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锈祖诀-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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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叹声此起彼伏,性急的已经迫不及待飞上去看看,仲砂猛地一拍扶手,门人霎那安静。
法锈朝她笑笑,转身整拂衣角,面朝宫殿单腿屈下。
玄吟雾走近一步,还未说话,后面云莱弟子已经惊疑不定跟着照做,法锈略微侧过脸,阻止了:“你们不用行礼,站一边就好。”
她一手拎起宽袖,将手掌按在布满坚冰的雪峰上,过了一会,雪峰无声凹陷下去,紧接着,四面八方的冰山轮廓都柔软下来,随风轻颤。
云莱那边不由做好防备,仲砂抬头看向左右,只有玄吟雾没有惊讶,这样的情景他见过太多次了。
宗门弟子前来求援时,他本以为法锈会跟仲砂一样直接跟天灾打起来,但她没有,每次都是这样矮身,用手触碰地面,力度很轻,像是在摩挲脸颊。
于是偃旗息鼓,烟消云散。
这次也一样,那些环绕宫阙的飞鸟鸣叫着飞走了,云端也散了,宫殿直接从万丈高空直坠而下,离地十余丈时又被狂风托起,慢慢被冰山温柔包裹其中。
窗框处挂着一幅黄纸裱好的画,被清风吹得轻摆,法锈走过去将它摘下来,足有一人高,似乎用极细的兔毫笔尖绘制,线条纤弱,一个月白内衫外披靛青长袍的男子,低垂着眉眼不知看向何处,长发落地,面容清俊。
左侧落款小字:迢遥。
看来这就是缔造迢遥境的高人,后方修士们正纠结要不要现在给前辈画像参拜行礼,法锈已经握住画轴,毫无顾忌把前辈卷成了一筒。
画太长,目睹高人被一寸寸扭成花卷,云莱的小弟子看不下去了:“饲祖,前辈他……会不会感到不太舒服啊?”
法锈不为所动,只是没头没脑问了一句:“他跟我长得像么?”
云莱小弟子愣愣地瞥了一眼仲砂,见大师姐没理,就着模糊的记忆勉强道:“说像……也不太像,那位是仙人吧?浑身冒仙气儿,饲祖你不说话不笑的时候,看起来会冒一丁点儿。”
“没说这个,说的是脸。”
“……没、没太注意。”
法锈若有所思地继续卷,玄吟雾忍不住道:“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他姓法。”法锈又摊开一点给他看角落的小字,字迹很淡,像是墨稀了水,“法迢遥。”
玄吟雾不可思议地查看了那个字,确认不是法锈自己加上去的,半晌后试探道:“他是你的……”谁?
“没见过。”法锈又卷起来,“不过应该在我家谱里,跟我同一个姓嘛,千儿八百年前是一家。”
玄吟雾:“……”
还带你这么攀关系的?
法锈收好画,别在腰间,望了一眼殿门上方的匾,随即跨入门内。身后云莱众人也跟入内,殿内处处精致别致,银烛台,瓷香鼎,入眼大多是肃穆的苍蓝。
走了百余步,烟雾弥散,居然见到了一模一样的宫阙,殿门也是大开,法锈没有迟疑跨步走进殿中殿,里面布置并无二致,再走过一段路,又遇到了同样的殿门。
法锈走得坦坦荡荡,跟着的人不怎么心安理得,跑到仲砂身边咬耳朵:“大师姐,这么顺利……不会有诈吧?”
仲砂眼皮都没抬:“那你出去。”
直到走入第八重门,法锈才停住步子,看向最后一重笼罩在云雾中的殿门:“仲砂,你是带你的门人留在这里,还是跟我进去见识一下飞升机缘?”
“留。”
云莱弟子的情绪刚激动起来,猛然之下听仲砂竟拒绝了,急叫:“大师姐!”
