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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卷帘落-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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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万物,缘由始终,皆因人非草木——既非草木,孰能无情。
正如同此时此刻,被夏上轩抱在怀里的宋云初,她能清晰听见他悸动的心跳、他略微凌乱的呼吸,以及他,平静淡然的表情后,藏匿于眼底那一丝几不可察的忧虑。
“你是不是担心我?”
夏上轩一怔。
“你是担心我才特地跑来看我的,是么?”宋云初努力朝他微笑:“谢谢你。”
夏上轩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块石头,平日的牙尖嘴利一时间不知去了何处,他生性沉静内敛,纵然心中已是千回百转,面上仍波澜未起,半晌只道:“你。。。还痛么?”
她最近开始浑身发痛,厉害得时候就像是有千万条虫子在体内啃噬一般。“吃了你的药就不痛了。”她却只字未提,轻描淡写道:“只是你的药实在太苦,感觉喝起来比发痛更叫人难受呢。”
夏上轩本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实在无法做到,半晌幽幽叹口气:“我一直没能找到有用的法子治愈你。。。对不起。”
宋云初一愣,疑是幻听,心中自然而然冒出一个念头——夏上轩主动说对不起,乃是奇事。
“不要紧。我早都看开了。。。生死有命。”宋云初望着夏上轩,温柔一笑:“你莫再勉强了。。。否则我难以安心。。。我。。。到底。。。没什么好回报你的。。。”朦朦胧胧得,她总觉得对他歉然,但究竟为何歉然,她又是想不起来,总之。。。就是很歉然。
她与他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呢?
他怔一怔:“等你好了,自当回报。”只是一瞬,他似又恢复到从前的夏上轩,平声道:“我救人都需代价,这是我的规矩。”
“嗯,爷爷时常教诲,滴水之恩,当泉涌相报。”宋云初说着慢慢垂下眼睑:“对不起,我好困,先小睡一会儿,等下再陪你聊。。。”话音未落,鼻息已沉。
夏上轩召来小厮撤走赃物,换上干净床单,这才将宋云初轻轻放回榻上,坐在床边静静望着她的侧颜。
她又瘦了,憔悴了,暗灰的晦涩已替代了往昔的明媚春光,指甲隐隐泛紫,紫中带了一层黑气。
她衰退的,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快。
“你来,可是想带她走?”明夜倚在门边:“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无论哪里我都随你去。”
闻言夏上轩并未回首,仍是凝望着床上的人儿,淡淡开口:
“既然如此,就跟我回京吧。”
宋云初只觉这一觉睡得颇久,梦中似乎经过很长一条石子路,又有树林青草泥土的味道,还有骆驼铃声,每隔一会儿就有人喂自己喝汤,那汤味很是熟悉,仿佛曾经喝过许多年。
“我们换了五次马车。”明夜取绢丝擦拭宋云初的唇角,放下汤碗:“相信后头已无追兵。”
夏上轩‘嗯’一声,眼角瞥向卷帘外。凤渊不知所踪,元老院便主张扶持幼主登基,但一个六岁的孩子如何能明世事,荣乐侯凤卿乃是先太皇胞弟之子,由凤氏宗亲一派推举摄政,于是右相夏隐便提议由已晋为太皇太后的夏氏垂帘听政,如此形成一朝两局。凤卿与凤渊一般不喜外戚,更与太后违和,摄政以来朝堂上处处挟持太皇太后,朝外更是密探四布,每次出府,哪怕只是去茶楼喝茶,也得提防有人跟着,好在他做事向来精细缜密,暗中照顾明夜和云初至今,没露过任何破绽。
再说江湖武林,自打慕容山庄一战倒是消停了不少,只因死伤实在惨重——与此同时,夏上轩的轻骑队,几乎全军覆没。
那一场恶战,仿佛犹在昨夜。
明夜一直没问夏上轩,他究竟是如何从‘冥狱七子’、‘幽灵二鬼’等人手下脱的身,因为他看出夏上轩什么都不想说。
他身边追随多年的四个侍童,除却子离,其余三人再没出现过,而子离脸上的哀默和悲凉,已然道明一切。
“皇帝驾崩,全城戒严通缉反贼,你和九娘的肖像名列榜首。”夏上轩喝停,率先跳下马车:“若论安全之地,也就此一处了。”
“这里是——?”明夜望向帘外的一堆杂草乱石,正自狐疑,蓦地望见山顶枯木残瓦,怔住:“慕容山庄?”
