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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骨焚箱-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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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炼混迹其中,先为自己搞了两块饼,又忍着烫捞了根鸡腿,刚攥进手里,有人大吼:“抓贼啊!”
事后才知道,那人是丢了钱,三千块,当年的三千块,可不是个小数目,嚷的贼也不是他,但做贼心虚这事是真的,他浑身一个激灵,撒腿就跑。
立刻成了最显眼的靶子。
丧宴上都是亲戚朋友,那还有不同仇敌忾的?不及问清事由,呼啦啦追出了一群,还放了狗。
长长的田埂上,就此展开一场激烈的追逐:江炼攥着鸡腿,一马当先,身后不远处撵着一条土狗,再往后,是乌泱泱一大群人。
很快,因着体力差异,那一大群人被拉成了一长溜,落后的互相扶拽、脚步散乱,勉强还在追着的也是气喘吁吁,和前头的一人一狗,差距越来越大。
最后索性都停下,全把希望寄在狗身上了。
况同胜的车子,就是在这个时候经过的。
他先是被眼前的场景吸引,又听到吆五喝六声,于是吩咐司机跟上去。
江炼攥着鸡腿,运腿如飞,鸡腿的诱惑,和被狗咬的恐惧,给了他双重动力,再加上时不时爬垛翻墙,占了点优势:那狗终于气力不济停下,绝望地对着他远去的方向狂吠不已。
其实跑到这时,江炼已然筋疲力尽,但身后的狗吠声渐远,让他精神为之一振,百忙间一回头,又吓得脸都白了。
一根鸡腿而已,居然出动轿车追他!
他一咬牙,催动两条腿,继续狂奔。
况同胜让司机加速,和江炼齐头时,他揿下车窗,喊他:“小兄弟,你停一下。”
江炼不听,况同胜没辙,让司机继续加速,然后车身打横,挡住了他的去路。
车子这一横,江炼猝然止步,还摔了一跤,那口不管不顾的劲儿一泄,就再也提不起来了,他看着拄拐下来的况同胜,直觉那拐杖会砸在他身上,第一反应就是低下头,拼命吞嚼那只早已凉透了的鸡腿:要被打了,不能白白被打,鸡肉是有营养的,吃到肚里,被打伤也能好得更快些。
他狼吞虎咽,差点噎着,偌大鸡腿,三下五除二就光了杆,然后鼓着腮帮子把骨头朝况同胜扔过去:“给你,没了!”
鸡腿骨跌落在况同胜锃亮的皮鞋上。
况同胜低头看了看,又抬眼看他,轻轻笑起来。
……
江炼感慨:“人还是得有一技之长的,要不是我能跑,干爷也发掘不了我。”
他看孟千姿:“一个贼,偷东西时最绝望的一刻是什么时候?就我的不光彩经验,并不是被撞破、被人围追的时候,只要你能跑得过所有人。”
“所以我说的‘硬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是真的觉得,一旦正面对上,又没胜算,咱们就硬跑吧,你要是不能跑,我拉着你——之前背着你都能把他们给跑赢了,这次轻装上阵,应该更没问题。”
孟千姿没吭声,她还是觉得,江炼这“硬跑”的大招真是见了鬼了,但更见鬼的是,她居然觉得他说的还挺有道理。
白水潇那人,看起来也不像个能跑的,而江炼,可是个把狗都给跑绝望了的主。
她不自觉地伸手出去,搓揉了一下脚踝。
++++
那群寨民最初接近时,并无大的声响,只有一团迷濛的光晕由远及近。
孟千姿和江炼早已上了树,屏息以待。
再近一点,就有动静了:草枝被踏折的声音、刀具无意间磕碰到石块的声音,都很轻,然而正因为轻,容易引发联想,叫人不知不觉背上生凉。
到后来,人影都清晰了,一条一条,像从密林里渗出来的,三两排布,并不停下,还在拖着步子往前走,走在最前头的人,木然自树下经过,孟千姿甚至能看清他们的脸。
她知道江炼说的“不正常”指的是什么了。
只是,这些人怎么还在往前走呢,都到地儿了,不该停下来吗?
