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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行-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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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芙被众目睽睽盯得浑身不自在,秀眉轻蹙,话音已带了几分气恼。对雍禾认真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快把手放开,再这样胡闹,我就要打你了。”
  在我耳中听来,这是句仁至义尽的最后通牒,而不是虚张声势的假意威胁。锦芙性子干脆利落,向来言出必行,她既说清楚了要打,那就是准备真打。
  锦芙裙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厮一改方才在海面上述古论今的低调矜持,眼神已温柔得要快化成一摊春水:“打是疼,骂是爱,就算你不疼、不爱我,只要肯收下我,让我以身相许好好报恩,任打任骂绝无半句怨言,就算被你亲手打死,也心甘情愿!”
  雍禾生得清秀斯文,眼角眉梢一派款款痴慕,对龙女又是真正的一往情深,即使这般缠磨,竟也丝毫不显猥琐,委实难得。
  我生怕他好不容易刚从承乙刀下逃得一命,再要回过头折在锦芙手里,那真是太惨了。
  锦芙言出必行,举起了巴掌,我忙把她拉过一旁,又指了指上头,低声道:“我知道你此番是为东君而来,但你去没有用。你妹妹举着大义灭亲的名头来做证,一口咬定是亲眼看见,琰融又早有心要取临渊而代之,十有八九也借此事和东皇私相密约,这些人各怀鬼胎,化龙舞弊已成盖棺定论,你再露面只会引火烧身。”
  锦芙固执摇头:“即便如此,这场祸事归根结底是因我而起,岂有坐视不管之理?大不了打回原身,照旧做条鲤鱼也罢了。”
  见她义愤之下如此糊涂,只得竭力再劝:“你这龙身得来不易,千万好自珍重。若将前功尽弃,岂不辜负了君上一番心意?再失去一位龙皇,又置鲤国千万子民于何地?”
  最后这个理由太有分量,锦芙终于不得不妥协:“臣女惭愧。锦澜那不长进的丫头,回玉琼川后,昼夜闭门不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不了几日,竟将君后所赠的白狐毛偷去一根,意图私自潜往涂山,所幸被我及时察觉,罚她禁足内宫闭门思过。谁知她仍不知悔悟,不知几时又悄悄勾搭上了那位延维世子。登基大典一结束,延维再没理由留在玉琼川,被西君遣来的仪仗迎回,锦澜也借机私奔去了西海。没想到,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到底还是连累了君上。”
  这番陈情,说得我一颗狐狸心连蹦带跳就快钻出嗓子眼。好个锦澜,诚然不是块化龙的材料,却委实当得起两面三刀的一把好手。本来左右不过一根毛,丢便丢了没什么大不了,但要落在她手里,用处就绝不仅仅是去求盏聚魂灯那么简单。这大概也是她叛出玉琼川的筹码之一,否则单凭一条千把年的小小鲤鱼,何德何能会令眼高于顶的琰融瞧得上,还这么快就娶回去做了儿媳。
  有那狐毛开道,不知他们到了涂山会煽出什么歪风邪火,这情天恨海一锅粥就再也瞒不住。哥哥若寻了来……恐怕不是立时半刻,也再晚不过一两日之间。
  抬头望,海面电闪雷鸣,涛声震耳欲聋。那是修行者封存自身仙术时,召唤九天荒火护法的前奏。时间紧迫,再不能多耽搁一刻。
  我咬唇,紧握住锦芙双手:“事情闹到这地步,不是你跑出去担当就能善了。东皇要算计的不是你,是临渊。阗星城今日势必落入魔君之手,已无力回天,只能以后再设法转圜。你若敬我是东海君后,就听我安排,把这叔侄俩带回玉琼川照拂一段时日,保证他们的安全。雍禾君其人,脸皮是厚了那么一点点,但基本还算在底线之内吧……且对你绝对是没有坏心,承乙方才把他伤得不轻,若放着不管,真忍心眼睁睁看他带个小奶娃四海飘零不成?”
