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锈祖诀-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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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路
法锈真心实意笑起来极为晃眼,艳压晴光烈阳,满院蝉鸣仿佛瞬间失了音,颠倒众生也不过如此。
唯有仙长不为所动,当即转身走人。
他急促得衣袂带风,满天蝉鸣嚣叫,法锈不为所动地背着手,吊长了音对他的背影叫道:“仙长,尾巴拖地上了!”
仙长本能回头看了一眼地面,什么都没有,又迅速抬头看向法锈。法锈微挑了一下眉,笑了。
这逗弄的一笑又活生生把人给气跑了。
院子里陷入沉寂,午后太阳烧得人心慌,宅子夫人茫然又惶惑,双手紧张地绞着帕子,头重尾轻的钗子在发髻颤动。片刻,匆匆伸手扶了一下碧玉钗,看向法锈,懊恼地哎呀一声:“你怎么……不是告诉过你,不能冒进么。性命攸关的事,还开玩笑!”
法锈从桌上顺了杯茶,低声认错:“是我出言无状,还请夫人去探一下仙长的口风,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事已至此,夫人再是坐立难安也无济于事,只得叹道:“罢了罢了,我去问一问。”
随即拿了帕子给儿子擦了脸,弯腰牵他走进拱门,细细嘱咐礼数,小孩不耐地嗯嗯应着,短胳膊断腿止不住地扭,被他娘瞪眼一拽,才收敛了些,软软叫道:“阿娘,你攥着我热!”
妇人又絮絮地说了些话,孩子扬着嗓音回了几句撒娇,被蝉鸣淹没,只听出零星几个字眼。
茂盛的草木摩擦声渐渐平息,脚步也远了,院子里只剩下打杂的仆人,一片叶子晃晃悠悠落在卫留贤面前,他猛一仰脖子,仿佛才回过神,结巴道:“那、那是……”
法锈垂着眼皮,默认。
卫留贤捏紧拳头又放开,小心翼翼点了点自个儿脑门:“那师父这儿……还记得咱们么?”
法锈道:“你以为成过仙的魂魄那么容易消磨?不光记得清清楚楚,说不定还能回味个千儿八百遍呢。”
说完,朝拱门抬了抬下巴,哼笑:“要是不记得,跑什么呀。”
这一问,倒把卫留贤的疑问给勾了出来:“是啊,师父跑啥呢?”
他抓耳挠腮地苦思冥想,觑向大师姐,想从她脸上窥出只言片语的理由,法锈没有一丝表情,不以为意将茶碗往桌上一磕:“瞎猜什么,你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也没直接问来的准。”
卫留贤刚想揣摩这话的意思,就见法锈径直朝圆拱门走去,院中几个挑水的仆人立刻放下桶,边吆喝边围拢过去:“嘿!贵人,那里不能进的!”
法锈目不斜视:“对不住了各位。卫三!”
她大步流星跨过拱门,一点没停,下仆们一愣,急得立马撒腿跑去拦人,还没靠近拱门,迎头撞上一堵水墙,措手不及灌了满鼻子的水,仰倒在地,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卫留贤转身,在空中平滑划出一道线,又是两面水墙耸立,挡住别处追来的仆人。
卫留贤顾忌凡子,不敢真用力,基本没使劲。看多了法锈潜心设局的场面,遇到这种情况实属意外,他大师姐这回是心血来潮,想到一出来一出,能敷衍的就敷衍,不能敷衍的就糊弄,糊弄不过去就撸袖子,脸上阴晴不定没个准儿,也看不出她是憋着火气还是不在意,就这么利利索索地单刀赴会了。
飘然穿过水墙,卫三伤脑筋地搔头发,心思重重地沿着小路快步追去。
话说两头,葱葱茏茏的曲径尽头是一间小竹屋,收拾得整洁干净,然而一路过来的草木七歪八倒,狐狸没心思管这些,他胸膛里好像只剩下一颗心,仓促跳动,到处都映出那个冤孽的样子,含着笑,瞧着他,口中说“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他摸索石桌上的一碗冷茶喝了,凉水入腹,仿佛浇在了无边无际的热汤中,没半点用,放下碗按住额头,怎么也镇定不了。心神恍惚之际,忽闻草丛间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差点打翻了碗,压着声音道:“谁?”
