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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殊-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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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没人敢再靠近黄家宅邸。除了一些穷人,反正没其他地方可以去,仍然靠在这宅子旁边过活,就像姚老头这样。
      不过,废宅里面,他们谁也不敢进去。就算拣柴火都不敢进去。
      姚老头烤着火,听见敲门声。
      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但敲门声很快变得很粗鲁,简直是拿脚踹。一副:“你不开门,我就踹烂它”的架势。
      姚老头只好打开门,外头天地相连于雪色中,居然不是诗文所歌颂的银白,而是一片灰蒙蒙的。
      灰影中,立着一个女子。
      女子穿着褐色粗衣,皮肤冻得惨白,嘴唇却越发的红。雪花替她衣裳上作了绣纹。她身姿单弱得可怕,仿佛是乘着风雪而来、再一阵大风又可以把她吹跑似的。可她眼里居然流露着微蒙的笑意,把冷暖、生死都不在乎一般,向姚老头点了个头,就跨进门来。
      “哎……”姚老头摊着手,不知怎么办好,想想,还是先把门关了,免得冷风灌进来。
      女子拿出一块银子,给他:“我就住在这里了。这是我仅有的财产。不过以后我会做活赚钱贴补你。”
      姚老头呆着。他不是不想赚钱,可破屋只有一间,留宿不了女客。
      女子早看中了他的阁楼。那只有四尺高,在屋顶尖上封出来,堆杂物用的。她不客气的钻上去:“这里可以用嘛!跟你说,我克夫,嫁了几个老公,都把男人克死了。末了他们要把我卖妓窠,我就逃出来了。你收留我吧,就说我是你远房侄女好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谢谢你了!”
      姚老头仍然呆着。
      “哦对了,”女子从阁楼上又把脑袋探出来,“我叫阿颜,多谢关照!”
      冬去春来。
      即使是贫民窟,也有春光。杂花一点点、一枝枝、一片片的盛开了,开得如同不知道前面还有个冬天。八哥和麻雀站在枝头唱、飞在空中唱,唱得仿佛它们一生里只有这一次盛会。
      明媚春光照不进阁楼。低垂的青藤蔓延在窗外,阿颜没有把它们拂开。她就在藤窗里做活。暗影里,她双眸幽然有光,仿佛是野兽,能在夜里也看清东西。
      邻居们渐渐知道,姚老头家里多了个远房侄女。小姑娘还算清秀,有些说媒的就打了主意,但听说姚阿颜克死了很多个老公,无处可去,才投奔到这贫民窟来,就无人再敢问津。
      姚阿颜命是真硬,敢去黄家废宅抱柴火,一次也没撞过邪。此外,她还会做一点针线活,贴补家用。姚老头多了这么个侄女,是好事。
      渐渐的,姚老头对阿颜生出了感情,有时对着她叹息:“好好一女子,怎么就命硬呢?要嫁个好人家哟……”
      “这已经是好人家了呀!”阿颜对他嫣然一笑,抱着针线活,去换钱。
      路上,有人看了她一眼,立刻转过头去。
      这是命硬、不吉利的女子!曾有个混混,不惧邪,想打阿颜的主意,摸了她几把、吃了顿豆腐,后来就发了邪风,肿头歪嘴的、躺在床上半天动不得。之后人家看都不敢多看阿颜。
      也只有姚老头这种一世孤苦的糟老头,能跟阿颜一个屋顶下住着,相安无事。
      阿颜神色从容,姗姗而行。
      春阳暖暖照在她身上,她倚着苍苔满布的石墙,伸个懒腰,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知有没有人相信,这段时间,确实是她一生中最闲适、最安心的日子。
      她但愿这样的日子能永远过下去。
      只有一个人能认出她的脸,打碎她这珍贵的日子。但阿颜想,她不应该害怕。毕竟,那位大人是很忙的。世界这么大,他也不会专门到这个角落巡视。也没有人会注意到贫民窟里的孤女,特意把她牵到他面前给他辨认吧?阿颜是安全的。
      经过算命瞎子时,她还是不由得、微微驻足。
      算命瞎子卖力的吆喝:“女客官,你有灾星啊!两个铜板,只要两个铜板,替你消祸禳灾!”
