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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誓-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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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张口大叫,可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口中,满是沙子。沙子不但填满了他的口,好像还一直塞到了咽喉。他先是吐,后来是呕,都无法把沙子弄乾净。
而且,他也不是一睁开眼来就可以看到东西的,他只是感到了光亮和一阵刺痛,眼皮之下,也全是沙子,他要小心地揉著眼,就著涌出来的泪水,才能把眼中的沙子,慢慢地挤出来。等到他可以朦胧地看清楚眼前的情形时,他所看到的人,都在吐著口中的沙子,四匹骆驼,正在晃著颈,大口喷著气,在它们喷出来的气中,也夹杂著大量的沙子。
直到这时,裴思庆才看到,自己和所有人,以及骆驼,有一半埋在沙中,他身上的衣服,只剩下了一些布条,赤裸处的肌肤。却又红又肿,那是给急速吹过的沙粒所造成的伤痕。
裴思庆在这时候,首先想起的,是他的那柄匕首。他勉力挣扎,使自己挣出了沙子,下半身的裤子,也几乎成了碎片,可是腰际的匕首还在。
他把手按在匕首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吐了一些沙粒。在这时候,他身边也晃晃悠悠,站起了一个人来,用乾哑已极的声音对他说:“别连唾沫一起吐出来,每一滴水,都可以救命。”
说话的是那个老向导。老向导的话,使裴思庆知道,大风暴是过去了,可是,死亡的阴影,仍然紧紧笼罩在他们的头上。
他勉力定了定神,才用沙得自己都不相信的声音问:“我们在哪里?”
老向导缓缓摇著头:“不知道!”
裴思庆的心向下沉,他再问:“我们还剩下甚么?”
他们浩浩荡荡自长安出发的时候,不但带了足够的清洌无比的山泉,甚至带了足够的美酒,更别说各种粮食和腌制得香气扑鼻的各种肉类了。
这时,裴思庆想知道他们还剩下甚么,十分重要,有关他们的生死。
老向导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四面看看,裴思庆也跟著看。
这时,所有的人,都已经试著在挣扎站起来,每一个人都毫无例外,衣不蔽体,有几个,甚至已是赤身露体,狂风撕走了一切,连仅余的四匹骆驼的鬃毛都各被扯脱了一大片。
除了二十多个几乎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和四匹骆驼之外,几乎甚么也没有留下,唯一留下的,怕就是他那柄匕首了!
还剩下甚么?
他低头向匕首看了一下,鞘上的各种宝石,在阳光下有夺目的光采。在长安,其中任何一颗都可以换一个人十年吃喝不完的食物饮料,而在这里,换一滴水都换不到。
裴思庆看到已从沙中挣扎出来的人,正踉跄地向他和老向导靠拢来,他发出了第三个问题:“别的人呢?都上哪里去了?”
老向导没有出声,只是伸手指了指天。
他的意思十分明白,这个问题,只有老天才可以回答得出。
裴思厦才从死里逃生,就能一下子问出这三个重要的问题来,可知他的镇定功夫,十分到家。这时,他站著,西斜的夕阳,正在他的左面,他伸手向右指了一指。他没有说甚么,可是围在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发出了一阵表示同意的嗡嗡声。
他向东指,表示回长安去,他们是从长安出发向西走的,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自然只有先回长安去再说了。这时,看各人的神情,都还是相当乐观,虽然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切,可是老向导和裴思庆还在,他们都是在沙漠中十分有经验的人,在挫折之中,一定可以有突破的办法,这一点,从他们望向裴思庆的眼光就可以看出来。
裴思庆却没有那么乐观,他之所以感到自己这群人的处境十分危险,并不是由于他跨越沙漠的经验,而是他从老向导的眼中,看到了老人家正在竭力掩饰著的恐惧 一个人,如果努力在掩饰恐惧,那就是他感到了真正的恐惧,这一点,作为武林大豪的裴思庆,自然十分明白。他见过许多急于成名的武林人物,来向他挑战,而面对著他的时候,就有这种神情露出来。
他十分喜欢看到这种神情,因为他知道,不论敌人的武功多么高强,甚至大可以胜得过他的,但是只要一有这种神情露出来,只要他心中表示了真正的害怕,那么,这个人就输定了。
现在,为甚么老向导的眼神之中,会有这样的神情显露?是不是老向导有甚么预感,还是他的经验告诉他,有甚么不对头的地方?
