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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灵兮-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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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离开凤凰岭的时候,很多精怪都看到了。她手里捧着不少山茶呢。有精怪向她讨要,她还不肯给。”应春的声音渐渐低了,“后来,从别处飞回来的鸟雀告诉我,它们在人的村子里看到了她。”
“人的村子?”
“她和人在一起了。”应春遥遥望向留仙台,“希望她没有和人生下孩子吧。突破了六界约的孩子,生来短命,活不下来的。精怪的血脉一旦与别的族类混合,非但不会有任何益处,反而要增加无尽痛苦。”
甘露仙也望向了留仙台。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应春所说的“裂缝”。
无可避免的,猝然降临的裂缝,撬开封闭长久的生命,所带来的却不知是苦更多,或是甜更多。
留仙台下方的林子里,苦竹郎君正举着一片颇大的树叶用于避雨。
虫落的头挂在树枝上,正跟他说话。
“记住了吗?一定要进入留仙台。这是巫十三的叮嘱。”
苦竹露出了厌烦之情:“巫十三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们进入留仙台?想要蛊惑女人,我根本不需要进入她的家中。”
虫落冷冷地笑了:“可你在这里都蛊惑了谁?”
苦竹顿了顿,咬牙道:“我刚刚跟你说的你又记住了么!这座凤凰岭上有两个神灵和两个精怪负责守卫山岭和保护山神,其中有个叫应春的尤为可恶,他日巫十三占据了凤凰岭,应春一定要留给我!”
虫落打了个呵欠:“你说的这些事情,我也已经打探清楚了。你能不能发挥发挥自己的本事,别说什么应春应夏了,先把山神搞定。”
苦竹抬头看着虫落,忽然咧嘴笑了。
他笑得十分怪异,英俊的脸上顿时显露出狰狞的邪气。
从他口中,竟钻出一条黑色的小蛇。
苦竹喉头动了动,那蛇又被他吞入了腹中。
“只要把这条蛇放进山神嘴巴里就行了,是吧?”他舔了舔嘴唇,“这有何难。”
虫落垂下脑袋,眼神里满是怜悯:“苦竹,你搞搞清楚,你的本事真的没有那么大。世间这么多女人呢,连我都觉得你蠢,你认为山神比我眼神还差?”
“虫落,这世上能有我这副皮囊的男人不多。”苦竹勾起唇角笑道,“尤其我现在这副打扮,女人往往是没什么戒心的。要知道僧佛无欲,一旦被人间美色勾起了兴致,无欲便成了狂欲。对女人来说,无欲者因自己动欲,没有比这更能让她们兴奋的事情了——虫落,你在听我说话么?”
“没有。”虫落倦倦地说。
她的心思全落在苦竹那句“世上能有我这副皮囊的男人不多”上了。
谁说没有?她心中暗想,我在凤凰岭曾见过一个。
不止皮囊精致,性子也比你更有趣。
苦竹在树下絮絮叨叨,虫落无法认真地回忆杨砚池跟她说过的那几句话,不由得低头看向苦竹,语气里带了刻薄与挖苦:“那你打算怎么引起山神的注意?”
说实在话,虫落认为巫十三一开始就不应该让糕糜先生过来。和糕糜先生相比,苦竹的行动力极强,而且效率更高:他在凤凰岭里乱走,随口问了个爱脸红的兔子精,兔子精便把山神居所的位置说出来了。
苦竹听兔子精说家中有病人需照顾,井水又不能用,因而才在河边徘徊,便直接帮人打了两桶水。两桶水换来这个回报,虫落认为这何止是不亏,简直赚得翻倍。
“兔子精也挺可爱的。”苦竹抓了抓下巴,“但太小了,我不喜欢,摸起来感觉不好。”
虫落又打了个呵欠:“别说废话了,你还是打算装可怜?”
