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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沧月)-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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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声惊呼,猛然间醒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夜露有些微凉,起来的时候苏微只觉得全身的关节都在酸疼,不由自主地低低呻吟一声,撑起身子来。睁开眼睛,只见一弯上弦月挂在头顶,自己竟然是睡在了檐下的一垛草堆上。
  这座竹舍位于镇子的最外延,贴近丛林,冷僻非常,晚上和白日里一样行人稀少,然而竹舍楼上却房门紧闭,里面黑乎乎的没有点灯,似乎主人又已经外出。
  苏微不由得觉得心寒:那个人,居然就任凭她昏倒在了自己门外?
  她坐起,下意识地摸了摸耳畔,发现那一对绮罗玉还在,不由得又有些惊诧:那个人虽然对自己袖手旁观,却没有趁机顺手牵羊劫财劫色,倒还算是一个君子——两相对比,还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啊。
  月上中天,夜已经深了,周围一片翠竹在风里簌簌摇摆,没有一户人家点着灯,寂静得近乎诡异。
  苏微勉力撑起身体,将那一件筒裙裹在了自己身上,然而发现手臂却有些不听使唤。她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指尖竟然隐隐透明,呈现出诡异的碧色,不由得心里暗自一冷。
  这一路上,她几度违反医嘱动用内力,虽然被师父再度用银针封住,但这毒发作得已经比想象中快了很多——可是她现在身无长物,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又该怎么度过接下来的数百里的荒芜崎岖的山路?莫非还真的要去抢去偷不成?
  苏微茫然地想着,觉得又饿又累,站起身在空荡的街道上往前走,一时间心里也是空空荡荡。苗疆的夜,很黑很安静,四周也没有灯火,就像一个空无人烟的寨子。
  黑暗里,又听到鸟儿的叫声,轻灵美妙,不知在深山何处。
  苏微不知道去哪里,只是一个人踉跄着走过空荡荡的天光墟,四顾一圈,然后朝着树林下唯一有光的地方走去。
  天光墟旁,唯一一座夜里有灯的,是个小小的酒馆。
  和洛水旁的汉人酒馆不同,这座小酒馆门口悬挂着风干的腊肉和香草,还有成片的牛羊肋骨,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野味。在没有踏入的时候,她就已经闻到了奇特的酒香——那种香气不同于洛水上菊花酿成的冷香,辛且烈,浓且馥,仿佛一把刀子一样直接刺入人的心肺。饥肠辘辘的她咽了一下口水,不由自主地转过了脚步。
  踏入这座酒馆的时候,她看到里面只有一个客人。
  桌子上遍布着七歪八倒的酒坛,那个唯一的客人已经喝醉了,伏倒在肮脏油腻的案上,脚边一摊呕吐污物,手指痉挛地抠着裂开的桌面,不知道喃喃地在说着一些什么,酒污和油渍淋淋漓漓,染遍了雪白的衣襟。
  是他?她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他的脸浸在酒污里,苍白而没有生气,双眉紧紧蹙在一起,颓败的面容如同凋谢枯萎的暗夜之花,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自暴自弃表情。
  那个人,竟是白日间在天光墟遇见的卖面具的男子。
  她不由得驻足多看了这个人几眼——深夜的酒馆,独自喝醉的人,这样熟悉的场景,岂不是一个多月前在洛水边酒馆里的自己吗?
  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何,这次她再看他一眼,心头忽然就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这个人显然不是她所要寻找的师父,但是她竟然觉得这个边陲陌生小城里的男子竟似依稀熟悉,仿佛是很久前在哪里见过。
  她看得出神,却听有人招呼:“哎呀,姑娘快这边坐!”