这个念头刚起,像是给她以回应,夜空中突然飘起一道极轻的锐声,那些还在走着的人,提线木偶般,齐刷刷停下。
那锐声似乎在哪里听过,孟千姿脑子里飞转,记忆还算新鲜,很快想起来了。
这是虫哨,田芽婆驱使蛊虫攻击她时,吹的就是这个。
她低声向江炼说了句:“这些人可能中了蛊。”
田芽婆长年在寨子里居住,想算计这些人实在是太容易了。
江炼嗯了一声:“你注意他们散站的位置,停得很有技巧,正好把我们给围在中央。”
没错,白水潇的这声虫哨拿捏得很准,但虫哨也只能操作最基本的进退攻击,想让这些人俯首帖耳,还得有别的手段。
孟千姿想起了高香。
看来,那些在她身上没奏效的,都在这些人身上实现了。
又是一声虫哨,那些人开始原地疾走,杀气腾腾,似是找寻目标,有的撞翻乱石,有的拨开灌木。
孟千姿沉住气等:她和江炼特意还选这棵遭受过攻击的树藏身,就是笃定那一轮冷箭的机关已经用过了,没再装填,也就不可能再放箭逼他们下树,虫哨没法提醒这些人上树来找,白水潇只能现身,亲自发号施令。
而只要她现身,他们就跑。
白水潇做梦都想不到,他们会“硬跑”吧。
正如此想时,腕上忽然一紧,是江炼握住了她的手腕,轻声说了句:“来了。”
来了?孟千姿还未及细看,就听到白水潇尖锐的喝声:“在树上!”
话音刚落,那些人几乎是瞬间抬头,双目瞪视,眼珠子里都泛凶悍的亮,孟千姿和江炼正要下树,树下的人已经发觉了,有两个会爬树的,狂喝一声,猿猴般就往树上纵窜。
江炼居高临下,觑准打头的那个,狠狠一脚踹下。
那人直跌下去,身子刚一着地,旋即翻起,又不管不顾往树上抠爬,只这瞬间功夫,众人已都往树下聚拢来,打眼看去,不大的树冠下人头涌动,光往树上爬的就有六七人之多。
孟千姿急道:“我们从树上走!”
江炼也是这想法,但看到树下动静,又拉住她:“先尽量把人往这引!”
这棵树下聚集的人越多,待会从别的树上跃下逃跑时,遇到的阻碍就会越小。
说话间,已有人纵窜上树,孟千姿一脚把他踢翻,又见有脑袋冒上来,不及细想,火速再补一脚,头多腿少,此时方羡慕蜈蚣腿多,那一头,江炼也是连踹带踏,眼见树下都已是人浪翻滚人叠人了,才喝了句:“走!”
两人一齐向着近侧那棵树跃了过去,又迅速跌滑下来。
甫一落地,江炼拉起孟千姿,发足就跑。
虽说大部分人都已经被引至那棵树下了,但到底不是全部,各处三三两两,都还有人,他们这一跑,立刻有人冲上来猛撞,江炼不得不闪避,只这一迟滞,那棵树下的人堆已然水流般朝这头奔泄过来,纷乱声里夹杂着白水潇的怒催声,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去听她说的什么,但能料个八九不离十,多半是“拦住”、“别让他们跑了”之类的。
两人跌跌撞撞,接连冲开避开几个试图拦阻的人,眼见前方略显空虚,知道胜败在此一举,几乎是心意相通,同时加速,这一下爆发力非常,耳边近乎虎虎生风,但只顺利冲出十几步远,突然有黑影从旁窜出,死死抱住了江炼的腿。