“你们去了没用,筑基以上洞虚以下都能进迢遥境。外面遇到的只有筑基金丹元婴,那么再往上……”仲砂望向内殿,没再说下去。
出窍期、化神期、合体期的老修士不是没有,他们都聚集在一个地方。
这才是真正的狼窝虎穴。
没有法锈这层关系,他们走得一定不轻松,严密封锁的八重殿门,全力拼闯三十九天才破,面对至宝,势必剑拔弩张,不肯让旁人分走一杯羹。
更别提大批低阶弟子从天而降,惹起众怒,棍打出头鸟,进去也是拖后腿。
云莱弟子心不甘情不愿地退至一边,法锈抽出腰间的画,递过去:“那你拿好。”
仲砂接过收入袖中:“保重。”
法锈点头,俯身把双手撑在轮椅两侧,凑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之后站直身,问玄吟雾:“师父呢?”
玄吟雾问道:“你进去干什么?抢机缘么?”
“我之所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就是因为迢遥境,六合堂知道我一定会来。”法锈说,“你也看到了,这个地方不会伤害我,他认我,但我不认识他。”
“你不是有家谱么?”
“我只知道我家里曾经有多少人,具体的名字我一概不知。”
“那这位迢遥前辈,是后来成仙了么?”
“死了。”法锈说完,嫌这二字不太精确,换了个说法,“形神俱灭。”
玄吟雾诧异后四个字的残酷:“你怎么知道?”
“我家除了我没别人。”法锈看了一眼仲砂,发觉她也在看自己,轻轻笑了笑,“如果还有血亲在世,哪怕在仙庭地府,我也会知道的。”
玄吟雾想了想,觉得不对:“等会,一个没飞升的人,能留下助人渡劫的机缘?”
法锈不以为然地笑了:“你别说,我家的人还真有可能干出这种事。”
这么一讲,玄吟雾觉得也是,别的没传,光把任性给传下来了。
“等我把家事搞清楚了,就是天崩地裂的时候。到时候非封闭境界,又可化用道法天规……”法锈一笑,语气阴柔,“我还怕谁呢?”
狐狸对接下来可能要打一场硬仗漠不关心,他的第一反应是——可以提前出去了。
提前出去能干什么?
当然有事可、干。
… …
商议结果很快敲定,玄吟雾与法锈入内殿,而仲砂留于第八重殿门,也是考虑到迢遥境处处险象环生,若是宗门子弟出了意外,她难辞其咎。
双方暂且告别,二人的身影很快没入云雾,跨过了内殿的门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死伤不计其数,剩余的警惕靠着背后的墙壁,筋肉紧绷,蓄势待发。
法锈的进入平平淡淡,众修士齐刷刷扭头,出人意料的是,除去打量,并没有群起攻之。
她的姿态像一个主人,周身带着归家后的安宁与风尘仆仆。
当她踱步入内,在座皆为宾客。
但玄吟雾就没这样的待遇了,他刚越过殿门就被牢牢盯住,回望过去,全是饿狼遇同类抢食的目光,强烈的警告意味,高境界威压,他垂了一下眼皮,站定在门边。
中央不再是殿中殿,而是一个用石头磨成的四方物什,顶部放着一个石碗,底部与石座紧密相连,碗中水波荡漾。
没人会将它错认为鲜血,太透彻太浓丽,宛若流动的纯红玛瑙。
法锈也只走了两步,就有人沙哑叫道:“金丹期小姑娘,你可以再往前试试。”
身形停止,法锈往右侧说话的修士那瞥去一眼,又扫过地面斑驳血迹,不知怎么微微笑了,她双手背在身后,裁剪得体的白衣后摆拖到地上,翻起灰尘,带起一点儿舒适倦懒。
玄吟雾打头一天起就知道她处事自有主张,不像道人像凡子,还不是普通的贫人,该是锦衣华服,也应是王公贵族。
本是剑拔弩张的场面,她视而不见,很客气开了口:“在座都未达洞虚期,也就是说,卡在悟道一轮。”她一抬下巴,“那碗红水,足有四轮。”
这番话,偶有几个修士变了脸色,其余皱着眉头,眼底显出一丝不解的恼意和迷茫。
寂静半天,终于有人粗声粗气道:“信口开河!悟道一轮为筑基,悟道二轮为洞虚,悟道三轮可飞升,何来四轮?”