  当垆的是一个苗女,笑语盈盈,热情地将她迎进来,瞥了那个人一眼,道:“不必理会他。这人总是这样,天天卖了点钱就全部拿来换酒喝——不过喝醉了倒也安静,不会打扰别人的。”
  苏微坐到远处一张桌子上,却情不自禁地还是转头望:“他是……”
  “他呀,别看现在成了这样,以前还是这方圆百里一个很出名的人物呢!”苗女随口回答,一边拿出抹布替她擦了擦油腻的小方桌,“这酒鬼原本是这里一个最出名的玉雕大师,好多人排着队捧着银子求他雕刻一件东西都求不到——就算如今落魄成这样,天光墟里的人还个个都敬他三分。”
  “玉雕大师?”苏微心下微微一动。
  “是啊,他姓原,叫重楼。”
  她吃了一惊,脱口:“就是雕了绮罗玉的那个原大师吗?”
  “是呀,连姑娘也知道绮罗玉?”苗女颇为意外,然而一眼瞄见了她耳边的坠子,眼神顿时一亮,更加热情了,“看来姑娘一定是个不凡的人物——别看这腾冲小,可来来往往的都藏龙卧虎呢。”
  “谬赞了。”苏微讷讷,看着那个醉倒的人,“原大师居然这么年轻?我还以为是个五六十岁年高德劭的老人家呢……”
  “嘿,在这个腾冲,年纪轻轻就被人称为大师的,好像也就只有他一个——雕刻那块绮罗玉的时候,他才不到二十呢!”苗女啧啧叹息,看着那个人,眼里也有些惋惜,“又年轻又俊秀,加上日进斗金……那时候,整个腾冲的女人哪个不暗地里对他怀着心呀。只可惜后来被人寻仇,成了一个废人。”
  “寻仇?”苏微忽然觉得心里一惊。
  “是呀,听说他有天抄小路去尹府,结果半路上就莫名其妙地被人砍了一刀。”苗女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大家都说,肯定是哪个同行嫉妒他手艺好,抢了大家饭碗,于是趁着他去会情人,便在半道上砍了他的手!”
  “什么?!”苏微忽然间坐直了身子,脸色顿时苍白。
  “好了好了,不说了……请问姑娘要一点什么?小店的野味和自酿的酒都很不错。”那个苗女发现自己跑题太远,连忙向她介绍起了店里的东西,“姑娘可以尝一尝竹筒饭和黑米肠,这一些东西汉人们来了都吃得惯。如果姑娘要尝鲜呢,炸竹虫和五毒都不错。”
  苏微饥饿难当,却迟疑:“我……我没钱。”
  “没关系,可以赊账嘛。”苗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一转,却热情地笑道,“姑娘你一看就是个靠得住的人,先吃,先吃——等过几日有钱了再还也不迟。”
  “真的?”苏微略微一怔,松了口气,再也不能抵御腹中的饥饿,“那……那我想吃个竹筒饭,然后再要一壶酒。”
  “姑娘要喝酒?”苗女忍不住吃了一惊,汉人的女子一贯温婉,还不曾见过这样半夜来喝酒的顾客。她转了一转眼睛,笑道:“姑娘可真是有眼光,小店自酿的酒在腾冲可是远近闻名!有十八仙、香蛇酒、古辣酒、瑞雷,每一种滋味都不同。”
  苏微随口便道:“那每一样都来一瓶好了!”
  “都来一瓶?”苗女看着这个汉人女子,碧色的眼里闪过好奇的光,终于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转身入内,扬声对后屋的人道:“阿爸,今晚有客人了!四种酒都各来一瓶!再给这个姑娘送上几碟腊肉野菜下酒。”
  苏微坐在那里,还是看着那个醉倒一边的人。
  他的手在醉里痉挛地抠着桌边,手指微微地动,仿佛在描摹勾画着什么——令她侧目的是那一只手:苍白、修长、有力,手指关节之处微微凸起,就像是瘦竹,布满了老茧。这种手,如果在江湖里,定然是短兵器高手才有的手。
  然而,这个人露出袖子的右手手背上,却赫然有着一道又长又深的旧伤!
