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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时明月-第1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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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人开始冲锋了,这次是全副铁甲的宿卫军。

沉重的马蹄声蹬踏在早春湿润的土地上,一声声像是踏在人的胸膛,一条千人并列的长长的阵列出现在两军阵前,黝黑的盔甲上是跳动的微光,他们挥舞这明亮的刀剑,一声声怪叫着,奔涌而来……

古代弓箭的攻击力是令人无可奈何的,赵兴记得他曾看到一个新闻,说了纽约警察25枪没有打死一个嫌犯,枪弹的攻击力尚且如此,弓箭的攻击力可想而知。

这时代,铁甲军几乎是无敌的存在,当他们开始移动时,冷兵器时代的弓箭对他们毫无办法,除非他们自己累趴下。宿卫军的防护力略逊与铁鹞子,但他们移动起来依旧宛若一座钢铁堡垒,宋军的铁箭打在他们身上劈里啪啦作响,大部分箭杆跳开,少数箭杆即使插在他们身上,依然不妨碍他们的冲锋。

宿卫军刚开始移动时,帅范已开始调动偏厢车,等宿卫军冲击到一半,偏厢车的布置还没用完成。

初次面临这样大会战的帅范有点手忙脚乱,宋军也有点慌乱,有点崩溃的预兆,张诺平看到宋军的旗帜乱了起来,满意的点点头:“这就对了,我们面对的确实是宋军,往常也是铁甲军一冲击,他们就开始崩溃——崩溃吧!快点,命令步跋子、擒生军赶快跟上。加快攻击速度!”

宋军阵中腰鼓一变,曲调慷慨悲愤起来,与此同时,摇摇欲坠的宋军开始前排蹲下,长枪竖起,脸上充满了绝望而坚定的神情,张诺平急问左右:“唱的什么,他们唱的什么?”

幕僚听着飘来的歌声,一个字一个字的翻译:“赳赳老秦,共赴国殇,宁断头颅,不折脊梁。

赳赳老秦,共赴国殇,不复河山,死不回乡。

天下纷扰,何得康宁;秦有锐士,谁与争雄。

以血还血,以眼还眼。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顿了顿,幕僚又补充说:“听这曲调,似乎是一首秦歌。大人,他们打算拼命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文化的力量

张诺平当然知道这是一首秦歌,他家学渊源,自然精通宋朝的歌艺,只是这曲词他闻所未闻,一时之间没话找话的想向同伴求证,这首歌慷慨激昂,连敌对立场的张诺平也不禁赞叹:“早听说赵狗官是苏学士的弟子,词曲享一时盛名,也算个诗词大家。如此一来,张五被他捉去也算是好事,但愿那小子有机会跟赵狗官学上一两手……

传令下去,不得伤害赵狗官,我需要活擒他,让他今后为我唱词谱曲。”

纷乱的战场上,这样的命令根本来不及传递到前线,张诺平是在这里做个姿态,他的话音刚落,宋军阵里已经飞起了一片铁蛋,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连响起,这种射击频率只能是旋风炮的效果,而旋风炮流传到宋国那里,出自于张五公子的功劳,张诺平有点尴尬,他扭过脸去,假意不在关注战况。同僚也识趣,对宋军的动态不予评价。

爆炸声响成一片,帅范在军中怒吼:“射击,快速射击,把他们挡在阵外。”

帅范的欲望不可能实现,前阵的偏厢车尚未布置完毕,西夏宿卫军在付出重大伤亡后,终于沿着偏厢车的缝隙冲入军阵,此时,赵兴已经从马僮手里接过大刀,脸色平静的吩咐:“来不及了,帅判官,全军有你统领,命令旋风炮、床弩继续射击,一定要阻断西夏人的后续攻击,前线归我,你选择适当时机全军压上。”

赵兴领着他的仆人神色平定的向激战前沿走去,杖鼓乐队留在原地,看到赵兴一步一步,稳定的走向搏杀前沿,他们陡然拔高了嗓门,高声吟唱:“赳赳老秦,共赴国殇,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不过日子了”,帅范疯狂的喊着:“把炸弹给我全打出去,还有火药箭,都给我调到最大射程,不要停,给我全打出去。”