      阿颜嘴角扬起,举步走过。
      她的灾祸,纵搬两座金山来,也不能消解。
      算命的在她后面叫:“真的!你会出乎意料的遇到性命之灾!”
      阿颜脚步一顿。
      算命的刹那间呼吸不畅。空气好像凝结了。似乎有看不见的刀压在他脖子上。
      也不过刹那间,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刚才的窒息仿佛是错觉。阿颜走了过去,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她交了针线活,把微薄的酬劳小心翼翼收到怀里,回姚老头家去,半路却见一个人倒在墙角。
      风把墙上的破纸吹得哗哗响。那些都是官府的招贴布告,各种通缉。
      譬如江洋大盗啦、杀人的啦、碰伤官马的啦、非法行医的啦、知府大人出巡没有回避的啦,各种罪名。疄品郡的律法实在稀奇古怪,无所不包。甚至还有一张通缉刽子手的。
      那个刽子手,要给黄侍郎行凌迟之刑,本来应该割一百二十刀才杀死犯人,围观行刑的人们也就兴高采烈等着看一百二十刀的精彩表演。结果那个资深刽子手,不知怎么的,临场犯错,搞得黄侍郎早早断气。观众很不满意,皇上很不高兴。刽子手按律要身受犯人本应受的一百二十刀之刑。他吓跑了,于是朝廷贴出通辑令。
      那是初冬的事儿,贴了一个冬天,令纸早破败了。人们议论了一阵,也就丢开。
      毕竟那是郡京中的事。
      而这里是疄品郡的潜城。
      破纸上又贴了新纸。值得追捕的逃犯们太多了。那个倒在墙角的男人,公人们研究了一下,证实他身上带着良民的过关引文,就离他而去了,换了潜城城民们来围观,发现他只是严重营养不良加摔倒致使腹部严重疼痛,也无聊的准备散去。
      有个非常好心的棍棒教头,刚开始学习外伤的紧急护理,想在他身上练练手。手指刚一搭到那个男人的身,阿颜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第三章 姑娘救命恩

      啊,阿颜也是无聊围观群众一名,至今未离去。
      与此同时,那个看来已经奄奄一息的男人,对那个教头道:“你手法不对。”
      教头呆了呆:“不对?呃?你是不是肋骨断了?说不定我能接。”
      “也许你能接,但手势太笨了,我不能忍。”男人静静道。
      阿颜好艰难忍回去一个微笑。
      教头脸涨成猪肝色,走了。
      阿颜走近他,看了片刻:“你太虚弱了,治不了你自己的伤。这样躺下去会死的。”
      “是的。”
      “我也不会救你哦!你刚才赶走的笨蛋,至少是唯一一个能救你命的人耶!”阿颜似乎在故意嘲笑他。
      男人不以为意:“没关系,你至少可以帮我一件事。”
      “什么?”
