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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灵-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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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灵总觉得这话有些耳熟,终于想起,是当初在槐城初相识时,冯不羁说过的——
  【这么和你说吧,我们站在地上,看周围发生的事情是大事,但人家在天上,看整个世间可能都只是一方棋盘。上古妖兽又如何,早就是闹腾不起来的小妖……】
  槐城遭了二十年洪灾是小事,黑峤祸害了白鬼山三年也是小事,那究竟什么对于九天仙界才是大事呢?既灵想不出来,只觉得心里闷得透不过气。
  手里忽然被塞进来温热茶碗,抬头,是谭云山。
  但他没看她,而是问南钰:“羽瑶上仙为何要替我们说情?”
  南钰一边摇头,一边仍不放弃地苦苦思索。
  既灵喝口温茶,舒坦些许,就听见南钰半蒙半猜道:“因为你们帮她找回了宫灯?”
  谭云山微微敛目,不置可否。这个“帮”用得实在微妙,虽然的确是他们搅和了尘水才让遗落的日华宫灯暴露位置,但羽瑶上仙“取回”宫灯的过程真算不得太愉快。
  “你……”南钰欲言又止半晌,还是豁出去问了,“你和羽瑶上仙是不是认识?”
  谭云山怔了怔,苦笑摇头:“真的不认识。”
  南钰凑近看他打量,带着探究和怀疑,然而对面是一双太过平和坦然的眸子,就像杳无人烟之地的一汪湖泊,宁静,安逸,别说看不出隐瞒和欺骗,看久了,还能让怀疑的人心生愧疚,无地自容。
  险些被涤荡的尘华上仙赶紧别开视线,保住自己染满世俗灰尘的精魄:“我知道的就这么多,现在该你们说了。”
  定好的事情,谭云山也不拖延,直截了当从二十年前开始,一桩桩一件件,包括应蛇,也包括他和既灵、冯不羁的相识,悉数讲给南钰听。
  南钰不知道在日华宫灯之前还有那么多的事,听得一愣一愣。
  白流双同样聚精会神,因为既灵刚刚只是三言两语讲明白了仙缘图、上古妖兽、六尘金笼和谭云山成仙之间的关系,但既无来历,也无经过,相比之下,谭云山讲的这些简直精彩出了好几座白鬼山!
  时间缓缓流逝,待谭云山讲完,南钰嘴巴张得都已经酸了。
  无暇其他,他直接伸手扒开谭云山衣襟,果然,三颗痣;再转头看既灵,人家姑娘已提好六尘金笼给他确认;末了,他瞅冯不羁,后者立刻举手自证清白:“我就是碰巧遇见给他俩讲了两句上古妖兽,作为一个一百二十岁的老人家,知道这些不稀奇吧?”
  冯不羁的“身世”,是在谭云山的讲述间隙,他自己补充的,就是为了证明伙伴所言非虚,的确是从他这里得知的上古妖兽,而不是和九天仙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南钰点点头,修行这么多年,有机缘得知上古妖兽不稀奇,稀奇的是——
  “你为何不成仙?”
  冯不羁翻个白眼:“你们就不能提些有新意的问题吗?”
  南钰完全理解礼凡上仙的感受:“太奇怪了,这世上还有不想成仙的人?”
  冯不羁看既灵,两位伙伴相顾无言。
  “所以你们后面还要去找剩下的三个妖兽?”放弃探寻奇人异事,南钰拿起那张刚刚画成的完整仙缘图,越看越心惊。
  那图绝对是来自仙界,图上将人间属于尘水的水系悉数标出,有些地方细到连他这个尘华上仙都容易忽略,然而尘水好画,妖兽难寻,至少他就不知道五妖兽的隐匿处,而且他敢保证,九天仙界里知道这事的上仙也不会有太多。三千年前的事啊,谁会吃饱了撑的去管已经销声匿迹这么久的上古妖兽?