前线被突破,宋军本来有点慌乱,但赵兴走过的地方,宋军立刻稳定下来,他们随着杖鼓乐的歌声高声吟唱:“赳赳老秦,共赴国殇,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旋风炮、床弩前方的士兵逐渐恢复平静,帅范也冷静下来,他流水般的听着军情报告,并频繁发出指令。

“报,前沿环县枪手伤亡惨重,已经溃散了……”

“调胜羌寨枪兵上前,加派第三连予以支援,命令环县剩余枪手从我阵左方退下,进入左翼进行修整,命令右翼温溪心调一个都填补第三连防区。”

“报:第三连连长丰翔阵亡,第三连伤亡两成,胜羌寨枪兵崩溃。第五连顶上去了。”

“这么快的速度……调第三连残兵从右翼退下,命令归德堡枪兵前移,填补第五连防区……”

“报:招讨大人赶到了,正在组织人手反击,前线已经稳定,第五连伤亡三成,死战不退。”

“命令旋风炮、床弩不要停,命令第十一连上去增援,命令教导营填补十一连空缺……”

停了片刻,帅范叹了口气:“原来,战争真是一道管理学难题,这人员的流动与调派真是个难题啊……命令残余环县枪手与第三连混编,命令残余胜羌寨枪兵也编入第三连,命令第三连军官按官阶顺次替补,整编完毕后立即回报。”

帅范在那里应付管理学难题,赵兴已开始应付潮水般涌来的西夏兵,在他的指挥下,前线士兵以排为单位结成一个个密集小圆阵,每个圆阵之间留下很大的缝隙,任西夏骑兵纵横。却不时以班为单位,从圆阵里侧击西夏兵。

失去冲击速度的西夏兵攻击速度越来越缓慢,感觉宋人突然变的坚韧起来,大阵之间虽有通行缝隙,但时不时的会从旁边的小圆阵里射出几支冷箭,扔出几杆投枪,偶尔还会有几个人窜出大阵,向路过的骑兵发动进攻,渐渐的,窜入宋军阵中的西夏骑兵越来越少,宋军结成的圈子越来越大……

这次轮到赵兴出击了,他瞄准了西夏一名“抄手”,这名西夏人骑的高头大马,撞进了宋军一个小阵,接连撞翻几名宋军士兵,挥舞着刀砍翻几名宋兵,并狰狞的大喊:“宋奴,还敢顽抗……”

正在咆哮间,那抄手猛一回头,瞥见一个西瓜大小的流星锤向他飞来,忙回身用手里的刀一挡,叮的一声,火星迸射,流星锤改变方向重重的砸在抄手胸前,令他口喷鲜血,坐不稳战马。

西夏军制是以“抄”为单位,每“抄”不限人手,一个部族里的青壮可以编成若干抄,甚至还有女抄。每抄的首领称之为“抄手”,担任抄手的多数是久经战火的老兵。

按说这样的老兵知道如何阻挡流星锤,这种武器不能横档,要顺着链子拨,将流星锤拨开才行,可刚才的流星锤飞来的太快,紧急之间,抄手只能横档,这支流星锤出自赵兴之手,力道大的惊人,速度出乎抄手的预料,他本来想挡住锤尖,结果挡在链子上,狠狠挨了一锤后,抄手模糊不清的眼神里望见一黑一白两个高大的汉子扑向了他。

身穿一身白甲的那个大汉一手提着一个流星锤,一手拎着把狭长的窄锋刀向他扑来,身穿黑甲的那个大汉脸部只看见呲开的牙齿,白森森,异常锋利,而其脸部其它五官都笼罩在一团黑暗中。这名黑汉胳膊像人腰一样粗,他不是来战斗的,一手持着一顶一人高的鸢形盾,一手拎着把斧子,每当有冷箭射向那个白甲人,黑汉都用手中的盾牌替白甲人遮挡。

“英雄,死在这样的人手里也不枉……”,抄手最后的意识是这句话。

然而,他不知道,就在他合上眼的那一刹那,几个矮小的倭人已经蹦跳着窜至白甲人前方,他们一挥刀,毫不费力的砍下抄手的脑袋,拎起抄手人的发髻别在腰间,而后纵回白甲人身后。