  锦芙凝眉,略迟疑了一瞬,当即肃容相应:“臣女领命。”顿了顿,又勉为其难叹息一声,“对有些人来说,所谓底线的程度,相当于别人的坑。”
  我甚汗颜,四海情圣倒戈承乙的人情,也只能替临渊还到这里,再多的就帮不上了:“还有另一件要紧事,却不是命令,只算我私下的所求。锦芙姐姐,能不能再帮我一回?”
  “只要是力所能及之事,但凭吩咐。”
  我松一口气,附在她耳畔低语几句。
  我化出龙尾破浪而去,海底斑斓纷杂迅速从眼前退却。渐行渐远处,回首匆匆一瞥,见大垂被拦在锦芙化出的水晶屏障中,左奔右突,急得用肩膀死命撞击结界,但终究徒劳。
  “喂!你回来!幼棠你等等,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啊……”
  我对他笑笑:“你说得都对,可我做不到。”
  交代给锦芙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帮我拖住大垂。
  涂山狐一生只爱一人,动情便至死不渝。
  生死攸关的一刻,才豁然明了,眼前取舍,从未如此坚定不移。我对他的爱,但凭本心,不计得失,不痴不妄,不加掩饰,不自乱纠结。愿同光同尘,同劫同灰,同死同生。

第五十五章  同心劫
  这世上,没有孰重抑或孰轻的欺天罪,只有诛此还是诛彼的分别心。
  助锦芙津河化龙,我也有份。眼下东窗事发,又被琰融处心积虑从中调唆,急转直下到如此糟糕的地步,若把全部罪责都撂给临渊承担,自己反而躲起来独善其身,我不是能扛得动这种包袱的人。
  我方破水而出,就赶上迎头劈来的一道万钧雷火。
  但愿不要被白泽那一干人等看出端倪,这一挡几乎已用尽我全部修为,才能勉强装作不费吹灰之力的模样,将那雷击化解。
  俗语说得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神呢,那就只能说神话了。
  “只望见眼前杀生万孽,却看不出身后三千善果,悬于济世之舟,佛祖有云,你不入地狱,那谁入地狱呢?”我边说边将烧焦的袖口攥紧,小心藏在身后,抬眼扫去,见所有人都愣怔当下,面面相觑。重楼手中弦音戛然而止,周遭一时静得只闻衣袂荡拂的窸窣。
  唯临渊凝目深望过来,眼底一片黑潮汹涌,浓黯得无边无尽。那脸色复杂难明,将微微一抹惊讶不露痕迹地遮掩。良久,方轻声开口道:“你要做什么?”
  我心头猛地一颤,定住元神不去理他,扭头朝丈外的那团绿云招了招手。
  “哦,差点忘了,诸位是上古神兽嘛,除了满腹经纶的白泽神君,其他几位可能都听不大懂人话。太玄,把本宫的意思用兽语再给他们重复一遍。”
  久违的小叔叔驾着绿云越众而出,高耸的龟壳像座小山,稳扎稳打滚滚碾了过来,慢条斯理道:“我家君后说的是……”
  还不待他说完,就被一段尖厉的女声打断,锦澜急不可耐地跳脚:“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白泽上神容禀,津河龙关大开那日,干涉化龙她也有份!原以为大难临头各自飞,这狐狸精早就脚底抹油跑得没影儿了,如今偏又自己撞上门来,也好,省了劳动诸位神君再去涂山叨扰一轮。”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这不就来了。再者说,父君近年来耐性越发不好,连三清上神要前往拜会,也得提前一个月便开始焚香斋戒沐浴。东夷福地,不是你一条鲤鱼精想叨扰就能随便叨扰得了的。”
  我转头瞥她一眼,同时在心里默默告了个罪。善哉善哉,劣女不孝,实在情势所逼,不得已拿着涂山的名号招摇,虽把锦澜挤对得痛快淋漓,也连累了父君清誉。那话怎么说,将在外,正好造谣。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以为抬出狐帝的名头就能躲得过责罚吗?徇私舞弊扰乱天道,可是万死难赎的重罪!那日明明是你在旁不住地煽风点火,一力撺掇害东君犯下大错,若论该罚,你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殷商怎么亡的国?狐狸嘛,千古祸水的名声总归不是白来的!”