  这样一想,他再看谭云山的眼神就复杂起来,总觉得这人背后还藏着秘密。
  “上仙看我也没用,我知道的就这些,所以只能继续去找剩下三个妖兽,”谭云山一脸真诚,甚至带着些许困扰,“或者上仙有心,帮着在九天仙界打听打听,我感激不尽。”
  南钰终于相信这人真的再无隐瞒,相反,他可能比自己更想知道缘由。
  本以为只是一伙不那么安分的修行者,这下倒好,越牵扯越牵扯不清,那上古妖兽也是,躲哪里不好,干嘛偏偏沿着尘水躲,一个幽村就得罪了珞宓和绮碧上仙,后面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事呢,要是真惊动了仙界,他这个尘华上仙首当其冲……
  既灵一眼识破南钰心思,这个成仙多时却仍带着少年气的上仙根本不善隐藏:“你不希望我们捉妖兽吗?”
  她没谭云山那么假客气,还一口一个上仙,但又觉得叫名字别扭,毕竟才是第三次见面,索性就略去称呼了。
  南钰倒觉得这样直来直去很舒坦,便也真心道:“捉恶妖、荡邪魔,本该是仙人之责,我们放任不管已然惭愧,哪有还阻拦你们的道理。不过……”
  既灵刚放下的心骤然一紧,以为还有转折,可接下来听见的却是对方犯愁的咕哝——
  “凡人修仙,必须顺其自然,哪怕有仙缘,中间出了偏差成不了仙的人也比比皆是,这就是天道,只有极特殊的情况才会由礼凡上仙下凡或者托梦提示,但听你们讲,那人又不是礼凡上仙……”
  “对啊,”冯不羁出言插话,“我这个礼凡上仙已经上任二十年,梨亭仙梦是十四年前的事,正好应该由他来嘛。”
  南钰听得别扭,什么叫“我这个”,合着堂堂礼凡上仙成你专属的了?
  但现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你们算是把我难住了,我得回九天仙界,请教高人。”
  语毕,南钰起身告辞,正可谓乘风而来,踏愁归去。
  及至南钰御剑身影彻底成了天边一个光点,白流双才反应过来,嫌弃地吐吐舌头:“还神仙呢,问这么点事都不知道,无能。”
  既灵知道白流双心直口快,庆幸她刚才没回神,连忙提醒:“你可别当着他的面说。”
  “为什么?”白流双不懂,怎么想怎么说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除非她有心骗人,就像之前隐瞒赤黑狡是仙兽的事,但那是为了让既灵帮忙,对着南钰,她干嘛费这个心?
  既灵笑着捏了下她的脸:“那位尘华上仙脸皮薄。”
  连个座都不好意思讨,看似监视他们两个多月,结果一打照面,险些让他们拿话堵得无从招架,这样的上仙,实在不好往深里欺负。
  白流双困惑地眨巴下眼睛:“脸皮薄是什么意思?”
  既灵猝不及防,一时语塞。
  冯不羁自告奋勇招手:“过来小白狼,冯大哥给你讲讲积累了一百二十年的人间道……”
  白流双其实不太想学,人的那些规矩礼仪什么的之于她就像白鬼山上那些乱树枝,既没用又碍眼,但为了以后能更好的理解既灵说的话,她还是乖乖跟冯不羁去到一边,潜心听讲。
  既灵把喝见了底的茶碗放到一边,低头看着密密麻麻的仙缘图,若有所思。
  谭云山不语,只静静看着。原来她的睫毛那样长,细密而柔软,一如被她用倔强和强势包裹起来的那颗心。
  惩恶扬善从不可能来自暴戾,而是来自善念与慈悲,那是这世上最大的温柔。
  是夜,既灵陪白流双在屋顶吸月华。说是陪,其实也算是她自己的修行。于是一人打坐,一狼静卧——原形更有利于汲取精气。
  可修不到半个时辰,白流双就被一阵香气勾引了,顷刻蹿回屋内。别说拦,既灵都没看清它是怎么动的,就觉得蹿出去在空中一翻,便进了下方窗口。
  很快,窗内传来动静,先是桌椅乱撞,而后是冯不羁气喘吁吁的声音:“这是我辛辛苦苦烤的羊腿!再说你一个……吃什么东西啊,赶紧照月亮去!”