“不错,慕容山庄。”夏上轩径直往杂草堆中走去:“已化为废墟的慕容山庄,是如今唯一没有大内侍卫出没的地方。”
第四十八章
宋云初醒来的时候已置身一处华丽宫殿,四面高墙,圆柱冲天,柱后帷幔垂帘,整个殿内不见半扇窗,全凭宫灯照明,而那宫灯也不是普通宫灯,和自己正躺着的大床一般,外镶紫水晶,内嵌夜明珠,颗颗宝光流动,通透莹润。
周围寂静无声,空旷地只剩下她的呼吸。
这一次又睡了多久?两天?三天?
明夜呢?
以往每次醒来,明夜都在身边形影不离地守着她,即便眼内布满血丝,却仍朝她展开一个温柔微笑,问她饿了没有。
宋云初呆呆看着天花板,顶梁竟由玛瑙嵌成一幅碧空如洗的蓝天白云,令她霎时想起南乡郡的后山上,万木成峰、群玉瑶台的飒飒景致,不禁幽幽叹口气,视线一转落到床边的美人榻上,枕边搁着她的鹅绒披风,还有一张宣纸,纸上两个大字:
‘速归。’
明夜的笔迹,永远那么恣意潇洒,器宇不凡。
宋云初倒一杯茶,刚凑到唇边,忽闻一阵清新澄澈的笛声,随风飘至。
她默默站着听了一会儿,推门出去,只见门外是一座宽敞客堂,四壁皆为钟乳岩石所制,形状凹凸不一,模样千奇百怪,合在一起却拼凑出一面山水壁画,其构思之新颖奇特,雕琢之巧夺天工实乃世间罕见。客堂无窗,门帘由七彩琉璃拾串,微风经过,叮铃清脆,帘后九曲长廊蜿蜒至湖心,湖心桥通往亭台楼阁,檐下花枝藤蔓缠绕,垂落绿柳丝叶绦绦。
一抹青衣身影,静立石桥栏前,独自臻首沉思。
“怎么不吹了?”宋云初迈步上前,柔声道:“是新谱的曲吗?真是宛若天籁。”
夏上轩一见她便沉了脸:“穿这样少,是成心想病么?”说着自亭内八仙石椅上取下一件青缎袍子,不由分说罩在宋云初的肩上。那袍子并不宽大,但宋云初身形过于纤细羸弱,袍角拖曳在地,胸侧的内袋垂至宋云初的腰际。
宋云初只觉有什么东西磕着腰,掏出一看,乃是一只白玉小瓷瓶,刹那一股极之淡雅的晨露香味扑鼻而来。
“这是。。。?”宋云初疑惑。
“清玉明露丸。”夏上轩看她一眼:“你如今胃口甚差,又气息不稳——这清玉明露丸虽不能治你的病,但至少能补元益脾养血安神。”
宋云初蓦地想起什么:“可是上次那瓶已是最后一瓶了,这瓶又是打哪来的?”
夏上轩一怔,倒是没料到她还能记得那些,见她望着自己的一双眸子清透纯澈如涓涓溪泉,不由别过眼去:“问太皇太后讨的。”
“太皇太后的?”