倭人马僮抢走了赵兴的战利品,对此赵兴也无可奈何,这群马僮简直就是天生的山地奔跑者,从很小的时候他们就赤着脚跟随贵族的战马奔驰,能气脉悠长的连续奔跑一个上午,也无需休息片刻。赵兴虽然自诩体力过人,但在奔跑速度上,对这些倭人马僮简直没脾气。况且这些马僮跟随在他左右,就是替他打扫战场的,所以他没有纠缠,转身随着泰森的指向,将目光盯上了另一位西夏小将。

这位西夏小将是一名资赡兵,用现代的话说,意思是贵族侍从,而这里所说的贵族指的是师长一类的级别,刚才赵兴对付抄手时,他骑在马上连连对准赵兴施放冷箭,惹的泰森怒火万丈。

宋军圆阵里哨子响了,按规定,班组出击的原则是每次消灭一个目标,赵兴已经完成了任务,当他斩杀这名抄手后,那个被抄手撞散的圆阵重新集结起来,而属于赵兴的圆阵则准备好了下一拨出击的队伍,频频用哨声招呼赵兴归建。

赵兴一挥手,领导着他那支小队加入了重组的新圆阵,才一进阵,他便招呼左右:“给我弩,我要射杀那位资赡。”

不用他操心,刚才那位资赡频频向赵兴射击的动作已经惹怒了周围几座圆阵,圆阵内的宋兵或者向他射箭,或者向他投掷标枪,更有几个圆阵组织人手向这位资赡发动攻击。夏兵见状,也逐渐向这位资赡围拢过来,以保护他们士气的象征……

战况陷入焦灼状态,身在战斗前沿的赵兴全副精神都在调动一拨拨人手冲击西夏人结成的这个小阵,后阵中的帅范看到全局趋于稳定,面露欣然:“太好了,就这样打,继续射击,继续投弹,阻断西夏人的继续攻击,我们已经稳住了战线,坚持!招讨大人会将西夏人驱逐出去,坚持!”

赏移口,马琮看到宋军阵营稳固,也开始松了口气,他一边指挥赏移口城墙上的巨型投石炮发炮支援宋军,一边询问身后的程爽:“小爽舍人,你的铁甲骑兵准备好了吗?”

程爽对自己的七叔有一种盲目的自信,他看着宋军阵营,一边频频点头,一边回答:“太好了,七叔已经挡住了宿卫军、步跋子的连续冲击,擒生军被爆炸挡在后面了,再等等,七叔还没有发信号,不着急。”

对面的张诺平震惊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宿卫军全没,步跋子还在零星抵抗,擒生军冲不上去,对面是什么军队,这还是宋军吗?”

正在张诺平惊叹的时候,宋军前沿合拢了,这意味着冲入宋军阵内的西夏人已经没有了抵抗,紧接着,宋军经过短暂的整队,竟然迈步前进了,他们唱着嘹亮的军歌,挺起长枪面对西夏人的军队走来,走的趾高气昂,走的咬牙切齿。

他们唱的是:“圣智仁义,显白道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宋军居然进攻了,宋军居然在野外向我们夏军发动了进攻”,张诺平难以置信、极度震惊、神智茫然的喃喃自语:“我看到了什么,谁能告诉我,我看到的是真是假——宋军居然、竟然在野战中跟我军打对攻?”

宋军阵营,帅范下了最后命令:“全军齐上,发动全面攻击,旋风炮、床弩赶快跟换弓弦,修理损坏。”

赏移口城头,程爽继续自语:“再等等,再等等,七叔还没有发信号。”

马琮凝目观看,战场中央只剩下一片翻滚的白烟,只见宋军两翼扯着偏厢车直往前钻,用偏厢车将白烟笼罩浓密处圈了进来,而宋军中军则一头撞进白色的硝烟里,而后那团浓烟翻滚着,逐渐的向高空飘散。原地留下的炮兵与弩兵则开始忙乱起来,他们拼命的用新部件替换损坏的床弩与石炮。