  “嗷呜——”
  唰——
  既灵眼睁睁看着一道白影又自窗口飞出,于很远处稳稳落地,似叼着什么,头也不回往前奔去。
  然后才是冯不羁跳出来,以轻功狂追:“你给我回来——”
  远处很快传来骚动:“有狼啊——”
  隐约还有冯不羁火急火燎的解释:“不是,不是,那是狗——”
  既灵没忍住,乐出了声,于静谧夜里,听着格外清澈。
  “我以为有冯不羁已经够热闹了,”身后传来清朗声音,同样带着笑意,“结果和白流双一比,他简直可以说是内敛文静。”
  既灵回头,看见谭云山不算敏捷的爬房身姿,笑意更深,但转瞬,又淡了去:“你也来吸月光精华?”
  谭云山总算来到既灵身旁,稳稳当当坐下,好整以暇道:“我收了妖兽就能成仙,不用辛苦修炼。”
  既灵咬咬牙,没动。
  谭云山倒意外挑眉:“净妖铃呢?”
  既灵吐血:“哪有人求着挨打的!”
  谭云山笑出声,难得的爽朗,连带着气氛也像这一望无垠的黄土地,开阔起来。
  “是不是觉得白天我给南钰讲得太多了?”没有铺垫,他直截了当地问。
  既灵也不矫情,点头:“按理说你的事情你做主,我不该多话,但我还是觉得谨慎一点好,毕竟可能关系到九天仙界,关系到你的……前世。”
  不知为何,“前世”两个字出口的瞬间,既灵心里掠过几丝憋闷。那是一个她不知道的谭云山,但一定有人知道、认识,甚至相识相交。待谭云山成仙那日,他也应该会悉数忆起,于是旧友重逢,共叙过往。
  而那时,眼前这个她熟悉的谭云山,可能就不复存在了。
  “其实我也很矛盾,”谭云山一心想要和既灵解释,却没注意到她最后两个字里藏着的万般心思,“一方面,我希望借助南钰查清这件事,究竟为什么我会有仙缘,是不是我前世真的与九天仙界有什么关系,所以我才事无巨细皆讲给他;但另一方面,我又不确定所谓的‘真相大白’,是不是一件好事。”
  “珞宓认识你。”既灵不绕弯子,直接说出自己的感觉,“不光认识,还很在意你。上次赤黑狡的事情明明与她无关,她却下来了;在九天宝殿前面劝住绮碧上仙也一样,临走的时候她就说过,会替你说情的。”
  谭云山不想和既灵装傻,但莫名地更不愿意和她聊那位羽瑶上仙,便轻描淡写道:“若我前世真是仙,她当然就是仙友了。”
  既灵定定看他,总觉得心头涌着某种冲动,却又不知如何表达,出来的话愈发带刺:“南钰和她也是仙友,你见她关心南钰一句了?”
  既灵讨厌咄咄逼人的自己,却控制不住。
  然而她没注意到她已经把情绪压得很低了,于是她所谓的咄咄逼人,在谭云山听来,反而有种耍赖的可爱。
  “可能我们有什么过节,或者……”谭云山故意拉长声音,拖了许久,及至既灵要急,才忍俊不禁补完后一半,“她芳心暗许,我浪子无情。”
  明明就是自己翻来覆去想了却不敢说的事,从谭云山嘴里出来却让人顾不上旁的,只想踹他:“别自我感觉良好,没准是你单相思,人家神女无意!”
  “那不能,”谭云山想也不想就否认,“如果这样,她应该巴不得离我远远的,哪能三番两次下来。”
  “……”既灵觉得和谭云山讨论这个问题就是个错误,除了给自己找不痛快,没有任何有益结果!
  二话不说,既灵准备起身走人,哪知道刚动一下,就被谭云山拉住了手腕。
  那人仿佛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拉住她之后,就冲她笑,笑得特憨厚,特无害,特……让人没法拒绝。
  他说:“我有点后悔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微凉夜风。
  既灵有一瞬间的恍惚,怔怔地问:“后悔什么?”