他喜欢老向导,是因为过去两次,不是没有遇到过变故,他们险些陷入浮沙的沙井,也曾经历过风暴 自然没有这次那么强烈,每次,老向导都轻松得耸耸肩,然后,解下腰际的羊皮袋来,喝上几口酒,若无其事,就像是在长安街头闲步一样。
可是这时,他的动作也有点反常,当裴思庆注视著他的时候,看到他的手在发著抖,裴思庆也看到了,老向导腰际的那只羊皮袋子,居然还在,他这时正解了下来,拔开塞子。
这是驼队中人人都见惯了的老向导的喝酒动作,只是接下来,老向导的动作,却令人有点沮丧。
老向导拔开了塞子,把羊皮袋子的口,向嘴边凑了一凑,可是他却没有喝酒,陡然手腕一翻,袋中的烈酒,就“啯嘟啯嘟”泻出来,落在沙子上,一下子就没有了踪影。
然后,老向导抬起头来,声音虽然哑,可是表面看来,却十分镇定,他道:“不知道甚么时候找得到水源,没有水,喝酒会把人烧死。”他的话,使得很多人都用力点头,“不知道甚么时候可以找到水源”这句话,在沙漠之中,自然可怕之极。
只是,在当时,还不那么可怕。
老向导说完了之后,手也向东一指,他牵著一匹,裴思庆牵了一匹,把另外两匹骆驼,交给了可靠的两个人,牵骆驼的人都懂得,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不是人牵著骆驼走,是骆驼牵著人走。
人在沙漠中找水源,要看到绿洲,看到了水,才知道有水,骆驼的本领比人高得多,它会停在一处看来和别处一样的沙漠上,然后用蹄刨著,刨出一个坑来,看来也没有甚么特别。
然而,就是这个特别的坑,在一个时辰或两个时辰之后,就会被十分缓慢渗出来的水填满。而且,水必然十分清洌,决不会鹹苦。
当四匹骆驼,二十来个人,开始向东行的时候,沙漠之上,风平沙静,夕阳沉得更西,把人和骆驼的影子,拉得极长。
他们都走得很慢 在柔软的沙子上行走,非但走不快,而且每走一步,都加倍吃力。老向导在开始走动之前已警告过所有人:不要说话,所以,一列队伍,静得出奇,和出发时浩浩荡荡,轰轰烈烈相比较,简直一天一地,裴思庆回头看了一下,心中所想到的是:这是死亡之旅,看来,除了走向死亡之外,没有别的去路了。
于是,他偷偷靠近老向导,把声音压得十分低,问:“你为甚么害怕?”
老向导的身子震动了一下,看来他想否认,可是才摇了半下头,就没有动作,过了一会,他才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猛烈的风暴。”
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当然更没有经历过了。裴思庆扬了扬眉,老向导又道:“沙漠中有这样风暴存在,我们遇上的,一定不是第一次。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风暴的原因,是因为见过这种风暴的人都死了,没有一个能活著遇见别人,把这种风暴的可怕情形,传述出去。”
他说到这里,裴思庆已经十分明白他的意思了:他们也无法活著离开沙漠,无法把他们可怕的遭遇讲给别人听,世上仍然不会有人知道沙漠之中,有如此可怕的、突如其来的大风暴。
裴思庆沉默了片刻:“我们没有希望脱困?”
老向导十分缓慢地摇著头,也用十分缓慢的声音说了这样的话:“谁知道呢?人的命,又不是自己的,全在老天爷的手里捏著哩。”
裴思庆没有和老向导争辩,可是他显然不服气,他两道浓眉,倏地一扬,英气勃勃,现出了令人望而生威的神情,手也自渐而然,按到了腰际的匕首上。在这时,他十分自然地抬头看了天一眼。
漫天的晚霞,正由艳红变成紫色,气象万千,苍穹一直伸延开去,直到天尽头处。裴思庆不禁大是气馁:天是如此之大。他意气再豪,他匕首再利,又怎能和天斗呢?就算他能在天上刺上几百下,天又会有甚么损伤呢?
他迅速地低下头来,不再向天看,低著头,一步一步向前走。
等到天色黑了下来之后,天开始冷,他们每一个人身上有的,只是被烈风撕碎了的布条,飘飘荡荡的布条,当然不能抵挡任何寒意,于是,老的、弱的,皮肤上都开始起了肌粟,使得裸露在外的身体,看来难看之极。夜越是深,寒意越是浓,每一阵微风吹上来,都像是有利刀在割裂著肌肤一样。
如果是一个吃得饱,喝得足的身体,对于这样的寒意,或许很容易抵御,大不了灌几口烈酒,也可以令得身子产生一股火烧一样的暖意。
可是如今所有的人,都又饥又渴,怎能再抵抗寒意的肆虐?
