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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辞-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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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阳喉头有些发干,心情复杂的道:“君上息怒。刚刚值夜副将来报,小殿下已然、已然回来了。”
  
  楚王陡然睁开双目,眸光如紫电,鹰隼般盯着叔阳。过了一瞬,他紧皱了大半夜的眉头才微微松开,扶剑站起来,苍老的面上不辨喜怒,喉间却溢出丝冷笑,高声道:“把寡人的马鞭取来。”
  叔阳大惊,挣扎道:“君上……”
  
  “取来!”楚王低吼,眸光深处,却隐隐浮了层水泽。
  
  叔阳了解楚王脾气,不敢再激怒他,忙去旁边帐壁上取了下来。
  
  那是君王御用的马鞭,里面绞着特制的金丝,叔阳捧在手里,只觉异常沉重,还未递过去,楚王已抢了去,大步出帐了。
  
  见楚王过来,聚拢在辕门处的楚兵立刻分列两侧,自觉的让出一条通道。手中,却齐刷刷亮起兵器,护卫楚王安危。
  
  楚王遥遥望着站在火光中的少年,只拿余光扫了扫两侧,喝道:“都把刀剑给寡人收起来!那是寡人的外孙,不是旁人!”
  
  “诺!”
  
  楚兵齐刷刷收起兵器,又自觉的往两边退了一步,让出中间宽道。
  
  楚王这才大步流星的朝辕门外走去。他分不清此刻萦绕在胸中的,究竟是愤怒还是不甘,却清楚的知道那其中没有丝毫失而复得的欢喜。
  
  从前,他想得到的东西,都可以靠武力征服,唯独这人心,却让他控制不住。
  
  他不甘心,眼前的少年,分明自己这个外公待他比巫启好百倍千倍,为何他还屡屡背叛自己,与西楚作对。他可以为了青岚,为了巫启以身犯险、自投罗网,却偏偏不能体会自己的一片苦心壮志。
  
  正如,当年他那个执拗倔强的女儿,为了一个他并不大看得上眼的云国世子,宁肯以死明志,也不愿为了楚国,为了他这个父亲,维系巫楚联姻。
  
  以至于此后十多载,神女树被毁,四方蛮夷群起作乱,楚国威信大失,他亦在满腔壮志未酬中渐渐老去。
  
  待走到跟前,就着火光,看清那少年俊美苍白的脸庞,和那副淡漠至毫不畏避的神色,他心中便如同窝了团火,积压了十数载的怨气,此刻齐齐涌上心头,直顶的他额前青筋暴起、突突直跳。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把寡人的军营当什么了?!”
  
  鞭子破风而出,猛抽在那少年膝弯上。
  
  九辰身体晃了晃,双拳紧攥,抽调出所有力气抵抗,没有倒下。
  
  楚王眼眸一缩,鼻中怒哼了声,臂上开始灌注内力,更狠辣的一鞭抽在了同样的地方。
  
  九辰支撑不住,跌落地面的一瞬,一条腿苦撑着,终是只单膝跪了下去。
  
  楚王彻底被激怒,也顾不得什么章法,一鞭咬着一鞭,抽在那少年笔直撑着的左肩上,发泄胸中源源不断涌出的愤懑。
  
  边抽便低吼:“你信不信,再有下次,寡人直接废了你,将你一辈子都囚在楚宫的暗牢里!”
  
  “你心里既向着巫启,还回来做什么!倒不如直接取了寡人的项上人头,去向他邀功请赏!”
  