      “走开一点,不要挡住我的阳光。让我在春光里安静的死。”男人回答。
      阿颜不笑了,咬着嘴唇好一会儿,走了。过了三个时辰,她回来。阳光已经凋尽。男人躺在夜色里,安静得像是已经死了一样。
      阿颜伸手触碰他的脉、鼻息、和伤口附近的重要穴位。
      她的手势简洁、准确。
      然后她只说了三个字:“跟我走。”
      青藤在阁楼的窗口,静静垂下。
      如豆的灯焰,把各种稀奇古怪的影子投在墙上、还有姚老头的脸上。
      姚老头的双眼陷在皱纹里。没人能读出他眼里的神色。
      他是个孤老头。阿颜来了之后,他渐渐有了活气。他和阿颜之间。没有太多的话。但是听见阁楼上有起床的动静之后,他会烧一壶热水,放在阁楼的楼梯边。他咳嗽时。阿颜会给他捶肩。去沙场干活时看见好的野花,他会带回来,放在桌上,过一会儿,阿颜把它们插在发辫上。去搂柴火时看见野鸟、甚至野老鼠,阿颜会捉回来,放在桌上。过一会儿,姚老头把它们烤熟。香喷喷的。这些东西烤熟了,跟有钱人的牛啊猪啊也差不多香。他坐下来跟阿颜一起吃。他们的生活简单而温馨。
      这次阿颜回来。没有带鸟儿、没有带花,带回来一个男人。
      男人已经走不动路了。阿颜搞了个破草垫,艰难的把他抱到草垫上、艰难的拉他回来。
      姚老头从沙场下工,正见到阿颜咬牙拉他。细细的身体几乎贴在了地上。带子深深勒进背部。姚老头一言不发的接手,帮她把这陌生的男人拉回家,帮她把这男人弄上阁楼。之后的事,他就不被允许参与了。阿颜在楼梯口丢下一句警告:“别上来。”
      姚老头没有上去。他听到阁楼上有一些奇怪的动静,还闻到草的香味。
      阿颜有时候会带一些草回来,像是草药,但从来不拿去卖给草药铺,就丢在门外。任它们被阳光晒枯。
      现在,这些枯草都不见了。
      男人昏睡了三天。没有死。
      三天之后,他坐了起来,信手把床边窗外的青藤撩开,见到窗外废宅,和宅门上摇摇欲坠的“黄”字,惊了惊:“这是谁家的宅院?”
      “黄侍郎。”
      “那个某位黄侍郎?”男人问。
      阿颜无声的点头确认。
      男人又对着阿颜呆了片刻,眼里说不清是什么,像有火星突然升起,然后又死了。留下的灰烬叫阿颜窒息。幸亏那点星火又渐渐复活,躲进煤块底下喘息。男人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全都已经换成干净的了,腹部伤口也包扎得很得体。他说:“麻烦姑娘照顾了!”
      不只是麻烦而已。换衣服时,阿颜看了他的全身。这也是无可避免的,男人显然不打算再提,只是表扬她:“姑娘医术不错。”
      “……”阿颜咬了咬嘴唇。这种理所当然的、长辈一样的表扬口吻,与那位大人还真是相像啊!
      幸亏她检查了他的全身,没有一点易容痕迹,确认不是那位大人假扮。
      当然,如果真是那位大人嗅到了她踪迹的话,怎会易容来逗她,怕不早派精干人马火速来捉拿她了!
      捉拿回去之后——
      她甩甩头,想抛开这讨厌的想法,但实在难以抛开。
      那位大人,在地州也算个传奇了,也许并不比水灵的王浸逊色。多少人津津乐道于他破的这个案、抓的那个贼,合起来简直好做一部传奇。而阿颜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却是这样一个场面:有个男人在雪地里走,背后跟着一条狼。那男人脚下故意现出举步艰难的虚弱像,始终没回头向后瞧,只用耳力留心察听身后的动静。走了半里地,后面声息全无,他不慌不忙探手入怀,取出一面小铜镜,放在眼前朝后照,但见那苍狼始终跟在他身后二三十步,低著头,时窜左,时掠右,乍隐乍现,悄无声息。
      一般狼哪有这种本事?这狼若非受天地灵气浸染而成了灵兽,那就是受妖气浸染成了妖兽了。
      就算是灵兽,在被修灵者征服为座驾前,也是会吃人、伤人的。
      这只狼显然很想吃了这个男人。
      再走出半里地,双方的距离愈拉愈近。苍狼妖的胆子愈来愈大,有时窜到男人前面、一掠而过,有时故意从旁边接近男人,趴在路旁的雪坑中摇着尾巴挑衅他。那尾巴粗大如扫把,毛又粗又耸乱,狰狞可怖。等男人想对它发动攻击,它却又溜了。
      男人似乎体力不支,脚下愈来愈蹒跚,气喘吁吁,呼出的白气化为白雾,眼角和眉毛已积了不少雪花,已结成冰了。他竟已没有多余的灵力为自己化冰。
      片刻,“刷”一声响,苍狼妖从他的左后方冲上,爪子几乎要抓碰他的脖子了,但同时狼腹也暴露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是个很大的弱点。
      男人很想攻击狼腹,但举手的动作却太慢了。
      苍狼妖在空中打了个旋,刚刚暴露的腹部弱点立刻被遮掩。牠刚才竟是诱敌之策!