老向导来到了裴思庆的身边,声音低得听不见:“息一息吧。”
裴思庆点头:“好,明天天不亮就走,早上那段时间,又不冷又不热,最好赶路。”
于是,四只骆驼伏了下来,所有的人,身体挤著身体,尽可能靠在骆驼的身上。这样子才会有一点至少可以维持生命的温暖。
在这样的情形下,也格外显得骆驼的重要,一匹骆驼,至少可以使靠著它的六七个人,得到起码的温暖,所以,裴思庆一直到了三天之后,才想到杀骆驼,那时候,已经有六七个人,由于老弱饥渴,倒在沙漠之中,再也起不来了。
那是他们遭到了大风暴之后在沙漠的第一晚,裴思庆没有睡,只是闭著眼,听著自骆驼内所发出来的“咕噜”、“咕噜”的声响,听著自己肚子中发出来的“咕噜”、“咕噜”的声响。
他想著长安,想著自己的万贯家财,想著大宅中宝库内的各种珍宝,想著儿女,想著柔娘。
柔娘是他的妻子,可是并不是他儿女的母亲 这并不是甚么奇怪的情形,也不算奇怪的是,柔娘十分年轻,三年前被他娶进门的时候,才十五岁。
裴思庆绝忘不了那天晚上,他把烛火移近柔娘时,柔娘的神情 一双大眼睛充满懊惑惊疑地望著他,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望著一个正当盛年、壮健威严的大豪富,所以她的眼光,恰如一头落到了猎人手中的小鹿。
裴思庆双手轻轻捧著她的脸,想安慰她几句,可是却没有说出甚么话来,他只是轻拍著她柔嫩得出水的脸颊,告诉她:“别怕,每一个女人都是这样的,嫁给我,已经是最好的了,你慢慢会知道。”
他也不知道柔娘听懂了没有,他想,她应该懂的。三年了,柔娘当然懂的。
他又伸手按了按腰际的匕首,暗叹了一声,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那个故事,甚至是他心中的禁区,他非但不让人问,而且不让自己想。
这时,他暗自下了一个决定,真要是没有活路了,非死在沙漠之中不可了,那么,在临死之前,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再想一遍。
然后,不知怎么熬过去的,天就快亮了。
熬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不断有人倒下去,到了三日三夜之后,裴思庆终于杀了第一头骆驼,用哑得不能再哑的声音告诉活著的人:“慢慢吞,一丝一丝地吞。”
沙漠中连生火的材料也没有,可是又老又韧,生吞下去的骆驼肉,也硬是支持了人的生命。
又是三天三夜,第二匹骆驼倒地。
等到第三匹骆驼倒地时,裴思庆扯著嗓子直叫:“水源在哪里?水源在哪里?我们在哪里?”
他一面叫,一面抓住老向导的肩头,用力摇著,令得老向导的全身骨头,发出清楚的“格格”声。
第四部:最后一匹骆驼,杀还是不杀?
老向导的头软垂著,好一会,他才吐出了三个字来:“不知道!”
过了好一会,他才忽然道:“其实,我们早已死了,想闯出沙漠去的,只是我们的幽灵。”
老向导的话是如此突兀,令得所有的人,都睁大了早已失去光采的眼睛望著他,想在他乾瘪的口中,得到进一步的解释。
可是老向导却只是把他刚才说的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一个平日最强的小伙子,这时虽然嘴唇开裂得见血,可是习惯仍然不改,他最先反驳:“鬼没有影子,我们都有,怎么说我们全是鬼?”
所有的人仍然望著老向导,等老向导的回答。
可是老向导并没有回答,只是十分缓慢地摇了摇头。不过,大家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有的人低头望著自己的影子,心中都在想:虽然还有影子,可是,和幽灵还有甚么分别呢?
