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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风流-第1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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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嘴滑舌的丫头,尽胡说八道!”
“哪里胡说了!我每次去,老爷都问姑爷和你的情形,知道你们俩过得和美,他那分明那什么……老怀大慰!”
见杜绾作势要发怒,小五连忙撒开手溜到了张越这一边,旋即探了探脑袋说:“虽说小姐你没法承欢膝下,可太太说了,赶明儿我给他们当女儿,那就成了!反正我又不想嫁人,天天都可以去照应着,小姐你就甭担心了!”
“什么不好学偏偏学宁姐姐那口吻。就算是她,这辈子也是要嫁人的,否则老了怎么办?”
“嘻,要不我伺候了老爷太太,以后去和宁姐姐做伴?”
眼见这主仆俩闹成一团,张越不得不干咳一声,阻止了小五越来越离谱的言语。小五发觉杜绾真的沉下了脸,一吐舌头便对后头的琥珀和秋痕使了个眼色,然后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这时候,看见秋痕琥珀要过来帮忙相扶,张越就对两人摆了摆手,旋即便说道:“小五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你怎么和她置起气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爹娘身边的珍珠芍药如今还不是都嫁人了。”
杜绾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琥珀和秋痕,见一个面色沉静一个脸色发白,她便轻声说:“小五是不一样的,她并不是开玩笑。”
她伸出左手搭在张越扶着她右胳膊的双手上,面上露出了一丝惘然:“道衍大师当初把她从街上捡回来,那时候她才六岁,最初和刺球似的谁都不理谁都不信。大师虽说那时候已经御命还俗,但一旦下朝仍是僧服,在诵念佛经的时候常常把她带在身边,久而久之她方才仿佛忘记了从前的事,性子变得活泼了起来。大师毕竟是深受皇上宠信的高官,闲来就吩咐人打听她从哪里来的,结果却得知她并不是什么寻常流民乞丐。”
虽说一向觉着天性烂漫的小五很可爱,张越却从未深思过她不嫁人的奇谈怪论,此时听杜绾这么说,他吃惊之余不由得追问道:“那她的身世……”
“她父亲死后,她那嫡母不但自己立志绝食跟着赴黄泉,还逼着两个姨娘一同绝食殉葬,其中就有她的生母。大人们都死了,朝廷嘉奖节妇的牌坊还没下来,眼看家里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族人们却起了异心,假造她父亲的遗嘱立了嗣子。若不是她从小机灵,又有家仆帮着,恐怕早没了命。只不过那些人虽得了良田家财,但因是江左闾右,在奉旨迁移北平之后都败落了,却是白忙活空欢喜一场。”
听到过守节至死的,也听说过殉葬夫君的,就是正妻逼小妾殉葬也并不稀罕,但张越还是头一次听到正妻逼小妾和自己一块死这种离奇勾当,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她一直都怕嫁人,怕自己像嫡母那样偏激,也怕自己像生母那样可怜。”杜绾忍不住抓紧了张越的手,脚下步子也慢了一些,“道衍大师当初留给我的那封信上就提到过,他本想把小五正式收作养女,但有道是人走茶凉,就算勉强配了高门大户,她没有母族可以依靠,将来夫婿对她未必好,所以才让我替她好好挑一户人家。”
杜绾并没有陪嫁丫头,虽说小五一口一个小姐叫着,但那不过是叫惯了难以改口,她一向当她是妹妹。上回她劝过大嫂李芸之后,东方氏不知道是打哪里知道的,于是寻着这个借口常常来她屋里走动,没人的时候竟劝她趁着如今长辈尚未作主将哪个丫头收房,尽早把小五许配给张越,在丈夫身边安置一个妥当人。天知道那会儿她尽了多大能力克制,方才只是当作没听见,而没有直接把这位二伯母给轰出去。
把小五许配给张越这种离谱话也能说出来,敢情东方氏以为她是什么都不懂的面人?还是说,东方氏把小五当成那种任由别人揉捏的使唤丫头?更何况,要是她这么做了,和小五的那位嫡母有什么分别?