  那道巨大的伤从虎口开始,延入消瘦的肘部,被袖子盖住,仿佛被利器一下子劈开,几乎连着骨头都割裂——愈合多年后,伤痕犹自扭曲狰狞,仿佛一条巨大的蜈蚣伏在苍白的肌肤上,可以想见当初的伤势是怎样可怖。
  不会吧?这刀伤分明就是……
  苏微忽然间站了起来,衣襟带翻了茶碗,铮然碎裂。是的!她终于想起来了……难怪她隐约觉得这个人面熟,原来是——
  “怎么了?”苗女吃了一惊,从后屋奔出来。
  “没……没什么。”苏微迟疑了一下,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指了指那个醉倒的人,道,“把我的酒菜放到他那边去,我要和他喝一杯。”
  “啊?”苗女睁大眼睛,觉得今晚的这个汉人女子实在不可思议。
  苏微挪过了座位,细心地将桌上那些七倒八歪的酒瓶都清理干净,重新擦拭了桌子,方才在他身侧坐下,给他倒了一杯酒——那个人似乎是醉得厉害了,在酒倒上来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睁,随手便是拿过,往嘴里一倒。
  酒水有一半顺着他的衣襟往下流,污渍斑斑。
  他又开始喃喃自语,似乎是叫着一个名字。喃喃半日,忽地从怀里拿出一把雕刻用的小刀,趴在桌上,开始一刀一刀地刻着木质的桌角,眼神专注——然而他那只受伤的右手抖得如此厉害,几乎握不住刀,每一根线条都歪歪扭扭,不成形状。
  然而那个人却锲而不舍地刻着,充满醉意的眼神里有一股狠劲,每刻歪一次,下手就越发用力。忽然间一刀刻得偏了,一下子便滑到了左手食指上,那道伤口深可见骨,血长划而落,殷红染遍,触目惊心。
  然而那个人却仿似根本不觉得痛,还在全神贯注地继续一刀刀落下。血沿着刻刀灌注入每一条刻出的线,凌乱颤抖,最后竟隐约汇集出了一张人的脸来——那张血雕出的脸浮凸在酒桌上,凤目柳眉,竟有着一种别样的妩媚,仿佛天魔女一样诱人。
  那,赫然是一张女子的侧脸!
  苏微在一边怔怔地看着,心下满是疑虑。
  那个喝醉酒的人也停下了刀,怔怔望着桌上刻出的那张脸,充满醉意的眼睛里交织着说不出的光芒,喃喃:“春雨……春雨。”忽然间,他爆发出一声长笑,把刀一插,直接插入了那女子的眉心!然后将脸埋在酒污里,再也一动不动。
  苏微看着这一幕,忽然间觉得刺心无比。
  “哎呀!你这个疯子,怎么又划坏我家桌子?”苗女冲了出来,一把拽开他,忍不住地数落。酒醉的人却根本没有理会她,只是自顾自地趴在桌上,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张雕刻在木桌上的脸,嘴里喃喃念着两个字。
  苏微怔了怔,听出他说的却是“春雨”,不知道是人名还是什么。
  “哟,还惦记着你的老情人呢?”那个苗女不知为何忽地气愤起来,一把将他推开,擦拭桌子上的血迹,尖刻地数落着,“尹家大小姐早飞上枝头变凤凰啦,你这个泥泞里打滚的穷酸样,就别打她主意了!——划坏我家桌子,你说怎么赔?是不是又要我去找尹家大少爷?”
  “不……”桌子上趴着的人忽然出声音了,喃喃,“别找他……”
  “不找他找谁?你倒是说啊!”看着对方这个样子,苗女更没好气,“看你这穷酸样,除了尹家大少爷,还会有谁替你结账?”
  “我说了,别找他!”醉醺醺的人忽然一拍桌子,低吼了起来。
  苗女还要抢白几句,但是看到他蓦然抬起的眼睛,忽然间就住了口——喝得那么多的人,眼睛却是那样黑白分明,凛冽生寒,一眼看过来让人心里平白无故地一跳。
  然而那个人只是撑起身看了她一眼,便仿佛没了力气,重新软软瘫了下去,趴在桌上。这一回,他似乎是真的醉厉害了,任怎么也没有反应。
  “喂!你这个……”苗女气塞了片刻,回过神来想想更是愤怒,叉起腰,点着他的脑袋,正准备开口骂,却被旁边一人牵住了袖子。
  “不要骂他了!”苏微再也听不下去,“也记在我账上吧。”
  “咦?你要替他出头?该不是看上这个没用的小白脸了吧?”苗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忽地笑了起来,把手一摊,狮子大开口,“也好!四坛子酒,六碟子野味,加上被他刻坏的这一张桌子……算你一个折扣,一共是五两银子!马上给我!”