曾经在沙漠中闯荡过的人都知道,在沙漠中有十分可怕的一个传说:所有死在沙漠中的人,幽灵仍然不断地设法,想离开沙漠。
连幽灵都不想留在沙漠之中,可知沙漠实在比地狱还要可怕。
裴思庆也想到了这一点,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用嘶哑的声音叫:“别胡思乱想,这头骆驼,至少又可以使我们多活三天。”
在这样的情形下,“多活三天”已是十分强烈的刺激,三天,可以产生无穷的希望,可以使人绝处逢生,可以使人重临长安,可以使人在盛暑的日子,又可以慢慢地一口一口呷著经过冰镇的、来自遥远西域的葡萄美酒。
于是,人们又起劲地咀嚼著又老又腥的骆驼肉,喝著浓稠的骆驼血。
老向导蹲在一边不动,等到裴思庆来到了他的身边,他才指著唯一的一匹骆驼,用哑得听不到的声音问:“这一匹,怎么样?”
裴思庆一昂首:“三天之后再说。”
在当时,把一切全都推到三天之后,是因为对未来的三天,充满了希望之故。而且,每个人都在想:三天,不算短,再走上三天,总该有新发现的。
可是三天过去了,他们仍然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中,三天之后和三天之前,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行列,又减少了六七个人。而剩下来的人,脚步也更缓慢,虽然还有影子,但是看起来,更像幽灵。
终于,面临宰杀最后一匹骆驼的时刻了。
裴思庆扬起了匕首,却迟迟未能刺下去 对他这个大豪来说,那是前所未有之事,在他的记忆之中,他不论做甚么事,都是想到了就做,从来也没有犹豫过。
可是这时,为了一匹骆驼的生死,他却迟迟下不了手,心血翻腾,就是沉不下手去。
杀了这匹骆驼,他们可以多活三四天,可是他们却再也没有骆驼了。
在这样的沙漠中,没有了骆驼,就等于死亡 他们不知被大风暴卷出了多远 一定极远,不然,十多天下来,他们一直在向东走,早就应该回到长安了。
或许,在大风暴过后,他伸手向东指,决定回长安去,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或许,那时候,他们已在沙漠的边缘,如果向西走的话,一天两天就可以走出沙漠,向东走,反倒逐渐走进了沙漠的中心。
或许……
或许杀了骆驼,三天之内他们自己就可以走出沙漠。
或许留下骆驼,骆驼明天就会找到水源。
或许……
裴思庆自己下不了决定,他缓缓转动著眼珠,向其余的人看去。
所有的人,脸上的皮肤都开裂,看起来,每一张脸上,都没有一点生气,每一张脸,都像是用枯木刻出来的。枯木一样的脸上,自然不会有甚么表情,那甚至不像幽灵,只是枯木。
裴思庆最后的目光,停留在老向导的脸上,他发现老向导十分平静地垂著头坐著,一动也不动。一看到了这种情形,裴思庆就遍体生凉 他伸手轻轻推了老向导一下,老向导就倒了下来。
裴思庆闭上了眼睛:老向导死了。
在被痛苦、绝望煎熬了那么多天之后,老向导终于支持不住,死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没有人会认为死亡是最后的解脱,根本没有解脱 灵魂还得不断挣扎著离开沙漠:没有人知道灵魂在沙漠中挣扎想离开的情形是怎样的,可能远比身体想离开轻松,也可能远比身体想离开更加痛苦。
老向导一倒下,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连那最后一匹骆驼,也像是感到了有更大的不幸快要降临,所以也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裴思庆甚至不是有了决定,而只是脑门子里陡然传来了“轰”地一声响,老向导的死,刺激得他非要有些行动不可,所以他一现手,匕首已插进了骆驼的脖子。
而且,他出手快绝,目光之下,只见匕首的精光闪耀,跳动,流转,像是许多妖魔精灵,在围著骆驼打转,在电光石火之间,他在骆驼的身上,刺了十七八下。
然后,他俯首,吮住了骆驼颈部的那个伤口,大力地吮吸著。
其余的人,根本不必他再说甚么,也纷纷扑了上去,各自咬住了一个创口,拚命吮吸著。
奇怪的是,庞然大物的骆驼,竟然并不走避,只是木然地站著,任人荼毒。看它的样子,它像是想伸过头去,拱一拱已死的老向导。
可是它已无力做到这一点,就在它的头尽量向老向导伸过去时,它缓缓地倒了下来。
在那一刹间,所有正在吮吸著骆驼血的人,都停止了他们吸血的动作,望著倒地的骆驼,有的人,甚至手足无措地挥舞著双手。
裴思庆在这时刻,保持著他大豪的本色,他闷声喝:“一滴都别剩,靠它活命了!”