  我佩服自己,被指着鼻子祸水长、祸水短骂了个底朝天,还能留出闲情来打量久未谋面的这条鲤鱼,攀龙附凤后装腔作势的本事可有几分长进。锦澜自从嫁给了龙,果真今非昔比,连脸上所涂胭脂水粉,成色都比之前所用的提升了不少档次,激动起来一脸的青红皂白,五花斑斓得很,简直堪比漆黑夜幕中最夺目的那道彩虹——蜡熔的。
  之所以镇定如斯,并不是神格有多么高大,胸怀有多么宽广。锦澜这么刻意针对,旁人不知道缘故,我心里却明白得很。她的故国玉琼川,同东海一衣带水,关系向来比西海更紧密,是以她对东海君后的名分早就觊觎已久,加之化龙不成,或许对临渊还存着几分痴念未断,就把和亲被拒、化龙无门的怨愤,全部算在了我头上。
  说到底临渊不肯娶她,又不是为的我,却是为了夜来。因此并不值得十分气恼,全当她咬牙切齿痛恨叱骂的,是不远处云头上的夜来。我暗暗寻思一轮,对这个结论很满意。人生已经如此艰难,全靠这么会自我安慰才能走到现在。
  白泽捧着满卷罪宗直皱眉,对锦澜的新一轮指证明显兴致欠缺。他此行的目的是贬黜白龙神,估计不包括听一只狐狸和一条鲤鱼吵架。
  此公沉吟片刻,皱起一张老脸,皮笑肉不笑地开了腔:“这位莫非就是东君新娶的夫人?另一位涂山帝姬?东君虽犯下大错,但东皇仁德,罪不及亲眷,泱泱东海并无一人受此牵连。君后这般横加阻拦,到底意欲何为?难道为了给东君脱罪,要借涂山国之势抗旨不成?”
  我摇头,认认真真答他:“不是来脱罪,是来认罪。”
  云天的另一端,琴声又幽幽响起。由轻渐重,如喷玉,如点珠,暗含肃杀之势,细辨却又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悱恻。我听在耳里,只觉像凡间话本里形容的那一折,唤作《英雄末路,四面楚歌》。
  反正事已至此,能扳回一城算一城。临渊说过,不管看得到还是看不到,努力去改变自己不能接受的事,它就会换一条道路。
  “白泽神君方才也听西海世子妃亲口指认,当日河津龙关,是我执意要干涉锦芙化龙,东君拗不过,只略搭了把手,论罪过轻重,也该有主有从。至于证词,更没有信一段却不信另一段的道理。东皇这责罚,降得重了,便是闹到西方梵境去论个公道,也断说不过去。”
  我记得太玄曾说,临渊满一千岁时,在灵鹫山转男身,是在佛祖座下承了金刚印的,佛缘极深,荫庇长存。果然,一搬出西方诸佛,白泽脸色微变,随即又诡秘地笑起来:“老夫长久不出来走动,竟不知现如今的后辈,这等勇气可嘉,滔天的罪过也抢着认。既肯主动同担罪责,那是最好不过。那么若依君后所言,对东君的责罚重了,又该如何斟酌才算公允?老夫好意再多提点一句,东皇的旨意非同儿戏,可不容朝令夕改。”
  诚如白泽所言,东皇的谕旨,等同天威,一旦白纸黑字落定,在司命星君处的命谱也得跟着做相应更迭。换言之,无论多寡如何均分,涉事者都只能生受,必得结结实实落在人身上才算完。
  我却能借此将这劫数分掉多半。一身道行不过区区千年,全扔了重修也罢,若换来临渊下世时,至少保留一半的仙术护身自保,怎么算都不亏。这就是目前唯一还可能行得通的权变之策,不是办法的办法。
  出涂山前,常逃了学去听一只爱说书的老狐狸闲侃。老狐狸讲过一个故事,说娲皇曾有过一位后人,乃是条修出了女体的白蛇,原本好好修行,也能飞升成龙,投在南海紫竹林门下,便是观自在菩萨莲花座前唯一的净瓶龙女。奈何世事难料,白蛇下到某一处凡世游历时,因报恩与凡人相恋,终为诸天所不容。她却执拗,非得挺身与天地抗衡,最后落得千年修行尽毁,被镇压在一座名唤雷峰塔的佛寺塔底,除非水枯塔倒,否则永世不见天日。
  以前总觉得那条蛇太傻,来历出身已如此矜贵,拥有天下灵兽都艳羡不已的仙途前程,却宁可为场镜花水月毁于一旦。凡人岁寿不过弹指,恐怕千万轮回之中,早就把她的痴心尽忘。现在看来,我的智慧也并未超过她。
  很多事,抵不过一句心甘情愿,就再没什么好说的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我固然是没什么想啰唆的,但不代表旁人没有。
  想是怕这一搅和,间接坏了顺畅屠龙的好事,重楼一对沉甸甸眼刀率先飞过,却不是对着我,直接稳扎稳打戳在临渊苍白的脸上,刮骨般扫过好几个来回,咬牙冷笑道:“敢做不敢当,倒不似你当年风范。自己做事首尾不净,捅出了天大娄子,就把罪过丢在女人身上,妄图独善其身?”