苦竹点点头:“山神,应当是很慈悲的。”
想了想之后他又补充:“比那个叫应春的女人慈悲。”
再抬头时虫落已经消失了。她赶着回去跟巫十三禀报苦竹的进展和俩人在凤凰岭获得的所有情报。
苦竹扔了手里的大树叶,在留仙台下淋雨。
等了许久,正在他犹豫是否应该把腹上痊愈的伤口撕扯开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可怜之时,从山道上走来了一个撑伞的少女。
苦竹顿时精神为之一振,立时躺倒在地。
来者正是程鸣羽。她回留仙台这一路走得很慢,心里一时想着母亲与白汀仙魄之事,一时又想着杨砚池说要教自己法咒的画法。
杨砚池本身是没有任何法力的。他小时候长桑虽然教过他画法,却最终无奈接受他根本没有任何能力使用法咒的现实。
“我画不出来,但我懂得这些法咒的画法。”杨砚池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记性很好的,你信我。”
程鸣羽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杨砚池这样一说,她确实就信了。
连这把伞也是杨砚池给的。
凤凰岭上的人出不去,日常之物都要委托应春伯奇等人到外面取回。杨砚池家里只有这样一把伞,还是观从应春那儿要来给他的。程鸣羽心想,得尽快还回去才是。
她想得入神,差点被脚下躺着的人绊倒。
低头看时,程鸣羽眼皮不禁一跳:是个和尚。
第35章 苦竹郎君(5)
程鸣羽脚尖踢了踢那躺在地上的和尚; 弯腰的时候雨伞歪斜; 雨水顺着伞面淌下来,全浇在那颗光脑袋上了。
苦竹动了动; 艰难抬起头。
“和尚; 你怎么了?”程鸣羽问。
苦竹将准备好的说辞拿了出来:“小僧一路化缘至此; 又饿又累,还受了伤; 着实走不动了。”
程鸣羽看着他; 神情很怜悯:“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凤凰岭已经封山了。”
“我是封山之前进来的,听闻凤凰岭山神仁慈向善; 小僧特来求见。”苦竹主动提出了要求; “可现在……还请施主救救小僧。”
程鸣羽有点儿吃惊:“你来找我的?”
苦竹比她更吃惊:“你就是凤凰岭山神?”
这可大大出乎苦竹的意料。在他印象中; 凡是与“神”字有点儿粘连的仙子,无不姿色出众,玲珑俏丽。可眼前的少女,勉强算是容貌秀气端正; 浑身上下; 却没有半分超凡脱俗的仙气。
苦竹毕竟是久经沙场,立刻调整表情; 作出又惊又喜之状:“原来小僧想见之人正是施主……这缘分不可谓不奇妙。”
程鸣羽无心听他说的什么,点点头直起身。苦竹满心以为她会将自己带回留仙台; 毕竟雨太大了; 他看起来面目苍白,如此憔悴可怜。
但程鸣羽却抬了抬手。
从雨中飞来一只浑身洁白的小雀; 落在她手背上,抖了抖羽毛。
“你知道长桑在哪儿么?”她说,“这里有个人受伤了,我要把他带到长桑身边。”
苦竹:“……”
小雀正要飞起,他一把抓住了程鸣羽的脚。
“不麻烦施主了,小僧只要找个地方歇脚即可。伤势不重,就是扭了脚踝。小僧主要是饿的,太久没吃了,实在走不动路。”苦竹一边说,一边在心中暗骂:这雨水大大折损了他外貌的吸引力,况且这位凤凰岭山神看上去平平无奇,谁料却丝毫不被他容色打动,令苦竹十分恼怒。