  “五两银子?那么贵?”她怔了一下,“你……你不是说可以先赊账的吗?”
  “谁说过可以赊账了?开什么玩笑!我开店又不是赈灾,哪里有给陌生人赊账的道理?”苗女却忽然变了脸,一口否认,冷笑一声,“没有钱?你知道我家阿爸是干吗的吗?——阿爸,阿哥!有人要吃霸王餐!”
  屋后应声奔出了三条壮汉,团团将她围住,怒目狰狞,手里握着弯刀。
  没想到对方翻脸不认人,看着面前忽然上演的“全武行”,苏微一下子回不过神来——旁边的人还是醉得人事不知,只有那张人血雕成的脸还在桌子上静静看着她,神色诡秘,仿佛露出了一丝讥诮。
  “没有钱也没关系,要不,就把这一对耳环留下当抵押吧!”苗女斜觑着她耳畔那一对坠子,轻笑了一声,却从背后抽出了一把刀来,在她面前晃了一晃,“否则……”
  苏微看着面前明晃晃的四把刀,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不过几两银子,你们难不成还想为此动刀子杀人不成?”
  “杀人?”苗女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刀尖指向她的面颊,唰的一声挑开了她的长发,露出那一对青翠欲滴的耳坠来,“杀人又怎样?阿爸,阿哥,你们来看——这个汉人女子居然戴着一对绮罗玉!今天别说她欠了五两银子,就是一分钱没欠,我们也不能放跑了她!”
  苏微往后退了一步,眼神渐渐凝聚——原来这里是个黑店,看到她一个孤身外来的女子身有重宝,就见财起意。
  她身子刚一动,四把刀立刻动了,从各个方向逼过来。
  苏微暗自冷笑了一声,也懒得拔剑,手指只是微微一动,咔嗒一声轻响,桌子上的筷子自动跃起,跳入了她的手里,尖端对外——两双筷子,四个人,倒是刚好够用。
  “够、够了……回家!”忽然间,一个人站了起来,挡在了她的面前,却是那个喝得烂醉如泥的人。那几把刀若不是收得及时,差点就砍到了他身上。
  烂醉如泥的男人似乎终于想回去了,用尽力气站起身,却摇摇晃晃站不住脚,手在空中乱挥,居然抓住了苏微的肩膀——然后,就像抓住了一根拐杖似的,瞬间将整个人的重量压了过来,靠在她肩上。
  “你……”苏微往后退了一步,抬起手臂,才勉强将这个烂醉的人扶住。
  “回家!”那个人一手抓着她的肩膀,一手在空中挥舞,往前踉跄走了开去——他似乎醉得看都看不清了,手一挥,差点撞到面前的弯刀上去。那个苗女惊叫了一声,连忙打开了阿爸的刀:“小心点,别伤了他!”
  那苗人气得跺脚:“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这个小白脸!”
  原重楼却压根不知道这刹那的危险,只是扶着苏微往外走,一步一踉跄,刚出门就腿一软,哇的一声吐了个翻江倒海。苏微本来想解决了这几个不知好歹的苗人,然而看到这种情景,也顾不得别的,连忙扶着他到路边吐了个干净。
  店里的四个人面面相觑——苏微搀扶着原重楼站在路边,两人靠得很近,生怕一动手又会误伤,不由得迟疑了一下。
  “阿蕉,连这小白脸一起砍了得了,”阿兄有些不耐烦了,“你别心疼!”
