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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长安-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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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榕还留在程家,与程夫人只有夫妻之名。程夫人的病还未好,不过总算是没有加重。他们依旧像曾经那样生活着,平安无忧,各自心中想着各自思念的那个人。
这样,引商总算是放下心来。得知了那么多恩恩怨怨之后,她也渐渐释怀,如今父亲还好好的活在世上,只能说是一件幸事。其他的,她都不强求了。
至于当年父亲为什么能在抛下她离去之后还如此放心,虽然始终都没有讲明理由,她也多多少少能猜出前因后果了。
有当初的华鸢在,别说是本就想离开的姜榕,就连青娘也妥协了不是吗?想来当初见过并认识华鸢的人不止是姜榕和青娘,应该还有张伯和青玄先生,不然这些好心的人怎么能放任一个年幼的孩子与不明来历的道人生活在城外?
只不过多年过去,华鸢的面孔变了又变,就连引商自己都认不出这个相依为命的师父了,何况其他人。
“如果你们想见她,我回家时会告诉她的。”赵漓还以为她突然的沉默是想起了程家的事情,连忙这样说了一声。
可是引商却摇了摇头,“还是等我安定下来再去见她。”
说起来,程念确实是她名义上的妹妹,可是当日她突然出现在程家,程念所得到的惊吓远远不比她少。之后又是三年未曾谋面,她说等自己安定下来再去看看程念,不如说是让程念先安下心来想一想这些事。
同在长安,她们两人总免不了有见面的那日。好歹母亲当年间接害得程念的父亲离世,今后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她还是想帮程念一把。
赵漓在他们这里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他毕竟还有公务在身。院子里其他人也各自起身去做别的事情,只有引商仍坐在小木墩上胡思乱想。没一会儿,华鸢过来问她要不要到街上走走。
他大概也是不想留在家里看姜慎继续瞪着自己了。
自当初离开长安前往会稽开始,两人似乎都没有机会单独相处过。引商想了想,知道有些事情避无可避,还是点下了头。
一别三年,长安城繁华如初。
两人走在平康坊的时候,刚好遇见了阿罗。几年未见,引商也没想到白阮娘竟还生活在长安,惊讶之下不由问了问她们的近况。
听阿罗说,自从搬出司家之后,白阮娘回洛阳住了些时日,又在两年前再次搬回了长安。因为这一次,她终于遇到了她的如意郎君,现在日子过得很好,也生下了女儿。
“那久安呢?”引商还记得那个痴痴想着阮娘的年轻人。
结果阿罗却说,白久安在跟他们回了洛阳之后,很受阮娘的父亲赏识,后来干脆留在洛阳帮白家做事,现在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
虽说这主仆二人终究未成夫妻,可是各自都找到了各自的归属,也是件好事。
“两位还没成亲吗?”说着,阿罗掩唇笑了笑,不时拿眼睛瞥着他们两人,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引商知道她是误会了自己与华鸢的关系,也笑着摇摇头,“我们不是……”
“哎呀,两位看起来这么般配,还未成亲真是可惜了。”阿罗自顾自的说着,全然没有去看她的脸色。
引商索性不和她解释了,几人又说了会儿话就继续走各自的路。
又走了许久,华鸢的脚步停在了一间酒肆外,“就这里?”
这算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偏僻的地方,这个时辰还没有其他客人。走进去之后,引商先找角落坐了下来,华鸢则去和那个胡人老板不知说了些什么,片刻后,老板和店里的其他人都带着一脸的笑离开。
整个酒肆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搬了酒过来之后,华鸢坐到她的对面,为自己与她各斟了一杯酒,两人执杯一饮而尽。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你想听我说些什么?还是想对我说些什么?”
“你想听什么,我来说。”
“无论我问什么,你都能如实回答我吗?”她问。
华鸢果然迟疑了一瞬。
引商也不想为难他,略一思索,然后说道,“那我问你三件事,是与不是,你只说两句真话就可以。”
三个问题,三句回答,至于哪一句是谎话,她不强求他告诉她。
第一句。
“你就是那个刚刚离任的北阴酆都大帝?”
“是。”
第二句。
“是你害得花渡枉死?”
“是。”
第三句。
“我曾对你有情?”