  最后一字落下,那鞭子也应声断做两截。
  
  叔阳惊痛,两侧的将士都噤若寒蝉,目不斜视,队列前所未有的肃穆整齐。
  
  原本喧闹的楚军大营,此刻竟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只余一缕呜呜的风声。
  
  九辰双肩轻轻颤栗了一下,嘴角慢慢溢出血色。
  
  “不错……我这些忤逆之行,倚仗的,不过是外公的疼惜。”
  
  他撑着地面,低咳了几声,抬起头,极轻的一挑嘴角,声音干哑的如同磨砂:“我回来,一是为了将这身血脉还给西楚,让外公消气。二是……为了跟外公道别。望外公日后多加餐饭,长命百岁,勿再挂念那个伤你叛你的孽子。”
  
  “那个孽子,很感激王上,让他这一生还有恃宠而骄的机会。”
  
  语罢,九辰也再没力气强撑下去,只拼力擦掉嘴角乌黑的血迹,左肩一松,像奔袭了千里万里终于回到山林、回到巢穴的野狼一样,歪倒在了地上。
  
  他高烧多日,对疼痛早已不敏感。此刻只是觉得冷,冷得如坠冰窟。
  
  而这深秋时节覆了层严霜的大地,竟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和安宁。幼时,他总是缠着隐梅姑姑问,地底下那么寒那么冷,为什么人死后要入土为安。
  
  如今,他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因为大地对待每个人都是博爱公平的,无论你出身如何,无论你来自这九州上的哪个国家,无论你是坏人恶人,总有那么一抔黄土是属于你的。
  
  楚王茫然僵立原地,半晌,才发疯般抱起地上昏死过去的少年,红着眼睛嘶吼:“军医!”
  
  他催动内力,复大步流星的朝自己所居的王帐走去。行至半途,忽觉有什么黏湿的东西流到了袖口上,低头一看,才发现那少年的鼻孔里,不知何时,已流出两道乌黑血迹。
  
  再行了几步,那少年的耳孔里,也有乌血流出。
  
  “辰儿!辰儿!”
  
  楚王胸口如遭重击,一面急切呼唤,一面加快步子。
  
  等行到王帐门口,那少年的身体,已彻底冷了下去。
  
  楚王愣了愣,目中已流出水泽,他手忙脚乱的把九辰搁到榻上,像个无措的孩子,转头催促叔阳:“快,快去叫军医。一定是寡人下手太重,这混小子疼昏过去了。”
  
  叔阳怆然,不忍再看,转过头,狠狠抹了把泪。
  
  楚王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起身,抽出了挂在帐壁上的剑,在臂上割出一道口子。而后欣喜若狂的走回榻边,往九辰口中喂血。
  
  可惜那少年始终紧抿着嘴角,不肯张开,楚王有些着急了,正要气急败坏的命叔阳撬开那少年的嘴巴。帐外,传来了军医惶恐的声音。
  
  楚王大喜,忙道:“卿快进来。”
  
  两名老军医战战兢兢的进来,未及行礼,便被楚王一手一个拎小鸡似的拎到了榻前,喝令给那位小殿下治病。
  
  榻上的少年,七孔流血,血呈乌色。
  
  两名老军医脑中嗡的一下,登时面如白纸,其中一人,哆嗦着伸出手,去探那少年的鼻息。
  
  “辰儿如何?”楚王在一旁紧张的问。
  
  那人已呆若木雕,喉结滚了几滚,都说不出一字,身体,却抖得如同筛糠。
  
  正此时,“轰——”一道惊雷滚过夜空,顺带着劈下几道紫色闪电,帐外,毫无预兆的下起了瓢泼大雨。
  
  “王上,回鹘岭急报!”
  
  “急报!回鹘岭急报!”
  
  斥候焦灼嘶哑的声音,穿透重重雨幕,传了过来。
  
  不过一息功夫,帐外便传来勒马之声。那斥候翻身而下,急禀:“王上,大事不好!汉水水面突然暴涨,巨浪冲天,以致南岸全线决堤,从东面的回鹘岭到西面的潟湖岭,已全被大水淹了!”
  
  几乎同时,帐内的烛火,被突然灌入的冷风卷灭,整个大帐倏地暗黑一片。
  
  叔阳定了神,先步出大帐,急问:“楚军可有安全撤离?”
  
  帐外雷雨交加,斥候跪在雨水里,哽咽不成声:“那水里有剧毒,两万楚军连同一万巫军,皆被卷入汪洋之中,只怕凶多吉少。大水马上就要涌入阙关,还望大夫保护王上,速速撤离此地。”
  
  叔阳一时震惊到无以复加,疾步回到帐中,心神不宁的点亮烛火,正要回禀,楚王已当先开口:“寡人哪里也不去,寡人要在这里陪着辰儿。”
  
  “王上!”
  
