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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殊-第1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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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杏色裙摆移出门去,室内突然有一阵空白,像是人的脑袋突然“咣”一下砸到镜子上的样子,什么东西碎了、什么东西又坚持的框住,框住的比碎了的还要危险,危险来源于什么说不清的很深的地方,或许是天空,或许是打了雷,外头确实一下子暗了,尽管不久前还是阳光灿烂。唐锦平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就追出碧萝消失的那扇门去。
不过几步,一个滚烫的身体撞到他怀里,并打算推开他夺路而奔。他不敢碰她,但到底是拦住了她。她把裙子都高高的拉了起来,脸上浓浓的恐惧,这恐惧把她打回到孩子的时候,让她忘了一切礼节,她甚至忘了唐锦平是她一向讨厌的人,绷着脸紧张的问他:“你看到了?看到了没有?”几乎像是要倒在唐锦平身上求支撑似的。
她从来没有这么脆弱过。唐锦平竭力想把语气放柔,但感染了她的恐惧,声音出口很尖利:“看到谁?”
她不假思索道:“看到我!”
恐惧的魔咒被打破,唐锦平失笑。他不是正在看到她吗?她不是正在他眼前吗?
碧萝猛然察觉到了自己的错误,但也不改了。本来就难以措辞,何况面对唐锦平——哎,她突然想起来了,唐锦平是她讨厌的人呀!
她抽身后退。
唐锦平觉得很受伤,并且平生第一次,终于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讨厌我?”
碧萝吃惊的瞪圆了眼睛。这还用问吗?成哥哥是成哥哥,至于锦平哥……唉,好吧,她就是不喜欢他。
碧萝抬起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刚刚吓得她夺路狂奔的危机已经消失了,就像它从没出现过似的。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太检点,成哥哥见到要伤心的,便放下裙子,恢复了一个矜持小姐的样子,趁所有人都没发现,傲慢的仰起下巴向唐锦平点点头,回去了。
唐锦平也灰溜溜回到后堂,大伙儿又活泛过来了,喃喃谈论刚才天上雷霆的一震之威——其实没什么可怕,如果不是雷霆,它还能是什么呢?——可毕竟心里疑虑着,讪讪聊了会儿,也就散了。
那一晚的接风家宴,张老爷少不得教训一番儿子,张夫人又少不得嘘寒问暖,张成一概应对得体,碧萝却从他的平静下看到巨大的痛苦,就像脚按在烙板上,还要闲庭信步。成哥哥出了什么事呢?她心里发急,又不能问。他不接她的目光,她就不能越过众人扑到他膝前去问,所谓教养。
以前她不是这样。以前她想说什么话就说、想要什么东西就扑过去,张成教会她修养,这样才是好女孩儿,成哥哥才喜欢。
好罢!为了他,她忍下去。他在她心里燃起的火焰,为了他的情份她忍下去。反正灼烫也有个期限,等晚上夜深人静,没人打扰,应该可以说话了吧?