      牠的爪子毫不客气的抓向男人的脖侧,却不是假的。
      男人竭力抵挡,“嚓啦”一声,衣袖被抓得裂开。
      苍狼妖从男人肩膀上掠过,消失在右后方的林影中。
      双方的实力差距,已经很明显了。男人如果聪明的话,现在就该快点逃命,幸运的话,说不定还有逃脱性命的可能。
      男人确实开始奔跑,但却跌跌撞撞举步艰难。他应该是先前受了伤,现在发作了。
      苍狼妖还怕他也是诱敌之计,继续上蹿下跳,逗了他两次,第三次终于不再客气,朝他后背直扑而上。
      据传说,狼扑人必从后上,决不咬脸咬喉,爪一搭肩,人如果回头,喉部便恰好送到狼的口边。这恐怕有点靠不住,如果不假,行路人何不背上包囊,狼便永远吃不到人了。
      不管怎么说,狼喜欢从背后扑人却是真的。这只狼妖成了妖魔以后,也保持着原来狼的习性。
      牠从后头飞扑向这个男人,居然悄无声息。
      雪花片片飘落,也是无声无息。
      飘落的雪花,就被刚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
      苍狼妖涌出来的血。
      想吃人的妖兽,反被人吃了。妖兽再狡猾,到底斗不过人。
      本来随时都好像要摔倒在地上被吃掉的男人,静静的立在雪地上,看起来还是有点憔悴、有点疲倦,似乎受过很重的伤,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发作的。但他却始终不倒下。
      后来他就进了疄品郡的朝廷,步步高升,终于闻名于宦途。
      阿颜当然没有荣幸亲眼目睹他杀狼的过程。但是阿颜曾经被他丢在类似的旷野里,要面对类似的凶兽。
      “喂,我怎么可能成功!”阿颜抗议。
      “我成功过。那时候,我受了伤,跟你现在的功力差不多吧。”那男人淡淡道。
      “……那你是怎么赢的?”阿颜问。
      其实她还想问:你没骗我吧?不过看看男人那威严可怖的脸,她聪明的咽回这句质疑,换了个问题。
      男人还真是诲人不倦,就给她讲了上述故事。不过,最后他是怎么杀的那只苍狼妖?他就没讲了。要阿颜自己悟。
      阿颜现在还在这里,没有死,当然是那次终于悟到了。
      不过现在回忆,她却没有回忆终于杀了凶兽的胜利场面,倒是不由自主回忆起她在荒漠中跋涉、被凶兽尾随、体力越来越流逝、死亡越来越真切的攫住她,她不断在脑海里播放那男人说的故事、不断的脑补细节的那场面。
      当时想得太多、慌得太苦,竟至于现在都走不出那回忆去。一旦那场面开始播放,就停不下来。
      阿颜只好给自己找点别的事做,转移情绪。
      她开口问那受伤的男人:“你叫什么?”
      “小生张鸿——”
      “假名?”阿颜打断他,问。
      这次,张鸿没有回答。
      张鸿说他腹部的伤,是摔倒在山石上所致。阿颜看着,确实是钝器所伤。
      山石也算一种钝器吧!
      他的过去,他绝口不肯再提,阿颜也就没有再问。
      姚老头不知为什么总看他不顺眼,想把他丢出去。阿颜问他:“你走不走?”