  “后悔和南钰讲那么多了,后悔让他帮忙去查。”谭云山静静说着,手却未松。他知道自己应该松手了,但他不想,好像一松手,这个好不容易才相遇相识的伙伴就会消失。
  “知道自己前世是仙,不好吗?”既灵傻傻看着他,忘了手腕还被捉着,忘了他们正在屋顶,忘了一切一切,满心满眼,只有面前这个人。
  “不好。”谭云山自嘲地笑了下,罕见露出一丝不自信,“万一我前世欠了许多人情债,结下许多血海仇,那还是不要想起来得好。”
  “更何况,”他又道,目光看向夜空,终是松了力气,不着痕迹放开既灵手腕,“人生二十载,我自问活得坦然踏实,如今还认识了你们。这一世这么好,找那些前尘往事干嘛,我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咚!
  “这位姑娘,我都反省了为什么还要挨敲……”
  “谁会在反省的时候还捎带夸自己半句!”


第35章 
  南钰回九天仙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高人”。
  对于一个只有二十年“司职龄”的上仙来说,他在九天宝殿附近积累下的“仙脉”实在有限,称得上朋友的只有一个褚枝鸣,剩下关系较好的都是做尘华上仙之前,在瀛洲、蓬莱那边结交下的散仙。那帮家伙才不会乐意听什么尘水什么上古妖兽呢,不问世事、纵情逍遥才是他们的极乐。
  “上古妖兽?”没比南钰多当几年上仙的褚枝鸣比友人还茫然,“不是都在忘渊里了?”
  三千年前那场大战,所有被剿灭的上古妖兽不论死活,皆入忘渊。死的,精魄入渊,活的,直接打入。为的就是防止上古妖兽卷土重来,哪怕是精魄散开回归天地也不行,因为每一缕上古妖气都可能成就新的机缘。
  入忘渊者,再无轮回,永远保持着入渊时的形态,或人,或仙,或物,或精魄等等,在忘渊这片虚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荡。
  这也是后世再难有上古妖兽那样厉害的妖的原因。
  “有五个漏网之鱼,”南钰只得反过来给友人讲解,“因为受了重伤再难回元气,又藏匿蛰伏没继续惹事,所以逃过一劫。”
  褚枝鸣听得新鲜,也听得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南钰语塞。总不能说他一个神仙还要从人间的修行者那里“请教”吧。
  “算了,”南钰摆摆手,原本也没指望褚枝鸣,“我去找师父。”
  褚枝鸣连忙眼疾手快拉住他,叹了口气,习以为常的无奈:“那你得等。”
  南钰立刻领悟,干净俊朗的五官瞬间皱得像胡乱了的棋盘:“我才离开几个时辰,他就又‘面壁思过’了?!”
  自家师父“随心任性”多年,当然这是好听的讲法,就那浑身挂满破铜烂铁的招摇样,堪称“放浪形骸”了,天帝睁一只眼闭只一眼,众仙友可不干,于是隔三差五就参一本。这里面有真心为了端正仙道的,也有因其他琐碎小事记恨报复的,天帝不想罚,又得做做样子,于是“面壁思过”就成了自家师父最常收到的“天旨”。
  不料褚枝鸣此番却是摇头:“不止。完整来说,是面壁思过外加禁足十天,隔花草仙气,断日月精华,任何人不得探望。”
  南钰心里一沉,这可不是面壁思过那样的小打小闹了。仙人虽还保留着人的习惯,仙界也有各色翻着花样的美食,但本质上还是要靠日月草木的精气来维持仙体,断绝这些的禁足,绝对算得上严厉警告了。
  “到底怎么回事?”南钰有些急切地问。
  褚枝鸣道:“帝后新得了一件宝贝,设宴邀众仙子共赏……”
  南钰:“那和我师父有什么关系!”
  帝后喜欢珍宝,时不时就办个赏珍会,天帝不喜这风气,所以众上仙也是能推则推,渐渐帝后就低调了,赏珍会还是要办,但主要邀仙子们去,都是女仙,莺声燕语,和和气气。这也能跟他那个不修边幅的师父扯到一起?