她实在没想到晚饭一吃完,张成便说要过府去访唐锦平。
如果不是张夫人出头,碧萝在这儿就忍不住,就要跳起来了!张夫人很舍不得的抚着儿子的肩膀,说道:“一路过来的,什么话没说,要这时候紧着去说?”语气疼惜柔软,但实在是不折不扣的反对。
一直非常孝顺的张成却好像没有听出娘的埋怨,笑笑道:“忘了件事,去去就回。”
张夫人觉得笑着的只是儿子的壳子,他壳子下另有什么秘密,沸腾抑或冰冷,藏起来了,像所有男人一样,男人总是自高自大把自己同女人隔开的,他们把一切生活琐事都交给女人照料,但一触碰到那神秘的、据说是男性特有的精神核心,他们就缩起身体、并且凝起壳子来了,任何试探都会被视为越界冒犯。她的儿子,在这一刻,像所有男人一样了。
于是她缩回手,不敢再说。至于她的丈夫,为了让儿子成为像他一样的好样儿的男人,向来在小事上并不多嘴,让儿子自己决断。张家离唐家那么点点路,拜访一下,事情小得不能再小,连护院都不必带,几个婆子拥着护着过去了。
唐宅里头,唐锦平正在烦乱呢!山里遇见的单身女子,浮娘子,为人是不错,总怪怪的!张、唐二家来迎自己家孩子,她不知怎么的粘在队伍后头没有走,又不知怎么的一来二去,跟唐夫人就勾搭上了。她指点唐夫人一些养生养颜之道,唐夫人醍醐灌顶,又说了些胭脂香粉的事,唐夫人大开眼界、相见恨晚,立即要留她同住,将她教的那些法门慢慢操演。唐锦平急了:这样来路不明的女子,跟他亲近亲近也就罢了,留在家里,害了娘怎么办呢?还没说出口,浮娘子自己推辞了,称家中本是卖药的,她未承箕裘,拿着珍贵药材也不过调弄些香粉,拿定主意想开个香铺子,不便在唐家留宿:“多承夫人厚爱,只是妾身江湖草莽,不久又要打招牌做买卖了,倘别人看着夫人留我,只当唐老爷金面照看妾身小小生意,妾身固然高攀,只怕老爷官声有所不便。”
句句都替人着想!真是个可人儿。唐夫人眼眶都湿了,顾虑着她说的话,虽然太客气,毕竟也有几分真道理,便没坚持留下她,只是替她在附近打扫出个旧房子请她暂且歇息,约好了她今后要来为唐夫人效力。
张成就是在这个时候造访的。他截住了浮娘子。
“哟!”浮娘子乍见张成,非常的惊奇和喜悦,“公子回来了?”
唐锦平觉得这话不妥当。张成和他,不是早就回城了吗?这当儿张成上门,可是作客拜访,不叫回家。浮娘子一向圆熟,这句话怎么说得颠三倒四呢!
张成却显然觉得没有比这更合适的问候了,脸上浮现出腼腆和——如果他的礼仪允许他表达这样的情绪的话——自得的微笑。他要办的事相当紧急,因为他额头皱着,形成焦灼的线条,但他仍然先向唐夫人、唐锦平行了礼、打了招呼,对他的来意作了合乎逻辑的说明。
他说他仍然感觉头晕目眩。在回华城的路上,浮娘子曾经提及她有一种香草可以安神。
“浮娘子懂得真多啊!”唐夫人立即赞叹。
“家父传下来的方子……”浮娘子客气了一句,语调并不像从前一样克制得柔滑完美。张成太让她感兴趣了,她的愉快和好奇止不住在眼睛里闪烁,对着张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眼,从怀里掏出个香囊,淡褐色面料,像是秋天树皮的颜色,上面什么都没绣,只是用金线封了口,仍透出隐隐清香:“这里合有六出琼州白梅、冰片、紫草,可以安神降谵,但如果嗅久了,可能会对某些功能产生压抑作用……对张公子来说,这可能是想要的效果吧?”
最后两句话低不可闻。唐锦平是不顾礼仪硬挤到她身边,才听清了的。唐夫人对于儿子的放肆动作很不赞成,当下咳了一声,而张成面色微微一红,这红色似火种,旋要将他点燃,唐锦平几乎可以嗅到那股子燃烧的威力了,但张成迅即把那香包紧紧攥在掌心、压进袖子里,火焰被压了下去,他双颊又恢复了原来的玉色。浮娘子催促他:“公子速速回转罢,不然惊坏那爱操心的宿夜小鸟儿了。”唐夫人没有听懂,但像她这样的贵夫人,一向不肯承认自己有什么听不懂的闲聊的。她礼貌的笑起来,心想:准是外省俏皮话,劝人早早归家无疑。天也确实晚了,她也叫张成回去。于是张成文雅的同唐家告辞,而浮娘子谢过唐夫人安置、去隔壁厢屋子歇息了。关上门来,唐夫人就冲儿子板起脸训斥:“你为什么要挨到浮娘子身边去?”