不一会硝烟散尽,宋军已经逼近了西夏军阵,西夏的强弩军开始用密集的箭雨打击宋军,宋军沉默着,但执拗的向西夏人逼近,他们眼里冒着赤红的光芒,嘴角咬出血来,一路走,一路留下无数的尸体,无数的血泊……

以宋人的工艺水平,弓箭依然不能组织西夏人的进攻,夏人更不行,因为宋军的铠甲更厚实,防护力更强,不一会,前锋已经撞进西夏人的营寨,掷弹手投出一个个炸弹,动摇西夏人的盾阵,等硝烟笼罩了西夏人的本阵,赵兴与泰森一黑一白两个人影作为锋尖,首先撞入了硝烟之中。

“胜了!”左翼的张存热泪满面。

“胜了!”右翼的温溪心满脸的狂喜。

“胜了!”中军的张诚大喜过望。

“胜了!”留在原地的帅范不停感谢上苍,感谢释迦摩尼,感谢孔夫子,感谢莎士比亚:“我们在野战中对攻,我们在野战中打入了西夏人的营寨,而且是以少胜多打进去的,我们胜利了,我们秦人终于有了一死的勇气……让杖鼓乐队上,把你们所有的力气使出来,给我反复吟唱秦歌,胜利在此一线,给我用最后的力气唱响凯歌。”

秦歌的杀伤力对西夏人不同凡响,因为西夏人从心里也是承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否则的话他们不会年年来大宋讨要岁赐;秦歌对西夏士兵的杀伤力也是明显的,因为西夏的擒生军主要任务就是俘虏陕西一地的居民,并挑选其中强壮的补充入擒生军中。杖鼓乐队这一逼近前线唱歌,西夏军中秦人的血脉逐渐觉醒,首先动摇的是刑徒军。

幕僚向张诺平报告:“大人,不好,刑徒有人在吟唱‘赳赳老秦,共赴国殇,血不流干,死不休战’,军校弹压不住。”

张诺平才跳起来,还没来得及下令,又一个传令兵报告:“大人,不好,麻魁(党项语‘女兵’,亦指女抄,这是西夏军中的女兵编制)当中有人在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连麻魁小校也跟着唱了,剩余的宿卫军士卒不仅不过去弹压,反而跟着哼哼,张三公子让我来禀报一声:大势已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传统的力量

“胡说,调擒生军,调强弩军,给我射杀他(她)们!”张诺平暴跳如雷。

下一个传令兵报告:“大人,宋军来势凶猛,已经突破步跋子、宿卫的拦截,突入强弩军,强弩军开始崩溃……”

张诺平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另一个噩耗传来:“大人,刑徒、苦役两营反了,擒生军也有部分跟着他们造反,张三公子告诉大人,他护住后军,希望大人速速退去。”

来不及了,冷兵器时代,战线的崩溃就如同雪崩,它的动乱是累加效应,前线三军没能挡住宋军的突入,后面苦役刑徒两营作乱,西夏人的崩溃就像原子弹的链式反应一样,它先是稍微沉寂一下,仿佛所有人都惊诧莫名,等醒悟过来,核爆炸发生了。

到处都是四处逃窜的人,所有人都无心抵抗,所有人都期望自己即使跑不过宋军也能跑过同伴,更有大片大片的投降者,他们抛下武器,跪在战场,含泪反复吟唱两首秦歌,双手扶在地上,边亲吻着大地边痛哭流涕。

张诺平被一帮亲卫簇拥着,边往后阵跑边难以置信的疯狂叫嚷着:“我居然被打败了,我十万大军居然被宋狗不足一万人打败了……”

几位幕僚听了这话直翻白眼:“还宋狗呢,你也是一个宋狗……哦,咱家也是,不如……逃不过夏人,不如我们投……”

“我们胜了?!”帅范领着后续军队赶到赵兴身边,此时赵兴的铠甲已经看不出来本来面目,上面占满了红色与黑色的血,红色的血是才染上的,黑色的血是最早一批染上的,它们已经凝固变色。当时的赵兴已经摘下了头盔,正坐在几副尸体摞成的肉凳子上喘粗气,健壮的有点变态的泰森也直不起腰来,他拄着盾牌、弯着腰在那里喘气,手里的斧子只剩一个斧柄。