郁葱的长草被挥开,走出一个牵着孩子的娇小身影,原来是府上的许氏夫人。
“仙长,那位……那位客人是有疾在身,所以才来烦劳仙长。”许氏夫人脚下踟蹰,底气不足地细声说,“若是仙长实在不愿,我这就去说,让他们离开便是了……”
“……不。”
玄吟雾心乱如麻,脑中一时浮现出迁荷峰上初回相遇,一时又是法锈身披衮服浑身浴血。他自脱离蝼蚁胎转世,年复一年过着枯燥无味的日子,竭力抑住心里头不安分的悸动,以为不相见就不会再有那种生离死别的剔骨之痛,但真当见到了她,竟没办法让她再走远一步。
许氏夫人听到一个“不”字,见事有转机,稍稍放松了些,这一松立刻给了儿子可乘之机,小手哧溜一声从娘亲掌心里滑出来,迈着短腿钻入草中。
“阿犊!”许氏夫人一惊,来不及告罪,折身紧走几步去拉儿子,刚拨开灌木,突然撞上一个身影,吓得帕子都掉到了地上,待看清后,后怕地按住起伏不定的胸口:“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法锈笑笑,伸手一把揽住夫人的肩,按住她的肩转了半个圈,许氏个头稍矮,法锈就压下头与她说话:“这不是亲自来给仙长赔罪了么,夫人放心,这次一定斟酌言辞。”
说完放手,身后卫留贤会意地上前一步,截住夫人的后路,做出请的手势:“小少爷正在这边,您也请。”
不等许氏出声,法锈已经与之擦肩而过,走出灌木的刹那,坐在石桌边的狐狸也转过头,一怔之下,慌不择路般从桌角提起一把剑横在桌面上,不知是用来劈柴还是纯属装点,日光洒下,剑刃闪过一道白光。
法锈视而不见地往前,距剑刃只有一寸时停住,眼角噙住笑,春风化雨般勾人:“开过刃没有?”
“没有。”
“那你呢?”
狐狸没反应过来。
法锈掀袍,屈腿往前一磕,膝盖顶在他双腿正中:“没开过呀,那仙长要不要试试?”
终于明白她在说什么,玄吟雾纤长的睫毛一抖,惊怒道:“你!”
躲草后边的卫留贤愣了几息才明白,轻轻哎呦一声,没眼见他大师姐耍浑,赶紧脚底抹油溜了。
法锈昂起脖子,上身前倾,向前凑上刀脊,玄吟雾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咬牙一掌拍开钝剑,下一刻温香暖玉占据怀中,呼吸相闻,仿佛不曾分离。
一根手指点在他的心口。
“你这……”法锈凑到他耳廓轻声说,“有我。”
湿热吐息顺着耳朵缓缓降下,所及之处,酥麻人心。
冤孽哪是那么容易磨灭的,沾上了,就药石罔效。
他入了她的障,注进心肝肺腑,陪她走去百日千年,一路走过迁荷峰离兑宫、八荒殿六合堂,踏遍千山万水,默候白昼黑夜,直至某一天,被岁月吞噬至片甲不留。
玄吟雾崩溃的喃喃,近似神志不清的呓语:“你怎么就不能给人留条活路……”
法锈伏在他颈窝里,牵引他的手覆上自己的腰带,低声发笑,震得衣领轻颤:“师父,你还想到哪里去找活路呀?”