“小五很好。”张越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旋即笑着点了点头,“我一向喜欢她无拘无束的性子,而且,她说话行事都是真性情,如今不过是一时还想不通罢了,迟早有一天她会想明白的。没关系,你慢慢劝着,我也帮忙留心合适的人家,她没有母族不打紧,咱们俩都能给她撑腰。若是她这个将来的女神医竟然嫁不出去,岂不是笑话?”
第四百零五章 盛衰之间,人生若只如初见
又是一年除夕夜。
尽管张家从开封搬来了京师,祠堂并未跟着一同搬迁,但除夕夜祭祖自然是老规矩了。由于家人身上几乎都有大功五月的孝期,这粉饰之类的门面勾当今年便没有做。这天下午,正堂瑞庆堂后堂高挂先祖遗像,顾氏拈香拜祭,众儿孙一齐下跪拜祭,待拜祭完后方才转到前头给顾氏行礼。家中亲戚一拨,下人又是一拨,单单压岁钱和赏钱便散去了不少,等最后摆上宴来的时候,众人不过是略动动筷子就罢了,不多时便移到北院顾氏大上房。
顾氏虽说重规矩,但大好的年节却也不想森森严严没一丝过节的气象,于是除了由着李芸赵芬两个孙媳妇伺候,其他人便一概吩咐沿两旁的雕漆椅子坐了。
待丫头捧上茶来,她喝了一口,然后便大有感慨地说:“都说离了根便败了家业,起初我搬来这儿的时候还有些忐忑,如今看来,这一步还是走对了。开封固然是咱们张家的根子,不可丢弃,但一味守着那儿不出来,却也不能像如今这样。咱们家这几年有的成家立业,有的添丁进口,有的平步青云,有的深得圣眷,就是祖宗看到也必然是高兴的。我这个一大把年纪的老婆子如今也成了太伯夫人,并不指望别的,只希望你们能守着心齐两个字。”
这便是教训了,张攸领头站起身,全家人自是齐齐下拜领训。顾氏却也不再多唠叨这些大道理,不过是说笑一番闲话便起身到里头更衣,众人各自散去,有的忙着张罗守夜,有的要预备明日正旦大朝,也有的忙活着佛堂香供。只有张越和杜绾是事先早得到吩咐的,便在耳房中脱下外头祭祖时的大衣裳,各换了家常便服,随即才进了暖阁。
顾氏毕竟是年近七旬的人了,虽只是一下午一晚上,这会儿却已经是满面倦容,正坐在炕上由白芳给自己捶腿,见张越和杜绾进来便吩咐他们在自己这边的椅子上坐下。摆摆手让白芳退下,她端详了一番杜绾的脸色,这才笑道:“你们那儿如今人少,我还偏把灵犀给叫了回来,幸好其他人照应周到,绾儿你如今倒是养得不错。如今有了你婆婆带人回来,我就能更心安理得地留灵犀几个月。”
张越自然心知肚明当初把灵犀派给了他是什么意思,也并不认为顾氏把人叫回去是改变了主意——他这位祖母虽说慈祥和蔼,在家里却是说一不二,当初不因众人反对而改主意,如今也不会因为他不曾有什么表示而变心意——正因为如此,这会儿听说祖母还要再留灵犀几个月,他这才真正诧异了起来。
“我已经是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了,托你们二伯父的光,这身份高了一截,原先预备好的那些东西都已经用不上了,眼下自然还得再备办。虽说外头有管家高泉,那也是一等一的仔细人,但灵犀跟了我这么多年,这些事情还是由她办我最放心。”
尽管这话并没有点透,但无论张越还是杜绾都听懂了那一层意思。然而,纵使他们再聪明,这时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毕竟,老太太如此通达,他们自然不能像哄老小孩那样说什么长命百岁,附和就更不成了。当瞧见顾氏招手的时候,夫妇俩立即双双站起身走上前。
端详着一双璧人似的孙儿孙媳,顾氏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声。她各拉起两人一只手,感受了好一会儿那温热的感觉,旋即方才合在一起:“往日那些该说的我都说了,今天不想罗嗦这些。孙辈当中最出色的便是你们这一对佳儿佳妇,所以你们一定得给张家好好调教出一个聪明懂事的好重孙!越儿,你更要一辈子记着,当初是怎么娶回来的绾儿!”