  一直冷着脸不知在闷头琢磨什么的白龙神殿下,终于也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角,出口的,却不大成个话。他没理会心心念念急着取他性命的魔君,却对着我缓缓说:“你是不是傻?”
  我气结,抬头望一回四四方方漆黑的天,果然没有眼。
  “这叫风度、叫担当,是我先出手把兜云锦抛上山头救了锦芙一命,才有后来的化龙飞升。此次出来认罪,要保全的是我涂山狐族的清誉,免得牵连父兄。你我之间,也就只剩这桩罪还可以分一分,但求清清楚楚无亏无欠。你别想太多了。”
  他嫌我傻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在龙宫哪天不要被笑话个三五七回,这关头听在耳里却尤为刺心。就算再没本事的狐,也有小小的骄傲和自尊。
  横下千儿八百回狠心,才挤出这么句干巴巴的话来,我自觉已经是撒谎的极限。话音落地,浑身都虚飘飘一松,踩着云头悬在半空,从未感觉这般没着没落,四下都无所依凭。
  从此以后,大概就是茫茫凡世里,渺渺众生中,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单尾狐狸。做人真难,口中所言,往往不能是心中所想。心里想的,却有无数个不能出口的理由。说不定,还是做回狐狸比较简单开心。
  从哀伤中回过神,临渊已不知何时掠至身后,将我拦腰重重一搂。脚底下两朵薄云当空撞在一处,浮白的碎末四溅。那么近,近得能把他眼中腾腾烧起的火焰看得如此清楚分明。
  “什么叫——想太多?你要跟我算清楚什么?嗯?”
  被他擒在怀里,头一次感觉那躯体紧绷僵硬得如同岩石,几乎要被磅礴的怒气迫得无法呼吸。方省悟过来,我划清界限未免太急了些,尤其在他这么多仇家跟前,实在很失颜面。
  但又有什么法子呢。再拖下去,我怕自己会后悔、会犹豫。就算他爱的并不是我,起码看起来,是我选择先放弃。话已经开了头,无论如何都要继续到底。
  “婚书前日已被你亲手用剑斩断,诚然……我把它带着,只是身边正好缺块帕子。你也说过,那并不是天地载册的玉谱,作不得数。我同你的婚约,不如就……”
  一把低哑嗓音沉到耳畔,灼热的气息拂在面颊,却吹得我遍体生凉:“不如就怎么?”