她贴上他滚烫的耳根,气音化成煦风:“我不就在这儿么。”
……
久旱逢甘霖,难免胡闹到半夜才歇下。玄吟雾被惊醒时天还没亮,坐起来往窗外一看,扑面一股凉爽湿气,暴雨突如其来,雨雾如浪摔在墙上,窗架乱晃,风雨飘摇。
他披衣起身合了窗,返身时将地上层层叠叠的衣物捡起搭在架子上,上榻后放下帷帐,法锈睡得很熟,黑发散落地到处都是,他轻手轻脚将她的长发理顺铺在枕上,从背后轻轻拥住,俯身时听到怀里平缓悠长的呼吸声,心尖尖一颤,低头亲了亲她。
次日一早,天色放晴,泥土犹带潮湿之气,夜间一场暴雨打得草木七零八落。正巧碰上朝堂休沐,府中一家三口热热闹闹地张罗饭菜,越发衬得小竹屋这边寥寥无声。
法锈一觉睡到中午,还赖床不起。
本来是没这毛病的,只是几百年来没人敢叫半步天道的天子起床,于是回回头一挨枕头,必睡到自然醒,就连半仙殷余情也只能耐住性子等,一来二去给惯坏了。
玄吟雾叫了她三次,人是叫醒了,但就是不起。玄吟雾穿戴整齐坐在床沿,手里拎着她的中衣,让她伸手穿进去,嘴里说她:“人家都在用午膳了,你还不起床。”
法锈很无所谓:“徒弟睡到日上三竿,没脸的该是师父呀。”过了会,撑起脸往架子上乱七八糟的衣物那飘了一眼,笃定道,“是你不要脸。”
玄吟雾被她颠倒黑白的话气得没办法,迫不得已端起师父的架子:“打你了!”
法锈顺势将亵衣下摆一掀,一条腿架上他膝盖:“打呀,徒儿受着。”
玄吟雾不说话,按住她的脚腕,拿起袜子给她套上。
磨蹭了约半个时辰,衣服好说歹说穿齐了,这时屋门被轻叩三声,卫留贤略紧张的声音传进来:“大师姐……在么?”
卫三儿十分明白自己是个添头中的添头,既不会曲二师兄的俏皮可意,也不像破尾小师妹的讨人喜欢,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中规中矩,于是掂量准了时间再来请安,早一分晚一刻都不行。玄吟雾去开了门,卫留贤见了立刻退后三步,跪地拜倒:“徒儿留贤拜见师尊。”
玄吟雾应了,抬手让他起来,卫留贤小心站起靠立一侧,离兑宫正主归来,他腰间那块代宫主令可用可无用,寻思片刻,琢磨着说道:“何时归离兑宫,还请师尊示下。”
师尊没立即作答,还是大师姐揉着额头从屋内走出,接了话茬:“今日吧,席子硌得我背痛。”
玄吟雾:“好。”
卫留贤麻溜儿地哎了一声。
狐狸过得简单,收拾不出几样能带的东西。与这家的渊源也并非深达千尺,此地是一个六品武官的宅院,小竹屋是府上特意划给“玄仙长”的居所,至于为何委身于此,也不过是个俗套的报恩事儿。
历过天劫的魂魄凝实无比,转世后,不出十年便可化形。若是潜心闭关百年,修为或许能与前世持平,却不料被凶邪盯上,玄吟雾头一世入过封煞榜,对凶邪的门门道道清楚得很,只输在修为不够,一番激斗后负伤而走。走出百里力竭,靠在山路旁的青石上没多久,一个小孩深一脚浅一脚跑岔了路,躲在树后愣愣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跑了,再回来时小手用力拽着他娘亲的衣角,说话颠三倒四,讲了半天,他娘亲还是一头雾水。
好在已经看见玄吟雾,赶紧翻出香囊,从里面掐出几味止血的草药递给儿子,让他送去给玄吟雾,随即找来一同踏青的丈夫。
再往后,身负大神通的“仙长”被请入府中养伤。
日头明晃晃停在天空正中,玄吟雾正要去向府主人告辞,法锈往衣袖中摸了摸,掏出一块云蒸海的玉料,做了阵在上面,递给他:“我就不去了,昨个太急,可能冲撞到了那位夫人,这个给她,让她找玉匠做个镯子,挡灾的。”
想了想,又补充道:“她如果要卖的话……嗯,告诉她这玩意儿不值钱,还是自己戴着好。”
玄吟雾轻轻笑了下,将她的折进去的衣襟翻出来,拿着“不值钱”的云蒸海挡灾符去院内正厅了。
卫留贤杵在门边当柱子,半晌,犹犹豫豫地与法锈说:“我还以为师姐您会在此处待上三四个月,然后突然离走,激一激师父。”
法锈不置可否笑一声:“说你是王八你还慢上了。”
地面全是透过树叶的斑驳日光,法锈伸手接住一块光斑,忽然咦了一声,饶有兴趣撇头看他:“你是觉得我一晚上搞不定咱师父?”