“是。”
三句相同的回答,可是只有两句为真。
从说第一句话起,引商便一直注视着他,两人始终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先移开自己的目光。她太专注,以至于端着酒杯的手一直悬在半空中,直到胳膊有些酸了才重重落下,酒杯难免砸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溅出小半杯酒。
“多谢。”她重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可是当她放下杯子,却见华鸢突然笑了。他的眉头本来是微微皱起的,直到这时才总算是舒展开,只不过仔细看去,那笑容里却莫名多了几分悲哀。
“你很聪明。”他举杯敬她,却不等她再斟酒就先行饮下自己这杯,紧接着,笑得连眉眼都弯了起来,“依我猜,你怕是已经从别人那里知道花渡死于酆都大帝之手。”
这三个问题,有两问是幌子。酆都大帝曾害花渡枉死,若他是酆都大帝这件事为真,就是他害花渡枉死。第一句和第二句都为真,那第三句必然是假的。
若他第一句回答她,“不是。”,她还是会问他“是不是你害花渡枉死。”,因为这两句必然有一句为真,他一定会回答,“是。”
已有一真一假,那第三句必然为真。
前两句都是试探的幌子,其实她只想问他第三个问题。她说要问他三个问题,也只是怕自己直接问出心中所想之后他不会实言相告。
而现在,她终于听到了她想知道的答案。
可是当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对面坐着的那个人却突然问她,“你怎知我一定会如你所说去做?”
引商本已微垂下的头倏地抬起,她直直看向他,“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我向来不说真话的。”他悠悠说了一句,然后趁着她怒气冲冲站起身想要离去之前,又问道,“不如你再问我三件事,我再回你三句真正的假话。”
他神色悠然,又有些漫不经心,用手拨弄着地上的酒樽,最后一时兴起干脆在酒肆里找出三个碗来,飞快的扣进去一样东西,“翻吧,好东西,翻两次翻到了就给你。”
换做往常,引商一定会瞪他几眼,不过现在却没了心情。
“花渡的死是不是与我有关?”她翻开了一只空碗。
“是。”
“花渡与我在长安相识是不是逼不得已?”
“是。”又翻开一只,还是空的。
“你我上一世是不是夫妻?”
“是。”
三句假话,三只空碗。翻到最后,她终于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冲着他伸出手,“拿来。”
既然说了给她那个宝贝,为何还要拿三只空碗来唬她?她可不是什么甘心被人耍着玩的人。
见她凶神恶煞的伸出手,他笑着示意她把另一只手也伸出来。
引商爽快的伸出另一只手,毫不怕他再耍自己一次,因为只要他真的这样做了,她一定会用两只手抓花他的脸。
可是当她将两只手都伸到他面前之后,他抬起胳膊,却不是将那个所谓的宝物塞到她手里,而是倏地将自己的手扣在她的掌心上,牢牢的抓稳了她的两只手,然后倾身上前,微凉的唇覆上她的,偏偏没有印在唇瓣上,而是轻轻落在了唇角。
带着酒香,偏偏冰凉透骨。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过阴(10)
就这么轻轻的一下,唇瓣或许擦过了她的,但却最终落在唇角,然后很快分开,默默的退后。
引商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松开了她的双手,但是倾过来的身子还没有坐直,他的脸就在她的眼前,这个位置摆得太好了,只要她稍稍抬起手就能给他一巴掌。
他就以这样一个有些别扭的姿势沉默着,眼眸微垂,像是在等着什么。
或许,正是在等她恼羞成怒。
可是引商到底没有抬起手来,她甚至不想再看他一眼,便起身向门外走去。
酒肆外艳阳高照,街上随处可见从异国来此的客人们,热闹又喧嚣。她独自走在人群之中,茫然不知方向,周围的声响再大,传到她的耳朵里时都只是嗡嗡作响。明明平康坊的小楼里还有她的家和朋友,这长安城里也有许许多多的相识,可是当她停下脚步站在这繁华的街道中央,却突然有了种天下之大不知归处的落寞。
她该为那个举动羞恼吗?确实应该。换做寻常女子,怕是早就一巴掌甩过去了,再怯懦的一些,也会痛哭出声或是怒骂对方。
而她,只觉得有些疲惫。
他着实是有些失礼,可她提不起兴致去与他争论什么。她有些累了,真的不想再与他纠缠。
那样一个人,为什么偏偏找上她了呢?多少日子以来,她唯独对这一点百思不得其解。
“引商。”隐约间,似乎有人在唤她。
她回眸望去,结果看到谢十一穿过人群向这边走了过来。他一身轻便打扮,未穿戎装,走近了之后便张口问她,“我要去东山,你去吗?”
东山离长安城少说也有五十里地,三年未见,他怎么一见她就说这个?