“找地方歇脚?”程鸣羽想了想,“正巧,我家就在附近。”
正巧,我想去的也是你家。苦竹立刻露出笑容:“多谢山神。”
“但我不准备回家,我找个人照顾你吧。”程鸣羽搀扶那和尚起身,让他坐在浓密树荫之下,又用伞为他遮挡雨水。
苦竹虽然满脸挂着湿漉漉的水,但眉目英俊,仍然是个很能打动人的乖巧和尚。
可程鸣羽只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多看。
苦竹自从上了凤凰岭便连连挫败,先在那个叫应春的女人那儿吃了瘪,现在好不容易碰上个容姿平庸的,却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他仿佛听到了虫落的嘲笑声。虫落常说他过分自负,世上女人并非见了好看男子就要苍蝇舔蜜一样凑过去的。苦竹咬着牙,拧出一脸别扭笑容:“山神要找谁来照顾我?小僧从远方过来,只是想见你,其余人等,并不在小僧的打算中。若有机会与山神单独论佛,小僧一定受益匪浅。”
至于神灵是信道还是信佛,苦竹只管乱说一通,也不理会这其中有什么不妥了。
程鸣羽却摇了摇头:“我不懂佛。”
苦竹还想再说话,程鸣羽抬手敲了敲他身后倚靠的那棵树。
苦竹不禁抬头,发现那是一棵枝叶繁茂的玉兰树,此时随着山神的敲击,早已经落尽了花的枝条上,忽然挣出一团小小的花苞来。
毫无来由地,他心头猛地一沉。
穆笑肯定是叫不来的了。程鸣羽一边敲玉兰树一边想,伯奇还在巡山,四处寻找山周围的禁制是否还有遗漏之处,长桑要跑遍整座凤凰岭救治吃桃子吃坏了的人,因而这凤凰岭上,她能叫来的人也只有一位了。
“能帮我把应春叫来么?”她对挂在树枝上的玉兰花小人说。
小人点点头,又钻进了树干里。
程鸣羽松了一口气,低头对着苦竹笑:“我为你找来了一位特别温柔的人,她会好好照顾你的。”
苦竹抿嘴闭上眼睛,心头一片绝望。
应春来得很快。她和她的小人儿们似乎有某种特殊的通信方式,总能以极快的速度赶到程鸣羽身边。
只是落地的时候,她一见蜷缩在树下的苦竹就笑了:“又是你啊?”
苦竹在心中骂个不停,脸上还挂着笑:“施主,又见面了。”
一听这句话,程鸣羽更放心了:“应春,岭子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得去把穆笑拉出来,不能让他再继续缩着不做事。这个和尚说是来找我的,很久没吃过东西了,你能帮我照顾他么?就让他在留仙台里呆到雨停吧。”
“来找你的?他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好吧,也行,说得过去。你没吃过东西?”应春打量着苦竹,“那去留仙台有什么用呀?留仙台上只有果子蜜饯,那也填不饱肚子啊。”
她伸手去拉苦竹:“来来来,走走走,我带你去村子里化缘。”
为了不让她起疑,苦竹不得不趁着两人说话的功夫,暗暗把自己腹上已经愈合的伤口再度撕开。虽然这疼痛对他来说不算严重,但他也确实不喜欢吃任何苦头。
怀着对应春的怨怼,苦竹站了起来。
程鸣羽见他似乎没有大碍,又因为十分信任应春,于是十分干脆地与应春和苦竹告别,径直穿过这处山道,往穆笑的杏人谷去了。
应春回头打量苦竹,目光落在他被雨水打湿而紧紧贴身的衣服上。