“祖母放心,我明白。”
夫妇俩出了北院大上房,自然而然地彼此握住了手,心中不禁颇有所感。张越情知祖母越老越是精明,不是真的对未来有所预感,就是因着孟家的事起了悲心。杜绾感觉到张越的手微微有些凉,更是想起她写信回去,借着从杜家族长那儿讨来的一纸文书,不露痕迹地警告过杜家那几个在京城做营生的族人,不禁叹了一口气。
花无百日红,杜家下一代竟是再无出色人物。张家要长盛不衰,还确实得看第四代。她对谁都说并不介意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但每每想到母亲的遗憾父亲的歉疚,想到自己年少时时时刻刻盼望有个弟弟,她自然更希望这是个男孩。
“三少爷,宫里御用监张公公来了,说是要见您!”
才出了院门,张越就看见迎面一个妈妈脚下匆匆地过来,站稳了行礼之后便冒出这么一句。知道这会儿宫里来人必定不是什么坏事,张越便吩咐琥珀秋痕和院子里跟出来的两个媳妇好生搀扶陪护,又嘱咐了杜绾一番,这才匆匆赶了过去。
虽说不可过分张灯结彩,但整个张家大院仍是挂起了不少素淡颜色的灯笼。虽是夜晚,整个大宅院却很是明亮,瑞庆堂前头更挂了两盏黑底金字官灯,乃是节下皇帝赏赐各家公侯伯的,喜庆中带着雍容。张越一进这里就看见一身簇新麒麟服的张谦,忙上前见过。
“转眼间你到京师也有三年了,要说你这三年的成就,恐怕比得上别人十年二十年了!”
此时此刻,张谦不由得想起了张贵妃去世的那会儿,怔了一怔方才把这些想头都抛开到了一边,又示意张越屏退下人。直到这偌大的瑞庆堂中没了外人,他方才取出一样物事,郑重其事地双手交给了张越:“这是皇上命我带来的。皇上吩咐,你不用行礼了。”
原想到张谦谨慎,决不会随随便便在这除夕夜出宫,但此事对方代天子转交东西,张越便不敢怠慢,忙双手接过。一看那上头的字样内容,饶是他刚刚在心里猜测了一番,仍是大觉意外。于是,他不禁抬头看着张谦,疑惑地问道:“张公公,这是……”
“你这次得罪的人多,但发奸之功不可不赏,所以皇上和六部以及阁臣商议之后,决定擢升你兵部郎中。这是节后便会公布的事,我如今不过预先说一声,但这个……”张谦略微一顿,嘴角便上翘了一个弧度,“你不会忘了皇上从前赏赐你的麒麟服吧?”
张越自然不会忘记——那时候天子剑和紫貂皮大氅几乎都出了问题,所幸这件衣服总算是没人打主意——细细一思量,他终于感到脑际灵光一闪,不禁惊咦了一声。
“公侯伯服,绣麒麟、白泽!”
“不错!”
张谦很满意张越的机敏,当下笑着解说道:“一门两爵古今罕见,再加上你又年轻,皇上自然不可能让你成了众矢之的。诰命铁券你二伯父已经有了一份,你自己这份拓本好好保管着。皇上说了,什么时候你立下足以让群臣钦服的大功,到那时便少不了你的铁券!未来的安城伯大人,我可得对你说一声恭喜了!”