唐锦平在华城的所有公子哥儿中,绝不算最浪荡的一个,但也够瞧了,母亲疑心他对浮娘子动了花花肠子,真不算屈了他。而唐锦平没法儿跟母亲解释:他那些浪荡,看起来像个醉鬼,本质只是个害渴热的人,因为老是口渴,所以只好不停的喝,喝到别人都以为他是醉鬼,实际上他只是贪恋某一口甘霖,若那一口喝到就好了,可总喝不到……他叹气。无论如何,浮娘子不是他的那一口。
唐夫人还在絮絮叨叨,劝儿子乖一些,要听话,要爱惜自己,甭让娘担心,最后劝儿子早些就寝。唐锦平呵欠连天从了她最后一句话。
至于张成和浮娘子……他抱着枕头朦朦胧胧想,再观察一阵子,回头再说吧。
那时候是初更。
所有人都入睡,是亥时,碧萝一直在等,等过初更、等到亥时,等到寂寂人皆定,她绕到张成窗户下,以指甲弹窗棂:笃笃、笃。
他曾答应她,当她这样叫他,他会出来。这是他们的约定,从十二岁开始。
绿纱窗里寂寂无声。碧萝弹了三声、又三声,颓然垂下手,转身要走开,那两扇窗板才无声无息的打开。
“小萝。”张成满身汗水湿淋淋的,像跟一条巨龙搏斗过,唤了她一声,似怜悯、又似叹息。月光淡淡洒下来,他眉眼清俊似竹影。
能听懂暗号,他还是成哥哥!碧萝急着把整个身子都扑到窗台上:“成哥哥——”
张成后退了一步。
别人避开她的时候,他抱住她,让她相信这里有一个人爱她、需要她。至少有这么一个人!如今,这个人也后退了?碧萝心跌进冰窖里,眼睛却亮得要喷出火来:“成哥哥!”
“你回去吧。”她的火烫伤了张成的心,他握着胸口急促道。
这次轮到碧萝后退:“你要我回去?”
张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是点头。
碧萝笑起来,嘴巴咧得很大,完全不像她。她笑得好像要把心都呕出来,奇怪,也仍然是美的,甚至比这些以来谨小慎微的样子更美。“你已经不关心我了,”她把这几个绝望的字飞快扯出来,像展览一串伤痕,“你答应过我的,你会很小心的保护我,你保证我会在人间很开心,这样我才跟随你来,否则——”
“嘘!”张成急促的阻止她,语调不见得比她好多少,“快住嘴,你根本不知道——”
“你凶我!”碧萝尖叫,尖叫得不像是人类的语言,仿佛一只巨大的夜鸟从空中掠过,划伤了翅膀。风刮起来了,极猛烈,将她的黑发扯成怒涛中的海草;雨点横着飞,划出惊恐万状的乱迹。
张成身上也腾起乌云,跟碧萝一样,甚至比她更浓,墨意浓到这种地步,似乎从夜色里乌亮亮发出光来,一串漆黑而明亮的云朵如深潭里鱼儿吐的气泡,欢快而坚决的嘟噜噜升上去,汇合了烈风和惊雨,跳出欢快的舞步。它这会儿自由了。
碧萝张大嘴巴:“等一下,这是——”
那一片乌云并不肯等一下。它要吞噬她,像一只饥饿的狼蛛妈妈吞食自己的孩子。“回去,回去!”它似乎在说这句话。风声更急、雨声更响,四野有苍茫的呼啸,在寻觅着什么。碧萝四肢百骸、从筋骨到血液都沸腾着应和。回去!她可以回去的。没有任何束缚没有任何压抑没有任何说不出理不清看不明求不得,只有风和火,奔跑和歌唱,她可以回去的!于是她那片乌云也可怕的膨胀起来。乌云联成一体,亲密的朝她压下来:“跟我走。”
张成苍白而痛苦的脸在云后一闪。
尖牙狠狠扎进下唇,一缕鲜血顺着碧萝嘴角流下。“我留在这儿。”她口齿清楚的回答。乌云抖了一抖,散了。夏虫寂寂的鸣叫,墙角青苔干燥松软。这场风雨,只打湿了他们立足的一小块地方,除此之外,纤毫无伤。