法锈听他说完,笑容不变,好似已经换天改地,成了世家子的赏花宴,几声大呼小叫,不过是遇见个不懂规矩的客人。
“都修到这五六七的境界了,眼界需放开些。说个你们熟悉的,云莱仲砂,筑基八层修为,悟道二轮,不敢说能扫平诸位,全身而退不是问题。”
有人冷哼一声:“云莱仙法赫赫有名,习得阊阖大炽功的千百年来也就一个,这叫开阔什么眼界?”
法锈顿了下,似乎有点惭愧:“在下不才,百日悟道一轮,十三悟道二轮,至今二十有九,将近而立之年,毫无寸进。”
“……”
这啥?娘的这人谁啊!
法锈顺从人意,自报家门:“散修真人或许听说过在下,宗门长老或许就不太熟悉了。承蒙封煞榜抬价,六合堂关照,称一声饲祖,没事就撩凶邪,毛病是知道多,还杀不死。”
“……”
此话一出,立马就看出宗门与散修的区别了,宗门仍是一脸懵,散修已经开始简单拱一拱手,半僵着脸道一声:“原来是饲祖,早有耳闻。”
法锈回礼,返一声客气。
寒暄完,立刻有修士揪起之前的话头:“饲祖方才说,那碗水有悟道四轮?本座不太明白,能否讲明白一点?”
“话没法讲清楚,你可以自己试。”法锈说,“还有,纠正一点,没有悟道四轮的说法,悟道只有‘参’‘彻’‘化’三轮。四轮为‘煅’,不在悟道之列。”
“口说无凭。”
“我是不是诬罔视听,判断由你,就像我说悟道二轮,你同样可以前来一试。”法锈微笑,“或者,我说我不怎么能被杀死,要不要再试试呢?”
作者有话要说:
找回了一点写轻松文的感觉!
严肃起来写得超烦der
☆、又来
拿饲祖作试不划算。
理由很多,譬如她身后的那个妖修正盯着,或是背后势力扑朔迷离没法掂量,总的来说,世人再如何轻命,又有谁敢与饲祖比肩?没赚头。
各方态度也摆在案上,谁动了,谁就是众矢之的。
法锈不再往前走,屈腿俯身而下,一振袖口,削指甲的弧刀滑至手掌,切入指腹。血珠冒出的同时,她微不可察地一怔,皱了眉,拇指摩挲了一下伤到的手指。
有点痛。
不是个好兆头,她只有在飘忽不定的某些日子到来时会察觉疼痛。
这一来更是刻不容缓,没时间多加思虑,法锈将手指按在地面上,压迫的痛感越来越明显,胸膛中极度的烦躁如狂风呼啸、群峰倾颓。
平日的无感伤痛,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加倍奉还。
她沉默不语,四周早就僵持的修士同样鸦雀无声,手指按在地上,伤口太浅,没有多少血渗出,但坚硬的玉石地面似乎被血液唤醒,如皮肤般起伏呼吸,缓慢,明显。
玄吟雾看着这种异象,眼瞳略微竖起,他想起了一个重要的讯息,无论宗门散修,都是靠师徒缘分互相牵绊,唯一以血脉延续的只有世家。
只是世家还在么……
万年前足有上百个修仙氏族争辉,怒放一时,衰落得快且容易,只靠血脉传位子总有耗干净的时候,连着几代几十代都出不了个资质好的子嗣,加上旁系和别家的打压,也就散成一把黄沙,提都提不起来。
声名显赫的大能湮灭于尘,镇族之宝也逐渐流落他方。
现如今,谁还认识世家。
整座大殿都在诡异律动,法锈缓慢起身,斜对面一个化神期修士猛地将剑尖对准她,喊道:“你别动!”
法锈摊开双手,全身上下破绽尽显,她用这样的无害姿势后退,直到靠在了师父身上,转身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将额头抵在他衣襟处。
玄吟雾猝不及防,他感受到法锈情绪不对劲,像受了委屈一样的投送怀抱还是第一次,不管其他先将她抱住,低头轻声问:“怎么了?是不是那位迢遥先辈托了遗言给你?”