居然是那个只有半截身子的人,原来他只能靠手撑走,比不上旁人走动迅速,便只在外围防备,看到江炼他们试图冲逃,便提前埋伏在了暗影中,这一处既黑,他的身量又畸矮,趴伏不动时,真跟树影石块无异。
他这一下悍然暴起,一击得中,江炼疾抬的腿瞬间便挂上了百多斤的分量,哪吃得住,当即摔翻开去,孟千姿被他这一带,也跌滚在地——换了普通人,怕是能当场断颈折椎,所幸两人都是练家子,知道危急间如何护住要害,即便如此,也栽得眼冒金星,头晕神晃。
然而没时间供他们喘息,十数条憧憧人影已鬼魅般疾扑过来,孟千姿还好,她滚得较远,还能跌跌撞撞爬起来、躲过第一轮攻击,江炼连爬起来都困难了:那个半身人像是铁了心要吃定他,任他怎么踢踹,只死死抱住,绝不松手,眼看有锄头当头砸下,江炼也顾不上这人了,只得任腿上挂着这百多斤的重量,翻身便躲,堪堪避过这一击时,另一条腿一沉,又被人给锁抱住了,说时迟那时快,身侧又有铁锨横铲,江炼咬紧牙根,大喝一声,上半身离了地,仰卧起坐般硬生生往前溜窜,这才得免。
这一边,孟千姿也是险象环生,她也算一流高手了,但从未遭遇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一般来说,你抬踹,对方会躲,你横踢,对方会闪,这才是有来有往、交手过招,可这群人,根本无惧痛楚,宁可挨踢受踹,也拼着命来抱她、拦她、锁她,只要上了手,死不松脱,有个穿红吊带的女人,走路都摇摇晃晃,被她正踹在脸上,一脸血污,居然还凶悍地抱住她的小腿,拧身将她带倒。
就在这个时候,身侧传来杂乱的疾呼声——
“是孟小姐!”
“孟小姐在这儿!”
“哥几个上啊!”
话音未落,几条矫捷身形迅速切入战团,那群人显然没料到还会出现别人,俱都一愣。
来得正是邱栋等人。
他们先时只远远跟着,哪知这头突然人声鼎沸、开锅滚水般大乱,几人莫名其妙,悄悄凑近来看,混乱中,也不能立即辨认,及至看清是孟千姿遇险,个个大惊失色,哪还顾得上别的,争先恐后来救。
孟千姿借机踹开那女人,翻身站起,心内大喜。
山鬼的人到了!
及至看清来人时,心头陡又一沉:孟劲松呢,柳冠国呢?怎么熟脸儿没一个,只有这几个人?
第39章 【13】
邱栋几个人的加入; 恰如一瓢冷水激入滚锅,虽短暂解了江炼和孟千姿之困; 但挡不住薪足火烈、沸腾的势头重又卷袭过来。
而且; 山鬼瞬间落入下风。
一来力量悬殊,根本就是以一当十之争;二来邱栋他们只为追查; 没打算动手,身上没什么厉害的家伙;三来山鬼下手; 是有余地的; 只求伤人或退敌,毕竟杀人犯法,谁也不想图一时痛快,背上人命——即便法律追责不到,自己心也难安。
但他们很快发现; 这群人是痛下杀手、百无禁忌。
几人才刚下场,便已左支右绌、四面受敌,不多时,就听匡小六惨叫一声; 被一柄铁锨打翻,邱栋急红了眼,正要去救,身侧同伴一声怒吼,却是被多达三个人搂头的搂头、抱脚的抱脚; 硬生生掀翻在地。
这样下去,个个都要完蛋; 邱栋一咬牙,飞身纵起,撞翻那三个骑压在同伴身上的人,又摸起地上一柄混战中跌落的锄头,左右狂舞横扫,嘶声大吼:“大家掩护孟小姐走!”