  “不行!不许砍他!”苗女蓦然跺了跺脚。她的两个兄长齐齐上前,一声怒喝,想要把苏微从他身边拉开,手里的刀便往她身上招呼了过去。
  就在那一瞬间,苏微再也压不住心里的怒意,一手扶着原重楼,腾出另一只手,手腕一转,便并指夹住了当头砍到的弯刀——握刀者只觉得手腕一麻,只听铮然一声脆响,这把百炼成钢的缅刀居然被这个女子赤手折断!
  “废铜烂铁。”苏微手指间夹着断裂的刀尖,扬手一甩,唰的一声掠过对方的咽喉。
  兔起鹘落间,四个苗人仿佛被点了穴一样怔在了原地,不敢动上一动。许久,直到苏微扶着原重楼离开,阿蕉才勉强抬起手,颤抖着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满手都是血。
  只差了半分,便会割断他们的喉咙!

第九章 玉雕师重楼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从我生下来到现在,有谁曾经认真地倾听过、在意过我的想法?事实上,无论我多么努力地想成为那个人,但我毕竟是我,和你们追随过的那个人完全不同——我不能把自己的一生都活成另外一个人。”
  这醉酒的一夜,似乎特别长。
  醒来的时候,窗外天光明媚,树影婆娑,有鸟在啼,声音曼妙空灵,令人听了心头清凉。他努力睁开了一下眼睛,又旋即闭上,窗外的光刺得他眼睛疼痛无比。头也在剧烈地疼痛,宿醉后的沉沉肉身仿佛被刀割裂。口中又干又苦,他挣扎着,摸索抓住了床沿,想要站起身喝水。
  忽然间,他混沌的脑子里掠过一道光——怎么?竟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竹楼?是谁替自己付了账,扶自己回来的?
  “尹璧泽……”他喃喃,“又是你这个家伙多管闲事?”
  然而旁边没有人回答他,一只手拿了一块湿润的布巾,替他擦拭着胸口上呕吐的残痕,动作有些粗鲁生硬,几乎将他胸口当作搓衣板。
  “滚。”他闭着眼睛,吐着酒气喃喃,“别……别管我!”
  他胡乱挥着手,然而那个家伙躲闪灵便,居然一次也没打到。
  “再躺一会儿吧。”有个声音说,“你的脸色好差,不要急着起来。”
  窗外的鸟啼还在继续,他的动作却忽然静止了片刻,脸上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短短一瞬,他重新将沉重的身子扔回到了榻上,也不开眼,冷冷:“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苏微笑了笑:“我送你回来的。你喝得太多了,吐了我一身。还有,”顿了顿,她指了指门口,“我没有钥匙,只能扭断了门锁才把你扶进来。不要见怪。”
  原重楼哦了一声,依旧是闭着眼睛,冷冷道:“好大手劲。”
  她有些窘迫,没有回答,以为他说的是自己扭断门锁的事情,然而她刚继续擦了一下他的衣襟,原重楼接着就忍不住叫了一声:“住手!”
  苏微停住了手,将布巾拿开,发现他苍白的胸口已经红了一大片。
  “疼死了……”他倒吸着冷气,忽地冷冷道:“你哪里来的钱?”
  “嗯?”苏微一愕。
  “我说,你怎么付的酒钱?”原重楼看着她,“你连买衣服都没有钱。”
  她明白过来,冷哼了一声:“没付钱,吃了霸王餐。”
  “什么?”原重楼一震,终于认真看了她一眼。他身上有浓烈的酒气,脸色越发苍白,然而嘴唇却越发反常地红,简直如同女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上有摆夷人的血统,他的侧脸轮廓鲜明,眸子里有汉人没有的深碧色,冷然。
  苏微看得一眼,竟然愣了一下:这个男子好生妖异,虽是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气场竟不比江湖上那些内外兼修的高手逊色半分。
  “呵,阿蕉的老爸可不好惹,是腾冲有名的地头蛇。而且她还有两个哥哥,惹恼了,杀人越货都是有的,反正这里天高皇帝远。”原重楼带着审视的意味看着她,饶有趣味,“而你居然在她家白吃饭不给钱,还能活着出来?”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将手巾在铜盆里拧干,给他递过去。然而他凝视着她的手,停顿了一瞬,眼神微微一变。
  “一般女子的手,绝对不会在掌丘和关节处有老茧——你果然是个会武功的人。”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集市上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所以才替孟密挡了一下,免得他送了性命——看来阿蕉一家,也是这样被你摆平的?”