  叔阳直挺挺的跪下,满目哀求。
  
  楚王握着那少年冰冷的手臂,一面拿着毛巾,耐心的替那少年擦去脸上的血迹,吩咐军医:“去取热水和敷外伤的药来。”
  
  两名军医听得头皮发麻,却也不敢违拗楚王命令,忙诺诺退下,失魂般返回帐中取药。
  
  这一夜,平静了十八载的汉水,像是被这世间最强烈的怨灵驱动起一般,突然愤怒咆哮了起来。
  
  大洪如奔腾的猛兽,汹涌向南翻卷而去。周遭小国尽皆遭殃,昔日满目荒芜的云国故土,一夜间焦土沦为汪洋,云楚间千顷良田和无数村庄百姓,尽被大水冲毁。
  
  这带有剧毒的洪水所过之处,夭黛丛生,百草枯萎,腐尸遍地,密密麻麻的飘浮在水面上,昭示着近百年来九州大地上最大的灾难。
  
  在阙关之北驻扎的巫军大营首当其冲。由于大部分将士都和巫王一起被楚军困在回鹘岭,营帐皆空荡荡的,最危险的,反而是伤兵营的那些伤兵。
  
  若那些伤兵的伤口感染到有毒的洪水,后果不堪设想。留守在营中的子彦得知消息,亲自赶到伤兵营,和那些军医一起,带着伤兵们往附近的山上转移。
  
  他受过夭黛之毒的侵害,此刻倒不惧怕那汉水之水,只是,在帮着一名老军医抬一个重伤的伤兵时,不经意瞥到那伤兵腰间一物,目光倏地颤动起来。
  
  “这位小兄弟,你的护身符……可否借我看看?”子彦声音也跟着发颤。
  
  因伤口沾了雨水,阿宝伤势又严重了些,神智便有些昏沉。
  
  “公子莫怪,他烧糊涂了,听不明白话。”一旁的老军医解释道,并伸手从阿宝神色摘掉了那枚护身符,递到子彦手里,道:“这东西不是他的,是另一个小郎君落下的。”
  
  子彦心头猛地一跳,急切的望着老军医:“哪个小郎君?”
  
  想起那个少年,老军医依旧心有戚戚,不由叹了口气:“前日夜里,他们抬了个死士营的死士到我这里。那孩子年纪尚小,只可惜,伤势过重,无药可救。我问他是否需要捎话给家里,他只道不必。这护身符,便是他丢下的。”
  
  子彦眼眶倏地泛红,喉头酸胀得几乎要裂开:“他,可是双目失明,手腕和脚腕皆戴着沉重的玄铁镣铐?”
  
  老军医目露震惊:“公子、公子如何知晓?!”
  
  子彦骤然捏紧那枚护身符,悔恨的几乎要昏厥过去,整个身体都剧烈颤抖起来,问:“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这时,阿宝神智忽然恢复了些清醒,费力吐字道:“公子识得他么?昨夜,殷龙将军奉命来伤兵营挑选伤兵,要趁夜去落霞坡偷袭楚营,他也跟着去了。”
  
  见子彦面上血色顿失,阿宝难过的道:“昨日我们挨着睡。他昏迷的时候,口中一直唤着「阿星」,公子若认识他的家人,不如把这枚平安符带给那位阿星吧。”
  
  子彦点头,把平安符收进袖中,转身的一瞬间,倏地泪流满面。
  
  很多年以前,那个小小的少年,拖着重伤溜进西苑,为了不让他发现,也曾彻底躺在思戾殿的殿门外,一面吹牛皮,炫耀他从鲥鱼宴上抢的彩头,一面数着星星,绘声绘色的讲着他在书中看到那些传奇江湖故事。
  