不过谢十一很快便告诉她,“我刚刚见到赵漓了。”
赵漓自然会将他们这些人已经回到长安的事情告诉他,而他刚巧遇见她,见她一脸愁容,也就好心的提出带她一同去东山转转。
谢十一这人一向不会给她们什么好脸色,难得心善一次,引商受宠若惊,想着自己也无事可做,便点点头答应了。
金吾卫有快马,他们两个也不过是用了个把时辰就到了东山。
在来之前,引商没有问他到底来做什么,直到两人进了山中,对方才说,“听说此地有恶虎伤人。”
引商一听这话就傻了眼,就算有恶虎伤人,这离长安城足有五十里地的地方,也用不着堂堂金吾卫上将军亲自过来捉虎吧。
而谢十一只是淡淡看她一眼,“难得有这样的消遣,你若害怕,就在一旁等着我。”
这个人说话做事向来都是这个样子,引商也不在意,心里默默想着捉虎算什么消遣,不肯落后的跟在他后面一起向山中走去。
路上,两人遇到了附近的樵夫,据对方所说,这山中有一只恶虎,七天之内已经吃了一家五口人,叫他们也不要再往山中走,小心丢了性命。
引商谢过了樵夫,然后用身上所有的铜钱买了对方的斧子。樵夫见她瘦瘦弱弱的,本想再劝她几句,不过见她一副不听劝的样子,还是住了嘴,收起那银钱欢欢喜喜的下山了。
“我还以为你有别的本事。”谢十一打量了一眼她那斧子,像是有些失望。
“怎么,你还当我会什么高深的法术吗?”引商把斧子在手里利落的转了一圈,觉得十分顺手。
道术她也不是不会,可是比起那些来,难道不是拿着武器兵刃去缠斗更痛快些?
两人从白日走到落日西垂,在山林中徘徊许久却始终没有见到那只恶虎的身影。引商蹲在草丛里仰头去看谢十一,发现他神色如来时一般不慌不忙,只是时不时垂眸想着什么,倒像是真把来捉恶虎当成了散心的消遣。
听赵漓说,左金吾卫两个派系之间的斗争已经越闹越大,李瑾容不下谢十一,谢十一也不是甘心吃亏的人。三年过去,朝堂上的明争暗斗,私下里的恩怨纠缠,就算一切尚且太平,谢十一也有些累了。
引商抬眸看他的时候,看到的是眼角眉梢的疲惫。也怪那老虎倒霉,偏偏在他闲着无事想要找些乐子的时候传出了连吃几人的名声。说是消遣,还不如说是逮到一个理由,把心中愤恨仇怨都宣泄在一只老虎身上。
可是这老虎却久久没有出现。
又过了一会儿,引商几乎要抱着旁边的树睡着了,一个人影才跌跌撞撞的出现在小路的尽头。那是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似乎急着下山却迷了路,一见到他们,便匆匆忙忙的跑来问道,“两位可知该从何处下山?”
谢十一给他指了指两人来时的方向,书生道了谢,然后又说山上有恶虎吃人,劝他们两人也跟着他一起离开。
这人也是好心,引商刚想说一声“无妨”,一抬眸,却瞥见了书生藏在袖中的左手。她一直蹲在草丛中,从这么低的位置,一眼就能看到他左手的小手指是没有手指的。
在这深山老林中出没,左手又没了小手指,这不是伥鬼吗?
想了想,她故意笑了笑说道,“我和兄长是来这里等人的,我们的三弟说要去寻一种药草,现在还未回来。”
那书生果然也故作惊讶的说道,“我刚刚在山上时听到一声惨叫,不会就是你们的三弟吧!”
“真的吗?”引商连忙站起身,装出急切的样子问道,“你可知那声响是从何处传来的?”
书生见她焦急,好心的提出要带他们过去。
引商拉着谢十一一起道了谢,然后便跟着他向林子深处走去。路上,谢十一不住的用眼神问她是怎么回事,引商偷偷的用手指头在他的胳膊上写了个鬼字。
所谓伥鬼,生前被老虎所食,死后却偏偏还要为老虎做帮凶,引诱亲人和路人去给老虎吃掉。这种鬼专门出没在深山野林,男子的左手缺一根小手指,女子的右手缺一根小手指,一到入夜时,他们的眼睛都会冒光。而沦落为老虎帮凶的伥鬼往往六亲不认,自己被老虎所食,还要用尽办法引诱亲人到老虎的地方,让老虎吃掉。
那被老虎吃掉的一家五口,想来也是被自己的家人所害。
如今这书生想要引诱他们两个去被老虎吃掉,引商就偏偏编出一个谎来,让他带他们到山林深处,只要跟着他,何愁找不到老虎?