“不,先太皇的。”夏上轩坐下,取一块丝绢拭笛,低声道:“太皇太后恩典,准我入皇陵取之。”
宋云初一呆。
他为了她,竟然去求讨先太皇的陪葬品?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姑姑知我素不喜朝政争斗。。。此等不过小恩小惠。”夏上轩似洞明她的思潮,说完又淡淡地补上一句:“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总这么说,叫她不必放在心上。
然奇怪的是,他越状若漫不经心她内心的歉疚便愈发浓重,但她却始终不知应该如何,毕竟许多事已想不起来,而若想起来了。。。那明夜又要怎办?她虽病了,可她并不笨,她看得出、也感受得到,他深藏的一番情意。
“谢谢。”沉默良久,最终她只能负担这两个字。
他瞥她一眼,没说什么,举笛于唇畔,吹了一曲《心如止水》。
她静静得听,听他吹完,嫣然一笑:“明夜若是在此,定当大加赞赏。唯有你,能以笛奏出其中的幽扬轻柔,温婉惆怅。。。”
“还是不如他的箫。”他看着她:“你始终,比较喜欢他的箫声。”
她不语,低垂了睫毛,半晌道:“我其实。。。并不如你想得那么好。”
“我从没觉得你有多好。”他背过身去,落下的声音清清冷冷:“只不过,你欠了我太多债,在没还清之前,你还不能死。”
她望着他瘦削却依然挺直的背影,忽然之间很想落泪,但又生生忍住,勉励一笑道:
“是。我一定好好活着,活着来还你的债。”
他的背脊蓦地一颤,回首凝住她的眼:
“这是你自己说的,你若敢再骗我一次。。。”
再骗他一次?她茫然,难道,她曾经骗过他吗?
“云初?云初?”明夜的呼唤远远传来,不一会儿人已奔至面前,一脸焦急:“你怎得一个人跑出来了?害我好不担心。”
宋云初仰首,只见头顶也是云英密布,钟乳横错,完全不见天日,全赖宫灯照明。
“这里可是。。。地下?”她自打生病,心思触觉纤细敏锐甚于从前:“上面,是哪里?”
明夜看着她:“慕容山庄。”
“慕容山庄?”宋云初侧首想一想:“慕容山庄又是哪里?”
明夜闻言,不知是喜是悲:“是。。。我在京城落脚的地方。”
宋云初环顾四周:“这底下美如仙境,上面说不定更加富丽堂皇,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
上面。上面自从那一天,已被夷为平地。皇帝驾崩之后,凤卿言慕容山庄乃不祥之地,下令焚庄,一夕之间火海滔天,占地百顷的豪门琼宇就此毁于硝烟。。。明夜眼底一抹怆然转瞬即逝,面上含笑应道:“等你身子好了,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嗯。”宋云初望着桥下长河,轻拍手道:“不如就坐船去罢,爷爷总不许我玩水,怕我溺着,其实我水性可好呢。”
明夜温柔道:“都依你。”
“我很喜欢这里呀。”宋云初伸手摸一摸亭子石栏处栩栩如生的狮子头:“要是能一辈子住在这里就好了。”
“若你高兴,我们一辈子住在这里又何妨。”明夜环顾四周:“这里背山靠海,钟乳成群,冬暖夏凉,四季如春。”
宋云初望着明夜犹如春花芳草一般的笑颜,忽然脑海中闪过一片火红,和一声凄厉的呼喊:
“你到底。。。是怎样的母亲?!”
心口,忽然很痛很痛,痛到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实在按耐不下,只好吐了出来。
“云初!”明夜大惊,夏上轩出手如闪电,立时封住宋云初几处大穴,接着以掌对掌,缓缓注入一股真气:“叫你找的千年野山参呢?”
“找到了。”明夜自怀中掏出一只锦盒递去:“所幸暗格埋在地下,又装在钨金匣子里头,没被烧着。”
夏上轩看一眼锦盒内,乌墨一般的参须,颔首:“慕容山庄的宝货果然比皇家贡品还要上乘。”
“原本还有许多可用来救命的灵芝丹药。。。可惜都已焚毁。”明夜看着怀中的宋云初,眉头紧锁:“你这法子,当真管用?”
“不知道。”夏上轩直白:“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倘若。。。”明夜想问倘若不管用后果怎样,但他开了个头,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夏上轩看明夜一眼:“她如今活着的每一天,都是难能可贵。”
明夜一震,紧抱云初,脸庞深深埋入那一头光亮如锦缎的乌丝之中,两行清泪,缓缓滑落。
夏上轩别转面孔,一边往回走一边道:“金丝冰蟾也已得手,如今只缺一件东西了。”
明夜抬首:“什么东西?”