靠它活命了!可是能活多久,没有人知道。
裴思庆终于杀了最后一匹骆驼,以后的事态发展会怎么样,全然无从预料。也或许,杀或不杀,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死亡。
这一夜,接下来的时间中,除了咀嚼声之外,甚么声音也没有。
裴思庆的手,一直按在他那柄匕首之上,鞘上的宝石,在他的掌心上压出了凹痕,他的手十分麻木,可是他不愿意离开。
他抬头望著天,天空是一种十分明净的极深的深蓝,天上的星星,和他在长安的华宅之中,把柔娘搂在怀中,躺在舒服的椅子上,仰天观望时,并无不同。星空是永恒的,而星空之下的地面上,却每一刻都那么不同。
裴思庆不知道他是在甚么时候闭上眼睛的,当他眼皮感到刺痛而醒过来时,一天又开始了。
没有了骆驼,所有醒了的人,都像是没有了成年人扶持的孩子一样,都有一种彷徨无依的神态,也自然而然,把目光集中在裴思庆的身上。
裴思庆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也没有伸手向前指,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迎著朝阳,开步向前走。
到了这时候,已经无法改变行进的方向了 就算一开始决定向东走是一项错误,那么,现在也必须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向东,只要不死,自然是一定可以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的。
一直没有人出声,更别说有人讲话了。十来个人,排成了一个死亡的行列,在沙漠中挣扎著前进,甚至像裴思庆这样的大豪,也无法一直维持昂首前进的姿态,也会垂下头来,其他的人更不必说了,他们的下颚,一直抵在他们的胸前。
太阳沉下去又升上来,升上来又沉下去。
在开始的三天,骆驼肉还维持著他们的生命。
第五天,两个小伙子开始发狂,大叫著,扑向对方,拚命想咬噬对方,扭成了一团,在沙上打著滚。可是并没有人理会他们,连向他们看多一眼的人都没有。
这一天,有六个人倒了下去。
下一天,又有五个人倒了下去。
再下一天,只剩下三个人了。
裴思庆也无法维持正常的视力了,不论他如何眨眼、揉眼,看出去,总是晕晕乎乎地一片,有时候,彩色一团团地在转,有时候,只是模糊地一堆,他去看另外两个人的时候,那两个人的身子会忽胖忽瘦,忽高忽矮。看著看著,两个人忽然成了一个人 其中的一个人 他和另一个人,都听得那倒下去的人在叫,声音嘶哑得像是那人不是用口在叫,而是用肺腑在发声。
那人叫的是:“求求你们……把我……宰了……或许你们能够逃……出生天……我反正不行了……你们要是活著出去,我只求好好对待我的……家人……”
裴思庆只感到全身一阵抽搐,他几乎因此而身子缩成一团,他并没有停步,仍是一步一步向前走著,当然走得缓慢之极,所以他可以听到身后传来的语声。
先倒地的那个叫著:“等一等,你先发一个毒誓,要是你……逃出生天,不照顾我的家人,那便怎样?”
那一个停下来的声音很高吭:“皇天在上,要是你能令我活下去,我能回到长安,不好好对你家人,叫人也把我宰了,喝我的血,嚼我的肉!”
倒地的那个先是一阵喘气,忽然又叫了起来:“你的手为甚么放在背后,你在做甚么手势?你骗我!”
裴思庆接著听到了两个人的嚎叫声,他并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他只要回头看一眼,只怕发自五脏六腑的抽搐,会令他倒地不起。身后的嚎叫声渐渐低了下来,过了好久都没有人在他的身后追上来,他知道,这两个人同归于尽了,谁也没能在谁的身上得到甚么!