送走张谦之后,捧着这轻飘飘的一张纸,张越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虽说这只是比空口白话略强一些,仍然是画在纸上的大饼,可终究是一个信号。只不过,若说这是不经群臣便先铸好了铁券,还真像朱棣这个皇帝的秉性……
同是除夕夜,丰盛胡同孟府却是凄凄惨惨戚戚。孟贤甚至没能在家度过最后一个除夕就被解往了交趾,甚至连家中子女都不许相送。自他走后,家中陆陆续续请辞了好几房家人,甚至有两房干脆不辞而别。孟敏将账房余钱早早收拾了起来,又让孟韬孟繁带着几个仅有的妥当家人就住在自己小院的东西厢房,这才好歹让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不敢轻举妄动。直到腊月二十九,保定侯府让人送来了一如往年的节礼,家里浮动的人心总算是安定了一些。
原本赵王府和安阳王府派来的人几乎已经如鸟兽散,唯一的翠墨也在除夕这日早间出了门。然而傍晚时分,她回来的时候却是失魂落魄,跌跌撞撞进了院子便再也稳不住脚步,竟是两脚一软坐倒在了地上。此时此刻,干涩的喉咙却已经完全发不出嚎啕之音,只能任由泪水糊满了眼睛。不一会儿,孟敏正好从孟韬的东厢房出来,见到这一幕顿时大吃一惊。
“翠墨,你这是怎么了,不是上安阳王府找你爹娘了么?”
翠墨拼命地摇着头,见孟敏上前蹲下,她不禁一把抱住了孟敏的脖子,终于哇地一声哭出了声。孟敏这些天原本就是硬撑着,听了这声音只觉得鼻子一酸,硬生生忍住之后便使劲将人扶了起来。死活将人拉进屋子,将人按在了炕上坐了,她又去倒了一杯热茶,半哄半骗地让翠墨喝了大半,见其神色仿佛平复了不少,她方才再次开口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进院门之前使劲忍着,刚刚几乎是哭得透不过气来,此时尽管已经好了许多,但翠墨仍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良久,她使劲用指甲掐着手心,这才说出了此行经过。原来,虽说赵王之事并未牵连到安阳王,但安阳王府这些天也是闭门谢客,她把两年来积攒下来的银子全都使了出去,算是他们家亲戚的刘妈妈方才从后门溜了出来,却是直截了当地说,康刘氏早在两个月前就过世了,康老三恰好在京师最乱的那个晚上被派了出去做事,随后再也没有回来,料想也是凶多吉少,让她如果还要命就赶紧走。
“那天傍晚我还见过我爹,结果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告诉我……我真是天底下最笨最傻的丫头,我早该知道,爹为了怕招灾惹麻烦,从来都没来看过我,为什么那天傍晚会有例外……他一定是出事了,一定……小姐,我也没有爹娘了,没有了……”
看着泣不成声的翠墨,孟敏不禁心神恍惚。她没办法规劝父亲,更没有办法浇灭那些人的野心,如今家里落得这般下场也怨不得别人。当日在后门口义助康刘氏自然是为了行善,都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为什么偏偏竟是这样凄惨绝望的结局?
“也许当初若是我放着你娘不管,你们一家人还会是好好的……”
虽说哭得昏天黑地,但迷迷糊糊听到这句话,翠墨仍是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她并不像红袖那般自小跟着孟敏,可因着报恩两个字,这一年多的情分却非比寻常。她并不懂那些大道理,此时根本不曾想这一切都是何因何果,只是本能地觉着自己又触痛了别人那血淋淋的伤疤,连忙使劲摇了摇头。
“小姐如果不帮,咱们一家三口那时候就活不下去了。而且娘那时候把唯一的期望都寄托在了刘姨身上,也一定会找去王府……都是咱们一家命不好,怎么能怨别人!小姐,我已经什么亲人都没有了,如果你也不要我,我就没地方可去了!”
尽管一千遍一万遍告诫自己流泪于事无补,但是此时此刻,孟敏却再也控制不住,主仆俩少不得抱头痛哭了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从外头进来的孟韬孟繁兄弟方才看见这情形,连忙双双冲上前,待到得知是怎么一回事,两人不由得呆若木鸡。
想起那时候和张越一同在那个简陋的小馆子中吃牛肉面,想起那时候一起纵马长街,想起那时候笑嘻嘻地把张越引到了自己的姐姐面前,想起那时候那个衣衫褴褛却仍是惦记着恩情的妇人下车行礼……想到这一切尽皆成了不可挽回的过去,纵使两兄弟这些天一再克制,此时也不由得渐渐失态,孟繁更是狠狠一拳头打在了门框上。
此时此刻,外头却响起了一个仆妇欢喜的声音。
“四小姐,三少爷五少爷,小五姑娘代郡主和张家杜家过来送节礼了!”