法锈说:“手指头痛。”
玄吟雾:“……”
想骂她小题大做吧,也训不出口,叹了口气去握她的手腕:“拿过来给我看看。”
伤口只有头发丝那么点大,玄吟雾从袖袋里取出干净的布片,蘸了药轻轻涂在上面:“这个研了点邬隆叶进去,有点麻,止痛的……”说了半句突然顿住。
然后他用小心谨慎的语气问:“你真痛?”
法锈抬头看了他一眼。
玄吟雾:“……”
行吧,没跑儿了,就知道紧要临头非得出事。
法锈在克制腰腹逐渐泛上的难受时,迢遥内殿的晃动愈加强烈,中央的四方石柱砰然碎裂,眼见石碗即将倾倒,天南地北的修士再也收敛不住,怒叫中纷纷出手,残影连成数串,风啸轮起,忙乱中不知谁伸了只手将石碗掳入怀中,招式频出,火光四溅,殿内摆设化为狼藉。
腥血和吼叫让法锈紧锁眉头,她维持住巍然不动的表象,将翻腾不歇的烦躁往下压,平静冰层之下汹涌着滔天巨浪,裂隙一触即发。
玄吟雾立刻将她整个搂在怀里,掐诀打出一道屏障,往后跨过内殿门槛,法锈却没动:“不能退,迢遥境会从这里把修士全扔出去,每过一重殿门会拖延一个时辰。至少二十个六合堂请来的凶邪,我不想多留。”
果不其然穹顶震落,房梁坠下,白色天光瓢泼而至,还在争斗的老修士们不明所以,一片哄闹,佩饰鞋子散了一路,不少人蜂拥出门,几个张皇失措地握着剑,脚底挨着地,一点点往门边退。
不少人狂呼:“迢遥境要崩了,出去打!出殿门再打!”
也有人退一步叫道:“不要抢了,这宝贝在谁身上我们都不知道,不如趁这地方还没塌,快点找别的机缘!”
然而半天后,上方崩毁停止,再无动静。
法锈攥着衣袖,眼底阴沉,慢慢从齿间挤出一口气。
她挣开玄吟雾的手臂:“境地之外有人在使阴招,修为在出窍之上。”她转头,话里意思很明显,“师父,一刻之内。”
玄吟雾点头:“你呢?”
法锈没回话,目光盯在前方修士某处一个走路不太利索的人身上,扯动嘴角,笑了:“嗬,老朋友。”
话里那老友心有灵犀地抬眼,斗笠蓑衣,手拄长刀,神情寡淡如那日拍行门口相遇。默然远望,第三次直视不远处那个破了千峰万仞阵、斩了他一条腿的饲祖。
封煞榜第四,春秋刀。
喧闹间双方死寂,法锈与春秋刀冷冷对峙,缓慢抬手,握住了嵌入墙壁的一把剑。千钧一发之下,玄吟雾化原形踏空跃入穹顶,光芒吞没身影,同时玉镯脆响,蓑衣男人一扫长刀,独腿发力,破开不断后撤出殿门的人群,瞬息而至。
“铮”地一声响,长剑平滑挥出,在半空划出弧线,法锈反手执剑,逆流上前,正面迎上春秋刀!
