的身体面貌,她最终还是仰卧在了床上。
那身体那面貌都是她曾经很爱过的,都是她曾经爱而不得的,如今终于得到了,她不把他嚼烂吮净了,她不甘心。
接下来,一切都如她所愿。
陆克渊现在不便露面,所以派了个肥头大耳的“八爷”,去和何养健签订了一份合同。除了签合同之外,八爷还给何养健送了一万块钱——盖房子,陆克渊赚的是所有股东的钱,这一万元,则是他送给何养健一个人的谢礼。一万元,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是根据希灵对何府的了解,她认为这也就够了。何府的经济实力定然不是很雄厚的,否则当时何养健不会被白子灏压迫得那样狼狈。
果然,何养健接受了那一万元——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钱和权相辅相成,他是力争上游的人,单是年轻有为,单是栋梁之才,还不够。
一万元到了手,他没说什么,临回北京前,他给了希灵一只小方盒子,行色匆匆的,仍然是没说什么。希灵随手打开了盒子,发现盒子里面嵌着一枚钻戒。
钻戒很大,样式也好,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取出戒指套在指头上,食指不合适,中指也不合适,非得套在无名指上才正好,可见对于戒指的尺寸,他是用过心的。
希灵把戒指看够也戴够了,便把它摘下来,扔进了首饰箱子里去。它本该是一粒种子,足以让她在看到它的一瞬间便怒放出无尽的心花,然而,可惜得很,花期过了,已经不是那个正当时令的好季节。
希灵想起了陆克渊曾经对自己做过的评价:“女人。”
忽然间的,她很想去见陆克渊——他是医生,能治她的心慌。
☆、第二十七章 女人(二)
新年前夕,希灵带了一瓶药酒,去见陆克渊。
陆克渊身上那两处刀伤,已经愈合了,但是后背那一刀毕竟是扎得深了些,恢复起来就要慢一点。陆克渊不自觉的有点弯腰,不知道弯到什么时候了,他忽然自己意识到,便忍痛向上一挺,又对希灵说道:“老了,不比当年了。”
希灵反问道:“当年你是铜皮铁骨呀?”
陆克渊笑了:“岂止是铜皮铁骨,我还——”
话没说完,因为后半句是“金枪不倒”,这样的玩笑话,对着老兄弟们是可以随便说的,但对着希灵讲,他自己觉着,不大合适。
背过手拄着后腰,他背对希灵站在窗前,一边试着向后仰,一边头也不回的问道:“过年了,该有人登白家大门了。”
希灵坐在沙发上,将一条腿盘到了身下,盯着他的背影答道:“应该是有。”
陆克渊被背上的伤牵制着,行动都不自如,有了点老胳膊老腿的意思:“加点小心,别闹出乱子来。”
希灵笑了一声:“能有什么乱子?真出了乱子我也不怕,我找你帮忙就是了。”
陆克渊回过头,因为后背疼,所以咬着牙说话:“嗯,我是欠了你的?”
“谁让你充大辈,叫你一声叔叔,你还真答应了。”
陆克渊转回了前方:“有我这样一个叔叔,不好吗?”
希灵没说话,只是凝神注视着他的背影——不只是注视,简直就是欣赏了。
陆克渊又问:“你那位大表哥,这几天没再来?”
希灵摇了摇头:“没来,没来才好。”
“你若是个男人,这一手就称得上是完美了。”
希灵向前探了探身:“什么意思?这和我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
陆克渊左右扭了扭脖子,然后慢慢的转过了身:“大表哥运气不错,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希灵明白过来,一张脸红了一下:“那做牡丹的也是他。”
陆克渊不说话了,走到希灵身边,他拿起药酒的瓶子,仔细看那标签。
希灵在陆公馆,一坐就是小半天。若不是陆克渊有事要出门,她还能继续坐下去。
现在陆克渊为了她的安全起见,不肯带着她同行了,于是她回了家,也开始指挥家里仆人洒扫除尘,预备过年。对于人间的好些热闹,她的兴趣都有限,所以指挥了没有一个小时,她就把权力移交给了容秀。容秀如今在白府,说话已经是颇有分量的了,一手抱着小耗子,一手指点江山,她精神百倍的忙出了满头热汗。
忙归忙,她的心思都是条理分明的:希灵最近并没有兴妖作怪,小耗子也长得生龙活虎,还有楼上那只大耗子——她上午趁着希灵不在,给他送了一小盆热饺子,真是沉甸甸的一小盆,被他吃了个一干二净。容秀也诧异,心想他大概还是年轻,否则一个断了腿的、还有一口鸦片烟瘾的人,怎么能有如此可观的饭量?
她不知道白子灏如今采取了骆驼的生活方式,得吃就猛吃,因为怕容秀明天不来,自己又得啃干饼子喝凉水。
至于这家里的其他人,他从来不想。他现在只想自己,除了自己,谁也顾不上了。其实他偶然感觉,自己应该感谢希灵供给自己的这一口鸦片烟,没有这东西,他一定熬不过最初的痛苦。
那一阵子若是熬不过,也就熬不过了,也就没有现在了,也就没有将来了。以手撑床靠着床头坐稳当了,他从头向下摸索自己的身体。他父亲当年有个老朋友,从他记事起,那位朋友就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老头子年轻的时候跑战场,被炮弹炸断了一条腿,后半辈子一直是个金鸡独立的状态,然而照样活得有家有业,有儿有女,喝醉之后撒酒疯,还开枪毙过一个姨太太。他有时候往宽里想,认为自己和那老头子相比,只不过是少了一条腿,相差并不算太多。
他如今能吃能喝,能坐能爬,断腿已经长得囫囵了,只要天气别太糟糕,床单别太肮脏,他躺在床上,也能有长久舒服的时刻。
他又想快过年了,亲戚朋友登门拜年,那个小婊子不能不让自己露一次面。这对于自己来讲,是个机会,到底应该怎么办,自己得想清楚了才行。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活过下一年,希灵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反正她现在是勾搭上陆克渊了。
大年三十这天,有心过年的家庭,都已经把一切都预备齐全了。
希灵坐在家里读报纸,看见头条新闻是一桩杀人案。法租界里新死了个大混混,是在汽车里被人堵住了,乱枪打死的。她知道这是陆克渊报了那两刀之仇——这些日子陆克渊没干别的,专门研究那位大混混的行踪,她早就看出他不能善罢甘休。
她让陆克渊到自己家里来过年,横竖大年三十,不会有客人过来拜年走亲戚。但陆克渊不肯,说是不像话,问他到底是怎么个不像话法,他却又只是微笑。希灵没办法,只好由他去。
其实她这个年,倒像是给容秀过的——容秀一身的烟火脂粉气,虽然老大不小的还没嫁出去,但是也不着急也不愁,带着小耗子活得美滋滋乐呵呵。希灵现在是不缺新衣裳了,于是容秀专门出门去百货公司,给她买了一顶喜气洋洋的红色小礼帽,帽子上本来还沾着一簇翎毛,被容秀揪了下去,换成一朵黑地白点子的蝴蝶结。
给希灵买了帽子,给小耗子缝了几套鲜艳的裤褂小袄,她对着希灵一指楼上,问道:“今天他是不是得下楼呀?”
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她开始派男仆去伺候白子灏洗澡——并不是她懒,是有的活计她真没法干,因为她还是个黄花大姑娘,只能贴身伺候小耗子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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