“伤没好?”她看到了浅淡的血的痕迹。
“没好。”苦竹笑道,“小僧肉身凡胎,哪里能跟仙子这样的人比。”
说话间,苦竹忽然听见头顶有颇大的鸟雀振翅之声。他抬起头,立刻看见一个长着翅膀的鸟人从天而降。
“这谁?”伯奇看了苦竹两眼,没好气地问。
“不正经的和尚。”应春忍着笑说,“我之前在河里救过他。这和尚的桃花眼里长着小勾子,看人的时候怪里怪气的,不坦荡。”
伯奇顿时眯起了眼睛。
“他刚刚跟山神说话,也是怪里怪气的。”应春扯了扯苦竹的衣襟,顿时让苦竹露出胸前一片裸露肌肤,“不过身材不错,颇有看头。”
“放开。”伯奇和苦竹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苦竹把应春的手打开,微微昂起头,很有几分凛然不可侵犯。
“小僧是佛门中人,与女施主话不投机,就此别过。”
他实在不愿意在应春身边多呆片刻了,扔下这句话之后立刻转身,冒雨往另一边走去。
伯奇越看他越觉得古怪:“这和尚不对劲。”
“可他是人。”应春说,“我探过了,他身上没有邪物的半分气息。”
伯奇闻言,只能悻悻停步,看着苦竹远走。
走出大半里地,苦竹才终于停下。他撩开僧衣,手掌按在腹中的伤口上,片刻后那方才还在微微渗血的伤口便愈合了。
他的皮囊是人,而在皮囊之下,裹着一根邪物的芯。平时只要他不动念,那属于邪物的欲念便不会流泻出一星半点的气息。
想到自己身上还带着巫十三的一条黑蛇,苦竹忧愁极了。
他不害怕对付女人,甚至可以说,他存活在这世界上的唯一一个意义,就是去应付和收服不同的女人。
但是应春和程鸣羽这样的女人他接触不多。她们对他毫无兴趣,也根本不愿意搭他的话。苦竹的唇舌功夫无法施展,更别提下一步了。
一直在避雨的山石下等待雨停,苦竹不得不思考起别的方法来。
巫十三让他接近山神,一是为了把那条蛇放在山神身上,二是找出进入留仙台的路径。
苦竹不知道他为什么执意要进入留仙台,但现在最紧要的是得想到一个让蛇可以接近山神的办法。
然后在山神无防备的情况下,钻入她的口中。
这太难了,苦竹不得不抱着自己的脑袋。他开始后悔答应巫十三到这里来,这儿并没有能供他取乐的漂亮仙子,也没有巫十三所说的“轻松”任务。
直等到夜幕降临,苦竹才慢吞吞走了出去。山林愈发安静了,雨云已经尽数散去,冷清的月光覆盖在凤凰岭上。菌子从草丛和树根下一簇簇地长出来,有各种颜色。
苦竹忽然停下脚步。
在他身前不远处,正有个女孩弯腰摘菌子。
是人类。苦竹在辨认出她身份的时候顿觉失望,但女孩听见他脚步回头后,苦竹又生出了一点儿兴致。
看到月色下的和尚,少女显然吃了一惊。她眼神从苦竹的僧鞋一路看上去,最后落在了苦竹脸上。
“施主可否为小僧指路?”苦竹将手拢在僧袍里,略略垂下眼皮,脸上带着温和清俊的笑,“月光那么亮,还是迷路了。”
月光落在他头脸上,肩膀上,灰扑扑的僧袍上。但一切都仿佛被月色浸洗了一遍,沁出朦胧的光华。
少女愣在当场,手里挎着的小布袋装了一半菌子,沉甸甸地往下坠。
“你……你去哪里?”她结结巴巴地应,瘦削的脸是红的,眼珠子左右乱晃,就是不敢正视苦竹。
再抬头时,那个俊俏和尚已经悄无声息来到了面前。
“小僧苦竹。”苦竹压低了声音,几乎要凑到那姑娘的耳边了,“敢问施主芳名?”