几十丈开外,浮娘子含笑关上窗门。“娘子还不睡,看什么?”受唐夫人之托来照顾她的婆子,奇怪的问了一句。
“一只雀子打架,”她满足道,“罕见,相当精彩。”
像小时候一样,碧萝和张成拉了拉手,各自回屋。他们知道自己的速度要快一点。尽管这次,他们都虚弱得近乎全身脱力,但脚步不能慢。雷声风雨声,总会惊动别人的。老妈子来看他们,看到他们若无其事的躺在自己床上安睡,便搔搔头,以为刚刚是风吹林叶声、或者只是她的恶梦,总之与他们无关。
老妈子离开时,替张成阖上了门。
候至她脚步凋远,张成睁开眼睛,果然就看见床沿边儿上碧萝的脸。房门没有动,他也没有问碧萝是怎样进来的,只不过,轻轻同她打了个招呼。
她伸手进被子,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虚弱清凉,而她的手灼热如小兽。她已经知道了。属于他们两个之间的秘密:她遗弃在身后的一部分,追来猎杀她,利用了他的躯壳。“很疼吧?”她小小声问。
“比起小时候生病,已经好很多了,”他答道,“那时候谢谢你救我。”
羞涩的影子掠过碧萝的脸:“其实我也不算救你……”空着的另一只手拉住张成的一绺头发,在指间缠绕,把它绕成藤蔓的样子:“我还在?”
“是它,”张成纠正,“它不是你。我会保护你,‘它’不能带走你。”
“是‘我’。”碧萝虚弱的笑,“成哥哥,你知道那也是我呀。”
张成就不再言语,碧萝小小声道:“你不开心?那就算是‘它’好了——怎么会缠上你的?”
“经过了绿罗山,是我不小心,”张成不愿多谈,“碧萝,你长大了。”
“哦?”碧萝看了看昏暗的屋顶,她的眸子在黑暗里发出晶光,微微带点绿意,并不寒冷,像是荧火虫走错了季节。
“你爹——我们把你丢失在绿萝山,你六岁,现在已经快及笄了。”张成提醒她。
“你带回我已经八年。”碧萝咧开嘴笑,显然认为后一条时间座标更加重要,露出两排牙齿,是晶莹的小白石。张成头发还缠在她指间,她无意识的放开,它便卷起来了,带着柔软而美好的弹性。成哥哥真好看,她着迷的想,人间才有这样美丽而文雅的生物,所以呆在人间是值得的。她略过了他接下去的一句话。它像鱼一样,滑过去也就算了,但是溅起一团水花,打湿了她的耳朵,让她感觉不适,她皱起眉追问:“什么?”
“你要找婆家了,碧萝。”张成重复一遍。
这几个字,碧萝都知道是什么意思,连起来她不明白。“我不想住到别家去。”
“不是别家,那会是你的家,并且那才将是你真正的家,你——”
“我嫁你。”
这话她说出来了,不假思索的。她不知道会对他起怎样的作用吗?当然她以前也是提过这事的,那时他们都小,他想她不懂事。现在她也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而他已经不能再想这件事。一想到她矫健的身体穿起新娘的红裙、生气勃勃的嘴唇染上新娘的红彩,红盖头遮住她火辣辣的黑眼睛,盖头掀起来以后,她的裙子也可以解开,龙凤的红烛滋滋烧响,她成熟了的蜜色光滑的皮肤、灼热的身体……
他就要烧起来,野兽要撕开他的身体爬出来。那她就要被带走了,被带回山里去。他抑制不住欲望,就没有立场保护他。
他的喉咙干哑,命令:“走开。”
她的肩膀受伤的往后闪一闪,幸好这次没有乌云腾起。他抓紧香包,压住脸。整齐的金线展示出人间的威力,山野离得远了,处理过的白梅香压抑住欲望,他终于可以轻柔、而理智的劝导她:“你可以嫁一个很好的男人。有很多人比我长得好看、比我有文采、还比我有前途、更懂得讨女孩子欢心。我会帮你找,一定找一个稳妥的人,你嫁他不会后悔,会跟他生几个可爱的孩子。你会爱你的丈夫和孩子,跟你的丈夫一起、一步步教导你的孩子们认识人间、过出他们的人生。你这辈子会很幸福。”