卫留贤:“……”
搞的定,搞的定。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真想写长达三个月的互相试探,码了半截,觉得太磨叽。熬过几百年的法锈没当年那个劲循序渐进,狐狸也不见得沉住气。
没有什么是滚一次床单后还表不明的心迹,如果有,那就滚到天亮。
——锈祖说的。
☆、吃糖
从京都至玉墟宗的半天路程,让师徒三个拖拖拉拉走了五天四夜,一路专捡山野小道,走遍田间阡陌的鱼米飘香。
到离兑宫的正门口已是二更天,群峦叠翠静谧无声,黑黝黝中几点烛火明明灭灭,被山风吹得左右飘摆,卫留贤扶稳头顶上的灯笼,侧身行礼:“师父,大师姐,是否明日宣告归位?若有这个打算,我便去准备一下。”
他摸到腰间系着的代宫主令,刚要解下,玄吟雾却开口:“以后再说吧。”
卫留贤点头应下,眼角暗中瞥了一眼大师姐,见法锈目视前方,无甚反应。复垂头:“那弟子先退下了。”
卫三退去得迅速且悄然无声,法锈没有理睬,她还在对群山峻岭出神,夜幕中起伏的轮廓倒映在她瞳仁中,一直沉浸于阴谋诡计里的头脑短暂地停滞了。时隔数百年,她在某一个瞬间似乎返了回去,又是那个傲气果敢的年轻人,没有劫难打磨后的砂痕,沾染一身尘气,奔跑过姹紫嫣红,衣角带起千年的春光与尘埃。
她沉默地看,春去秋来,夏花冬雪。
狐狸牵起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上长阶,走得很慢,像是脚下踩过了上半辈子的聚合离别。
当法锈清晰看到金笼峰的雏形时,刹那间,前缘往事蜂拥而至——胎诞即修道,十年悟二轮,三途战三轮,八荒炼四轮,叩天登半步。纷扰思绪最终化作一场滔天大火,将附在她身上的过去剪影烧了个干净。
她止了步子。
“不去金笼峰。”
玄吟雾闻言抬眼,疑惑看向法锈。法锈拉住他摇头:“别,我在那蹲了五十年,不想去。”
夏夜凉风徐徐吹过,打散二人的头发,玄吟雾忽然想起街头敲杜梨木的说书先生,谈起锈祖叩天,口沫横飞的都只是一时三刻的光耀显赫,战后“隐世五十年”通通一笔带过。他心口抽疼,换了左手牵她,空出的手拥住她贴近自己:“好,去我寝宫。”
离兑宫主的寝宫闲置很久,以前他们最常歇脚的地方是金笼峰,次一些的是正殿,这些都可以扯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唯有寝宫……众目睽睽之下,首徒夜夜宿于师尊的床榻,也太不像样了。
私底下是心知肚明的“不可说”,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
推门进去,法锈捻动几下手指,近处的几盏烛灯噼啪燃起小火苗,寝宫内弱弱地亮堂起来,环顾四周,卫三果然面面俱到,主人久离,居处照例清扫得整齐洁净。
法锈很少过来,路没还摸顺,狐狸去铺被褥,她便沿着堆积书卷的架子慢悠悠走,纸上墨迹黯淡,边角两三个虫蛀的小孔,她随手拿起一册,将烛灯扳过来,凑在旁边翻阅。
看了半页,腰身被人从背后环住,狐狸轻声问:“在看什么?”
“以前离兑宫的弟子课业。”法锈往后扫了扫,“怎么都没批几份?”
“你没做。”
“我做了你就批?”
玄吟雾没说话,呼吸安静扑在法锈的脸侧,法锈无声笑笑,合上书册扔到一边,在他怀里转过半个身子。
“那我现在做……”她执起他的手,不顾狐狸细微的挣动,咬了一下指尖,“师父肯不肯高抬贵手呀?”