  褚枝鸣知道郑驳老在南钰心里的分量,师父师父,如师如父,故而没怪他打断,而是在他低嚷过之后,才继续道:“帝后得的是件九天罕见的星辰石,便想请庚辰上仙过去看看,石内星布究竟是何夕年月,何方星运,结果派去庚辰宫的仙婢吃了个闭门羹。”
  “就因为这个?”
  “帝后不甘心,亲自来请,众与会仙子随行,于是所有人一起在庚辰宫门前吃了第二个闭门羹。”
  “……”
  “帝后仍不愿意放弃,索性由请变令,下了后旨。你师父这才开门相迎,然后当面下跪,以‘星辰石乃过去星运落石,识了何夕年月亦无甚用处,还望帝后勿贪迷旧往,多思来日明朝’为由,拒绝了第三回 。帝后什么脾气全九天仙界都清楚,她一状告到天帝那儿……”
  南钰握住褚枝鸣的手,示意不用继续,他都懂——这种得罪法,依帝后的性子罢了你上仙司职都是轻的,如今只是禁足十天,绝对是天帝拉了偏架。
  清清楚楚知道了原委,南钰对师父别说心疼,连半点同情都没有了。十天还是太短,就应该来个一年半载,让他师父明白轻重,知道收敛!
  他那个端庄有礼严肃认真的师父啊,已彻底消失在了九天仙界的缭绕云雾里。
  耐心等了十天后,南钰终于在禁足解除的第一时间去了庚辰宫。腹诽归腹诽,乍见到明显消瘦了的师父,还是心疼的。
  相反,郑驳老消瘦归消瘦,面上倒无任何颓丧之气,甚至比平时更神采奕奕,一见南钰便嬉皮笑脸道:“思念为师了吧?”
  南钰简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将带来的食盒在郑驳老面前的桌案上放下,一层层打开,摆好,全是自家师父爱吃的。虽补不了仙气,但能满足口欲,欢喜心情。不过嘴里却是截然相反的唠叨:“你说你得罪帝后干嘛,让你去看就看一眼呗,能少一块肉?”
  郑驳老拿起一块糕点就咬了一大口,落了满胡子点心渣:“我是真心劝谏。那妇人肚量小,听不得逆耳忠言,难道还是为师的错?”
  南钰心脏差点漏跳一下,连忙压低声音,一字一句提醒:“那、是、帝、后。”
  什么就“那妇人”,还能不能愉快交谈了!
  “行行行,我一个糟老头无所谓,我徒儿还要前程呢。”郑驳老稍一抬手,一壶香茶自窗口飘入,落于桌案。也不知偷了谁的——庚辰宫断了食水精气,这会儿刚解除禁足,自不可能烧水烹茶——但郑驳老优哉游哉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得坦然惬意。
  南钰哭笑不得,对着自家师父,他向来没辙,便也不去更正“前程”的说法,相比“担心师父”,“担心自己前程”若能让自家师父更警醒,那这个会错意也值了。
  “师父,徒儿最近遇见了一桩怪事。”和郑驳老,南钰从不拐弯抹角。
  郑驳老见他眼中郑重之色,便也放下糕点,难得有了几丝认真:“说来听听。”
  谭云山怎么给南钰讲的,南钰就怎么给自家师父讲的,一事不少,一字不漏。
  郑驳老听完,陷入沉思,久久不语。
  南钰没敢打扰,耐心等待。
  庚辰宫今日燃的柑宁香,但凡禁足解除的第一天都要燃这个香,清新,淡然,驱走郁结之气。
  一炷香之后,郑驳老终于开口,再不复玩笑,正色严肃:“这个谭云山前世一定和九天仙界有瓜葛,否则不可能为了让他成仙又是赤霞星落又是送仙缘图的。”
  南钰的第一感觉就是谭云山前世是仙,况且还有“人证”:“那个下凡梨亭的神仙说他是赤霞星转世。”
  不料郑驳老缓缓摇头:“为师自成仙以来,就没听过有什么赤霞星,所谓转世,多半是敷衍之辞。”
  南钰千想万算也没料到这里还藏着一个“谎言”,自家师父可是庚辰上仙,司职就是星辰星运,连他都说不知道,那这个“星”的存在几乎可以否了:“可是编造这样的谎话意义何在呢?”