少女忽然警惕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心里窜出一个念头,这念头让她闭上了嘴巴;但下一瞬,抵抗的念头彻底消失了。她感觉自己轻飘飘地浮在这月光里,只有眼前男人的面貌越来越清晰,几乎要把她整个人包裹在内。
他的手有些凉,是在秋夜里走了长路才沾染的凉意。
那双手摸上了她的脖子,勾开了她的衣领。
她茫茫然地告诉了苦竹自己的名字,茫茫然地被苦竹牵着,走入黑暗的森林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36章 苦竹郎君(6)
距离凤凰岭大雨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秋色随着那场雨变得更加浓厚了; 夜间的山岭里已经开始有冷飕飕的风,在林间钻来钻去。
杨砚池点了一盏油灯; 坐在鬼师家的门槛上; 埋头在纸上画图。
油灯也好; 纸张和笔墨也好,都是他用种出来的萝卜跟应春换来的。以往负责到山外城镇采买各类物品的人是穆笑; 现在穆笑天天窝在杏人谷里不出来; 只能让应春代劳了。
应春之前只去过长平镇,这回去往更远的镇子; 带回来了许多新的消息。
杨老将军死了; 他的队伍散了; 新的军阀收编了将士,还是准备打仗。山里的村镇从来都是闭塞的,杨砚池想,不知道这消息传到这儿来; 已经过了多久。
他有些惆怅; 但很快又振作起来。他要开始教山神符咒,这件事很令他兴奋; 仿佛这是他二十几年的人生中最值得认真对待的事情。
应春把油灯、笔墨交给他,他则把种出来的萝卜等物交给应春。
应春出山一趟; 总会带回来许多东西。山民会用自家的作物跟应春置换想要的东西; 而应春手里的作物则会分发到山中那些太年幼或太老了的人手中,剩的那些则留着下次出山卖掉; 再往回买别的东西。
杨砚池在纸上画了许久,总算把自己仍旧记得的几个符咒画得似模似样了。
观趴在井沿上看着他,没有出声打扰,倒是一直在笑。她眼角余光瞥见程鸣羽从小院门口走入,便捂着嘴巴悄悄潜回了井中。
“先学这些吧。”杨砚池把自己画好的符咒摊开给程鸣羽看。
程鸣羽也学他那样坐在门槛上,低头看地面铺开的纸张。
当日穆笑在虚空中绘制法咒时动作很快,她没有看清楚他究竟怎么画的,只知道那是一个线条复杂的圆。但显然,杨砚池绘制的这些符咒比穆笑所绘制的更为复杂。
“这两个是教你保命的,闪避,抵抗。这个是攻击。”杨砚池看着剩下的最后一个,挠了挠下巴,“至于这个,我记不住了。”
程鸣羽十分惊奇:“这些都是长桑教你的?你记得住?”
“我那时候太小,识字不多,长桑虽然教过我,但它们的作用我记得不清楚。”杨砚池把纸张放在程鸣羽面前,“但是图案我全都记得的。”
程鸣羽点点头,凝神观察起眼前并列的四个符咒。
符咒基本都是圆的,像是一笔画成一个圆之后仍不停笔,继续往这个圆之中填充别的线条。
“穆笑可以直接用手来画……”她喃喃道,“我也用手么?”
她抬起手腕,在空气里画出了一个复杂的圆。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图案没有成形。
程鸣羽顿时有些尴尬,她转向杨砚池:“我……需要用墨吗?”
杨砚池与她的脑袋距离很近,被程鸣羽转头的动作惊了一下。细细的发丝在风里拂向他的脸,他下意识地往后闪了一闪,少女明亮的瞳仁被灯火照亮,映在他眼睛里。
“我会用我的血。”杨砚池又挠了挠下巴。他不知道自己是紧张,还是不好意思。
程鸣羽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低头看了自己的手:“要先切个口子么?”
“我用血,你可以用别的啊。”杨砚池说,“你忘了春山行么?”