  手臂的力道却加重了不知多少,“作罢”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就被勒得一口气没上来,忍痛抽了抽嘴角,暗暗使劲却死活挣不开,只好偏转过头去。
  他却猛然将我下颌扳过,逼得四目相对,无处可躲。这么定定望了半晌,凌厉的眸光竟透出几许疲惫颓然:“我本来很欢喜,以为你突然露面,是担心我一人应付不了。如今看来,确实是我妄想了。”
  说着又朝南边那片紫云上猝然一瞥:“幼棠,你说这些,是因为他?在东海才定下婚约不久,云梦泽被袭,你就知道了重楼破塔而出的消息,从那时候起,已经打算好要偷偷离开东粼城,是不是?就算救出了涂青岚,你也不会再回来。”
  我甚茫然,他一定气糊涂了,这是个什么因果关系?我退婚退得再不合时宜,好歹也帮他分担了一半的罪过,却被面对面指责跟魔君沆瀣一气是同伙。
  果然不被爱的那个,做什么都是错。活着他嫌你碍事占地,死了也嫌你污染空气。
  心盲如我,却为了这样一个男人,将生死轻抛掷如指间沙。胸口一阵钝痛,越发懒得做无谓的解释:“你若这么想,随你。”
  无论他怎么理解我今日的所作所为,反正结果都一样,从此分道扬镳罢了。
  这句话不知又戳中他哪根敏感神经,他原本阴沉莫测的神情骤变,萧索而凄怆,锁在我腰间的胳膊却渐松了几分。
  “每一次,你都只会这么说,真是半个字也不差。”
  是也不行,不是也不行,那到底要我怎么答才皆大欢喜?
  刚透出口气,只觉那力道重又收紧,几乎要把我胸腔勒个粉碎。良久,紧贴着的那堵胸膛一颤,他终于缓缓道:“你我白首之盟已成,有没有那张帛书,都不可更改。无论你说什么,这手绝不会再放一次。若要将婚约废止,除非我元神化灰,魂魄湮灭。”
  可能水族的心,全是海底针,教人钻破脑袋也摸不清也猜不透,太奇怪了。这意料之外的几句剖白,同鹤沼那番对话,竟能出自同一张口。乍听之下,我亦不是不曾动心,却仍不敢确信。只觉临渊近在咫尺的容颜,化在一片云山雾罩里,无论如何也看不分明。
  他究竟在想什么呢?若今日陪他共担这场大罪,我势必赔尽一身仙元,届时同凡世一只普普通通的单尾狐狸也没多大区别。犯下这样的弥天大错,等于当着天族的面同涂山断绝关系,也不敢奢想能得到养父和族人的原谅,彻底成了无亲无眷孑然一身的野狐狸,再没有一丁点利用价值。失去了涂山挂名帝姬的名号,所谓山海联姻也就无从谈起,更别提借着这婚事大开涂山之门户。换言之,和我成亲,对他要报的那桩仇怨一点助益也无,他既爱着夜来,却还不依不饶非得和我挂着夫妻之名,到底所为何来?
  正满怀惴惴,临渊已换过一副平淡神情,昂首对着那琴声断续处,朗然扬声:
  “既然今日到得齐整,便没人能妄想独善其身。哪怕躲在庙堂里诵经念佛,哪怕飞升做了菩萨,不也还得忙着普度众生?重楼,你甘心也好不服也罢,涂山氏是本座未过门的夫人,共担下世轮回之劫,名正言顺。就算你现在拼着拂逆娲皇,用少昊琴取了本座性命,她也是本座的未亡人。”
  仿佛在应和他的挑衅,那十双白额妖虎在半空猛地振翼,遮天蔽日撑开了肉翅,口中尖啸此起彼伏,一股磅礴汹涌的气泽自虚空中波动而来。

第五十六章  迦楼罗
  我冷眼望去,那大片紫云的颜色瞬间更暗了几分,阴沉得快要和周边夜色融为一体。
  云中蓦地映出张苍薄冷峻的面孔来,似笑非笑间露出森白的牙,放恣之态狂放难收:“若杀你有用,本君愿造此孽。只可叹仙界漫漫,人间滔滔。那之前多少岁月,多少前尘旧事,待她全部记起,可还会一如既往,心甘情愿?且让本君拭目以待。”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疑惑地回头看临渊,他却轻轻避开我的眼睛。少顷,对着缄默观望的一众妖神笑道:“渺渺天宫,三界众生,能以肉身堕临凡尘广济人间者,又能得几人?”
  白泽掩袖轻咳一声:“这么说,东君对这道谕旨并无异议,必会遵从,不致令老夫难为了?”