  “隐藏谭云山的真实身份,或者说不愿意对凡人透露太多,与其费劲解释,不如找个更易于被接受的理由搪塞。”郑驳老因思索而目光炯炯,一瞬间,仿佛又成了那个睿智沉稳的庚辰上仙,“谭云山前世可能是仙,也可能是和九天仙界有过瓜葛的凡人,仙界有人希望他这一世成仙,甚至不惜为其谋划铺路……”
  “这个藏在仙界的人是谁?”南钰心跳快得厉害,仿佛马上就要窥见某个惊天阴谋。
  哪成想被郑驳老吹着胡子瞥一眼:“我怎么知道。”
  南钰嬉皮笑脸地凑近他,恭维得那叫一个走心:“师父你能掐会算啊。”
  “行了,别捡好听的说了,”郑驳老清了清嗓子,努力维持脸上的严肃,以示正经,“为师就你这么一个徒儿,你司职尘水,此事又处处与尘水牵连,为师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但占星一事又不是破案,至多能占出此事的走向运程,占不出幕后之人的。”
  “占出走向吉凶也成啊!”南钰来了精神,但又立刻黯然下来,“师父,你这样是不是算私自占星,违了九天律法吧?”
  郑驳老无奈地看着一脸正直的南钰,不明白自己这么一个精明人怎么就收了这么一个傻徒弟:“倘若为师被罚,那只能是你告的密。”
  南钰无言以对。
  半晌之后,郭驳老已闭关占星,南钰才反应过来,自己实在杞人忧天了。私自占星这种事在自家师父的“劣迹斑斑”里,简直不值一提。
  这一占,就占了一夜。南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被郑驳老叫醒时,席地而眠的他还抱着一条桌案腿不愿撒手。
  “如何?”只两个字,南钰却问得忐忑。
  郑驳老长舒口气,又恢复了平日的吊儿郎当:“没大事。谭云山这一世注定成仙,五妖兽被收服也是天命所定。”
  “就这样?”南钰总觉得自己提了一晚上的心都喂了狗,“没有惊世阴谋?没有九天浩劫?”
  郑驳老没好气地给了徒弟脑袋一巴掌:“臭小子,你就那么希望天摇地动,世间大乱?”
  “我不是这个意思……”南钰揉着脑袋,委屈咕哝。但转念一想,也对,即便谭云山前世是仙,那二十年前的九天仙界也无风无浪,别说二十年,自剿灭上古妖兽,这三千年来,九天仙界也没再出过什么乱子,更别说作恶的仙。
  “事情虽然不大,但毕竟有蹊跷之处,”郑驳老忽地话锋一转,提点南钰,“为师劝你还是不要疏忽大意。毕竟这九天啊,仙人太多了,各自的盘算和秘密也多,他们沿着尘水走,惹出任何麻烦,你都脱不清干系。”
  南钰想了下,沉吟道:“既然上古五妖兽注定要被收服,谭云山也注定要成仙,那他们这一路的修行就不可能因外力改变,我若阻拦,便是逆天而行。”
  “你这个脑袋究竟还要几百年才能开窍!”郑驳老毕生憾事之一就是没培养出师徒默契,“为师不是让你阻拦,是让你密切关注。而且谭云山成仙也好,五妖兽被收服也好,从星运上看,都不是坏事,所以如果你愿意,关键时刻出手帮忙都行,反正收妖兽也是仙人之责,总之,越快了结此事,于你越省心。待到谭云山成仙,再有任何事情都与你尘水无瓜葛,让他和他背后的仙友随便折腾去吧。”
  “仙友?”南钰一时没懂。
  郑驳老道:“就是布这个局的人,再说明白点,就是希望谭云山这一世顺利成仙的人。”
  南钰怔了怔,忽然懊恼地一拍自己脑门:“差点把她给忘了!”
  郑驳老不解:“谁?”