赵兴身边还躺了一地的倭僮,他们有的带着伤,人数也不全,但所有活着的人腰间都缀满了首级,滴滴答答的血让他们每个都像从地狱出来的恶魔。

“这就是文化的力量!”赵兴喘匀了气,指着这片战场断断续续的说:“原本我们的文化优于他们,原本他们对我们的文化心存敬畏,原本文化该是一种心理战的手段……可惜,朝里的大臣愚昧,他们忘记了我们的长项,用怯懦自私迂腐让西夏人心存鄙视,结果削弱了夏人对我们文化的敬畏。

今天,我们给士兵们重新注入勇敢,注入坚定,注入不死不休的坚持,让文化加入到战争因素中,成为一种战争手段,令这群蛮夷重新想起那股敬畏——我们胜利了,我们必将继续胜利下去!”

赵兴说这番话的时候,宋军的总预备队——埋伏于赏移口的骑兵出动了,他们追逐着西夏溃兵,以死之、以灭之、以逐之。

宋夏交锋活像一个大棋局,一子活则全盘皆活,首先接到消息的章楶立刻发动浅攻,击溃了虚张声势包围定边城的西夏人,而后和赵兴合兵一处兵围盐州(盐池),而后得到消息的梁太后担心被宋军堵了后路,连夜逃窜三百里,鄜延路撤围。

这次,梁太后还有一份坚持,她没有改变装束,依然以太后打扮沿途逃窜,但是她的车辇仪仗全部抛弃,遗憾的是鄜延路官兵不敢开城出击,结果叫当地强人捡了便宜,缴获了梁太后的全副车辇仪仗。

赵兴听了这消息,遗憾的摇了摇头,唠叨说:“梁太后怎么不换装了呢,难道鄜延路的男人比不上章经略,各个银样蜡枪头,让梁太后看不上眼?亦或者梁太后这次不担心贞洁问题?”

环庆路上众将士各个狂笑不止,章楶摸着白胡子,摇晃着白发苍苍的脑袋,假惺惺的谦虚说:“离人休得如此说,鄜延路上还是有男人的,怎能连老夫这一个老汉也比不上呢。”

在场的有一名鄜延路派来的军官,他刚开始还有点扭捏,看到整个环庆路上的军官望向他的目光都隐含嘲笑,憋不住了:“招讨大人,此语辱人过甚,非君子之道也。”

“辱你了,你感觉到羞耻了——子曰:知耻而后勇,‘耻’你是知道了,‘勇’何在?我们的敌人是西夏人,你冲着我大喊大叫,是在表现你的勇敢还是在表现你的‘不知耻’”赵兴回答的很冷淡。

章楶没有劝解赵兴,因为这次鄜延路上但要有一个勇士的话,只要稍稍拦截一下梁太后,战况就不一样了。而面临西夏人进攻时,宋军是处处兵力不足的,但唯有环庆路敢以少战多,主动出击,并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然而这胜利来之不易,赵兴的三千童军阵亡超过一半,余者人人带伤,那场激烈的战斗连泰森这样的壮汉最后都累的直不起腰来,可以想见那场血战是多么艰难。

这是一次得不偿失的胜利,环庆路出兵合围盐州,由于梁太后的兵力逐次从鄜延路撤出,而赵兴这里火药用光,实际上他们已经失去了攻城的能力,全军将领汇集在一起,是在商量撤军问题。

面对西夏四处围拢过来的大军,环庆路的官兵只能集合在一起,慢慢退却,沿途还要防御西夏骑兵的追击,这条路一定很艰难。

“鄜延路上若是能给我们争取三天时间,不,哪怕是一天”,赵兴竖起一根手指说:“有三天时间,我的补给跟上来,我能攻下盐州;有一天时间我能逐次退往洛川,但现在,一天的时间都没有。”

叹了口气,赵兴失望的说:“盐州自古有‘灵夏肘腋,环庆襟喉’之称。占领了盐州,我们北望兴庆府,东望嘉宁军司,背后的山川中可以隐藏源源不断的援兵,从此之后只有我们打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找我们麻烦的事。”