果然,走了没多时,两人就听到了一声野兽的低吼声。那书生越走越急,到最后就没了踪影,紧接着就从林子深处跃出了一个庞然大物来。
引商瞥了谢十一一眼,然后飞快的抱住了旁边的一棵树,三下两下就爬到了树上,手里握着那锋利的小斧子,准备找个时机偷袭。
许是觉得她蹲在树上的动作太丢人,谢十一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手搭在剑柄上,只等拔刀出鞘。
可就在这时,他的背后渐渐浮现出一个虚影来,又慢慢聚成个女人的身形攀在他肩上。
三年过去,这女子的亡魂竟然一直未曾离去!
引商有些惊讶,可看谢十一的神色,又不像是已经察觉那女鬼在身边,反倒是那只正要扑过来伤人的老虎谨慎的后退了一步,似乎对这种鬼魂有所忌惮。
两相僵持下,谢十一似乎也察觉出不对劲来,不由微微扭过头去看自己的身后。趁着这时,引商从树上一跃而下,手中的斧头准确的冲着老虎的脑袋砍去。那猛虎飞快的回身张口,露出满嘴的獠牙,欲向她咬去,而本像是心不在焉的谢十一却也在这时挥刀而至,两人的夹击下,那猛虎的双目被刀刃所伤,嚎叫着甩脱了两人便向着山下跑去。
引商正欲去追,谢十一的眉头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皱着眉拉住了她。很快,那本已消失于眼际的猛虎又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只不过这一次是从半空中被抛过来的,落在地上时惊起一阵灰尘。两人低头看了看,发现这老虎竟只剩下一个身子。
而在不远处,一个略显瘦弱的身影拎着颗血淋淋的老虎脑袋,正慢慢向这边走来。他一边走还一边用手捂着嘴咳嗽着,像是被这四扬的烟尘呛到了嗓子。
这咳嗽声实在是与那徒手揪下猛虎脑袋的凶狠举止毫不相配。
引商一瞥见那个身影,还没看清对方的脸时,心已是一沉,及至对方走到面前时,她已经不知说什么才是了。
亏她之前还以为自己漠然的一走了之会让他消沉一阵子,现在看来,果然还是她小看了他这古怪的性子。
“不知扒了这没了脑袋的虎皮能不能卖个好价钱?”华鸢一来,就把手中的老虎脑袋掷在了地上,专心想着要不要去扒剩下的老虎皮。
他神色间不见疲惫和倦意,甚至没了往日的慵懒,只剩下飞扬的神采。那副本就出众的容貌更是光鲜照人,让人移不开目光。
可越是这样,越是反常,足以言明他心中那说不出的滋味。
谢十一也不是那么没眼色的人,睇了两人一眼,就收刀入鞘,将他们二人撇在身后独自走远了。
引商受不了这沉默,很快开口,“我以为……”
“我还能一辈子躲着不见你不成?”他拂了拂身上的灰,甩甩手,然后站起身看向她,“你怎么做是你的事,我怎么做是我的事。你若恨我轻薄,现在我就站在这里,你想如何就如何。可若是因这一件事,你就让我离开,不行,真的不行。所以,既然我不能离开,我当然要尽快来见你。越早越好,越近越好。”
引商深深吸了一口气。
相识这么久,她终于发现自己还是应付不来他。这个人绝不能用“无耻”二字来形容,可这世上最无耻的恶人怕是都无法从他这里讨到便宜。
天底下真有能整治得了他的人吗?
引商自认脑子还不算笨,可是眼下心神不宁,竟连一个主意都想不出来,唯有扭头就走,再不看他。
华鸢也没拦她,只不过在她迈开脚步后,他也跟了上来,然后突然从身后拉住她的胳膊,猛地一拽,引商只觉得眼前景色一晃,再定睛看去的时候,自己竟已和他站在了另一座高山的山剑上。
这里是离长安最近的山,站在山巅遥遥望去,还能望见那座富丽堂皇的都城。
夜色已深,各路精怪和孤魂野鬼都徘徊于城中,长安城的上空是五彩的闪光和团团黑雾,彼此追逐又纠缠着。
这本是天下间最宏伟繁华的王城,如今却被厉鬼精怪盘踞肆虐。世道即将大乱,谁又能守阳世一方太平?