话音未落,一个壮汉纵身扑在锄头杆上,硬生生把锄头横扫的势头压了下去,邱栋还想硬夺,忽觉脑后风声来袭,当即撒手往边上急滚,到底迟了半步:肩侧蓦地刺痛,抬头看时,有个豁了牙的老头拔出镰刀,作势又要下砍。
孟千姿和江炼正被十来号人围攻,她体力还没恢复,这么一通激战下来,已然难支,好在江炼会不时援手回护,但即便如此,也已经挂了好几道彩,江炼伤处更多,还好都不是要害,正暗自心焦,有两个山户听到邱栋喝声,忍痛带伤扑了过来,大吼一声,势同拼命,扑倒一个还要踹翻一个,顿时将这包围圈打开一个缺口。
江炼觑准时机,拉起孟千姿,自这缺口中疾冲出去。
才刚冲出十来步,一柄明晃晃环首苗刀从旁削至,江炼急止步缩腹,只觉得小腹一凉,衣服已然破开,皮肤上火辣辣的,显是又中一彩,万幸没开膛剖肚。
白水潇终于露面了。
因着白水潇这一挡,那两个山户竭尽全力才换来的几秒先机,又白费了,眼见后头的人就快围追上来,孟千姿极快地说了句:“你拼死也得拖住他们,别让人追上我……”
话未说完,白水潇刀锋又至,孟千姿没法再说,一个滚翻避过,伸手在江炼背上一推,把他送上去挡,自己则借着这一推之势,迅速往斜里的黑暗奔了出去。
白水潇的目标就是她,哪容她走脱,怒吼一声,转身就追。
说实在的,孟千姿那句话,江炼都没听懂,及至她逃走、却推他去挡白水潇时,心头更是一凉,但看到白水潇发足去追,还是下意识一个纵扑,把白水潇带倒在地,而几乎是与此同时,身后又有两人扑到,一个搂住了他的腰,一个抱住了他的腿。
江炼下半身几乎使不上力,自觉今天多半要交代在这,见白水潇还在挣扎着要站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伸手过去,拽住了她的发髻反拖过来,白水潇一声痛呼,发髻脱散,江炼心头一动,正想查看链子是不是真在其中,眼角余光又瞥到两条人影急追上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另一手握住白水潇的腰,牙关一咬,肩背用力,将她麻袋般砸出去,恰把那两人撞倒,三人滚跌作一团。
江炼大笑,觉得这一记真是痛快,他转头向着孟千姿消失的方向大叫:“孟千姿,我要是死了,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
话音刚落,肩上就吃了一刀,他忍痛转头,用尽最后的气力,一拳打在那人下颌上,那人晃了晃身,倒栽过去,哪知身后又露出个红衣吊带女人,她满脸血污,已然看不清面目,只知道必是在狰狞大笑,因为那露出的一口分外显眼的白牙间,都沾满了脸上流落的血。
耳畔呵斥追赶声不绝,夹杂着山户的惨呼,江炼苦笑,心头那口气忽然松懈下来:这前仆后继,一拨接一拨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手指轻蜷间,忽然摸到地上有一串链子,江炼没力气再去查看,下意识攥入手心:是孟千姿的链子吗?也许是,刚才白水潇的发髻散开,可能就是那会儿滑落的……
++++
就在这个时候,苍莽林间,浩瀚夜空,突然响起了一阵难以名状的雄浑啸声。
这声音宛如气浪,推滚播扬,听来低沉,却又似乎有着侵人肺腑的力度,声响过后,山林里突然极静,木叶如定,仿佛连风也消止殆尽。
那些个状若疯魔的寨民有片刻僵硬,这啸声似乎能唤起人心底深处、自远古以来就存在着的,对山林、黑夜以及凶兽的原始恐怖。
不远处,白水潇披散着头发,仰着头看向远处暗黑如墨的密林,脸色煞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地微微颤着。
然后,自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渐渐渗出声响。
开始,像是有风,让人想起《楚辞。九歌》里的那句“风飒飒兮木萧萧”,紧接着,窸窣声铺天盖地,像是有千道万道,汇成山鸣谷应之势,都循着这一处而来,远处的树顶不住摇动,一波推涌一波,如同半空中浮动着不绝的海浪。
江炼看得怔住,身侧的那个女人握紧镰刀,忘记了要攻击他,牙关止不住地格格轻颤,裸露在外的肩背和胳膊上,汗毛一根根立起。
白水潇嘶声呢喃了句:“走。”
第一次说,竟没发出声音来,她近乎荒诞地想起了况美盈,原来人在极度恐怖的情况下,连声带都会脱力,真的会失声的。
白水潇咽了口唾沫,这一次,声音像挤飙出来,尖细到变了音:“快走!”