刀剑向击,呲出刺目火星,电光石火交手十余次,春秋刀退开两步,横过刀面,反射一捧白光。
这不像曾经交手过的那个饲祖。
他犹记得那一战所感受到的冷静可怖,赤手空拳,勾出天道规则,上天入地的刀锋挡不住她抬脚踏下。
不像当下,只有压抑不住的躁意,以及简单的攻挡剑术。
春秋刀摸到了腰间的一柄小刀,没有花纹雕饰,粗糙普通,由本堂郑重其事备下。
他提刀蓄力,再次突进!法锈正拿手抹脖颈上的伤痕,单手举剑抗住他的劈势,锋口磨出令人牙酸的刺声,法锈刚往旁避开他的刀锋扫切,春秋刀突然不管不顾近身,小刀凶狠捅入法锈肋下,法锈缩紧瞳仁,喉间嘶声未曾发出,刀柄已被用力摁进去,然后猛地横面划拉开来,腹腔一泼鲜血全浇在碎石上。
“嘶……”
剧烈的痛楚在腹部炸开,气血逆行上涌。
春秋刀松手,法锈全身脱力跪立,血肉撕拉声刺得鼓膜生疼,捂住腹部深弯下腰,血污渐渐在地上蔓延开。
春秋刀用手撑着柱子,似乎在欣赏这样的姿态,随即慢慢用长刀尖抵住了她的后背,一点点刺下。
法锈移开了捂住伤口的手,在身躯的遮掩下,十指合拢,结印。
每一个印诀的手法都十分精准纯熟,刚结一半,四周变幻莫测的光线凝固,飞溅的尘埃也静止,由远及近的青铜钟鸣层层迭起,如同浪潮,轰响在整个迢遥境内。
第八重殿的仲砂瞬间抬头,震惊看向内殿方向。
“不世功……”
同一时间,春秋刀眼前只有一道寒芒。
耳畔还回荡着翻天覆地般的嗡鸣,令人动弹不得,他眼睁睁的,看那个人松开了结印中的双手,分别捏住剑尖剑柄,啪得一声脆响。残影掠过,旋身上前,手腕转动迅速而凶狠,两截断刃贯穿了他的膝盖骨,牢牢卡在关节里。
未曾看清,春秋刀喉间一窒,后脑被砸在了地上,脖子里有轻微的碎裂声,法锈单膝压在他的颈部,长发纷纷散落,身上巨大的血口随着她每一次动作涌出鲜红,衣衫尽染。
什么道法,什么规则。
——都没有。
春秋刀感觉自己半段喉管已被碾碎,一口气还没缓上来,法锈捡起旁边的兵器,手起刀落,贯穿了他的肩胛骨,单手按住骨节处一掰一拽,硬生生卸了他浑身关节。
“四野门的?”
这句话轻飘上扬,却冷漠肯定。
因为确定,所以没有停顿。
法锈将头发撩到背后,慢慢从腹部拔出那柄小刀,抛起来掉了个头,刀锋冲下,剖开春秋刀的胸膛,衣襟浸成淋漓的殷红。
春秋刀眼珠暴突:“你——你!”
他的瞳孔中,倒映着法锈漠无表情的脸,和因剧痛而痉挛的嘴角。
饲祖痛起来是疯的。
玄吟雾见到法锈的时候,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叫如坠冰窟。
法锈虚脱地躺在他怀里,满头冷汗,人还清醒:“封我识海,走。”
玄吟雾按住她伤口的手都在抖:“不行,先上药。”
“师父你看见那个刀了么?”法锈示意他看旁边的粗糙刀子,“我不知道六合堂搞到了多少,它杀不了我,但能重伤我——现在治不了的,走吧。”
玄吟雾咬牙,按住她的额头,暂时封住识海,等她闭目,面容变得安静下来,抱起她踏入漫天的白光中。
… …
春光晴好,寒梅却全秃了枝,叶苞星星点点还没长全,拆月正侍弄花枝,梅吐山涧的水壁封印突然被击破,震得他脚下泥土抖了两抖,一剪子把挺看好的枝条给咔嚓了。
拆月怒发冲冠,正准备撸袖子与来敌一战,迎面撞上故友的脸,愣了一下,打了个哈哈。
“倥相?你怎么……串门也不打个招呼,我家里这一团乱……”
他越说越无声,因为清晰看见了玄吟雾深色衣袍上沾染的血迹,以及他紧抱着的人。
少许寂静,拆月当机立断往屋子那走,还不忘碎嘴:“你徒弟怎么搞的?算了先过来,唉,我们这些封煞榜上的,总是要挨些刀,是她挑事还是你的锅啊?”
背后传来不带感情的声音:“六合堂。”
“废话,当然是六合堂!”拆月啐道,“正道也就算了,还搞什么饲儿,真是——你听说过没有,我刚摸到个消息,说封煞榜第四春秋刀死了,饲儿祖宗杀的。”又故作轻松道,“饲祖干完这一仗大的,估计要歇歇,咱有空再办个小聚——话讲你徒弟是碰上哪个饲儿了?”