赵兴跳了起来:“占领了盐州,西夏就完了,这个国家已经让我们拿刀顶在脖子上,只能任我们宰割,我们将战火推进到敌人境内,而盐州自古出盐,我陕西一路因为路途遥远,从海边运盐价格高昂,盐州的盐却很低廉,商人们为了这份暴利,甘愿冒险与西夏交易战略物资。我们占领盐州,西夏人对我们再没有经济优势,只是一头任我们宰割的羔羊——而完成这一切,只需要三天时间,三天。

可我连三天的时间都没有,西夏人全线进攻,但主力只在鄜延与环庆,环庆路是嘉宁军司的报复军队,鄜延路是梁太后亲自统领的精锐,嘉宁军司已经让我打残了,只要鄜延路帮我拖延三天,等我占领了盐州,依托坚城阻挡梁太后的大军,西夏满国的精锐都可被我们埋葬于盐州城下……

这机会一旦失去,再不会有了,等西夏人有了警惕,我们再想重新踏足这片土地,要付出更多的鲜血与生命。想一想,这多么让人心痛——你知道这场胜利怎么来的,让我们掰着指头算一算吧:先是草木皆兵计划,使得西夏人不敢就近劫掠补充军粮;再是燎原计划制造无人区,加大了西夏人的补给纵深;然后是利用信仰的力量,让我们用了死战的勇气;此外,我们甚至用上了文化的威力做心理战手段……

这场战争我们已经挖掘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为了这场胜利我们准备了足足一年,这场战争不可复制,因为用过的方法,西夏人不可能不警惕。可惜,我们却没有保住胜利果实——你让我不发火、你让我不愤怒,你让我心情愉快地放弃这一切,唉……”

朝堂上的小皇帝可以无所谓的说西夏人终归是要退兵的,朝堂上的大臣可以为此齐声夸奖皇帝睿智,但身在鄜延路,感同身受的那名军官羞愧说不出话来,许久,他方勉强说:“大人,阻挡不了西夏大军不是我鄜延路一个人的事,泾原路、河东诸军、麟州都没有阻拦西夏退军。夏军入侵,周围州县向来如此,官员们讲究守土有责——只要城不破,谁管城外洪水滔天,谁管邻县水深火热?!

您刚才也说了,今年周围州县的军队都是虚张声势,唯有你我两路遭遇的是主力——我鄜延路遭遇的也是西夏人主力当中的主力啊,环庆路上有赵大人的神勇、章经略的多智,我们鄜延路比不了。所以‘以一隅抗一国’的事情,我鄜延路做不到。

大人,你们要责备,就责备吧,可现在其余诸路畏缩不前,唯我鄜延路过来通报一声,大人不应该单单责备我们,还是考虑一下我家殿帅的建议——如今西面扑来了静塞军司,南面是梁太后大军,北面压过来的是祥佑军司,我家大人打算在东面与麟州折克大人一起接应环庆退兵,大人,事不宜迟,赶快退军吧。”

赵兴脸上露出恋恋不舍的神情,章楶满脸的不甘心:“盐州啊,明明是一个大盐仓,历代积蓄,金银满坑满谷,这都到了盐州城下,怎么舍得走啊。”

章楶说的这话应该由赵兴来说,实际上他原本有走的意思,但听了赵兴的话后,觉得宋夏战争的转机在于这盐州,一旦失去了这次机会,等西夏人在盐州修筑了新的防线,密布堡寨,宋军再想拿下这个金库,可能付出的代价难以想象,故而章楶倾向于冒险搏一把,他说的金银满谷,是想激起将士们的拼搏欲望。

“离人啊,你曾有一日破两城的记录,这盐州城就一点法子都没有吗?只要我们拿下盐州,而后通知各路兵马围上来,也不是没有一搏之力。嘉宁军司已被打残了,梁太后乃是逃窜之军,士无斗气,我们只要进了盐州城,或许梁太后连登城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绕路逃窜。”

赵兴颓废地叹了口气:“来不及了,我们的军队都分散在四乡大肆搜刮,光把他们重新聚拢起来就需要一天时间,可三面大军都围了上来,再不走,在这片大草原上遭遇骑兵追击,恐怕我们连现在的胜利果实都保不住。