  直到说累了,那少年才心满意足的枕臂睡过去,梦中无意识的呓语,或是「兄长」,或是「阿星」。
  
  如今,他的呓语里,再不会有他这个「兄长」,只剩了一个「阿星」
  
  夜,黑的不见五指,而背后,军医们正忙着在山洞里生火,给伤兵们取暖。子彦站在半山坡上,倾盆暴雨,兜头浇下,他也恍然未觉。直到一阵急促的哨子声从山脚下的巫军大营传来,他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这是加急斥候特有的传信声,忙疾步往山下走去。
  
  “公子,汉水决堤,回鹘岭已被淹了!大军都被洪水冲散了,王上把所有的薜荔都分给了将士们,自己却带着随行死士,往汉水方向去了!”
  
  斥候悲痛禀完,便双目一翻,倒在了泥泞中,口中白沫横流,显然也是中了水中的夭黛之毒。
  
  子彦震惊,面色雪白,身子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他断没料到,连地势险峭的回鹘岭也糟了水患。
  
  汉水平静了这么多年,一直风平浪静,今夜暴雨刚至,还未下满一日,江水便突然暴涨,实在蹊跷诡异。而父王,为何又会抛下将士们,独自往汉水而去?
  
  子彦越想越乱,顾不得许多,急急上山嘱咐那些军医切不可下山,便提起内力,朝汉水方向飞掠而去。
  
  大水淹了阙关之后,非但没有退去的迹象,反而越发汹涌的向南面奔腾。那方向,竟是直逼越女关和楚都寰州。
  
  百姓们纷纷举家逃往山上避难,水里飘浮的腐尸,大多是些走不动的老弱病残。从山下望去,当真是一片汪洋,举目无家。
  
  “听说,回鹘岭里,楚军被大水冲往了南面,巫军被冲往了北边。你们说,会不会是九州公主显灵,要借大水平息了这场战乱?”
  
  幸存下来的几个老人,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正坐在山头上唠闲话。
  
  另一个老头立刻反驳:“胡说!你们睁大眼往下面看看,这汪洋大水,分明是怨气冲天,有妖孽作祟。九州公主在世时,心系百姓,最是善良,哪里会无故生出这些怨气?”
  
  老人这么一说,其他人侧耳倾听,倒真觉得极远处那奔腾翻滚的汉水,似在哀哀哭泣,牵人心肠。
  
  “你们快看!那、那是什么?”
  
  众人定睛朝山下一看,只见一道青光,迅如闪电,竟是逆着汹涌的洪水,一路劈去。那方向,竟像是朝着最凶险的汉水去的。
  
  洪水汹涌,暴雨如注,混沌的天地间,一个青衣人,正发疯了一般,催动剑气前行,一身青衣早被雨水和层层翻来的浪头打湿,紧贴在身上。正是离恨天。
  
  一阵紧似一阵的惊雷在暗沉沉的天际滚过,越是向北,他越是心神不宁。
  
  自阿语沉水,这么多年过去了,汉水一直风平浪静。便是水面上那令世人谈之色变的夭黛,也不曾主动祸害百姓们一丝一毫。
  
  如今这水上忽然掀起惊涛骇浪,他心焦如焚,最担心的,便是尚沉睡在水底的阿语。而身陷这惊涛骇浪之中,他心底深处,亦不受控制的冒出另一个更隐秘更可怕的念头,令他一颗心几乎要破膛而出。
  
  莫非,有人发现了阿语沉睡在汉水水底的秘密,才用了什么手段,在汉水掀起如此风浪。是楚王,还是巫启?
  