  苏微又笑了一笑,把手巾递过来:“先擦一下脸。”
  “哈!武林高手就了不起吗?你以为你是谁?随随便便就闯到我家来对我指手画脚?”原重楼却一下子坐了起来,指着门外,忽然大声叫骂,“给我滚出去!”
  她愣了一下,看着忽然翻脸的人,不知道哪里又不对头了。
  “给我滚出去!这里是我的房子,不欢迎你们这些武林高手!”他看了她一眼,一字一句,冷然不留情,“再不滚出去,别怪我不客气了!”
  然而,苏微看着戳到面前的那只手,脸色略微白了一白——那只手修长而苍白,完全是不会武功的书生类型的手,伶仃的腕骨上赫然有一道巨大的刀疤,割断肌肉和经脉。多年后虽然愈合,却依然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疤痕。
  她心中一痛,刚刚冒起的怒火瞬间熄灭了。
  “好,我就走,绝不会赖在这里。”她安抚面前情绪激动的人,“不过你昨天喝得太多,跌倒时又撞到了头,我怕……”
  “怕怎样?滚滚滚!”他却不耐烦起来,挥着手,毫不客气地把她往外推。苏微被他推得一个踉跄,脚跟磕在门槛上,几乎跌倒。
  “我只是怕你一激动又会……”她一边抬起双臂挡着他推搡的手,一边辩解——然而,来不及说完,那个一个劲往外撵人的家伙宿醉未醒,却自己在门槛上绊了一个跟斗,轻飘飘地站不稳,一头正正撞上了门楣,发出一声闷响,眼前顿时一黑。
  “……晕倒。”苏微说出了最后两个字,及时扶住了他,不禁哑然。
  怀里的这个人个子虽然高,却很瘦,轻得令人意外,支离的锁骨硌到了她的肩膀,单薄得如同一片叶子。苏微叹了口气,在浓重的酒气里将这个男人搀扶回了房间里,替他盖上被子——她低下头,拿起他的右手,定定地看着那一道狰狞的伤疤。
  是的,她认出了他。这个十年前只有一面之缘的路人。
  这些年来,她杀戮已多。死者沉默,不能诉说他们的痛苦和不甘,然而眼前这个人却是活的。那一道刀疤,就是活生生的控诉,刺目惊心。
  天赋出众,二十岁便在滇南这个玉都成为大师,这个人本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可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在午夜买醉、拖着残废的手雕刻木头糊口的废人!血薇夕影,天下利器,可刀剑之下,却轻易碎裂了一个无辜者的人生。
  她看着他的手,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虽然被重新封了穴,但碧蚕之毒还是在缓慢地扩散。她也将失去自己的手了……
  这,就是报应吗?
  原重楼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还是头痛欲裂,还是口中又干又苦,头很重,隐隐作痛,似乎包扎着什么东西。然而,当他想挣扎着撑起身去倒茶的时候,忽然发现身体不能动——从肩部以下一片麻木,拼尽全力,竟然连抬手都做不到!
  “你渴了吗?”刚想到这里,耳边忽然听到有人问话。
  原重楼回过头,一眼看到了窗边的女子,一惊一怒,失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你对我做了什么!快放开我!”
  “不要激动,”苏微叹了口气,端过了一杯水来,“你的头撞伤了,脑里有些瘀血,我去采了一点草药,给你敷好了——怕你一醒来又乱动,造成更大的伤,只能先点了你的穴道。对了,你是不是想喝水?”
  原重楼怒极,转过头去不碰那杯水:“滚!”
  “我自然会滚,但也得等你略微好一些,”苏微却并没有生气,只是拿起了那一杯水,“宿醉醒后的人,一定会口渴得要命——真不喝吗?不喝我就倒掉了。”
  她刚将水杯挪开,却见那人瞬地转过头来:“拿过来!”