那弓上原本没有箭,但凤凰岭山脉的灵气,凝聚成了威力巨大的箭矢。
听到他这样说,程鸣羽忽然缩了缩脖子,显得有些畏怯:“我……我不行的。”
被凤凰岭认可的不是她,而是她体内原本属于白汀的仙魄。
程鸣羽很难向杨砚池形容自己的感受。
她读书不多,全是到了凤凰岭之后仰赖穆笑和应春教导,因而常常觉得自己口舌木讷,许多话都讲不清楚。
在发现自己能够拿起春山行的时候,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果真成了凤凰岭的山神。
她拥有了武器,拥有了能保护自己和这个山岭的能力。
在干净利落击毙了糕糜先生之后,程鸣羽还察觉,长桑等人对自己的态度有些不一样了。
谁都拿不出来的春山行,她能拿出来。而且她和白汀一样,可以驾驭春山行,可以把地脉的灵气化作箭矢,为自己所用。
程鸣羽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快乐和兴奋。
这天地间有她一块栖身地。栖身地里没有人憎厌她,反而有人喜欢她。
她只感到快乐,无法言说的快乐。
但快乐随着真相的袒露,像水流一样从她身上淌走了。
程鸣羽此时才明白,她以为长桑和应春对自己好,但实际上他们认可的仍然不是自己,而是白汀。
自己成为了一个容器,里头装载着真正被敬爱的那个魂魄。
她和杨砚池坐在鬼师家的门槛上,夜风很凉,很轻,她想了很久,最终说出来的只有一句“我有些难过”。
来来回回都是自己的错觉,不能怪长桑他们,也不能怪认错了人的芒泽和凤凰岭。
杨砚池等了半天,等来这么五个字,心里头很茫然。
程鸣羽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符咒,半晌没再说一个字。
“……杀了糕糜先生的是谁?”杨砚池问。
程鸣羽转头看他:“是我啊。”
杨砚池看着她:“是你吗?还是白汀?”
程鸣羽一愣,随后有些尴尬地笑了:“是白汀。”
杨砚池:“那天是白汀在芒泽上拉弓的,对吗?”
程鸣羽呆了片刻,小声反驳:“不,拉弓的是我。”
杨砚池又问:“不过春山行认可的不是你,是白汀,对吧?”
程鸣羽连连点头。
杨砚池一边在心里恨铁不成钢地咬牙,一边仍旧万分耐心地问:“白汀只能通过你来拉开弓,射出箭,是吧?”
“是的。”程鸣羽感叹,“你说得完全正确,真正起作用的是她。”
杨砚池:“是吗?那如果当时在芒泽上,你选择不拉弓,糕糜先生会死吗?”
程鸣羽:“……不,他不会。”
杨砚池:“是白汀命令你程鸣羽行动的吗?”
程鸣羽:“不是。”
杨砚池又问了一句:“是白汀控制了你,让你拉开春山行的吗?”
程鸣羽默默坐直了:“不是。”
杨砚池看着她:“真正拉弓的是谁?真正杀了糕糜先生的是谁?春山行这样的武器,它允许谁成为它的使用者?”
眼前的少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悄悄攥紧了拳头。
“是我。”程鸣羽低声说,“是我拉开了春山行,是我击杀了糕糜先生。我是春山行的主人。”
“为什么是你?”
“因为……”程鸣羽回答,“因为我是凤凰岭山神。”
杨砚池终于点头。
“凤凰岭山神可以驱使地脉灵气吗?”
“……我试试。”程鸣羽脸上没了先前的犹豫和不安。她被杨砚池说的话绕了进去,最后又自己找到出口,走了出来。
怀着心中前所未有的松快与坦然,程鸣羽伸出手指,一边回忆着这个图案,一边在空气中画下了第一笔。
那是一个完整的圆。
一个浅金色的圆,浮现在她的面前。
程鸣羽没有停手,她的手指动得飞快,不过眨眼一瞬,符咒便已经成型。
在她收手的瞬间,那个原本只有拳头大小的符咒忽然散开了。随即小院里仿佛有惊雷震动,在巨响中忽然卷起了一阵狂风。
杨砚池下意识抬手护着程鸣羽,但随即发现程鸣羽的动作比他还快,半个身子已经挡在了自己身前。
“……为什么要画这个攻击的符咒?”杨砚池忍不住问,“你画一个闪避或者抵抗的不行吗?”
“攻击那个比较容易。”成功了的程鸣羽整个人脸上都是光彩,就着自己的姿势回身就给了杨砚池一个拥抱,“我成功了杨将军!”
杨砚池张口结舌,愣在当场。
好在程鸣羽很快也放开了自己的手,像是避嫌一样立刻跳了起来。
“不好意思,太开心了……我平时也是这样抱、抱、抱应春的。”
杨砚池没抬头。他的脸很热,并且认为从程鸣羽结巴的程度来推测,她也没好到哪儿去。
“你试试最后一个符咒。”他岔开了话题。
程鸣羽:“好的好的。”
说完便抬手画了起来。
但那个浅金色的图案没有散开,也没有消失。它径直朝着杨砚池冲了过去。
杨砚池躲闪不及,被符咒正正撞在了脸上。
他只觉得脸面上一阵冰凉,抬手去摸,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这是什么?”