  他越是克制,这念头越是如藤蔓般在心底蔓延,令他几欲疯狂。
  
  这两日他在阙关附近奔波,一直未能找到九辰踪迹,本就心神俱疲,待终于赶到汉水边上,已是筋疲力尽。
  
  而眼前的景象,更令他吃惊。
  
  浩浩汤汤、白浪冲天的汉水之水,夭黛疯狂滋长着,遮天盖地,比他之前所见多了十倍不止。无数缠绕在一起的薜荔,也冒出水面,向南面的土地上蔓延生长。
  
  离恨天心头突突直跳,不知为何,竟从那愤怒咆哮的江水中感受到了一股极熟悉而又极陌生的气息。
  
  那是——
  
  一个令他血脉偾张的念头,就要呼之欲出。
  
  他抽出袖间的君子剑,催动剑气,正欲劈开那一层层冲天水浪,往江水中心掠去,耳边忽然传来铁甲和兵器撞击之声。
  
  离恨天拧眉,循声望去,蓦地看到数丈之外,密密麻麻身着黑色战甲的将士,正簇拥着一个眉目威严、身着玄色镶金战甲的人立在凶猛的浪头下,持盾与大水抗争着。
  
  “巫启……!”
  
  离恨天愈发证实了心中猜想,胸口如遭一记闷击。
  
  巫王也看到了持剑而立的离恨天,两人目光相交,倒是不若往日目眦欲裂,恨不得生啖对方之肉,反而平静的厉害。
  
  那些早已深埋在心底的隐秘往事,也如同的翻滚的江水一般,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
  
  离恨天仰首默了片刻,才挥剑斩开水流,掠了过去。站定了,负袖道:“她就睡在这水底,已经十八年了。你若真为她好,便莫再扰她清宁。”
  
  “她……”
  
  巫王一震,痴怔的望着汹涌翻涌的江水,许久,目中浮起水泽:“她……果然是在水底么?”
  
  “军中的巫师说,是有女子怨灵作祟,孤放心不下,便想过来看看。孤总觉得,一定是她……回来了……”
  
  “当年,在巫山上,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怨气。只是,远不如今日强烈。那时,她是因你战死而怨恨我,今日,她可是在怨恨,我举兵攻楚?”
  
  最后,他慢慢笑了。目光深处,几多怅惘,几多眷恋。
  
  听巫王如此说,离恨天怔了怔,道:“这水患,与你无干?”
  
  “你以为,是孤毁了南线堤坝?”巫王苦笑:“你可知,有多少巫国的将士,都葬身在大水之中?”
  
  离恨天心中愈发不安。若不是有人故意摧毁堤坝,向来平静的汉水,为何会突然爆发出如此威势?
  
  他隐约有所感觉,自十八年前阿语沉水后,汉水水脉便与她的命息连为一体。汉水突生异象,莫不是,阿语出了什么事?
  
  如此想着,他再顾不得许多,猛地催动剑气,虚踩着一处浪头,朝半空掠去。待稳住身形,从上朝下俯视,登时变色。
  
  汉水的中心,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正剧烈的旋转着,搅动着整个江面,并驱动着洪流朝南面翻涌。
  
  那旋涡之下,正是……阿语安睡之处!
  
  离恨天面上血色顿失,一只脚刚要踏出,却又迟疑了。
  
  若此时下水,巫王定也会跟过去。若被他发现阿语沉睡之地,后果不堪设想。阿语,也再无安宁之日。
  
  离恨天心绪一乱,体内气血骤然冲撞起来,一个不稳,从浪头上跌落下来,“哇”得吐出一口血。
  
  巫王见状,隐约猜到些缘由,霎时,只觉心中酸苦异常。
  
  半晌,他强忍着某种意绪,以惯有的骄傲姿态道:“孤已和西楚平息干戈。这世上,能平复她心中怨气的人,怕也……只有你了……”
  
  “你放心去吧。孤不会去扰她安宁,更不会,让旁人扰她安宁!”
  
  子彦赶到时,正见到巫王单手负在背后,咬牙说着最后一句。
  
  他负在背后的手,不知何时已握成拳头,因太过用力,捏的指节泛白,掌上青筋暴起。
  
  得此承诺,离恨天扶剑站起,再无后顾之忧,只郑重道了句:“多谢师兄成全。”便持剑掠入了白浪之中。
  
  子彦走近一看,巫王眼眶,竟微微泛着红色。
  
  刚经历了数场恶战、又两夜疲奔至此的巫国将士们,却是精神一振。若这青衣剑客真能平息楚公主怨气,消除这场水患,他们便能渡江北上,回到沧溟了。
  
  一想到此处,这些筋疲力尽的士兵,又仿佛瞬间恢复了元气,皆满含期盼的看向离恨天消失的方向。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
  
  一道紫色闪电,霹雳般从暗沉沉的天空击下,天地暗了暗,雨下得更大了。
  
  巫王望着依旧怒涛翻滚的汉水江面,拧眉问子彦:“他下水多久了?”
  