这一下,那些寨民才如梦初醒,拔腿就跑,在这溃败的人潮中,趴爬着那几个山户,浑身是血的邱栋仰头大吼:“山兽动了!赶紧结阵!”
说话间,他也看到了江炼,想起这人刚刚似乎是帮着孟千姿的,犹豫了一回之后,冲着他大叫:“你也过来,赶紧的!”
这种时候,照做就对了,江炼踉踉跄跄,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到跟前时,听到扑簌扑簌、雨点般的落地声,急转头去看,就见半空飘转的落叶间,无数大小野猴,正自起伏不定的树冠间窜落,而更多的,依然在高处猿荡纵攀,如有人驱使,径直往那群人逃窜的方向追撵。
邱栋猛拽一把江炼,把他拉到几人中央,迅速结阵。
所谓的“阵”,只是一种姿势:几个人后背冲内,面朝外,俱都脚跟着地、脚尖翘起,身子往中央斜倚,后脑凑接在一处,架构成了一个圆锥形,双手如鹿角般立于头顶两侧,五指张开,口中似在念念有词。
江炼被围在内里,只能跪趴着身子,发觉头顶有血落下,抬头看时,是其中一个山户伤得太重,虽有同伴的支撑勉力结阵,但立不住,身子不断发抖,连带着整个阵法都有些岌岌可危,江炼伸手出去抵住他的后腰,如斜出的支架般撑住他,又透过几个人腿间的缝隙往外看。
此时人潮散去,马灯、打着的手电还有火把,横七竖八散落了一地,凌乱的光道子贴着地面延展,跃动着的火苗不完全燃烧,势头渐弱,发出荜拨的轻响——众所周知,光源设在高处,才能最大限度地照亮一片空间,现在所有的光亮都低矮,反让略高些的地方陷入一片黯淡模糊。
但那近乎不真切的晦暗里,不断有矫健迅捷的黑影掠过。
有一群十多只的,体型干瘦如狗,气势凶悍非常,江炼怀疑那就是苗狼,亦即马彪子;有身形巨大的,足有五六百斤不止,一股黑风样从旁卷过,斜出的獠牙如倒插的利刃,身侧还跟了几只略小些的,应该是湘西传言中嘴巴赛过铁犁的野猪;有一连好几只似猫却大过猫、身侧有云状的土黑斑纹的,十有八九是野生云豹;还有咝咝有声,身上片鳞披覆凛冽寒光,嗖得一声就窜游不见了的,多半是干爷谈起时都会色变的蟒……
与这么多只闻其名的凶兽近在咫尺,却无铁栏兽笼相隔,巨大的压迫和危险气息侵扰周身,江炼止不住有些神分志夺,他咽了口唾沫,阖上眼睛定了会心神,渐渐听清邱栋他们反复低声诵念着的“咒语”。
那不是咒语,是屈原写的《楚辞。九歌》中的《山鬼篇》。
是在向传说中的祖宗奶奶求庇佑吗?那个生活在几千年前,神秘莫测的艳丽女精怪,真的会护佑他们吗?