“凤泪。”
作者有话要说:偶不是后妈,偶保证不是悲剧:…)
第四十九章
寒粹宫。
自皇帝驾崩,因受慕容山庄叛变牵累,凤玲珑一直被幽禁在此。
这是大凤宗族女眷服刑之处,说的好听是一处闲置宫闱,事实上与冷殿幽牢无异,终年不见天日,蛛网密布,森冷阴暗,角落里还有蟑螂鼠蚁爬来窜去。
凤玲珑天生众星捧月,万金娇贵,为人又极其高傲,即便夏上轩也难以想象的出,她如何能住在这种地方。
寒粹宫里,莫说是添茶的小婢,就连只像样的茶杯都没有。
人之一世,浮浮沉沉,起起落落,风水轮流转,真正劫数难料。
但夏上轩毕竟是夏上轩,哪怕凤玲珑落魄至此,他还是依照老规矩,静静候在大厅里,且候了好些时辰。
门边站了一位紫衣女子,也陪着候了许久,最后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朝夏上轩薄施一礼,道:
“夏公子,紫莲已跟您说了,玲珑公主闭门谢客,您就是等到天黑也没用,还是回了吧。”
夏上轩闻言,不为所动,仍坐在那里。
“夏公子。。。”
“我什么时候见到她,我什么时候走。”
“她是不会见你的。”紫莲叹口气:“事实上自从那天之后,她已谁都不见。”
慕容山庄一役,凤玲珑的大红喜轿刚入庄门便叫玉颜纤手蛇女挟持,那蛇女封了玲珑的睡穴连同盛嬷嬷的尸体一并藏于喜床底下,直至凤军大队人马搜遍山庄才获救。
“她若执意不肯见我——”夏上轩顿一顿,不冷不热道:“那我也没其他法子了。”
紫莲一怔,正狐疑这位主子怎得今日如此好说话,不料夏上轩竟站起身来拖着步子往庭内走去。
“夏公子。。。”紫莲又惊又急,惊得是她从未见过夏上轩在人前暴露腿疾,急得是他一意孤行坚持要见凤玲珑——而如今的凤玲珑,又哪里见得了人。
“公子留步!否则休怪紫莲无礼!”紫莲在夏上轩背后大喝,夏上轩恍若未闻,伸手推向内堂大门。
一道紫光破空而至,直袭夏上轩的背心。夏上轩头也不回,兀自掀起旧得发黄的竹叶卷帘,刹那身形一动,人已不见。
刹那,卷帘被一条紫绸卷住,只闻噼啪作响,竹叶崩裂,激射四散。
“站住!”紫莲暗叫不妙,点足飞身上前,孰料竹叶忽被一股劲风吹至面门,险些击中双目,慌忙折腰一退,避开丈余。
正在此时,屋内传出一声凄厉尖叫,伴随着凤玲珑撕心裂肺的哭音:
“夏上轩!我恨你!”
只见零落残帘内,万丈银芒如天降陨石,横扫千军。
夏上轩冷笑,卷袖如云,瞬时指间多了十几枚流星镖,随手往地下一掷。
“放肆!谁准你进来的?你以为你是谁?!给我滚出去!”角落鸳鸯屏风后传来凤玲珑尖锐喊叫:“紫莲!紫莲!”
“是!”紫莲飞奔进屋,只身拦在夏上轩面前。
“他若敢再往前一步,就替我杀了他!杀了他!”凤玲珑近乎歇斯底里:“夏上轩,我不管你有多么位高权重。。。”话音未落,夏上轩已悄无声息绕过紫莲,绕过屏风,却在见到凤玲珑的瞬间,呆了一呆。
只见昔日光洁无瑕的双颊上,分别隆起一团半掌大的肉瘤,与周遭皮肤粘连在一起,血肉模糊,狰狞可怖。
“公主!”紫莲惊呼扑来,却被凤玲珑反手一掌震飞,从窗口摔了出去,当场气绝而亡。
夏上轩眉峰微敛:“她毕竟服侍你多年,你怎得说杀就杀?”
“她没能拦下你,该死!”凤玲珑死死瞪着夏上轩,原本一双生辉美眸此刻竟是凶狠如狼:“而你,你瞧见了我的模样,你也该死。”
“是么?”夏上轩面无表情:“那还得看你有无能耐杀得了我。”
凤玲珑自知不是夏上轩的对手,不由恨得咬牙切齿,十根指甲深深扎进肉里,直扎出血来。
夏上轩的目光淡淡扫过凤玲珑的脸庞,缓了缓脸色:“玉颜纤手蛇女干的?”