然而,屋子里的四个人却仿佛丝毫没有听见,呆呆地坐着站着,脸上尽是数之不尽的惘然。
人生若只如初见……蓦然回首,早已是换了人间。
第十卷 燎原火
第四百零六章 投契
自从年前开始,满天下的举子便汇集京师预备三年一度的会试。虽说因着三年前那场礼部试的教训,不少省份留在京师的举人都凑份子在外城或租或买房子充作同乡会馆,但由于应试者实在是太多,各家客栈中仍是住得满满当当,也有不少阔绰士子赁房子独住图个清静。由于江南文名卓著,因此外城宣南区的浙江会馆素来最热闹,其他会馆的应试举人都爱来此地会文,兴头上少不得高谈阔论。
“此次礼部试的主考官是左春坊大学士杨士奇杨大人,这位老大人最爱四平八稳的文章,大家可别光顾着炫耀词采。就算有锐气也得带出些老成持重,如此方才能高中!”
“话不是这么说,有道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杨大人虽说为人沉稳,但看到那些犀利的好文也一样会击节赞赏!我倒不是说四平八稳就不好,只觉得这做文章便好比做人,若不能如人本性,只顾一味求稳,便失了进取之道!”
“廷益你实在是太刚强了,年少气盛可不是什么好事。你还是头一次参加会试,不知道这其中的难处,天下又有几个人是一举金榜题名的?文章就算再花团锦簇,若是犯了考官的忌讳一样取不中。到了殿试的时候那就更紧张了,殿试官常常会在贡士身边走,看着合心意的早早就记了下来,哪怕写了草稿来不及誊抄也不要紧,若是不喜的便得轮到三甲。”
几个身穿蓝色青色直裰的举子们说到此次的主考官,有的人摇头感慨,有的人议论纷纷,但更多人却是聚拢在一起研究杨士奇的几卷文集,唯独当中被称作廷益的年轻士子不以为然。四处走动了一番,他发现大多数人都在谈论那些应考的窍门技巧,索性就出了会馆。
因整条磨刀胡同有数座会馆,此时都多半是议论同样的事,他兜兜转转一大圈,实在懒得凑这个热闹,看了看天色发觉此时已近中午,便朝胡同口的四喜饭庄走去。
这座两层楼的饭庄临外城宣武门大街,本就以八珍鸡和羊肉汤闻名,如今挨着一众会馆,生意自然更是兴隆,放眼一扫竟是几乎找不到空位。发现临窗处有一张空下的桌子,他连忙走上前去,还没坐下,旁边一个伙计便满脸歉意地迎了上来:“这位公子,这张桌子早就给人定下了,别的地方还有几个空位,您是不是……”
那伙计口里说着别处还有几个空位,但左右一看发现全都满座,顿时踌躇了起来。眼瞅着这位年轻客人身穿一件半旧不新的青布直裰,脚下一双浆洗得发白的黑布鞋,他知道这不过是个穷举人,不禁又笑道:“实在不好意思,这楼上没空座了,公子是不是下楼瞧瞧?”
“咱们只有三个人,正好空一个座位,就不用让这位仁兄上别处去了!”
年轻人一回头,这才发现这会儿来了三个客人。除了其中一个瞧着比自己年长之外,其他两个仿佛比自己还要小一大截。三人都是寻常士子打扮,见了他很是客气地颔首为礼,他回礼之后便笑道:“那就多谢三位了,否则我还得另寻地方祭这五脏庙。”
那伙计转过身瞧见说话的那个客人拿出了一块预定木牌,连忙殷勤地招呼他们坐下,口中说道:“既然三位公子都来了,那小的这就去吩咐下头按照预定的菜单上菜。八珍鸡、素炒面筋、红焖羊肉、野鸭汤、烩豆腐、春笋虾仁,一壶汾酒,您看对不对?”