      张鸿想了想:“先报了姑娘的救命之恩,再走不迟。”

      第四章 树摇惊夜鸟

      报恩的最好方式,就是给钱。
      张鸿没钱,但他会行医。于是他挂了个布招牌,专门替人正骨、疗疮、止泻通便、牙疼脑热、小儿夜啼,一脚踢。
      渐渐的客人越来越多。他赚了钱,就交给姚老头,于是姚老头也没有理由赶他走了。
      当他的生意做得更好一些,就有人给他提亲。张鸿倒不推辞,只说:“我得先看着妹妹嫁个好人家。”
      ——哦对了,这个时候,他对外假称是阿颜的哥哥、姚老头的另一个远房侄子。
      阿颜对此倒没意见,反正对她来说,“亲人”越多越好,可以掩饰她的本来身份。
      不过她没想到张鸿居然还能把她这个“亲妹妹”如此使用。
      她脾气再好、再不计较,也想跟张鸿算算这笔帐。可是她找到张鸿的时候,张鸿左手托一匣胭脂花粉,右手拎一包八宝鸭子,冲她微笑。
      张鸿的微笑,是很动人的,像秋天的湖水里,有朵双掌合拢那么大的花儿,不紧不慢,一瓣、一瓣的开了,那么专心与温柔。
      阿颜到嘴边的计较平空失遗忘鸿把胭脂匣子递给她,她却去接八宝鸭子,局促中,随口道:“姚老爹曾经说,烧鸡烧鸭什么的要邻街的花生米、五香干,配起来才叫香!下老汾酒简直绝了。”
      张鸿没有二话:“我去买。”
      阿颜叫住他:“算了,改天吧!今天又不是过节。”
      “喜欢就吃吧!当今天过节好了。反正明天……”张鸿把底下的话咽回去。
      阿颜知道他想说的话:明天。也不知还能过这样的日子不能。
      两人对站着呆了片刻。张鸿匆匆转身,逃也似的离去。
      过了太久的时间,都没有回来。
      阿颜去找他。香干铺子里没有他。街市略有点警戒气象,听说是一股乱党打得近了,不是针对张鸿。
      阿颜又去了酒铺。
      一个黑衣中年大婶坐在那里歇脚,向过往行人请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医生的孽种。
      那医生,仪表堂堂,谁知私底下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迷信“吃什么补什么”,想补一补床上风光,就私自把一些没根底的流浪儿引到家里弄死了。割了底下那话儿泡药酒。事情捅穿后,本该处死的,他上下使钱,只判了“镜刑”。
      所谓镜刑。就是犯人给别人身体上造成了哪部份伤害。就在犯人身体上找补回来。
      黑衣大婶的儿子就是被那医生害了的。她忿极,掏家底捧出几个钱,求官府判斩立诀,又去求行刑者把医生杀了。哪个理她!
      那医生行刑日子,正与黄侍郎是同一日。行刑的,是个资深刽子手,一干瘪老头儿,手式老辣。拽开医生袍子,手起鸟落。示众一周,大家高声鼓噪。前戏火爆,叫人心满意足。医生血淋淋晕迷、被拖了下去。黄侍郎上场,一时鸦雀无声,等着看这重头的正戏。
      犯官验明正身,脱了衣袍。开剐前,刽子手要一掌拍在犯人心口,封了他的血脉,这样免得血乱流不好看,还能帮助创面整洁,保证刽子手准确下刀。
      老头儿拍得利索,割得也漂亮,观众大声叫好。但割着割着不对了——犯人怎么没反应?再硬骨头也不至于吧?
      一检查,坏了!犯人已经死了!这才割了多少刀?
      群众很失望,大声鼓噪,演化成骚乱。老头儿吓得逃跑了。老头儿的上司引咎自责,挂起乌纱帽,下决心天涯海角也要捉回老头儿惩罚!