玄吟雾沉默了一会,说:“她就是饲祖。”
“……”
老山羊背影僵直,好险绊了一跤,过去半天才一步一顿地转身,茫然掏了下耳朵:“你刚才……说了啥?”
☆、春天
玄吟雾敢这么说,是认定拆月不会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顶多嘴碎了点。
事实也是如此,拆月在惊吓失语几息功夫后,彻底沦落成一个话篓子,脚下手上没停,腾出屋子让玄吟雾安置好人,自个儿在门口踱来踱去踢石子铲野草,喉咙里嘀哩咕噜一刻没停。
过了老半天,消停了会,勉强接受了故友徒弟是封煞榜公敌的事实,看样子还伤的不轻,那狐狸铁定是护着的,姑且先把伤养好再算账。拆月稍微推开了些门缝,刚把头往里探,突然一声嘶声力竭的惨叫,唬得他倒退几步,脚一崴,差点滚个跟头,
拆月顾不得捯饬乱七八糟的心思,推门进去,哆嗦着使眼色:“咋……咋了?”
里屋一片安静。
放置书画的架子上搭着血迹斑驳的布条,玄吟雾的眉目蒙上一层灰暗,长发清汤寡水垂在脸侧,他衣袍铺开占据了大半张榻席,法锈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只露出半边侧脸。
惊魂不定的拆月扶着门框:“你做什么了?”
“我刚刚解开了她的识海,又封回去了。”玄吟雾现下都是低声说话,提腔都嫌累,“她受了重伤。”
“没药?我这里有,等着我叫徒儿给你拿——那个谁,抹舟——”
“我早帮她疗过了。”玄吟雾满面疲惫,撑住额头,“她背上的伤好得很快,都可以涂祛疤的药膏,但肋下那道愈合不了,我只能暂且用诀印封住,但仍然渗血,没法闭合。”
“怎么会?”
拆月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他对涂山九潭的倥相诀非常推崇,三百六十行沾了个遍,首次见识这套妖修氏族正统法诀后,只恨此身不为狐。
玄吟雾低头,慢慢梳理法锈的鬓发,指尖在被血浸透的乌发间穿梭,像是划过岁月旧迹。
梳好后,他从袖中掏出一物,递与拆月:“你认识这个么?”
他松手快,拆月没料到此物出乎意料的重,失手之下砸到了脚,嗷得一声蹲下搓着蹄趾。
过了半天,拆月才忍痛说:“……不曾识得。”将那柄粗糙小刀翻来覆去许久,又皱眉,“你徒儿就是被这个伤的?”
刚问出口,才发现是多此一举。
“识海不能封久了,还是快些找到办法好。”拆月摸着头,从自己千年妖修生涯里搜寻点子,准备时刻献计。
“我还知道一些凡间的医术,也许可以用针线缝合。”玄吟雾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转头看向拆月,“我听说牛羊肠子捻的线最适宜,羊肠线你有么?”
拆月:“……”
喂过分了吧老朋友。
这又不是羊毛,伸个手就能薅到,长肚子里面的,想拉也拉不出来的!
时隔近一年,玄吟雾终于又深刻体会到了穷修士的滋味。
像什么盛传的“白蚕溶骨补天丝”或是“透镜无感无味线”,他通通拿不到,只有一头老山羊愁眉苦脸跟他讲山下有个村,村里有放牛羊的,不时宰几只开荤,可以去那里顺手牵羊肠。
老山羊看他模样,似乎很不放心徒弟一个人,但自个儿也不适合亲自上阵,连忙委婉推卸差事:“不是兄弟不帮忙,但是吧,叫我去一边看他们涮羊肉一边顺手拿肠子……怎么说,我还是会很兔死狐悲的,太难为羊了。”拆月撇完自己又连忙护犊子,“我徒儿也不行,几个伪化形,心智还年幼,不能干这活。”
玄吟雾没理他自说自话,将法锈放平躺好,又替她掖好被角:“方位给我,我去。”
狐狸去得很急,回来很快。
手上拖着一串洗干净的新鲜羊肠。
当他用诀印将它化开,再用灵力捻成线的时候,拆月默默别开眼,无端感到腹部抽痛。
到了缝合的那一步,玄吟雾看见拆月还不自觉,自然是把他赶了出去,门外站着拆月的小弟子抹舟,绵羊羔子眨巴眼睛,偷偷往屋子里瞧:“是锈师姐来了吗?”