  南钰四下看看,确认隔墙无耳,才低声道:“珞宓。”
  昨天光顾着讲谭云山的离奇身世了,重在槐城,幽村那里几乎就一嘴带过,却忘了提珞宓的反常。
  郑驳老听完南钰的补充,心力憔悴:“你早说,为师能少占卜半宿。”
  南钰心怀愧疚,但更想确认:“所以她就是布局之人?”
  郑驳老谨慎道:“只能说她一定是知情者。”
  南钰肩膀塌下来:“那没辙了,满九天仙界就没有她能放在眼里的,我若上门去问,问不来答案事小,再被反咬一口说我冤枉她,那可真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知道师父已尽了最大努力,南钰真心拜谢,过后正欲告辞,就碰见天帝派人前来传话,邀自家师父去九天宝殿下棋。
  堂堂天帝,对一个刚犯过错的上仙,于解禁足的第二天就派人过来相请,这何止是给面子,简直算是明摆着安抚了。
  更何况那事本来也是自家师父不对,南钰实在想不出眼下还有什么可拒绝邀请的理由。
  偏偏,郑驳老就是拒绝了,理由是身体不适。
  来人无可奈何,况且也并非第一次被搪塞了,对庚辰上仙各种千奇百怪的借口早已熟门熟路,三劝未果,便干净利落回九天宝殿了。
  目送对方走远,南钰才出声,近乎苦口婆心了:“师父,天帝待你真的不薄,说是君臣,但哪有几次端了天帝的架子。你就算礼尚往来,也别回回驳他面子啊,算一算,你们上次对弈是何时?五十年前?一百年前?你到底为什么就死活不乐意去下棋了啊……”
  还一句话,南钰没敢说——
  天帝也是的,满九天仙界那么多上仙,找谁谁都热情洋溢地扑过去陪着对弈,为什么还要隔三差五过来请一回,然后再被拒绝啊!这执着,堪比既灵的惩恶扬善……
  南钰心里一怔,没来由地有些慌,怎么胡乱琢磨着就想到既灵了?
  “臭小子,为师和你说话呢!”郑驳老难得正经一回,竟被徒弟无视了,岂一个郁闷了得。
  “啊?”南钰甩甩头,赶忙回过神,“师父你说什么?”
  郑驳老吹胡子瞪眼:“你不是问我为何不愿意再去下棋吗!”
  南钰猛点头:“对啊,为什么?”
  郑驳老正襟危坐,直视徒儿,一字一句,潜心教诲:“记住,悔棋者,不可交也。”
  寂静,良久。
  南钰:“徒儿知错了。”
  郑驳老:“为师很欣慰。”
  棋品乃对弈头等大事,南钰决定,以后彻底站到师父阵营,并有种想去向天帝告密的冲动,想说天帝你看,我师父还真拿你当朋友交了,可惜啊,你不懂得珍惜。
  离开庚辰宫的时候南钰其实有小小失落,得来的线索比他预计得要少,唯一戳在那儿明晃晃的知情人又不能问;可等抵达九天门,他的心情又轻快起来。虽然线索少,但总归确定了这不是什么坏事,他需要做的是监督,而非阻拦,这就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
  毕竟……他还挺欣赏那帮家伙的。
  回到尘水河畔,没等开口,褚枝鸣就抬胳膊一指九天门:“尘水镜台在那边,这里有我,尽可放心。”
  南钰心中一热,忽然觉得司职二十年,交下这样一位“同僚”,足矣。
  正欲奔赴九天门,脚下忽然顿住,南钰对着疑惑挑眉的友人道:“你认识的仙友多,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件事?”
  褚枝鸣毫不犹豫点头:“讲。”
  南钰四下看看,看完又有些别扭,好像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处于某种微妙的“鬼鬼祟祟”中,明明他才是那个全然没有秘密的坦荡上仙啊!
  确定没有闲杂人等后,他才走到褚枝鸣身边,低语道:“二十年前,羽瑶上仙在仙界有没有和谁结怨……或者结缘。”
  褚枝鸣微微皱眉,向来正直的脸上浮出一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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