  子彦道:“刚好一个时辰。”
  
  巫王眉心拧得更深,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个时辰,大水,却依旧没有退去的迹象。
  
  将士们目中的希望,也渐渐被失望所取代,面上俱露出凄然之色。
  
  子彦捏着袖中那枚护身符,仰头望着面前愤怒咆哮的滔滔江水,不知为何,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古怪而强烈的念头。 

………………………………

208 大结局(下)

楚军大营已一片混乱。
  
  熊刚等守营大将皆聚在叔阳身边; 急得团团转。
  
  “大水已淹了阙关; 正朝这边涌来!再不撤,就来不及了!求大夫再劝劝王上罢!” 
  
  “若王上一意孤行; 为了全营将士的性命,末将等只有死谏了!”
  
  众将跪在地上; 齐齐恳求; 把希望压在叔阳身上。
  
  叔阳何尝不是心急如焚; 可他侍候楚王数十年,最清楚这位老君上的脾气。若一味劝谏激怒了楚王; 还不知会造成什么后果。
  
  计较片刻,他一咬牙; 负袖叹道:“罢了,我再试上一试。”一面又吩咐熊刚:“你立刻派人去给照汐报信; 让他带护灵军到越女关接应君上。”
  
  熊刚如抓到救命稻草,激动道:“末将这就去办!王上这边,便拜托大夫了!”
  
  昏暗的大帐内; 烛火摇晃不止,随时可能被风吹灭。
  
  楚王正绞了一块热毛巾,敷到九辰额上。两名军医则哆哆嗦嗦的跪在床边,拿剪刀剪开那少年左肩上的衣料,把淡黄色药粉小心的洒在几道皮肉翻卷的鞭伤里。
  
  帐外暴雨如注,电闪雷鸣; 正如他们此刻的心情。
  
  榻上的那位小殿下,分明已经没有脉息; 他们的老君上却视而不见,不仅亲自守在床边,不知疲倦的换了一块又一块热毛巾,要替那少年退热,还蛮横的喝令他们,上药时务必轻手轻脚,不可把人弄疼了。
  
  要知道,那少年额头早已和身体一样冰冷无温,根本无热可退,纵使有些温度,也是被那些热毛巾给捂出来的。至于那几道鞭伤,也早已凝了血,无论他们如何摆弄,伤者也不会感知到疼痛了。
  
  君上既然装聋作哑,对真相视而不见,他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戳破。
  
  只是,两位老军医终究是想不明白,他们这位向来刻薄寡恩、脾气暴戾的老君上,平日里对世子西陵韶华和西楚其余王族子弟都没什么好脸色,为何偏偏对这位屡屡背叛他的敌国小世子如此另眼相待。
  
  就算是因为九州公主和凤神血脉的缘故,可神女树已毁,这少年又心向巫国,君上用情,未免过深了些……委实不像他老人家平日的做派。
  
  叔阳心情沉重的掀帐进来,见到这副情景,也是黯然。
  
  他知道,除去语公主的缘故,他的老君上,是真的欣赏这少年的脾性,动了那份祖孙之情,才会对其屡加宽容。纵使得知那少年毁了神女树,毁了他一生心血,君上也只是略施惩戒,没有伤他性命。若换做旁人,只怕早被剥皮抽筋、千刀万剐,断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诸将还在帐外等着,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犹豫,叔阳垂手走到床边,心一横,撩袍跪下,叩首,沉痛道:“君上,小殿下已经……已经随语公主去了!望君上节哀,以大局为重,速速撤离此地!”
  