      ——这且不提。
      总之那医生回去之后,邻居同行都嘲笑作弄,受害者亲友又堵着门骂。他安身不住,溜出京去,不知到了什么地方。那医生的儿子,也觉得很没脸,离家出走。
      罪孽深重,怎能一跑了事,黑衣大婶一路追来,追不到医生,但发现医生儿子的行踪,断断续续的找到这里。
      她向人家描述医生儿子的样子:尚未弱冠,白白胖胖。
      张鸿看起来二十好几了,皮肤深褐,结实消瘦。
      大家都说没见过这样的人,并且很同情那个大婶。给了大婶一些剩饭冷馒头,鼓励她继续找下去,找到后最好拉回潜城让大家开开眼界。
      大婶极感谢大家,收好饭食,准备出城,可是士兵封了城门——戒严了。
      乱党越来越猖獗,潜城多点小心是没错的!巡城士兵敲着锣警告大家:该回家的回家,该去客栈的去客栈,别在外头尽遛达——
      戒严了!
      一片慌乱。黑衣大婶舞着胳膊问:“那俺去哪?俺去哪?俺没钱!”这次没人理她了。
      阿颜站了片刻,转回去。
      在黄侍郎的废宅里,阿颜找到了张鸿。
      张鸿在一座朱栏青瓦的小楼前。
      那小楼就是传说中黄家小小姐的闺楼,早已一半倾颓,成了鼠穴雀窠。楼边有一片梅林,无人照料久了,枯朽倒下好几株,留着的也枝杈乱着长,像落难的妇人,蓬头垢面。有株合欢树,倒是茂盛得惊人,吸取了整宅的生命力一般,树冠是艳丽的绿色,羽毛般的叶子一片片那么生动,似浓密的睫毛,仿佛有什么狡黠的眼睛躲在下面、随时会向人窥视。
      张鸿凝望合欢树,不知多久。阿颜足音从他背后轻轻叩来,他回身,给她一个微笑。
      笑容清净发苦。
      他说:“站了这么久,也没什么妖精肯出来收了我呢。”
      “啊,”阿颜徐徐回答,“我想这个世上并没有妖精。”
      她伸手,牵他回去。他一言不发将手放进她手心里。那只细弱的手,却出他意料之外的有力,仿佛他将全部生命交给她,她都握得住。
      但他们已经出不去。
      戒严的士兵封死了所有街口。他们已经催促过三次,良民们再不各自归宅,全都要当作乱党探子抓到狱里去。
      阿颜听见了第三次催促,仍然走进废墟中来。她想,也许他在这里。
      她不忍他一人退避在这里。
      她找到了他,却再也出不去。
      好在天气暖了,随便哪儿混一晚,冻不杀人。士兵们畏惧废墟的妖精传说,都不进来。阿颜与张鸿坐在合欢树下。夜渐浓,鲜绿的羽叶一片片合拢,风带了寒意,阿颜与张鸿的身子,不由得越靠越近。两人的体温逐渐交融。
      阿颜猛的挺起身子。
      有谁来?
      不,她听错了,应该是风吹树摇而已。夜鸟被她惊起,飞了半小圈,重新落回树枝上憩息。
      有只栗色羽毛的山雀,看到个黑黢黢的影子,以为是人,吓了一小跳——不,它也弄错了。那东西一点人气都没有。原来是树。鸟儿那小小的脑子里,非此即彼。排除了人,就是树。它放心的停在了上面。
      又过了半个更次。今夜无人打更,一切时刻,都只是推测。也许时间在这里粘住了脚步,天再也不会亮,也未可知。又或者只要睡过去,再醒来时,已是沧海桑田,人事全非。
      合欢树紧张的闭紧叶子,树底的两个人,仿佛睡着了。
      阿颜一动不动,安静的发出几个字:“你可以走。”声音细小得不像她。
      张鸿也一动不动,背贴着她的背回答:“是啊,可以走。本来我还觉得,可以死。你知道吗?从很可怕的地方逃出来,走啊走,又累又饿,也不知道去哪里,以为逃出来的阴影,其实还追在你身后,扎到你心里。那种难受没办法形容,觉得就这样死掉都没关系,但又做不到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每一次睡过去时都想着,如果可以这样简单不再醒过来,不失为恩赐。”
      阿颜慢慢道:“我想我可以理解。”
      风在叶间吹远。张鸿道:“你救我的命,我并不感谢。”
      阿颜点头:“早就知道了。”