老大人,当断不断,反受其害,我们退吧——西夏人攻陷了我们一个城寨,我们扫荡了静塞军司,算起来也没吃亏,但要是让西夏人把我们这支军队吃了,环庆路上再有三年也缓不过元气,所以,退兵吧,迟疑不得。”

章楶也是个有决断的人,他用兵谨慎起来要比赵兴保守,要不然他不会推出“深垒加浅攻”的政策,赵兴这一劝解,他已经醒悟过来,连忙站起身回答:“老夫这次贪心了,罢了,就依赵安抚的意思,命令全军整队,徐徐而退。”

赵兴一拱手:“老大人,撤军这活儿还是让我来吧,你我二人都在这里,环庆路无人做主,请老大人提前一步赶回环州布置接应——来人,送老大人即刻动身。”

赵兴这是照顾章楶,因为夏军三面扑来,这次撤军搞不好要剥一层皮去,他们两个首脑都在前线,万一出事,西夏人可谓将环庆路高级将领一网打尽了。

章楶明白这点,军情紧急,他这位老头也没有跟年轻人争的意思,连忙起身,说:“离人,赏移口前面的割踏寨虽然城墙残破,但临时歇脚还是够的,我先去割踏寨,整修那里的城墙,而后命令赏移口布置接应,你只要退到割踏寨,老夫一定把你接应回环州。”

鄜延路军官急忙插嘴:“大人,我们接应的军队在东面,老大人怎么让赵安抚往西走,西面西寿保泰军司的情况不明,静塞军司已经从西面压过来,距此地只有三百里,大人不向东……”

赵兴截断对方的话:“老大人说的对,你忘了西夏去年冬的那场大火,往西走几百里没有人烟,压过来的静塞军司补给耗尽,又在等待梁太后的军队,不敢单独迎战我们得胜之师,所以每天只推进二十里,行动迟缓。

但我们不同,我们刚从盐州城下抢的盆满钵满,大包小包,这一路都是杀过来的,路途比他们熟悉。而且往西走,迎战的是静塞军司,我环庆路既然能以一路之力打败一个嘉宁军司,静塞军司论实力比不上嘉宁军司,将士们面对他们的时候有心理优势,所以转身迎战他们才是最佳选择。

南面的梁太后带领的是西夏主力当中的主力,他们退的很快,行军速度不可估计,一旦被他们缠住,再加上一个实力不明的祥佑军司,那是我们想走恐怕都走不脱了。”

赵兴这一分析,章楶满意的点点头:“离人明白我的心思,这我就放心了,我先走一步,割踏寨下等你。”

赵兴上次攻陷赏移口的时候,轻微扫荡了割踏寨,等草原大火熄灭后,西夏人又重新占领了割踏寨。赵兴在没烟峡打败张诺平后,张诺平率领残军进入割踏寨,追击而至的赵兴连气都没有缓过一口,立刻架起旋风炮,用火药轰击割踏寨,等割踏寨城墙尽毁的时候,张诺平站不住脚,又连夜出逃逃回了嘉宁军司治所宥州。他跑的快,但赵兴为了让他缓不过气来,在攻打割踏寨的时候,将剩余的火药全扔了出去,这才造成他追击到盐州城下,却没有攻城武器了。

原本赵兴认为只要有三天时间,后勤补给上来,盐州这座土垒城墙必定轻易被火药攻克,但现在宋军诸路连三天的时间都没有给他。

章楶走了,鄜延路军官也走了,按照约定,赵兴虽然不向东退,但鄜延路与麟州两位“折克”依旧要在东路虚张声势,做出接应姿态,等房间静下来,赵兴看着满屋屏息静听的将领,苦笑着说:“独木难支啊,我环庆路一路将士的奋战挽不回大局,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环庆路的军官对战局都充满了无奈与伤感,他们有的低声抱怨,有的高声谩骂,有的神情沮丧,赵兴在屋里转了两个圈子,一挥手,大声斥责:“都吵什么,别人可以抱怨,你们怎么可以抱怨,我们亏待了这场胜利吗?”

军官们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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