江炼原本是不信这些的,但眼前所见,又不由得他不信。
四周渐渐悄静,跃动的火头早已熄灭,连荜拨的烧响都没有了,邱栋他们低沉而又嘶哑的声音混于一处,愈发清晰——
“……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诵念就在这儿停在。
江炼向外看去。
他终于看见了孟千姿。
++++
孟千姿跟刚刚完全不一样了,跟之前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她穿得很少,衣袖、衣服下摆还有裤管应该都是拿刀子割拽掉了,腰上缠了些木叶松萝,大半的肌肤都裸露在外,被暗夜衬托,分外白皙。
她有很好的身材,但绝非柔弱的那种美:肩颈挺拔,腰线流畅,纤细结实的手臂,修长而又有力度的双腿,走动时,你能隐约看出匀称紧致的肌肉,她是赤着脚在走,长发披散,略显凌乱,手臂和双腿都挂了条条血痕,但这些并不使她狼狈,反添了些近乎野性的魅力和张力。
她的身侧,跟了只……
江炼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老虎。
他知道之前的啸声是怎么来的了,虎啸山林,又有俗语说“风从虎,云从龙”,风是震动之气,风虎相感,啸声起而四面风从,果不其然。
江炼并非没有见过虎,但这许多年来,老虎要么被动物园化,要么被动画片化,以至于他几乎忘了虎的本来面目了。
这是一只有点年纪的虎,也是一只大虎,体长接近三米,光那条末梢微微翘起、钢刷一般的虎尾就有一米来长,华南虎种,很少能长到这么庞大。
它迈动步子时,肉垫肥厚,毫无声息,躯体上的块肉却极有力道地起伏贲动,可以想见,皮毛覆盖下藏着怎样撼山动岳的力道,听人说,老虎的掌力有一吨之重,所以能轻而易举扑死一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因着光亮不足,昏黑的夜色中,那两只虎眼看上去,如同两个泛着白光的大乒乓球,但耽耽虎目,仍叫人不敢与其对视,生恐魂为之夺、魄为之摄。
这一人一虎过路时,江炼连呼吸都屏住了。
不止是他,邱栋几个也都僵挺着身子,硬把这一刻摒过,江炼注意到,孟千姿朝向他这一侧的胳膊和大腿上,都有刀伤,那些挂下的血痕,也都是从这些伤口里流出来的,但这一定不是打斗时挂的彩:因为上三道为横,下三道为反弧,排布得很整齐,间隔几乎一致。
孟千姿引着那头虎,在不远处立住,定格成江炼眸中一站一蹲踞两个背影。
更远的地方,有兽吼声传来,偶尔,也会有一两声凄厉之极的人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炼看到,孟千姿垂下手,在那只虎头上摸了一下。
那只老虎耸起身子,掉头走开,起初是很慢的虎步,过了会,一个窜纵,没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直到这个时候,身周的这几个人才真正松懈下来,江炼听到邱栋的喃喃:“咱们湘西山里,是真没什么老虎了。”
边上有人回他:“是啊,我听我奶说,四九年解放军剿匪灭虎,半年的时间,全区八县灭了八十多只,光我奶家寨子后头的山凹里就打死了四只……现在,这么深的山里,孟小姐放了这么大的咒,也才……只有这一只,看着有点岁数了,身边连个虎崽子都没随。”
怕也是湘西大山里,最后一只了。
++++
山兽动时汹汹,汇作一股进击的浪潮,颇有天震地骇的声势,去时却只四散,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渐远的兽吼,几乎悄无声息。
刚刚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山林夜梦。
几堆篝火接连燃起,片刻前还作着惊心动魄缠斗的战场,成了临时栖身的营地。
山鬼几乎人人带伤,有两个伤得很重,邱栋他们也没带药品,只能因陋就简,领着几个轻伤的,就近择来草药,然后将人手分作两拨,一拨照顾重伤员,一拨帮孟千姿包扎。
没绷布,只能各自割扯衣服,布条的撕拽声不绝于耳,江炼搭不上手,索性站开些,免得碍人家的事。
直到邱栋帮孟千姿包扎完了,他才走上去,把手中的东西递给她:“你的。”
孟千姿和邱栋一起抬头。
明亮的火光跃动下,江炼指间垂下一根金铜色的链子,链端兀自轻颤不已,几片轻薄的圆片交互蹭碰,发出极轻微的铃音。
邱栋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没说。
孟千姿不置可否:“这个啊。”
她抬手接过来,指尖无意间划过他的,直到把链子攥入手心,才轻笑了一下,又抬头看他:“两清了,你可以走了。”
又吩咐邱栋:“去给劲松打个电话,顺便问问他,有没有找到况美盈和韦彪,找到的话,不用为难他们了。”
第40章 【14】
邱栋应了一声; 看这儿林深树密的,担心通话质量不好; 便往外走了一段; 选了个略空旷的地儿拨打,江炼想跟孟千姿说几句; 又记挂着况美盈和韦彪的情况,犹豫了一下之后; 先跟了过来。
邱栋这通电话却结得很快; 一直点头:“好,好,在峰林见比较合适,我把电话给孟小姐,看她的意见……”
转身时; 恰看见江炼,脸上一沉,硬邦邦回了句:“大家都忙着找孟小姐,你那俩朋友; 咱们还顾不上。”
本想说完了,撂下江炼就走,才走了两步,到底没忍住,捂住手机听筒; 又退了回来,问他:“孟小姐的伏兽金铃; 为什么会拿在你手里?”