玄吟雾垂眸看她,指头上的酥麻顺着经脉骨髓,噼里啪啦炸入心间,将魂捉去了。
灯光烛影,人面桃花。
他缓缓垂头吻住她的嘴唇,浅浅贴着许久,辗转深入,法锈的头顺势往后微仰,撞到了灯架,轻轻推了他一下,玄吟雾没有放开,只拿手指深陷入她的发中,垫在她脑后。
直至被压至榻上,双方长发铺落枕巾,法锈勾住玄吟雾后颈的手被取下,松松握在手心,他触吻她的指腹,浅尝辄止,温度浸染每一个指节,每一寸肌肤。
窗沿未曾扣紧,有风偷入,满室烛火飘摇。
……
玄吟雾醒来时天色还早,怀中空荡荡一片,他惊而坐起,胡乱拾起床脚的外衫就匆忙寻出去,侧门虚掩,法锈正靠在雕栏上,抱着双臂,身上一件白衣,在晨曦的微光中泛着淡淡的暖金。
她俯瞰着离兑宫大小山脉,玄吟雾在她身后抖开手中外衫,披到她肩上,拎了拎领口裹紧。法锈任由他动作,并不作声,看得十分专注,玄吟雾循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去,眉头忽而蹙起,这一瞧还真瞧出了意外的事,宗门口静悄悄走进来一个身影,正是他的三徒弟卫留贤。
他似乎是刚赴完什么人的约,穿戴整齐,脸色稍有疲怠,刻意避开离兑宫弟子惯用的大道,沿着旁侧的山路往上爬,不一会便消失在枝繁叶茂的深处。
玄吟雾的眉头锁紧。
昨夜他们是一同进宗的,又能有什么大事让他专门出宗再跑一趟?
对这个徒儿,他素来关注不多,四个亲传弟子中,这个是最不亲厚的那一个,品行也没有多深的了解,只模糊觉得老三谨言慎行、老实木讷,在省心一项上能往前排。
思量一会,他轻抚法锈的背,低头对她道:“你再睡半个时辰,我去审他。”
不料法锈抬手拦住:“信他。”
说完回身,从书架上随便搜罗来两张废纸,又去摸桌上砚台,摸出满手黑色碎屑,再一捏,立刻龟裂成八块,是不能用了,她收回手,懒得再去翻找,直接用指甲在纸上刮字,痕迹潦草。玄吟雾拾衣在她身旁坐下,看不清她在记什么,问道:“你知道他与谁见面了?”
“无非就几个。”法锈单手撑住额头,写一会停一会,“与他接洽的不是六合堂,就是殷锦的人。其他的可能不大。”
玄吟雾温上一壶茶,他听闻过四野门半仙的名号,如今自己也勉强算是一个半仙,不免注意几分:“殷余情?他登门做什么。”
“一点私事,我应许给他当月老,却拖着不牵线,那半疯迟早打上门。”
法锈口里又道,“不过如果不是他手下临时起意,他本人的意思不太可能先找卫三。六合堂事最多,人才辈出,我瞧那个钱庄里的木犀挺乐意干这一行……”
她念出的声轻且低,许多音只在嗓子里滚了个圈,根本没吐出来,狐狸还没理顺,法锈忽然将镇纸往纸上一压:“不想了。”
玄吟雾伸手去试她的额头,以为她着了凉:“怎么,头昏?”
