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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倾天阑-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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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人吧。”太史阑道,“还在湖里灌水呢。”
东堂众人悻悻地去救人,将那女子水淋淋地拖出来,她还死命捂着脸,想来是以为自己真的“毁容”了。
那群人狼狈地走过来,又狼狈地走出去,无论是东堂人,还是二一营的人,自始至终没敢再说一句话,连场面话都不敢提起。
因为太史阑一脸淡定地负手站在路口,她身后护卫们则一脸狰狞地在擦刀。
那女杀神没有表情的脸上已经说尽了一切……她已经给过对方公平,以不会武功之身击败对方,如果谁再不知好歹,正好,她就可以大开杀戒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东堂南齐都不外如是,这群人逃得很快,连同外面那群被打得不成模样的,都迅速一起扶了下山,不过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这次轮到他们,自二五营学生组成的人墙中走过,二五营学生们面无表情,双手抱臂,看他们灰溜溜走过,不时有人挡一下,撞一把。
“怎么走啦?不搬家了?”
“哎呀多玩一下嘛,刚才那一式天外流星坠湖舞,真是好看,我们还没饱够眼福呢!”
“这就走啦?不是说要让我们哭着走吗?我们还没哭呢!”
“屋子给你们腾出来啦,怎么不去住?嫌太小,墩不下你们的大屁股?”
“哈哈……”
二一营的学生们在二五营学生的不断推搡中,艰难地走过这道人墙,有人怨恨地回头,一眼在人群尽头看见漠然而立的太史阑,立即唰地转过身去。
太史阑目送这群人下山,才转过身,学生们欢呼着涌向她,正要将她包围,忽然又听见一阵急速的马蹄声。
众人转身,看见一大队士兵正一路驰来,当先一人手中擎着一面旗帜,上书“折威”。
“折威军!”有人惊呼。
学生们都变色……折威军,和天纪军,天节军,并称为南齐外三家军,折威镇守极东五行省,西凌行省东昌城虽然是天纪军辖下,但是因为相邻极东行省,折威军的南大营其实离东昌也很近,偶尔也可以看到紫色军装的折威军士兵出没。
只是这里的折威军足足有一百人,很少看见达到这个人数的折威军一起过境,这是怎么了?
总院已经在大声叹气,埋怨道:“太史阑,我叫你做人不要太过!先前你折断腿的那个女子,她是乐江府知府的外甥女,这也罢了,她还有个姨夫,在折威军任副将!”
众人惊诧,花寻欢立即不服气地道,“副将怎么了?太史阑也有副将衔!何况不过一个副将的姨侄女!难道我们的人被打断腿就该白白瞧着?”
“太史阑那个副将衔怎么能和人家比?”总院怒道,“她不过是虚衔,手里一个兵都没有,对方可是掌握重兵的副将!她得罪了人,大可以拍拍屁股就走,这许多家在东昌的学生怎么办?经得起人家报复吗?”
“你是怕人家报复你吧?”花寻欢嗤之以鼻,“凡事自有天理公义,谁也别想一手遮天,自己想去拍马快去,别在这恶心我!”
“花寻欢,你这是在对我说话!”总院咆哮。
“别扯你的总院架子!你不配!”花寻欢吼得比他更大声,“从你宣布二五营解散开始,从你冷眼旁观学生被二一营驱逐欺负开始,从你刚才看见有人被打断腿都不出手开始,你就已经不是我们的总院,你没资格对这营内大小事务,再放一个屁!”
“说的好!”
“对!”
“去他娘的总院!危机在前不努力,事到临头不出面,学生被欺不出手,你还有什么脸站在这里指手画脚!”
“滚!”
总院脸色涨红,退后一步,他身前身后其余教官立即避开,嫌恶之色现于言表。
总院四面望望,忽觉众叛亲离,随即他便咬了咬牙……那又怎样?反正二五营解散已成定局,虽然文书还没下来,但此事不可更改,这些学生还听不听他的话,爱戴不爱戴他,根本不重要,再熬过一两日,二五营平稳解散交接,他就可以到西凌总督府闲散养老了。
现在的关键是,不能在解散之前,让二五营闹出太大的事情,影响他和诸位同僚的关系……
太史阑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不用问也猜得到这些官场老油子的小九九,她无声地冷笑一下……折威军副将?
天纪军少帅的蛋,她都踢过!
那一队人席卷而来,当先一个黄脸男子,老远在马上就喝道,“二五营总院何在!折威军第七营校尉林无畏前来见见!”