闻言,凤玲珑悲惧交加:“她。。。她。。。她不是人。。。她竟然,放蛇咬我的脸。。。”凤玲珑捂住脸孔,泪流满面:“她说,她最容不得的,便是比她美丽的女子。。。”
玉颜纤手蛇女,自幼与蛇为伍,饲养毒蛇无数,以蛇为利器,生性残暴,自诩貌美无双。
事实上,依照九娘的计划,那蛇女本不应驻留庄内,而是被派去连同冥狱七子、幽灵二鬼等偷袭夏家轻骑队,谁料她竟私自掉队,权因嫉恨众人皆赞凤玲珑乃天下第一美女,便欲借此机会除之后快。
凤玲珑落到此女手中,当真命定劫数,在劫难逃。
“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看我如何悲惨荒凉?!”凤玲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状若疯癫:“是你!都是你!若非你抗旨拒婚,我怎会愤而下嫁慕容夜,我怎会落到如此境地。。。又怎会。。。变成这个鬼怪模样。。。我恨你!夏上轩,我恨你!我恨你!”
夏上轩看着她,面上浮现几分怜悯,半晌低低叹口气:“我答应你,会替你擒住蛇女,将她交由你处置。”
“擒住她,将她碎尸万段又怎样?我的脸,永远也回不去了!”凤玲珑呆呆望着夏上轩,泪水一滴滴掉落在地:“夏上轩。。。我好看的时候你不肯看我一眼,我如今这样了,你倒来看我了。。。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凤玲珑曾几何时在人前流过泪,更不用说是在夏上轩面前流泪。她自小集三千隆宠于一身,倾国倾城名闻四方,向来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有什么,无论行到何处,哪个男人看她的目光不是惊艳仰慕继而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只除却一个夏上轩。
他是唯一一个,从不曾拿正眼看她的男人。
三年前,夏太后举办赏花宫宴,目的为她挑选驸马。那一日,所谓王公贵族、重臣之后、豪门仕杰、风流俊才,将御花园挤了个水泄不通,然她谁也没看见,就看见了他。
偌大御花园,他独自一人坐在墙角,独自对着一树枝桠静静出神,周遭一切仿佛渺如尘埃,整个天地唯有那几条光秃秃的枯杈才值得流连忘返。
其实,这已不是她第一次见他,事实上她很早以前便开始注意他,慈年宫外碰见过好几次。他是夏太后的宝贝侄子,夏氏唯一血脉,论才情名冠京城,可惜天生脚疾,行动不便。皇上怜惜他,寻名匠替他打造了一把巧夺天工的轮椅,特许他坐着进出皇廷,免礼。
他性情冷清,似今日这种场合,历来推脱不赴,是她硬缠着太后,太后才出了一道懿旨,召他进宫。他来是来了,但自从他踏入御花园起就没朝她的方向瞥过一眼。
她咬一咬牙,于她而言确算是纡尊降贵了,移玉步主动走到他面前,对他令道:“本宫想听你吹笛。”
玲珑公主金口相邀,换做任何人都是莫大荣耀,偏生夏上轩眼也不抬,丢来一句‘我现在不想吹笛’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干脆了当拒绝了她,她脸上顿时挂不住,一阵青一阵白,正待发作,忽然闻得他一声低叹:“这株梨花,施肥过盛,怕是再不能开了。”
他是说给自己听,她却被他语气中的惆怅惘然给怔住了,一时之间都忘了公主脾气,插嘴道:“就是一株梨花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御花园里多的是国色牡丹、郁金扶摇、千叶铃兰,哪一样不比梨花雍容华贵?”
他垂首不语,半晌淡淡道:“虽其雍华,匪我思存。”话毕转身离去,留她一人站在原地发愣。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好好看过她一眼。
在他眼里,她似乎就跟天底下任何一个普通女子一般毫无分别。
她如此骄傲好胜,怎容得他怠慢?他以为他是谁?!于是自那刻起她暗暗发誓终有一日一定要让他爱上她,她要他甘心情愿向她俯首陈臣——她要证明,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能拒绝她凤玲珑,即使惊才绝艳如夏上轩也不能!