“幸福。”碧萝用力的嚼这两个字,像嚼铁蚕豆。
“是啊。”张成点点头,想再说点什么,碧萝打断他:“成哥哥你觉不觉得人间的字很奇怪?像桌子、椅子,你把我领到它们跟前,跟我说它是什么意思,我就懂了,回头它们变个样子,我又不认识了,可你一直耐心教我,我也就认识了,它们再变个样子也认得。但是呢,其他有些东西,比如喜悦、满足、欣慰、幸福、它们是什么呢?它们没有样子。你把我领到这边、领到那边,想教给我,可要么我眼神不好、要么它们变得太快了,我总也认不出。”
“这次不会,”张成胸中有柔软的欠疚,“我会把你带到幸福面前。当你看到它时,你会认出它,我保证。”
碧萝警惕的盯着他。真的很难对成哥哥这样的人保持警惕——但是出于野兽的直觉,她寒毛竖立,像是走近悬崖边的样子,竟然还有人拉着她的手劝她闭上眼睛往前走?——不过,好吧,既然是成哥哥,或者是她弄错了。
“我保证。”张成向她再一次许诺。
碧萝带着他的保证回去了,那一夜发生的事,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是有什么野兽,闷远而凄厉的叫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唐家有个丫头难产终于没能挺过来,带着孩子死了。就是曾从狗洞拉着唐锦平回去、大腿紧绷绷的大丫头。她几年前许了个小子,上年末怀的胎。那小子会打她,她有时候青着眼圈到主人这边诉苦,主人一边骂那小子,一边安慰她:“女人都是这样的,以后会好的。”
结果她没撑到“以后”。
唐锦平不知为什么对这事情很感慨,好像它预示着什么。后来他想起来了,张成给野猴子一样的碧萝坚持穿上衣服时,也劝慰说:“现在不习惯没关系,以后会好的,都是这样的。”
很难说劝慰的人是坏人,只不过,有的人真的没机会“以后会好”。
脑筋里转着这样想法的时候,唐锦平自己被自己感动了,很想找张成详细聊聊,可惜没空,因为唐夫人尽个好东家本份、忙着帮大丫头处理后事;而唐老爷则怀疑上浮娘子是哪家大户的逃妾,忙着尽官府的本份,调查首尾。唐锦平如果只有八岁,父母都忙得没时间管他,他会顶清闲,可惜他现在十八岁都不止了,唐夫人拉着他表现一下“少东家”的善良姿态,唐老爷则拉着他熟悉一下迎来送往、刀笔流程,他忙得脚不沾地。
等到大丫头落了葬,浮娘子也被证明不仅不是逃妾、而且竟然似乎是洞庭侯的老相好。妾与相好是有很大区别的,你看,虽然后者地位好像比前者低,但前者逃出来呢,必要抓回去打死,后者到外地做个生意,各地官员却还要多加关照,卖浮娘子面子就是卖洞庭侯面子。
唐锦平觉得很不可思议,蛮荒妖女怎么会变成贵人的红颜知己呢?不过也不关他的事了。他依旧到茶楼乐馆消遣。
张成在给自己找个好妹夫的消息,就是从这地方刮到了唐锦平的耳朵里。
唐锦平这一气啊,茶也不饮了、酒也不喝了、丝也不听了、竹也不赏了,起身就来找张成理论。
他没找到张成,丫头春衣打发了他,且没敢叫他知道,连小姐碧萝都不见了。
春衣打心眼里是急得都颤了:少爷一转眼不知去了哪里,再一转眼,连小姐都不见了。老爷夫人问起来还了得?她忙托人四处寻找:天老爷,别出什么事!