  她笑了笑,便应声过去扶起了他,将水杯递到了唇边。
  “滇红哪里是这种泡法!”一口气饮干,原重楼吐出牙齿间塞满的茶末儿,恨恨道,“你这种三脚猫的泡茶功夫,真是白白浪费了这茶王树上采来的茶叶!”
  被兜头这么一骂,苏微有些不好意思:“我……我以为所有茶叶都一个泡法。”
  “你们这些江湖人……真是对牛弹琴!”原重楼眉间却是讥诮,似乎又懒得再和她多计较这些,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苏微看着他,不由得有些好笑。
  从小到大,她接触的男子并不多。师父和停云都是高贵典雅的男子,矜持内敛,虽有悲喜却声色不动。所以她对他们虽然仰慕,却也不敢过分亲昵。然而眼前这个人却是惫懒无赖之徒,敞着衣襟,嬉笑怒骂,说话尖酸刻薄,简直每说一句话她就有抽他一巴掌的冲动。
  若不是看在当年……她叹了口气,将茶盏收起。
  原重楼只是躺在榻上冷冷看着,半晌忽地道:“我说,你为啥还赖着不走?昨夜的事我已经记不得了。如果我对姑娘你做过什么,就当是我酒后无德罢了——反正我家贫如洗,也没有什么钱给你。”
  “啊?”苏微有些错愕,“你没做什么呀。”
  “哦,原来我什么都没做?那就更不明白了,”原重楼刻意露出不解的表情,带着讥讽的表情,认真地问,“既然我昨夜没有占你便宜,姑娘又何必留在这里不肯走,还摆出一副女主人的模样?你和我有啥关系,干吗非要赖着不走?”
  “你……”苏微吸了一口气,只觉心中怒意涌起,“谁赖着不走了?”
  “你看,我是一个家徒四壁的酒鬼,靠着刻一点烂木头换点钱生活,除了一张脸还长得不错之外,毫无长处,”他用尖刻的声音评价着自己,毫无羞愧之意,“腾冲这儿的姑娘们倾慕我俊俏,有时候也会来这里春风一度,顺路帮我付了酒钱,但从没有一个会像你这样赖着不走的。”
  “啊?”苏微茫然地听着——这个人用奇特的颓废表情和自暴自弃的语气,说着一种她完全不了解的生活,让她一时半会根本想不出该怎么接下面的话。
  “……姑娘你长得不错,又有一身杀人越货的好本事,走到哪儿都是个吃得开的人物,居然也能看上在下?倒是稀奇,”他微微冷笑,身体虽不能动,语言却比刀尖更锋利,“我还以为是我昨晚醉了非礼过姑娘呢,原来是喝得烂醉力不从心——那莫非是姑娘看中了在下还有几分姿色,要赖在这里非我不嫁?”
  苏微本来想定了不和这个人计较生气,但毕竟是女子,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拍桌子,怒叱:“胡说八道!谁赖在这里不走了?!”
  “那就给我滚。”他一字一句地火上浇油,“别烦我了!真贱!”
  “你说什么?”她被他的最后一个字激起了怒气,瞬地一伸手,居然将他从床上直直提了起来,怒叱,“再说一句试试看?”
  苏微身形单薄,容颜清丽,谁也想不到她居然有如此的腕力,竟然能轻易地提起一个男人。他只觉得眼前一晃,整个人被提了起来,肚子里翻江倒海,几乎连隔夜的酒都要吐了出来。眼前晃动着她因为愤怒和羞辱而涨红的脸,眼眸里有一丝杀气,然而他却还是冷笑,硬挺着道:“再说一句又怎么了?——倒贴上来,还赖着不走,贱!”
  她被气得一声冷笑,手腕瞬地加力,只听咔嗒一声,他的肩胛骨发出脆响——十年来,她纵横江湖,血薇剑下杀人如麻,何时受过这等无名小辈的羞辱?
  “你信不信我把你的舌头割了?”她冷笑。
  “信,怎么不信?”他的肩膀几乎被她捏碎了,但却丝毫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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