三年。
她苦苦追了他三年,宫内宫外,她费尽心思查探他的行踪,费尽心思与他‘偶遇’,每逢宫廷宴会又费尽心思在他面前一展绝代风华。
但他居然始终无动于衷——他怎么可以无动于衷?!
她不解、不甘,因她一直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直至,那个人的出现。
宋云初,与夏上轩指腹为婚后又退婚的女子。
她以为那只不过是祖辈老古董订下的一场笑话,两个素未谋面的人,毫无感情的人,如何能结为夫妻?一个打乡村来的丫头,如何配得起他,他又怎可能看得上她?
是以一开始,她并未将宋云初视作对手。
但她错了。当她看见他抱起宋云初的瞬间,当他状似淡泊无波的目光凝注宋云初的瞬间,她蓦地浑身一震,那一刹,多年来的疑问忽然有了答案。
“你爱她。。。你爱的人,一直是她。”凤玲珑泪眼婆娑,恨不成声:“你不肯看我一眼,不肯给我半点机会,是因为你心中早已有了她!这些年,你一直在等她,等她后悔,等她回头!”
“你若是说完了,就该换我说了。”夏上轩别转脸:“我来,是想求你一件事物。”
“你说什么?”凤玲珑睁大眼,不敢置信。夏上轩求人?莫非此刻自己在做梦?
夏上轩指一指凤玲珑的脖颈:“我要凤泪。”
凤玲珑按住凤泪宝链,狐疑:“你要凤泪做什么?”
夏上轩只道:“给我凤泪,我便向皇上陈情,放你出去。”
凤玲珑先是一怔,继而破口大骂:“夏上轩,你少自以为是,你凭什么以为我一定会称你心如你意?!横竖我现在这鬼模样就只配待在这鬼地方过这鬼日子,我偏还不想出去了,不行么?!夏上轩你听好了,你的陈情,我凤玲珑不需要也不稀罕!”
夏上轩耐性等她骂完,道:“那你是铁定不肯给了?”
“铁定不给!”凤玲珑斜睨一眼夏上轩欲转身离去的背影:“除非——”
夏上轩脚步顿住,待她把话说下去。
“除非——”凤玲珑忽然笑了,脸上血球连着皮肉一起颤动,更显恶心阴怖:“除非,你肯娶我。”
作者有话要说:bhyxczj扔了一颗地雷
写到现在得到第一个地雷,虽然来得晚,但依旧很感动,很开心。
谢谢。
第五十章
《番外》
京城。
落语戏院。
大清早,天刚蒙蒙亮,一个戴斗笠的小厮推一辆簸箕车咕噜噜地行到戏院门口停下,开始每天例行的清洁工作,只见他先绕着戏院围墙仔细打扫一圈,接着将各地脏物聚拢一处,集中装入簸箕,倒进车里,再运去废物巷。这些做完之后,他又须得立马赶回戏院后厢帮忙洗戏服、搬道具、搭台子等杂活儿,待晚间便留在厨房里打下手。
落语是京城最负盛名的戏院,平日客流熙攘,座无虚席,今天地方却空出许多,原是因着有位贵客包了场子,宴请一干名流仕杰。
听厨子老张说,那位贵客来头极大,乃是当今皇帝的胞弟,渊王。
小厮动作麻利,像往常一样很快便把大前门百米长道清理干净,正要推车走人,忽闻‘砰‘地一声,朱漆大门开了。
“滚吧。”伴随着一声懒洋洋得呵斥,一个蓝衣女子跌了出来,正巧跌在小厮面前,接着又是同样‘砰‘地一声,大门又关上了。
“开门!快开门!”蓝衣女子扑到朱漆门前的石栏处,双手猛拍,泣声呼道:“让我进去!”
“薇儿呀,拜托你省点力气,甭吵了行不?!”懒洋洋的声音隔着厚重大门飘来:“你都不能唱了还想赖着吃闲饭,你自个儿说你好意思么你?都是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秦老板已多宽宥了你三个月,又请郎中又抓药的——够给脸的啦,换作别人哪来这福气?早卷铺盖滚蛋了!我说薇儿,老板对你仁至义尽,你呢脑筋也得明白点儿使,往后哪边凉快哪边去,这儿是戏院不是收容所,唱不了就自谋生路吧!”