伏兽金铃?
江炼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就是那条链子,原想解释几句,又咽了回去:一来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二来孟千姿那头每次问起这条链子时,都是避开旁人的,似乎并不愿把这事声张。
邱栋却当他理亏,有些愤愤不平:“伏兽金铃,避山兽、动山兽、伏山兽,刚刚那么危急的情势,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拿在手里,你会用吗?我说呢,明明有金铃用,孟小姐怎么会十二刀以身作符,原来金铃不在身上!”
他蓦地顿住,自知失言,面色有点发窘,又怕孟劲松在那头等得着急,只得狠狠瞪了江炼一眼,急匆匆去到树下,把手机交给孟千姿。
孟千姿可不在乎什么通话质量,又兴许是身上有伤懒得挪动,就倚在树下接听,邱栋显是为避嫌,走到另一侧帮着照顾伤员。
++++
江炼在原地站了会。
十二刀。
想起来了,他曾经看到她一侧的胳膊和大腿上各有三条刀伤,看来另一侧也有,追根溯源,如果不是他手贱,把人家的金铃拽走了,这十二刀,应该也没必要。
胳膊上有些麻痒,不知道哪处伤口没扎紧有血滑下,江炼伸手抹了,顿了顿,朝着孟千姿走过去。
走近了,她的声音絮絮传来,江炼不觉放轻脚步。
——“……都是山鬼的人,难道我自己逃了就完了,让人家死吗?”
——“你已经下去太远了,还是坐车的,有等你过来这功夫,我自己都到悬胆峰林了,就在那汇合好了。我从地炉瘴折向西,抄近路直插,你要不放心,派几个人沿路接应。”
——“疼啊,怎么不疼?但我跟邱栋他们又不熟,难道在他们面前喊疼吗?他们现在看我,眼里都放光。”
又叹气:“要是你和辛辞在就好了。”
江炼不由微笑。
刚刚的动山兽像一场壮观的大戏,孟千姿的角色只有她能出演,无人可代,但下了台歇了戏,她又真实回来了,只不过这“真实”因人而异:邱栋等是热心观众,关系没那么近,她还得含蓄矜持;如果是孟劲松他们,她大概只会喊累喊痛叫辛苦,怎么恣意怎么来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走神,将发散的思绪收回。
——“你让辛辞赶紧帮我查最有效的祛疤法子,我看再好的特效药都不行,多半要医美。”
——“是,是我说的,这事就算了。乘以二也是看情况的,朝那些可怜人耍威风就没劲了……”
江炼放重脚步,咳了两声。
孟千姿的声音立刻低了下去。过了会,她揿断电话,转过头来。
见到是他,有点奇怪:“不是让你走了吗?你不去找你朋友?”
只要山鬼这边罢手,况美盈他们就不会有什么事,江炼抬手示意了一下远处的密林:“都是老虎啊、豹子啊什么的,夜里不敢走,害怕。”
他就地坐下,还拿手捂了一下胸口,以强调自己“害怕”的程度。
孟千姿回他:“有什么好怕的,你可以跑啊,硬跑。”
看来她对“硬跑”的初尝试极不认可,江炼轻咳了两声:“有事说事,不能一杠子打死。这次是极端情况,我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遇到这种……”
他一时间找不出合适的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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