正想着,引商只觉背脊一凉,扭头望去,果见花渡撑着伞出现在他们身后。见她在此,后者也是一愣,不过很快就听华鸢开口道,“见没见过伏日万鬼行?”
引商倏地瞪大了眼睛,她知道古时有这个说法,可也仅仅以为这是臆想出的说法,谁又见过那样的场景呢……她的心心忽然跳得厉害。
“其实那确实是说笑。”华鸢摊了摊手,不过很快又望着长安城的方向弯起唇角,“有比那更厉害的……”
阴兵过路。
相传人间只有发生大灾大难,才会有阴兵成群结队的出现押解亡魂。可是现在阴间大乱,数不清的恶鬼逃往人间,从今往后,长安城再难太平。
过来之前,花渡曾去见了李瑾和赵漓,而谢十一如今又在东山还未归去。今天晚上,长安城内不会有任何金吾卫出没,各个市坊内也尽皆熄灯闭门。偌大的长安城里,街市上空无一人,只余鬼怪。
引商跟着花渡站在城墙上俯看着城中景色,没一会儿就只觉阴风阵阵,让人在这三伏天打了个寒颤。
她慢慢抬起头看去,那皎洁的月色不知何时已经被遮蔽住,照亮大地的只有数不清的血色灯笼,仔细看看,便能看到那些提灯者身着黑衣,神色肃穆,高高绑在脑后的长发上都吊着一个鎏金的小铃铛,可是身形晃动时,却又不会发出任何声响。据说,这铃铛声威慑的只有亡者的魂魄。
他们提着手中的引魂灯,从四面八方聚集在华鸢身侧,指尖一动,手中的灯又化作了血红色的纸伞,撑在头上遮住了大半面容。
华鸢坐在城楼的最高处,用手指点着自己的额头,像是有些心不在焉,可是很快,见城中的恶鬼们已经被惊动,他手腕一转,指尖已转而指向城中。
阴风起,三千阴兵撑伞跃入夜色之中。那凌厉的阴气甚至划破了华鸢身上那件粗制滥造的布衣,他微微抬了抬手,便有一道黑影闪过,在他身上披了一件绣着百鸟图的艳红袍子,长长的衣摆几乎铺满了整个屋檐,衣上百鸟栩栩如生,几乎就要振翅飞出。
乌云散去,月光洒在屋檐,城楼上的年轻男子披着那艳丽张扬的衣衫,睥睨偌大的长安城。引商正愣着神,忽地,他又扭过头来,对着站在城墙上的她勾了勾唇角,浅浅一笑。
今夜,长安有鬼。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浮生梦(1)
报晓的鼓声已经响了三声,李瑾才从地上坐起身。
他走到门口推开房门,却见长史已经守在了门外,不由皱皱眉,“怎么这么早?”
“怕您一夜未合眼。”长史如实答了,然后抬眸去看他憔悴的神色,“您也该好好歇一歇了。”
前些日子,咸宁太守揭发李林甫罪状二十余条,结果罪状尚未呈上,就被李林甫知晓,命御史台将其逮捕,以妖言之罪杖毙。
而坊间传言李林甫已疑心谢十一一事毕竟是个传言,不能当真。这些年谢十一为李林甫做的事情不多不少,何况谢十一还有个靠山未倒,李林甫没必要与其反目成仇。
朝堂上不安宁,家里更不安宁。郡王年纪不小了,身边却无妻妾,吴王和吴王妃心急,誓要逼其今年便娶个郡王妃回来。
恼人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李瑾已经好几日都没能合眼了。
“砰!”越想越气,李瑾狠砸了一下身旁的柱子,“走!”
“您想做什么?”长史有些担心。
“于公于私,有些人留不得了。”说着,他也未唤婢女过来,独自回屋收拾了一番,换了身衣服便出了门,“去平康坊。”
“平康坊?”长史略一思索,然后诧异道,“您又要去找那些来历不明的道士。”
李瑾没回答。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那些人信不得亲近不得,尤其是上次在郡王府被对方明目张胆的挑衅之后。可是奇怪的是,真到了要紧的时候,他最先想到的还是那些人。
而且这一次,确实只有他们才帮得上忙。
*
平康坊东街。
一大早,枕临就在帮忙擦门上的匾额,一面擦,一面还不停的问着,“姐姐,还有什么要做的?”