拆月捂着眼睛将她带离:“是是,为师告你啊,你锈师姐是饲……”没说下去,怕给羔子留下阴影,改了口,“是属豺的,跟她师父搁一块叫豺狐为奸,咱们好羊不跟他们掺一块儿。找你师兄,一起做修炼功课去。”
撵走了徒弟几个,拆月靠着墙角蹲了下来,越思越乱,越想越烦,上回倥相带来这个徒儿,他就不怎么看好,面面俱到的大家模样,他敢打包票是个惹不得的人,听闻狐狸似乎还对她有几分懵懂意思,心头更是拔凉,千叮咛万嘱咐学着以毒攻毒别掉坑里。
这世道,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听倥相的意思,饲祖跟六合堂翻了脸?那她哪里还有容身之地?就怕仇家推波助澜,最后被压得身败名裂。
拆月想七想八,弄得满脑子浑浑噩噩,不知过多久,见玄吟雾出来倒擦洗的血水,连忙蹬了蹬麻了的脚,喊住他:“倥相,来,咱们谈个事。”
将来谁都不好说,过去倒是有据可依,玄吟雾不想绕弯子,就把之前在迢遥境关于血脉的猜测,略微提及了一下。
“你猜是世家?”
拆月摸着鬓角沉思:“这么说也有点道理,但世家都多少年没消息了,从哪儿能孵出个天资超凡的后裔?捣鼓出来还不好好掖着藏着等时机到了一鸣惊人,就……放养?这心宽得——宽成肺了。”
“法锈关不住的。”玄吟雾的手指轻轻按在桌案上,眼底暗沉,“她与云莱仲砂是旧识,十六年前,她们同时现身于世。”
拆月琢磨了一会:“哦,这样,那怎么有点像那回事啊……”
俩妖面面相觑,心照不宣从对方眼中读到了同样的答案。
离家出走。
但仔细想了想,这戏码略有不对,好比凡间某个富家千金要逃家感受人间疾苦真情……结果刷了武林榜的排名。
“书生半夜遇娇娘,千金柳下见情郎,我一个妖修都拈手即来的话,怎么可能没出现呢。”拆月试图跟玄吟雾分析,“至少得结识一个情郎,月下结发,搞出几段缠绵情意。不然总觉得缺点什么,不甘心功成身退啊。”
玄吟雾幽幽地看着他。
拆月:“……”
哦,忘记把你算上了。
一想到老友把摔坑里的事这么痛快承认了,拆月的脸色非常严肃,搓着蹄子道:“不得了,我原以为她是漂泊无定,正巧跟你形单影只配一块,说走就走也轮不到谁指摘。没想到她上无高堂,却或许有三姑六婆七叔八舅,这很危险,倥相我跟你说这特别危险,你别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啊,你要是没本事,人家门都不让你进。”
玄吟雾:“……”
三言两语把话带跑,还没见好就收,一张老长的山羊脸越发忧心忡忡:“万把年前的玩意儿,破规矩是真多,关系也理不清,十有八。九要从中作梗使阴招……你打算怎么办?”
玄吟雾说:“接着。”
拆月评价:“死心眼。”又建议道,“还是有个宗门傍身好些,我看你走了之后,玉墟宗局势也变了许多,那位觅荫真人一直都派徒儿来看你,也是想让你回心转意的样子。不如我说,陈年旧事就过去吧,别积在心上,你现在回去,也没人会嚼舌头。”
玄吟雾不说话。
拆月撞了下他手肘,啧了一声:“你这什么反应?一流宗门都抗住封煞榜的凶名跟你来往,你还闹上性子,不乐意了?”
“不是。”玄吟雾手指握拳,扣在案几上,“等一段时间。”
拆月点点头,也不多说:“行,你自己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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