法锈:“再多想就清醒了,清醒完还睡什么回笼觉。”
玄吟雾:“……”
狐狸松开了捂住茶壶的双手,这隔夜茶也没温的必要,他刚要去扶法锈,她已经自个儿撑住桌子站起来,却突然手腕一跌,是刚刚用劲太过,这会儿酸软泛上来,手脚俱没劲,走路带飘。
她一个不稳,把狐狸吓得不轻,吹了那么久的风还不清醒,光顾着补觉,怕是累得狠了。赶紧抱住她送回榻上,法锈双眼微张,里面似有水色无边,玄吟雾被她这么迷迷蒙蒙看一眼,胸口像漏了底,魂飞天外。
这次法锈没精力作妖,很快闭眼,靠着狐狸睡去,玄吟雾试了试她脚上的暖凉,扯过凌乱的被褥盖住,伸手轻缓地将她拥在臂弯间,吻落在她的脖颈,柔软甜蜜地蹭了蹭。
不知不觉,狐狸也随之入眠。
再次睁眼已是天光大亮,法锈轻轻一动,玄吟雾就醒了,同时也听到外面传来卫留贤的低声劝慰,以及一个悲悲戚戚的哭声,放半夜能骇得一众小妖尿裤子。
他听着陌生,不像任何一个旧友在掉泪珠子,于是抛之脑后。只有法锈被这哭丧吵醒,不大痛快,面上不阴不阳的,碍着狐狸在给她顺毛,没发作,过了片刻“咦”了一声,听出这是谁了。
果不其然,四野门消息灵通,一听到法锈这边成双成对,殷半仙就打发人过来索要鹊桥了。
还偏偏是那个嫩葱似的姑娘家,简直要怀疑是殷余情专门遣来克她的,小女儿家家的梨花带雨,她就这个不太能吃住。
法锈翻了身,有起来的意思,可往床沿方向一探头,衣物散得到处是,又懒洋洋缩回来,将头埋入软枕,不动弹了。玄吟雾看她这来回一折腾,知道是懒筋发作,亲了下她的头发,起身穿鞋帮她一件件捡,法锈嫌麻烦,不太想穿:“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让卫三放她进来吧。”
玄吟雾拣了外袍给她穿戴:“总归是外人。”
法锈流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挠了挠他下颌,靠过去用气音说:“哦,内人。”
玄吟雾轻拍了一下她的手,算是惩戒了。
☆、省亲
为了面见“外人”,法锈被玄吟雾从头到脚好一通料理。
肩线肘弯皆细细打点,新做的衣裳扣子涩得很,又小又密,绸庄为求好看,特意用丝线缠成红腊梅的模样,玄吟雾低头一点点别好,最后抚平旁边被扯动的褶皱。
法锈后腰垫了两个软枕,神游天外,想东想西,最后想到自己身上,低头看襟口的那排腊梅扣子,目光往下,扫过绣工精湛的枫叶纹,雪白厚实的料子,映在眼里很陌生。她习惯每次睡醒,看到的都是一身不容易脏的麻布白衣,便宜货色,破了也不用补,直接换了扔掉。
穿着流水一样的衣服,过着流水一样的日子。
两三百年的朝朝暮暮,稀里糊涂对付过去。
法锈拾起面前一缕长发,绕着圈往上捋,一直拨弄到发根,她手指的温度刚触摸到头皮,狐狸就轻微缩了一下,拿开她的手:“别闹。”
法锈一声哼笑。
穿戴妥当后赶至前殿,门刚开,一缕光透进,水绿裙的姑娘随即挤入,三步并作两步冲来,抓住法锈的衣角死活不松开,嗓音里尽是哭腔:“锈主您行行好跟我去罢,公子发起脾气要杀人了!”
能将自己人吓成这样,看样子殷余情动了真怒。
法锈神色不动抬眼,瞥向门口,卫留贤与她对视一眼,立刻从外面合上门,外面传来他不真切的声音,大概是训斥瞧热闹的小妖修。
收回目光,法锈忽然哎一声,从椅背上撑起半个身子,拿过帕子给人揩眼泪,夹带关切道:“眼睛要紧。”
姑娘抽抽噎噎的,哭得没声了。不顾红肿的眼睛泡子,仗着年轻俏丽,继续拽动法锈撒娇。正巧玄吟雾从里间出来,皱了眉头,不清楚这是法锈哪年哪月认的人,没规没矩的,上门求人连个正经态度都没有。
他手指蜷起想敲敲桌子,又觉得自己多心,只叩了一下,提醒法锈注意分寸。
法锈应付着水绿姑娘,抽空瞅了他一眼,见他脸色又嫌又气,起了作弄心思,一手松松搭上姑娘的小腰,声音轻了好几个调儿:“哭个什么,坐下说话。”
狐狸头脑一懵,给她气炸毛了!