第三十四章
碧萝脚步停在一个铺子门口。她跟踪辰哥哥到这儿附近,失了他的踪影。这香铺子是几天前才开的,一开便声名鹊起,铺子老板是个女人,姓浮,据说背后有官府撑腰。
香铺里只有个俊俏伶俐的小伙计在照应,却不见老板娘影子,碧萝进去,看见最醒目的地方摆着五管馏金小架子,走过去掐了一把,“这是什么?”
“香筒,用来插离香的。”小伙计很担忧的看着她的手,很怕香座给她掐出指甲印子来。虽然指甲跟金属拼,就好比鸡蛋碰石头,为什么他还是怕呢?这个女客啊,看打扮也像个大小姐,怎么就有股吓人的气势。
“新制的,一更一段,伴人离夜。”帘子一动,浮娘子青衣银钗,端了一屉回环五折秋香色线香走出来,眉毛弯弯,笑容影影绰绰似树叶间透过来的太阳影子,声音沉静得似箫声,“张家小姐可要买些回去?”
碧萝惊得后退了一步。
人类的大官儿如果换上布衣走在街头,小民未必认得出;但山野的老虎若缩小了身躯走在巷陌,家养的猫儿是准认得出来的!碧萝嗅得出她身上的气息。
“成哥哥是到你这儿来了?”碧萝微弓下腰,趾爪紧张。
“如果他到我这里求援,你是不用怕的呀。”浮娘子带着近乎残酷的诚实道,“就我所知,你是信任他的罢?那何必怀疑他对你不利。”
这话是真的。可是、可是……话又不是这么说的!碧萝烦躁的绞扭着手指,想冲到帘子里,搜上一遍。
她蓄势欲发,浮娘子看见了,也不阻拦,闲闲道:“他若肯见你,何必你找。他若不见你,你找了有什么用。”
碧萝不能同意她。找了……也许还是有点用的。找到了……她是想跟他交谈的。他一直这么教她的不是吗:语言是神奇的,只要好好交流,没什么问题是解不开的。
可她喉咙里有爪子痒痒抓挠,她实在忍不住想要把他找出来吃掉,一口一口,全吃到肚子里,于是就不用再烦心了——于是他就会失望了,他在她身上教养的工夫全部白费,她就算吃下他,吃的也不是一肚子深爱,而只是一泡失望。是的。不能吃。碧萝狠狠把自己的欲望压抑下去,瞪了浮娘子一眼,旋身走了,裙摆卷起风。
浮娘子拈了一份离香插在香筒里,端回帘后。那儿有个人静静坐着,正是张成,端了盏茶,也不饮,一见浮娘子回来,立即起身迎着:“浮娘子,小萝她——”
“想要你啊,你知道的,”浮娘子毫不在乎的漫声应他。张成脸红了,她倒是莹白脸上连丝霞光都没泛起,怡然到案前放下离香,“其实你也是可以给她的。”
“我不行!”张成惊奇的抬起眼皮,手揪住胸口的衣裳,话都说不顺了,喘吁吁道,“我如果……那么这里,‘它’要出来的!要将她带回山里的!”
说到这里他快撑不住了,“它”似乎就要出来了,但浮娘子已点着了离香,清柔凉婉的香烟袅袅升起,凄而不怨、哀而不伤,压制了他的波动。他喘过一大口气:“多谢,”静一静,又道:“多谢你没有告发我的异动。”
“成哥哥?”颤巍巍动摇的声音,像冰凌子化得很薄了,仍然不相信残酷的暖春已到,仍然不打算掉下来。是碧萝来了。
没有人看见她胯下坐骑,火焰一般的毛皮,桀骜而高贵。这是一只赤豹。
碧萝抬起头,鼻孔张大,贪婪的吸了口气。成哥哥在里面。奇怪,她和他所害怕、躲避的东西并不在,至少没有跳出来掌握主动权。那末玉佩为什么会碎?