见这边点头,他又将这单身的年轻客人招呼了坐下,然后又问道:“公子要点什么?”
“一碗羊肉面。”
那伙计愣了愣方才点了点头:“好嘞,羊肉面一碗!”
那年轻人说得自然,和他同坐一桌的另外三人也都不以为异,起头那个说话的人更是笑道:“别看这地方小,占着好市口,生意却是红红火火。我好歹攒下来几个钱,待会儿就全都出去了!不过如今总比三年前好,我那时候搭了元节你爹的顺风船来京师,积攒下来的那些宝钞给了你当作食宿钱,出来打牙祭还都是你请的,否则若想吃一碗羊肉面恐怕还得去卖字画才能勉强吃上……噢,不对,那会儿京师人少,又不是江南,我连字画都卖不出去!”
说话的正是万世节,因为领了今年的禄米和钱钞,手头拮据的他总算是宽裕了一些,于是方才有了今天的请客。旁边的夏吉听着听着就想起了那时候高昂的房租和伙食费,笑吟吟看了张越一眼:“别说那会儿,咱们这三年要不是住着元节的房子,恐怕房钱就不知道出去多少。怪不得人家说京师大居不易,确实是如此,一晃又三年,人比当年还多。”
张越知道两人都只是开玩笑,见那年轻士子坦然坐着,他想起这次巧遇同桌,于是便笑着招呼道:“这位兄台看样子也是今年来考试的?两天之后便是会试,今年考试的比三年前还多了几百人,这还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确实像是过独木桥,过来人还好些,似我这种头一次应考的自然紧张。”那年轻人虽说刚直,但也不是孤僻的性子,当即笑道,“我也是想着既然来了就全力一试,不成的话就再等三年。寒窗苦读数十载,无论高低总希望能做些事情,不辜负这一生。在下钱塘于谦于廷益,三位也是应今科会试的么?”
此时此刻,张越深深庆幸自己还没有开始吃东西,否则听了最后一句话非得呛出来。他面上含笑点头,心中却想自己一见其人便生好感原来并不是没来由的。这于谦除了相貌堂堂之外,更让人心折的便是坦然。而率性不羁的万世节闻言就笑了起来:“咱们三个上一科好容易取中,这一科就不凑热闹了。”
这四喜饭庄二楼吃饭的确实如于谦所说,大多是今科应试的举子。虽说高谈阔论的人不少,但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人更多,这万世节说话素来大嗓门惯了,旁边两桌听见这话不禁窃窃私语了起来。而于谦也不禁有些讶异:“如此说来我今天还碰巧遇上了先辈,而且一次就是三位,这倒是一等一的奇缘。”
时下科场以先得中者唯之先辈,因此这一声先辈自然没什么好奇怪,张越也不由莞尔。万世节素来好事,此时便欣然点头说:“其实也不算什么奇缘,只是我正好打听到这四喜饭庄的八珍鸡和羊肉乃是一绝,再加上开在外城价钱便宜,打牙祭正好。否则凭内城那些开销,我一年的俸禄还不够几回吃的。既然附近都是会馆,遇上举子也不奇怪,只是这会儿四处满座,你和咱们挤在一桌,这才是有缘。而且请你坐你就坐,和你说话你也不矫情不忸怩,这就更对了咱们的脾胃。”
夏吉眼见万世节又犯了老毛病,只得无可奈何地对张越说:“元节,你也知道,翰林院里头那些老学士都是极重规矩的,在翰林院留馆三年,我至少还装装乖巧,万大哥偏是我行我素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因为这脾气不知道吃了多少亏!”
“小夏,你还不知道老万的性子?他就是喜欢自在,无所谓吃亏不吃亏,咱们不就是因为他这脾气,所以才交了他这个朋友?”
“没错没错,我若是改了脾气,那就不是万世节了!”