      张鸿把手伸下去,重新寻找她细弱的手:“但是醒过来,从你窗口看到这废宅时,我一阵心惊。我爹和黄侍郎是同一天行刑。我不知怎么会走到这里来。可能是冥冥中有什么指引也未可知。目的是告诉我:死亡无处不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遇上,逃都逃不开。既然如此,也不必逃了,飘到哪里,就在哪里停留。暂时不死,就活下去好了。我……”
      阿颜的心咚咚跳。她觉得这么大的声音,全世界的人和动物都要听到了。她等着。他终于再次握住她的手。这次出奇的坚定而温柔:“而且我在这里又遇到了你。你……”
      火光打断他的话。
      阿颜的心跳声,空荡荡的停在那里,刹那间的失重,仿佛死亡。
      一支巡逻队伍受命进废墟来,点着硕大的火把,三三两两分散搜索。两个士兵在梅林附近偷懒,歇脚聊天。
      他们说起旁边的黄钟城好厉害,对着疄品郡打得好凶。不知道疄品郡顶不顶得住——唉人家是个城而已,他们是个郡,当然应该顶得住的!——不过很多新兴的豪杰先是做强盗、然后自己成了个寨、再成个城、再打成郡的规模,也很正常。疄品郡会不会被吃掉呢?这两个士兵吃着疄品郡的兵粮,还算有点良心,自己互相安慰说肯定不会啦!

      第五章 救劫忠犬

      这天下乱党群起,怕是不行了。够聪明的,都要给自己找个出路。新兴的“黄钟军”,比其他乱党更虎虎生威。打头儿的黄钟大王,谣传可能是黄侍郎。但黄大王自己不承认。若真是黄侍郎,从剐刑下死而复生,带兵争天下,那多吓人!承认了,对黄裳军造势是有好处的。可黄大王就是不承认。那大概真是谣言了。
      他们又说,局势越来越紧张,但六扇门很有威望的一位康大人不见了,听说是出什么任务。不要紧,吕尚书会把他召回来。
      张鸿听到这里,感觉阿颜手颤身抖,赶紧悄声问:“你怎么了?”
      阿颜只说了三个字:“抱紧我。”
      张鸿一时无限遐思。但很快,他发现这女子真的像受寒过度的小动物,只是要人抱紧而已。他把一片绮念都化为怜惜,将阿颜深拥入怀。
      戒严直到第二天上午才放松了些。
      天明了,栗羽山雀还没把眼睛完全睁开,就放嗓子唱起晨歌。唱完了,它小眼睛定睛一看,顿时吃一惊:它怎么睡在合欢的高枝上?昨晚落脚的地方,好像不是这里吧?
      到底也没有什么致命的干系。山雀跳去别的地方歌唱与觅食了。它小小的脑袋里,很快把这件事忘掉了。
      阿颜与张鸿在辰时以后,终于能够回家。
      看到他们,姚老头松了口气。毕竟在人间活过半百,他也许猜到两个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什么也没说。阿颜自己心虚的溜进了阁楼里。埋头,一溜烟的样子,像只踩到了刀片的花栗鼠。
      她蹲坐在旧地板上。手抱着腿,细牙咬着膝盖,想:“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其实她大概明白这是为什么,但不肯对自己承认。
      “老爹,你脚步有点浮。”张鸿关心的问姚老头,“身体不舒服吗?”
      “昨晚有点喉疼脑热。”姚老头干巴巴的回答,“很快就退了。无甚要紧。”
      黑衣大婶跟其他流浪者们一起被抓进了大狱里。等戒严解除后,也仍要审几天才能放。
      听说明天会解除戒严。
      医馆已经关了几天的门。这几天,张鸿帮忙做了很多家务。像一个好样儿的、不介意好好表现的女婿,姚老头则总是臭着脸,像个还舍不得把女儿嫁出去的父亲。
      气氛因此有点紧张。
      而阿颜的心情则不错。终于从阁楼下来之后,她脸上带着笑。这笑容在她苍白的小脸上。一直没有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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