程鸣羽也是一头雾水:“我……不知道。”
杨砚池:“……好了,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他再次窘得脸上发热。
不过瞬间,他脸上的所有毛发都像是爆炸了一样,蓬勃地长了出来。
伯奇在高空逡巡寻找噩梦,忽然听见了程鸣羽的大笑声。
他低头去看,发现鬼师的小院子里正站着两个人,井里头还有个偷偷摸摸探头探脑的观。
见程鸣羽并无大事,伯奇转身便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凤凰岭上没找到邪物的任何踪迹,他轻松了很多。
“阿泰,不休息吗?”
远远看见阿泰正在药草园里慢吞吞地拔草,伯奇高声询问。
长桑这个辟蛇童子身量不见长,脸色倒是红润了很多,更像一个人了。
他也学会了一些话,张口回应伯奇:“不……喜欢……睡觉。”
“我想睡,可是睡不了呢。”伯奇小声说。他冲着阿泰挥挥手,朝着山中的村子飞去。
阿泰撅着屁股在药草园里拔草,有时候会站直了望向药草园对面。
药草园边上是一道山崖,对面则是另一片林子。有个女人总在林子那里远远地看他,发现阿泰转头,还会朝他扬扬手,很高兴的模样。
阿泰不认识她,只知道她有一双浅绿色的蛇瞳。
收回目光之后,阿泰收拾了自己的小包袱,准备走向另一个药草园。
但没走出多远他便停了脚步,皱眉望向药草园边上的黑暗树丛。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正从树丛中传出。
阿泰忽然浑身一震,连忙退了几步:树丛中的东西令他感觉极为不安。
而从树丛中爬出来的,是一个女人。
她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脸是圆嘟嘟的,带着稚气,但双目涣散,脸上全是被树枝划伤的痕迹,十指因为抠地爬行,已经磨损出血。
阿泰惊疑不定地看着来人。
那女人爬得艰难,钻出树丛之后,阿泰才看到她手上还挽着一个布袋,有干瘪的菌子从布袋中掉出来。
阿泰死死地盯着女人的腹部。
她的腹部高高隆起,仿佛已经怀胎十月。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冷杉的雷,么么哒
第37章 苦竹郎君(7)
一直随在阿泰身边的两朵玉兰花小人不知何时已经跑走了。它们的胆子比金枝玉叶更小。阿泰呆立在原地; 半晌才木木地往前走了一步。
那女人爬出来之后也没有动静; 只无声地趴着,但阿泰一动; 她立刻抬头; 黑魆魆的瞳仁渐渐扩大; 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她的脸直冲着阿泰的方位,鼻子动了动; 像是在嗅探。
阿泰完全愣住了。他小而惯于麻木的那颗心忽然猛地揪了一下; 明明没有心跳,却觉得脑中嗡嗡作响。
恐惧让他下意识地回头想要寻求帮助。
在山崖的另一边; 林子那儿站着总是远远看着他的那个妇人——阿泰自己也说不出缘由; 但他已经转身朝着山崖那边奔了过去。
在他蒙昧无知的脑袋里; 有一处正在竭力提醒他:到那个人身边去……跑起来,到她身边去!她会保护你,她永远都会保护你。
阿泰顺着山崖爬了下去,身后传来那大腹女人在地上爬行的声音。
但是落地之后; 阿泰没办法再往前走半分了。他站在山谷之中; 眼前是另一片山壁。只要爬上去,他就能到那蛇瞳的妇人身边。
可他无法再移动一分一寸。一个念头驱使他前进; 而另一个念头却阻止了他:两者都是本能,他天生恐惧与憎厌蛇类; 他是没办法靠近的。
阿泰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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