张越想起万世节当初在杨士奇处就是这样的脾气,三年留馆下来丝毫未变,倒是奇人奇事,于是便笑着插了一句话,孰料万世节立刻打蛇随棍上。此时,那伙计正好端着大条盘送了菜,六个盘子团团摆在了中间,继而又是一壶酒,然后才将一大碗面摆在了于谦面前。因刚刚彼此交谈了一番,怎么也算是认识了,万世节便借口菜太多,死活拉着于谦同食。于谦拗不过只得答应了,而他那碗羊肉面也被四人分得干干净净。酒足饭饱之际,别的桌上畅谈国事,他们这一桌自然也不例外,说着说着,于谦提到了交趾,张越便接上了话茬。
“交趾位处西南,原是我国藩属,因抗拒王命朝廷方才派兵讨伐。英国公四定交趾固然大功,但交南一叛再叛,却不可不思其他缘故。陈季扩之乱平定之后又有黎利,之后更有潘僚、陈可论、阮昭等等好些土官附逆,他们原本已经归降,缘何宁愿冒杀身之祸反叛?叛乱此起彼伏,一波未平一波再起,纵使丰城侯和荣昌伯都是一代名将,单单靠一个剿字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平复的。一个交趾拖住了朝廷数万大军,每年军需供给不计其数,甚至疲及西南百姓,如今云贵摆夷诸部因军粮派差等,也常有抗拒之举。”
闻听此言,桌上另一位在兵部当官的万世节也是连连点头。于谦如今虽还只是应考举人,对兵事却颇有见解:“民困疲则民乱,这交南如今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总不能让大军一直在那里疲于奔命。”
这个命字才刚刚说完,外头便响起了阵阵喝声。楼上吃饭的人纷纷探头望去,只见那边大道上烟尘阵阵,好半晌才有人看清了前导仪仗。
“是周王,周王奉诏来京师了!”
第四百零七章 大事小事
即使知道于谦是将来的一代名臣,但一来如今乃是人家应会试的关键时刻,二来这一位还得多年磨练方才会成为中流砥柱,只一番交谈之后,张越便能以平常心相待。等周王车驾过去之后,酒楼上一众举子都是议论纷纷,万世节却忽然拍了拍脑袋。
“刚刚谈得高兴,却是忘了廷益你报过名姓,咱们三人却都没有,真真是失礼了。小夏名吉字子斯,他是上一科的探花,如今任翰林院编修。我是福建万世节,留馆三年不招人待见,结果翰林院就把我踢了出来,于是便到兵部当了主事。至于张元节更是了不得,人家是书牍常常入御前,人影时时出宫禁,到青州大杀教匪,到江南肃清倭寇,弱冠为兵部郎中,外头的名头大了去了。”
“原来是在浙江开海禁的小张大人!”
张越没料想万世节竟是编排了这么一番话语,虽说这一回某人总算不像最初那样大嗓门,但悚然动容的于谦却是声音很不小,于是刹那间,他只觉四周投来了好些炽热的目光,渐渐的,刚刚很是嘈杂的楼上竟是安静了下来。好在这种千目所视的情形他见多了,也没什么好发怵的,只是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声。
“老万,你总算还知道给我留些面子!”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向于谦颔首道:“今日有缘得见,更与于兄相谈甚欢,这一餐饭倒是吃的值得。在此预祝于兄能够在会试殿试中脱颖而出金榜题名,到时候再促膝长谈。”
万世节和夏吉虽说都不是在乎别人目光的人,但这会儿既然已经酒足饭饱谈兴已尽,自然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坐着供人瞻仰,也随着起身告辞。而于谦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便回过神来,忙离座而起,却是郑重其事还了一揖。
“刚刚我敬三位乃是科场先辈,如今这却是敬小张大人在江南抗倭防倭,肃清了那些里通倭寇的奸徒,还了地方安宁。我在家乡钱塘时就听有父老说过,大人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杀一人救的是百人千人万人。但是依我看来,以杀止乱乃是一时之法并非万世之法,大人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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