她都没这么哄过他。
从来都是上手就撩,撩完就撂手,稍微想得寸进尺一点,还要看那混账心情,一副“州官放火”的派头,且不为此感到羞愧,堂而皇之跟他耍嘴皮子:“我既然放了火,那师父还需要点什么灯呀。再说,您拿手的不是灭火么。”
狐狸还没来得及发作,法锈已经知趣地放开手,往旁示意:“你先来见个礼,这位便是涂山九潭玄老,离兑宫宫主,我师父。”
水绿姑娘转头,与一脸不愉的玄吟雾打了照面,她是早听闻过这位的大名了,眼泪也来不及抹,怯生生行礼:“玄老前辈。”
玄吟雾不凉不热应了声。法锈一笑,端起桌上一小碗冷茶,嘴唇碰了下杯沿,嫌陈茶味重,重新放回去,明知故问道:“趁着没哭嗝,把事儿说清。你们家公子,又发哪门子的疯呀。”
水绿姑娘尽力把事儿往大了说:“已经在四野门撂话了,说要让锈主有进无出。”
法锈说:“哦,他这么能啊。”
水绿姑娘心口一跳,这腔调一听就是风雨欲来,果不其然,法锈往后一靠,下句就带了嘲弄,“这么能,怎么不上天呀。”
水绿姑娘咬住嘴唇,用哭腔嗔道:“锈主。”
法锈笑吟吟的:“嗯。”
“您就跟我去吧!”
法锈垂眸摩挲着碗口,摸了四圈半,才道:“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我也没说避着不去。”放下碗道,“但我见你家殷公子算是省亲,贸贸然不太合适,不如先把我师父这头的亲给省完,再一起去。你说呢?”
水绿姑娘虽不太满意缓兵之计,又不敢真唱反调,脸色迟疑道:“这……这还要多久啊。”
法锈笑道:“这个我做不了主,看我师父的意思。”
水绿姑娘擦着眼角,躲闪地瞅了瞅玄吟雾,瑟缩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过他,细声细气央求道:“还望玄老前辈体谅……”
玄吟雾莫名其妙被赶鸭子上架,但话不宜在人前说,顿了顿,端出师父的架子叫法锈:“跟我过来一趟。”法锈嗯了一声,将帕子留给水绿姑娘,让她稍安勿躁,随后站起来跟他去了后殿。
跨入后殿,法锈直接坐到门边的椅子上,神清气闲地翻动旁边的书册。
她与殷余情联手搞的那些事,玄吟雾是一点儿也不知晓,这会儿想问一问,但念及法锈那狗脾气,经常拿事儿吊着人,多半是不会与他说的。玄吟雾琢磨半天,又想着过了这村没这店,还是问了:“殷余情非要你跑一趟做什么?”
法锈斜觑他一眼,忽地笑了,招手让他俯身,两只胳膊就搭在他肩上,勾住脖子叫他低头,耳鬓厮磨道:“你撬开我的嘴,我就告诉你呀。”
一个“撬”字说得别有深意,狐狸双手撑在她左右的扶手上,廉耻心小小挣扎了一下:“光天化日,门还没……”
法锈含笑望着他,玄吟雾下面的话就销声匿迹了,低头含住她的嘴唇,正午晴光透窗而入,屏风外面传来摆弄茶具的清脆响声。起先心间一根弦还紧绷着,越到后来,尝到了偷欢滋味,玄吟雾撑住扶手的手就缓缓贴到了法锈的腰上,渐渐收紧。
亲到两人兴致起来了,法锈忽然别过脸,两手变勾为推:“光天化日的,门还没关,谈正事吧。”
玄吟雾:“……”
州官又放火了。
放完就跑。
殃及池鱼的事多了,百姓也有造反的时候。玄吟雾这次不惯她,手摸上她的雪白腰带,法锈没去截他的手,只仰了下头,露出一小段颈子,似笑非笑瞟他,州官的态度如此放任,更助长了百姓的气焰,腰带上的络子胡乱搡开几个,内侧的梅花扣子却纹丝不动,每一个都是他今早扣上的。玄吟雾伸手抚过去,恼恨自己怎么系得这么牢靠。正与头一个扣子较劲时,屏风上人影一晃,等急了的水绿姑娘已经探出来半个脑袋,叫道:“锈主,玄老前辈,快过去半炷香了,什么时候动身啊……”
她蹿头的劲太快,语速也快,话没收住,唯有最后一个“啊”字堵喉咙里了,只出来半个发飘的音。
玄吟雾怒叱:“出去!”
法锈像是早料到这一茬,仰靠在太师椅上,笑出了声。
“慌什么。”她的手绕到自己的腰后,覆住狐狸的指节,轮流轻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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