按照这个校尉的级别,比二五营总院还低两级,但这人高踞马上,直驰营门,满面骄矜,居然不下马。
太史阑问花寻欢,“朝廷外三家军,都是这德行?”
“据说天节军最军纪严正,主帅清明。”花寻欢道,“天纪纪家老帅其实还行,只是他眼光不好,交权给了纪连城,纪连城属下那一支军队便特别跋扈;至于折威军,说不清,据说外三家军中他家士兵最狡猾。折威,折威,折人财,乱人威。说的就是他们。”
太史阑拍拍景泰蓝的大脑袋,“回头好好整。”
一直牵着赵十三衣角,眨巴眼睛看热闹的景泰蓝,小大人一般叹口气。
“总院大人何在!”
“老夫在此!”总院应声而出,当真便要迎上去,学生们都露出愤怒之色。
忽然一条腿伸出来,正绊在总院抬起的腿上,将他绊了个大马趴。
“不许去。”绊人的太史阑道。
“太史阑你欺人太甚……”总院从地上抬起头,额头磕破好大一块。
学生们哧哧发笑,花寻欢一把拎起总院,往后头教官堆里一塞。
“别出来丢人现眼了你!”
“总院大人何在!”策马盘旋的那个林校尉,没看见后头这一跤,还在傲然呼唤。
太史阑对苏亚挥挥手。
苏亚操弓,搭箭,“咻!”
去了箭头的箭电射而出,诡异地一折再折穿过人群,击在那校尉马腿上。
军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那校尉一个后仰,砰地栽倒地下。
他身形灵便,一个翻滚便爬起身,一双绿豆眼愤怒地四处梭巡,“谁!谁!站出来!”
前头的学生们不仅没有散开,还更聚拢了些,一张张沉默的脸,面对着那些士兵。苏亚费了好大力气才扒开人群窜出去,对着那些士兵扬了扬手中的弓。
“哪来的野女人,敢对我折威军放箭?”
“哪来的火头军,敢在二五营前撒泼?”太史阑分开人群,走了出来。
林校尉翻翻白眼,瞧着她,他奉上级命令来“处理二五营伤人事件”,并不清楚事件始末。只知道顶头上司的亲戚被人给伤了,当然要给个教训。
不过折威军也知道,他们其实无权管辖西凌行省的事务,所以今天他来,别有理由。
“撒泼?”他斜着眼睛,冷冷道,“我倒听说这里有人撒泼,特来维持处理。”
“西凌行省事务,什么时候需要劳动折威军?”
“按照军务交叉代管条例。”对方早有准备,露出狡黠笑容,“当各地军区出现紧急全区安全任务时,可以相应扩大巡区,并在临近巡区内发生恶性伤害事件及惊扰民众安全之事时,可以紧急代为先处理后再移交当地官府。”
“哦?惊扰民众安全?”
林校尉露出一抹冷酷而又得意的笑容。
“二五营已经解散,并移交房屋给二一营居住,应当在今日之内,撤出完毕。”他一字字道,“但你等拒不离开,还打伤前来移交的二一营学生,你等属于武装团体,对当地民生存在一定威胁,并已经有伤害行为,符合紧急处理的临时规定,我折威军,有权对你等进行管制并处罚。”
太史阑听着,听明白他的意思,简单的说,就是折威军有权对拥有武器,并存在危害社会可能的任何武装团体实施管制。她忽然有点佩服折威军,一个小小的校尉,处事也这么滴水不漏,一个军事交叉代管条例,便找到了越巡区管辖的理由,一句不提那受伤女子和他们副将的关系。
如果她今天没有准备,此刻就真的理亏了。
不过她太史阑,什么时候让自己置于被动境地?
“二五营解散?”
“难道不是吗?”林校尉笑容鄙薄。
“二一营接收?”
“没看见这许多人吗?这是西凌总督府批准的。”
“拒绝接收属于违法,所以折威军有权管辖?”
“当然!”
“当然你妹!”太史阑声音很大。
林校尉得意而鄙视的笑容一僵,学生们再次张大了嘴。
这是什么骂人的新词儿?
“你敢……”对方勃然大怒,正要骂人,太史阑顺手从袖袋里摸出两封文书,上前一步,砸在林校尉脸上。
林校尉一把抓下文书,看了一眼,脸色忽然就变了。
“滚你个蛋。”太史阑面无表情地道。
折威军真滚了。
那个精明且滑头的林校尉,看完两篇文书,一句话都没说,转身,上马,一拍马屁股,道,“走!”