第五部:不想去想却又想了起来的誓言
裴思庆继续向前走,从那一刻起,他的一切知觉都不再清醒,他看出去的景物,都是模模糊糊的、铺天盖地的黄沙,有时甚至会在头上,而蓝天白云,反倒会在脚下。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向前走,还是在原地兜圈子,还是根本没有动。他听到的声音,变得十分复杂,有时,他听到的是正常的风吹过沙漠的声音,“沙沙”地作响,沙粒在滚动之际,所发出的声响,十分轻柔,谁也料不到那种轻柔的声音,历年来不知吞噬了多少生命。
有时,他又听到刀枪剑钺相碰撞的“铮铮”声,兵器的相碰声最是惊心动魄,每一下碰撞,都是一次生和死的交锋,谁也不知道是不是会有下一次“铮”地一声响 如果没有了,替代的就是兵器和肉体接触的声音。
裴思庆以前用剑,那也是一柄锋利无比的利器,当剑锋削进人的身体的时候,会发出一种十分怪异暧昧、没有其他的声音可以比拟的声响。裴思庆十分喜欢听这种声响,因为那代表了胜利。这时,他就又听到了这种声响一次又一次地传来,代表著他一生之中,一次又一次的胜利。
他也听到了他大声呼啸的声音,每次在胜利之后,他都会呼啸,以表达他心中的豪情,可是这时他虽然张大了口,努力想发出声音来,却除了吸进灼热乾燥的空气之外,甚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但是,他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呼啸声,一下接著一下,他还听到他的一双儿女叫唤他的声音,那令他感到生命延续的喜悦和温暖。
各种各样的声音,一种接著一种,忽然之间,一切都静了下来。
裴思庆用力摇著头,没有声音,那太可怕了。然后,他又听到了一个十分诚恳、听来十分动人的男人的雄浑的声音,那声音熟悉之极,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正在说著:“过往神明共鉴,我们两人,义结金兰,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若有异心,神人共诛,叫我渴死饿死在沙漠之中,尸骨不得还乡。”
裴思庆不知道当他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他是在走著还是停著,而那几句话,清清楚楚传入他耳际时,他整个人,如同雷击一样地震动,也有了刹那间的清醒。
那一刹那的清醒,带给他的痛苦,难以形容,他是甚么时候,罚下了这样的毒誓?虽然三年多来,他想都不敢想,彷彿整件事,都已在他的记忆之中消失了,他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根本不去想,他真的做到了这一点,即使是大风暴发生之后,他自知一步一步接近死亡,他也还可以根本不想这件事。
可是这时,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一定快死了,他也有预感,自己含在临死之前想起这件事来,所以,他早已想过,要在临死之前,再把自己如何得了那柄匕首的事,想上一遍 最好想到一半,他就死去 因为那是一个相当长的故事,那样,他就可以再也不想起这件事来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还没有开始想得到那柄匕首的经过,他不肯承认自己快死了,而他竟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自己罚那毒誓时的声音。
听到了声音,自然把一切全都勾起来了,往事一幕一幕,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闪过,他用力挥著手,却挥之不去,他紧紧闭上眼睛,却仍然把一切看得那么清楚。
他看到当时和自己一起跪在香案之前的,是一个秀气得令人心析的青年人,他一身紫衣,那青年人却是一身月白色,更衬得他面上傅粉,目若朗星,玉树临风,英俊不凡,和他的豪迈威壮,健硕剽悍,形成强烈的对比,可是两男的外形,却同样那么悦目。
他也听到那青年人在说:“你将有西行,正要穿越沙漠,这样的誓言,不是太重了么?”
是的,那次西行,应该是他第二次西行?还是第一次?竟有点记忆不清了。
他是怎么回答的?当然豪气干云 只要问心无愧,再毒的誓言也不怕。
后来一连串的事,又是怎么发生的呢?他的那柄匕首,无声无息插进了那俊美的青年人的心口时,是在誓言之后多久的事?
他自然记得一切发生的经过,只是他绝不愿意再去想,他无可避免地要“看”到的是,俊美的脸在匕首刺进去了之后,甚至没有一点痛苦惊讶之色,只是牵动了一下口角,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在当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是这时,却像轰雷一样在耳际响起:“你不怕应誓吗?”
他怕,可是已经送出去的匕首,就算收回来,也已不能改变事实了。
匕首一进一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只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可是一个生命,就此结束。那么俊美的一个人,就这样停止了心跳和呼吸。
他怕,因为怕在罚誓的时候,那么认真,所罚的誓言,又那么真实。
他怕,因为他知道,神明必然听到了他的誓言。
当他把匕首送进他结义兄弟的胸膛之时,他可以肯定,绝没有任何人看到,整件事,做得秘密之极,除了他自己之外,不会有别人知道。
可是他还是怕,他不怕有人知道,就算真有人知道,他也可以应付,他怕的是,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他如何能够应付天地鬼神呢?
在他做了那件事之后的第二天,他把一个娇柔无比的少女,带到了尸体之前,那时,少女的大眼睛中,珠泪滚滚而下,倚在他的胸前,泪水把他的胸膛,润湿了一大片,他轻搂著那少女的细腰,款款地安慰著:“人死不能复生,我会替他报仇,你别太难过了,我会尽我一切力量照顾你,爱……护你。”
少女的软馥馥的身躯,由于哭泣而抽搐,像一头受了惊的小鹿。娇躯的这种动作,使得这个大豪雄壮的身体,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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