她拍拍赤豹的脖子,叫它走。它是山里来的,只要她召唤,它和它们,随时会来。但她很久没召唤它们了,即使它们幽怨渴慕的声音不断在她耳边回响,如吃奶的婴儿呼唤着母亲,她这小小的母亲狠心闭着心,就当听不见。因为跟它们亲近了,她就跟山亲近了。而人世跟山是不能并存的,她若承认自己跟山的羁绊,就再次自绝于人世,成哥哥将会多么伤心呢。
赤豹流连不去,用脖子蹭她手腕,她再次拍它,催促它走。它只有走了,像一阵风,纵有行人遇见它,只会觉得有个大物从身边蹿过,根本看不清它的影子。
而她跃入院墙,颤巍巍叫:“成哥哥?”
张成心疼的抚摸着碧萝汗湿的头发:“好孩子,小萝,你信我。华城内外有很多不错的男孩子呢,我正在挑选,会选出一个很好的,比我俊美、有才华,也会保护你。你真的会幸福的小萝。”
他心疼她。可是他不爱她。
华城猛可间乌云似墨、低低压下去,仿佛要将它压垮似的。绿罗山所有树冠疯狂摇动,枝叶响得惊心动魄。不像是风,像是华城那边有什么在向山里下命令,山里不得不倾其所有去支援它,从树叶到空气,什么都向那边飞去,太用力了,以至于被掏空、以至于地面都痛苦的抖动起来,不知该喷发好呢、还是崩陷好。
唐锦平来了,看见碧萝。不知怎么回事,碧萝的衣裙都已经扯破了,露出光洁美好的手臂与腰肢,发簪早已不知落到何处,黑发牵牵绊绊似藤蔓,垂在她双肩上,双足都是血,青碧的风自她身后刮起,乌云在她头顶聚拢,甲光如龙。
野兽们终于都来了,像孤单已久的孩子终于扑进母亲的怀抱,它们聚拢在他们周围,不知多少双绿眼睛。
妖魔?
不不!他们刹那间仿佛感受到妖气,但随即察觉到那是盛大的灵气。如同取之不尽唐锦平闭了闭眼睛,听见碧萝惊叫:“是你!”随即又喜悦道:“是我。”
张开眼睛,张成面如死灰,喃喃道:“对不起。”
碧萝像蓬新生的火焰,双臂环着一头文狸的脖颈,如女王抱住权杖,黑眼睛那样郁郁的盯着张成:“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第三十五章
张成疲倦的坐在地上,眼神仍是焦灼的,迎着碧萝问:“怎样?”
“你同我走吗?”碧萝问。
张成愕然。他同她走,怎能说是机会?完全算不上一个解决方法!他不知道这算是怎样一个提议。他一直在忍耐着这古怪的灵力在他身上的侵袭,想要把她也留在人间,这才是解决办法!为什么她觉得他应该跟她走?
可唐锦平听懂了。张成一直在说为碧萝着想,而碧萝要的,不过是跟他共同生活,像一株并蒂的莲、两只****的狐狸。她为他在人间受缚这么多日夜,他没能给她一个美满的结局;他如果此刻抛弃衣冠,还能与她同游山泽。这才是康庄大道!他去不去?
他的表情已经说出答案。
碧萝大笑,火红赤豹肩膀一耸,尾巴勾起健美的曲线,碧萝跳上去,疾若飘风,迅如奔雷,毫不留恋的离去。所有动物都跟着她,空中飞的、地上走的、跳跃的、爬行的,都尽造物所允许的速度跟着她去,如一场欢快的游行。风狂雷猛,墨黑云层绽开裂缝,像屋顶坼裂,里面透出逼人的华光。碧萝的背影,长发飞起来,飞成墨绿色,植物呻吟着舒展、生长,刹那间撑出百年的绿荫。
绿罗山已然郁郁苍苍,不再是数月前所见颓茫低落、摇摇欲坠的模样。唐锦平仰头望,幽篁密如华盖、葛藤牵绊似帐幔,上头云雾漫眼,偶尔淡开一条缝隙,但见怪石楞嶒、隐隐听见啾啾猨鸣。
唐锦平大愕不解:他感受到的这气息,到底是什么呢?是灵气吗?又有点不同,好像……更有活力、同时也更危险?
危险到一定程度,就像是妖力了。但这又不是妖力那种纯然阴暗恐怖的负面力量,明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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