临走前他问太史阑,“你是谁?”
第278章 那一醉的风情(1)
“太史阑。”
林校尉吸口气,面色古怪地望了她一眼,竟然一句意见都没发表,唰一下扬鞭策马,瞬间便带着人跑了。
太史阑目送他离去,觉得这家伙真的很精明。
他大概也看出来,如果再强词夺理一句,这里就会开展全武行。
随着那文书拿出来,折威军已经不占在道理上,再被打一顿回去,折威军会颜面扫地。
太史阑倒对折威军的主帅有了点兴趣,这位明显比纪连城厉害多了,手下一个小小校尉都晓得审时度势,很明显整个军队的风气都给调教得油滑精明。
她感慨了一下,刚刚转身,蓦然一大群人扑过来,欢呼和喜悦的叫声,瞬间将她淹没。
“太史阑!”
学生们的叫声惊得四面飞鸟扑啦啦乱窜,天边浮云都似被震散。
二五营自建立以来,首次为一个人,发声似要上冲云天。
太史阑站在人群中央,环顾那一张张发自肺腑感激的笑脸,慢慢地,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折威军走后不久,太史阑正要回营,忽然又听见一阵马蹄声,比先前还急促。
而且从马蹄声的整齐有序听来,似乎还是军马。
太史阑皱起眉……今天这是怎么了?事儿一波一波的没个消停?
她回身,视野里闯进一批人马,最前面是个少年,衣甲鲜明。
太史阑一看他的脸,就愣住了。
“世涛……”她喃喃一声。
邰世涛怎么会也到了东昌?
马上的邰世涛也看见了她,眼睛一亮,张开嘴似乎下意识要喊姐姐,却最终没有喊,也没有在她面前停留,直接驰到总院面前,朗声道:“天纪军天魂营第七队队正邰世涛,见过总院。”
太史阑回身,心中欢喜……当了队正!果然邰世涛不仅脱离罪囚营,而且真的成为纪连城亲信了!
邰世涛成为纪连城亲信在她看来不算什么,但脱离罪囚营,是她做梦也希望的事。
“邰队正此来所为何事?”
邰世涛笑得爽朗。
“在下最近奉少帅之命,在东昌附近公干,”他道,“正在附近办事,听说折威军过境找二五营麻烦,便赶了过来,诸位没事吧?”
“多谢邰队正。”总院有点勉强地道,“已经处理了。”
“不必客气,”邰世涛手一挥,“说到底也不是为二五营,而是我西凌行省的事,什么轮到折威军来管?给他们在我们地盘耀武扬威,少帅面子往哪搁?”
“是是。”总院心不在焉附和。
邰世涛眼角瞟了太史阑一眼,脸上露出疲色。
“兄弟们赶了一阵路,还没歇息。”他回头看看来路,“再赶下山怕要天黑……”
“何必赶来赶去呢。”总院更加勉强地道,“便请诸位军爷今晚在营内休息吧。”
“好。”邰世涛立即答应,又偷偷瞟太史阑一眼。
太史阑已经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嘱咐沈梅花,“今晚好好聚个餐!”
身后,邰世涛的眼睛,亮了起来。
当晚二五营盛宴。
伙房里拼起了桌子,拉开长长的宴席,原有的大厨都已经离开二五营,学生们自己下山购买食物,自己开伙烧菜,自己包饺子,几百号人挤在伙房外头的大场上,洗菜的洗菜,擀面的擀面,热闹得像过年。
门前长长的案板上,品流子弟和寒门子弟挤在一起,前者向后者学擀面皮,后者笑话前者的笨手笨脚,偶尔有人抬手擦汗,都擦了一脸面粉,再相视而笑。
二五营自建立以来,寒门子弟和品流子弟间最和睦的一幕终于出现。
鸿沟,在太史阑的最后临门一救中,终于悄然消失。
二五营中原属于郑家的高层管理和学生,在得到消息后早已离开,悄然去寻他们新的好前程,现在留下来的都是东昌及附近城镇富豪官绅子弟,以及寒门平民,早在太史阑打破选课制度,以及杨成改换立场之后,品流子弟就已经慢慢开始接受“平等”这一观念,到此刻终于水到渠成。
太史阑本来什么事都不用做,大家都恨不得把她给捧着供起来,她却受不了……换谁好好地坐在那里,来来去去的人都给你打声招呼,来来去去的忙碌的人都要对你感激地笑一笑,都要受不了的。
她带着景泰蓝,在大门口菜盆里择菜,告诉景泰蓝,“去掉梗子,去掉黄叶子,留菜心。”
邰世涛站在不远处,和士兵们聊天,看他的眼神,很想过来一起帮忙,但天纪军精兵营一向很有架子,绝不会拉下身份去做杂事,他既然好容易进了精兵营,自然先要和他们打成一片,只好也端着架子,在一边喝茶谈笑,对二五营相貌姣好的姑娘们指指点点,只是眼风总是不断往太史阑方向瞟,有意无意总要往她那里转两圈。
太史阑瞧着好笑,也怕他这小模样被人看出来,干脆换个方向,屁股对着他,专心和景泰蓝干活。
景泰蓝事先得了她关照,也装作不熟悉邰世涛,小脸严肃,专心择菜,我剥,我剥,我剥剥剥……
几个寒门女子在一边择菜,择了一阵看见这边就笑,“景泰蓝真不像咱们寒门出身,瞧他择的菜。”
小子满脸茫然举起他战果……每棵青菜只剩一点点菜心,地上一大堆青叶子。
“麻麻,不对吗?”