  “两个条件。”临渊长眉微挑,眸底尽是沉静决绝之意,话中却有极清冷的烟火气。
  白泽迟疑一瞬:“愿闻其详。”
  “成汤灭国,全因商纣无德,冒渎娲皇以致自取灭亡。这位西海世子妃方才所言,可是对娲皇遣九尾白狐化身妲己去施以惩戒之事,怀有异议?若因此指责狐族皆是祸水,岂非对创世母神大大的不敬?本座下世之前,哪怕只差着一个时辰,都是毋庸置疑的四海之主,即便令在座的西海龙君按君臣大礼拜称一声君上,也是受得起的。方才他的儿媳明目张胆对本座的夫人出口辱骂,岂能放任不理?若不按天族律法施以惩戒,三界尊卑何在?八荒六合的规矩是立来做幌子的不成?”
  原以为他会趁机讨价还价,好歹让艰险重重的下世之途多些便利,谁知全然不是那回事。都这关头了,还不忘顺带拉上个冤家来垫背。这种有仇当场就报的作风,倒很符合他一贯脾性。难怪龙生九子,其中必有一个睚眦。
  昌邑长老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劝诫就是,世事浮云千重变,有风莫要使尽帆。锦澜原只需再耐下几分性子,消消停停等到我俩化去修行被投身凡界,也就心愿得偿,非沉不住气要逞一时口舌之快,平白递个现成的把柄出来。本来没这几句辱骂之词,临渊就算有心治她一治,当下也找不出太好的借口。这就是传说中的,作得一手好死。
  白泽同琰融默不作声交换一回眼色,我便嗅出几分大局将定的索然味道。
  “大难临头之际,指望旁人的慈悲和善意来逆转危局,是痴人说梦。若不想成为随手便能抛掉的弃子,就要让自己手中永远有筹码。”我仿佛听见昌邑的另一句谏言,在我耳边阴沉地响起。
  锦澜显然不是持有这种筹码的人。背叛龙皇锦芙,使她失去鲤国二公主的身份;没有玉琼川作倚仗,一尾永远化不了龙的鲤鱼,对西海而言什么也不是。能做的都做尽了以后,她的利用价值也就到头了。
  六合八荒四大仙陆之中,以天族的法度最为森严。上下尊卑仙阶序列,规矩半分差错不得。现成的律例摆在那里,半分也难通融。
  五光十色的胭脂彩虹霎时褪成煞白,锦澜惊恐不能自已,当即屈膝扑倒在云端,伸手死死拽住琰融袍角不肯放松,口中带着哭腔连声求告:“父君救我!这对祸害摆明了在公报私仇,哪里是为着孩儿随口数说了几句涂山氏……孩儿是无心的,一时口误,对娲祖绝无丝毫不敬之心啊!”
  琰融仍是一脸事不关己:“也怪本尊平素太过心疼这孩子,不料却纵得她恃宠生娇,行事越发没个分寸。现摆着白泽神君在此,秉公定夺也就是了。”
  延维一动不动想了想,谨慎地抄起手来,往他父王身后又退了一步:“内眷不贤,令父君蒙羞,孩儿惭愧。”
  锦澜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望向延维,灰白的唇抖了抖,仿佛费了很大的劲,才勉强吐出几个零落不成章法的字:“夫君?你……”
  这才猛然悟过来,为了使临渊放弃反抗,令东皇的罚旨得以顺利实施,没人介意牺牲她。
  “琰融兄深明大义,老夫很承这个情。”白泽字斟句酌地说,“按天族律例,以下犯上,辱蔑仙族,该当废去修行,打回原身从头修过。可这位世子妃嘛,怎么说也是延维侄儿的妻室,老夫此行,乃是为东君一事而来,节外生枝的插曲,却不便亲自动手。”
  琰融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不疾不徐点头:“既如此,那就按神君说的办吧。”
  这一对老奸巨猾之徒,三言两语就把担子互相推诿得泾渭分明,都有共同的目的要达成,却谁都不愿得罪对方。
  见这桩交易已经再无转圜,锦澜慌不择路起身欲逃,终躲不过琰融猝不及防的出手,满身绫罗顿时挫成灰飞。待掌风散尽,前一刻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锦澜,成了扑腾在延维脚下一条不停挺身拍尾的小小鲤鱼。那口唇无声张合,溢出血迹,睁圆的鱼眼,即使睡觉也无法再闭上。
  琰融这厮,喜怒皆不显山露水,面上总挂着一团和气,心地竟狠辣至此。势如雷霆便将儿媳两千多年的修行毁尽,还不忘假惺惺叹惋一回:“锦澜这孩子触犯天规,虽不能再与吾儿承欢膝下,可毕竟叫过本尊一声父君,本尊断不忍就此将她逐出门庭。延维,为父只得改日再替你另择一门姻缘。且将这鲤鱼带回西海,好生照拂便是。”
  她做了太多,也知道得太多。他不会轻易放过她。
  我僵直背脊,直惊出遍身冷汗,手腕却被牵进一握暖烫掌心,紧了又紧。
  延维化出个水泡子来,往小鲤鱼身上一扔,用袖子囫囵兜起揣了回去。我总觉那双不能瞑目的鱼眼,正挣扎着往这边死瞪,仿佛有千言万语未曾吐尽,但再也来不及。
  白泽面无表情地说:“这桩公案现已了结,东君可还满意?”