  那两名军医手剧烈一抖,药粉立刻撒得满地都是,显然没料到叔阳如此胆大包天。
  
  帐中一片死寂,烛火摇晃得愈加厉害,一道闪电劈过,霹雳般响彻夜空,也映照出楚王苍老可怖的侧脸。
  
  “退下。再敢胡言,寡人决不轻饶!”
  
  半晌,楚王阴着脸警告了一句,便不再理会叔阳。可心情终究是坏掉了,无端生了几分烦躁。
  
  “君上!”叔阳膝行几步,痛心疾首的哀求:“小殿下已经断气!他不会再醒过来了!老奴求您,别再折磨自己了!将士们还在外面等着您带他们回寰州啊!”
  
  见楚王置若罔闻,叔阳握起那少年垂在床边的一截手臂,老泪纵横道:“君上若不信,便摸一摸,小殿下脉息安在?!”
  
  “混账东西!”楚王霍然起身,一脚踹开叔阳,暴怒:“你如此诅咒寡人的外孙,居心何在?”
  
  叔阳挣扎跪起,抱住楚王那只脚,拼力呼号:“人死不能复生。老奴是不忍心王上为了一己私情,置万千将士的性命于不顾,沦为千古罪人啊!”
  
  “不!不!你胡说!胡说!”楚王似被人当胸捅了一剑,踉跄几步,撞在床板上,转头,目光悲戚的望着榻上双目紧闭的少年,道:“他、他只是睡过去了,没有寡人的允许,他怎会死?怎敢死?……”
  
  楚王满头华发披散下来,苍老的不成样子,又无助的像个孩子。破碎的声音,喃喃着,没入暴雨雷电交织的暗夜里,很快消失不见。
  
  随之而起的,是军中急促的号角声。三长三短,只有遇到极大危险时,才会想起的报警声。
  “大水来了……大水来了!”
  
  不知谁呼喊了一声,王帐外,骤然喧哗起来,起了巨大的骚动。
  
  这生死攸关之际,决不能再拖了……!趁着楚王转身兼神志昏乱之际,叔阳目光一颤,猛一推掌,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掌劈在了楚王后颈上。
  
  两名老军医惊恐的睁大眼睛,看着楚王威武的身影在他们面前倒下。
  
  叔阳迅速扶起楚王,强稳住发软的双腿,气沉丹田,高声吩咐帐外诸将:“君上身体抱恙,尔等速速护送君上回越女关休养!”
  
  众人又惊又惑,齐齐冲进帐内,见这情形,顿时明白了几分。
  
  熊刚当先背起楚王,往帐外冲去,振臂高呼:“将士们,回越女关!”
  
  营中将士们早已准备妥当,只等这一声命令。闻声,黑压压的甲兵迅速集结完毕,其余大将帮着熊刚一起将楚王扶上马车,便吹动号角,催动大军急行,浩浩荡荡的往越女关出发。
  
  熊刚留在最后,觑了眼那唯一一个还亮着烛火的营帐,问与他并马而立的叔阳:“那位小殿下,该如何处置?”
  
  叔阳强忍悲痛,目光坚定的看着正南方向:“君上向来冷静自持,今夜却险些为了一个孩子失了心智……语公主当年沉水明志,小殿下沉尸水中,也算是天意!”
  
  熊刚肃然起敬:“大夫深明大义,末将佩服。”
  
  叔阳面上殊无喜色,喉间更是酸苦难当,道:“语公主于我有恩,我却如此报她。待君上平安归楚,我自会以死谢罪。”
  
  楚军撤得匆忙,那两名倒霉的老军医被遗弃在了王帐中。
  
  外面闷雷滚滚,暴雨越发猛烈,两人紧挨着彼此,贴在床沿上,背后还躺着一个断了气的少年,心中要多凄惶有多凄惶。
  
  左右难逃一死,两人心惊胆战的扛了大半个时辰,都不见洪水袭来,反而有些不安。这种在砧板上等着被鱼肉的感觉委实折磨人,两人精神几近崩溃,便决定一起到帐外瞧个究竟。
  
  这不看还好,哆哆嗦嗦出了帐门,待看清外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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