引商懒洋洋的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偶尔抬眼看看他,“没了没了,下来吧。”
这孩子傻,但是手脚勤快又不埋怨,生怕被赶出去似的,可见在泾河时,他要被兄弟们欺负成什么样子。
等到枕临从墙上一跃而下蹦到她身边后,她招呼他一起坐下,然后好奇的问道,“你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你的兄长们都要与你作对?”
一提起这个,枕临就露出了一脸哭相,“这原本与我无关的。”
他家中有两个哥哥和两个表姐。大哥和大表姐原有过一段旧情,可是很快就觉得彼此不适合,无仇无怨的分开了。后来大表姐倾慕二哥,便与二哥好上了。而二表姐一直苦苦想着大哥,三番两次示好,大哥却无动于衷,始终与邻家一个小娘子纠缠不清。直到有一天,大表姐和二哥反目成仇,争执间大表姐打碎了家中最重要的一件宝物,匆匆逃家。二哥带了全族的人去追大表姐,可却遭到大哥的阻拦。这时大哥与大表姐已经全无男女之情,只有兄妹亲情,未保大表姐平安,只能与二哥大打出手,以一人之力对抗了全族。谁知二哥本来也不是为了抓大表姐回来,而是为了偷偷保护大表姐才假意带人出来,这下子看到大哥如此护着大表姐,不由起了妒心。
二哥自小就事事不如大哥,又对大哥和大表姐曾经的那段□□十分在意,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与大哥打了一架……
“等等……”引商打断了他的话,“你说的都是你的哥哥和你的表姐,那你做什么了?”
“我?”枕临更是欲哭无泪,“我不知道这事是不能说的,父亲问我他们都去了哪里的时候,我就将他们的去向说了出来……”
“原来是因为告密啊!”
“不是不是!我不是故意说的!”枕临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又怎么知道兄弟姐妹之间发生了什么纠葛,只因为无意间透露了他们的去向,就被哥哥们,甚至是表姐们视为仇人,他们设计赶他出家门还不解恨,上了岸还要追着他打。
引商不由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你待在这里,没人能欺负你。”
“那可不一定。”刚好过来吃饭的姜慎插了一句嘴,然后瞥向了屋里的华鸢,“有些人不就是以欺负人为乐。”
自从她与卫瑕住在一起之后,华鸢就想尽了办法给她们添乱,而且丝毫不觉失礼。久而久之,这叔侄两人表明的客气再也维系不下去了,姜慎本就不是好脾气的女子,现在更是不想给自己叔叔好脸色看。
别人的家事,引商无法多言。可是她瞧了这么久,还是有些可怜姜慎这个当侄女的。哪怕不顾叔侄之礼,姜慎几次三番与华鸢争论,也从未占过上风。
有时候,引商也会反复的想,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没有人能治得了姜华鸢这个人。自从他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又对她言明心意之后,论身份、论执着、论脸皮之厚,周围这些人就没一个比得上他的,谁又能降服得了他?
“今日天气这么好,就别吵了。”卫瑕把手中的书放下,皱着眉揉了揉额头。虽说他也不忿华鸢这些日的举止行径,可是天天这样吵吵闹闹的也不是办法,只吵得人头疼。
“就是就是!”相好一说话,姜慎就跟着附和,也不想想刚刚还在拿眼睛瞪着华鸢的就是她自己。
“砰!”就在这时,二楼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正准备站起身的引商被吓了一跳,差点又跌回榻上,半天才爬起身仰头看去,然后便见有人推开了二楼的小窗探出个头来。
“今天天气真不错啊。”天灵,不,应该是顶着天灵那副皮囊的苏雅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笑着看向了院中的几人。
引商怔怔的看着他,几乎有些回不过神来。
从阴间回来已有几日了,可是苏雅一直未醒,华鸢解释说,“他与寻常的鬼魂不同,很难附了凡人的肉身,更何况是已无生魂的尸体。之前又有几次施术伤了身,这次能不能再用这具肉身在阳间生活,全看造化。”
幸好,最终他还是醒了。
只不过很难再变回从前的那个“天灵”了。一来身份已经说破,他没必要再装下去。二来这次不像是上次匆匆附了身,“身体”已无大碍,连结巴都治好了。
今后他就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去生活了。
为难的只有知晓了他身份的这些人。
这些日子,引商一直盼着他快些醒过来,可是真的看到他醒来了,才发现自己果然还是没有迈过心里那道坎。
并非是还未释怀天灵的死,而是不知该怎样面对顶着天灵面孔在她面前生活的他。
论理,他在天灵死后伴她生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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