  临渊忽将身形向半空拔去,扇沉三指,翩然拧转,最后以不可思议的盈逸姿态,足尖轻点在其中一只翼虎的獠牙之上。
  “听好了,本座的第二个条件是——”
  却故意卖了个关子,将尾音拖长,落在琰融极力按捺的鼻息末端。紫云中琴音急管繁弦,嘈杂切切;翼虎则按兵不动,气氛徒然紧张。
  再深沉的性子也要露出冰山一角供人揣测,可临渊似乎只有冰山没有一角。他再次提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要求。
  “三千婆娑世界数十亿凡世,择哪一处下界渡劫,须由本座亲自来选。”
  白泽长眉一拧,待要作声,却被临渊掌中化出的一道虹光生生震慑住。
  “哎,先别忙着反对。诸位神君且看——”
  我却识得,那正是龙族最厉害的法术“观沧海”。此时显露这一手,对白泽等人来说,是个无声的威胁。若不能满足临渊提出的这些条件,就没有俯首甘愿认罪受罚这一说。一旦整个东海水族都誓死抵抗起来,算上东皇十大妖神全部出马,也未必讨得了多少好去,何况今日列阵的,只有五位。光会捧着法典耍嘴皮的白泽不能算在内。
  虹光中礼乐盛起,山海群妖若隐若现,好一场繁华浮屠,道气入骨。
  大团虚白的云雾后面,露出一个人身蛇尾的轮廓。因是背对而立,看不清真颜,但装束极为古雅绮丽,墨发微曲垂地,褐色肌肤闪烁着诱人的光泽。那就是人间之母——娲皇上贤。
  观沧海里重现的场景,正是娲皇在补天宫内同临渊谈下的条件。
  沧海为镜,景致再换,却是一处浩瀚的银装素裹,湖泊澄澈如碧,静水深寒似玉。若见多识广的哥哥在,一定会告诉我,那是人间某世某朝里,一等一的风流繁华地,富贵温柔乡,名唤临安的帝京。这美轮美奂的素雪漫堤,便是负有盛名的“西湖晴雪”。而我曾听过的那条为情所困的白蛇,娲皇和伏羲所诞育的百子之一,恰被镇压在这座佛塔之下。
  娲皇惜言,诸般前因后果,便由临渊向众人一一道来。我万没想到,这里面竟还有和魔君重楼脱不开的干系。
  不周山倒后,四极废、九州裂、天柱折、地维缺,日月星辰皆西移,人间面临前所未有的灭世之劫。娲皇与人王伏羲兄妹相婚,炼五彩石补天,以泥胎重造精魂,方成就如今的人间大地,瑰丽繁华。
  而今变故正出在人间。火凰赤霓的长子迦楼罗因吞噬龙祖伏泽这桩罪过,被废去金身,只弥留三分神志,无形无相,无认知,无触想形识,流落下界踪迹飘零。如今两万多年过去,迦楼罗凭着那点残余的气泽,费尽苦心罗织,终于集成一缕精魄,却只能困在乌鸦的身躯里。
  在世人眼中,乌鸦羽毛黧黑,叫声不堪入耳,是最不受待见的下等禽鸟。人们甚至口口相传,见到乌鸦即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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