“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个月。。。”蓝衣女子苦苦哀求:“茂叔,你行行好,替我跟秦老板求求情,我的嗓子会好起来的,我能唱!一定能唱!真的!”
“哎——我说你有完没完?听不懂人话是不是?”那叫茂叔终于开了门,一脸不耐烦,像赶鸭子一样挥手道:“郎中讲得明白,你的嗓子是玩完了,再也扯不开了,你要怪就怪你自个儿的命不好,哪个像你这么不济,生一场风寒就倒嗓!去去去,甭杵在这,马上就要开市了,今儿有贵客包场,警告你别瞎闹啊!好歹也当过一段日子的名伶,让人瞅见了多难看哇。”说罢自门缝里扔出一只小布包来:“喏,差点忘了,这是你的私什,全在这了,从今儿起大家就青山绿水,后会无期啦!”
“茂叔——”蓝衣女子的哭喊被关门声打断,这一次,任凭她哭得如何伤心欲绝,门后再也没了动静。
小厮认得她,她是落语戏院的戏子薇儿,艺名小紫薇,一年前甫一登场便艳惊四座,那副嗓子哎,只要是听过的,没有不叫彩的,于是她一炮而红,成为落语戏院的头牌,顿时艳名远播,捧场者无数,可惜好景不长,她忽然受了风寒,大病一场,病好之后就再没登台,如今在落语挂头牌的,乃是秦老板从别家戏院高价挖来的花旦,叫白玉槐,小厮去后台帮忙抬道具的时候听她唱过一次,并不如薇儿唱得好。
“薇儿姑娘。”小厮见她哭地凄惨,不由心生恻隐,上前扶她一把,劝道:“甭哭了,哭坏了身子还不是自己受罪么。”
薇儿满面泪痕,喃喃自语:“我要唱。。。我要唱。。。我喜欢唱戏。。。”
小厮叹口气,拾起她的包袱拍掉灰尘:“薇儿姑娘,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吧。”他心想,大不了今天的工钱不要了,左右家里有点存米,就生怕戏院里的那几位小主儿不高兴,洗衣房的张婶还比较好说话,厨子老张则有点难搞,算了,回头再说罢。
“家。。。”薇儿一脸茫然:“我的家,就在这里。”除了落语戏院,她哪里还有家?
继母把她卖给秦老板的时候,她只得五岁。往后的十年,她一直在这家戏院里学唱戏、学身段,每天除了功课还有很多杂活儿要干,她很少出门,除了陪张婶上街买针线,她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耗在戏院里。
如今,离了这,她还能去哪儿?
“薇儿姑娘,你可还记得我么,我替你搭过戏台也熨过戏服,我叫阿牛。”小厮看看她,见她呆呆得不做声,迟疑一会儿,讪讪道:“这个。。。薇儿姑娘,我家里虽然比较小,但还能匀出一张床来,你要不嫌弃就先住我家,跟着再另做打算?”
薇儿的脑袋一片乱哄哄,哪里听得进阿牛说话,阿牛牵起她的手往家走,她竟也就懵懵懂懂得跟着去了。
随后的半个月里,阿牛白天出门做工,深夜返来,日间薇儿就呆在一方两居室的小平房里,与阿牛的娘,人称牛嫂,四目相对。
牛嫂十分小家子气,把钱看得比什么都紧要,且丈夫死得早,素来把阿牛这儿子当命根护着,是以横竖瞅薇儿不顺眼,经常冷言冷语:
“哎,又没米了,多双筷子不磨人,多个吃闲饭的就磨人咯,这苦日子啥时子能到头哟。”说着又嘀咕一句:“光长一张漂亮脸蛋有鬼用,看着她就能饱肚子啊!”
“我能干活,我以前都做惯的了。。。我、我这就去挑水。”薇儿局促不安地站起来,还没迈出门口就被牛嫂拉了回去:“那怎么行,阿牛说了,你身子刚刚好,还得将养将养,要是知道我让你干粗活,他可不又要心疼死了?还是我这把老骨头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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