“为什么要去掉这么多?”
“御膳……伙房的菜胆就是这么大的……”小子嘟着嘴,比了下自己肥短的手指。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太史阑道,“你一顿多少个菜?”
“不知道,很多很多。”景泰蓝张开双臂,比了大圆盆那么大。
“奢靡和浪费是最大的犯罪。”太史阑道,“人生在世,不过日图三餐,夜图一宿,吃太多会高血压,睡太多会老年痴呆。你们饭桌上摆上一百零八道温火膳,能吃几筷?外面多少人吃不上饭?排场真的就这么重要?靠一百零八道菜来彰显地位?皇帝面前再多菜都不能证明国家实现温饱,所有人都能吃饱饭的国家才是真正强大。”
“回去不要温火膳。”景泰蓝开心地说。
“你不该要的东西都很多,但是都要慢慢来。制度和规则,是天下最无形也最可怕的东西,它无时无刻不在束缚你,并且具有弹性,你挣扎得越厉害,它反弹得越恐怖,你细心地拆,慢慢地解,一点一滴地消化,它才有可能在你手下瓦解。”
“不太懂。”景泰蓝含着手指。
“该懂的时候你自然会懂,我问你,今天的事情你看在眼里了,懂了什么?”
景泰蓝偏头想了想,含含糊糊地道,“他们原本互相不喜欢,现在,好了。”
“为什么品流子弟和寒门子弟,终于能够和好?”
“有人欺负他们。”
“对,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个道理:有共同的敌人,才有共同的朋友。压力面前,人们才可能更加团结。”
“嗯。”
“如果让你选择,你愿意做别人的共同敌人,还是共同朋友?”
“当然是朋友啦。”
“但是你所在的位置,注定令人尊敬又警惕,追捧又远离,你会有很多的陪伴,但永远不会有真正的朋友。从某种角度来说,你其实是所有人的敌人,每个人都不敢拿真心对你,每个人都在揣测你,迎合你,乃至,应付你。”
赵十三蹲在一边,寒飕飕地听着,心想这样的话题真可怕,这样的话她竟然也敢说。
这样类似的话,他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初入国公府,陪容楚读书时,听那饱学鸿儒,曾经做过帝师的大儒说过,当然人家说得比这女人含蓄多了。
瞧这女人犀利得,什么都给一针戳破,以后景泰蓝回朝,让那些混日子的官儿怎么活?
第七次转过来,隐约听到一点的邰世涛却一脸骄傲……姐姐说得多好!
景泰蓝咬着指头,觉得麻麻这话听起来真不舒服,“我不要做所有人的敌人。”
“但你就是所有人的敌人,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第二个道理。”太史阑道,“如果不可避免要做所有人的敌人,那么,你必须学会分化制衡那些人,别让他们团结在一起,形成能够制约你的力量。”
“不让他们在一起……”景泰蓝懵懵懂懂地道。
他也知道,回去的日子已经不远,麻麻的话,听一句少一句,现在不管懂不懂,他都努力记着。
太史阑最近的课程,也开始由文化教育,人格培养,习惯养成,开始转向政治分析,帝王之术。
不管他能听懂多少,她必须尽力。
摸了摸景泰蓝粉嫩嫩的小脸,她神情怜惜,最近他功课太重了,她其实很讨厌让孩子过早开始学习,总觉得童年一生只有一次,应该让孩子好好玩,可是没有办法,生命永远比玩乐重要,她必须先想办法让景泰蓝尽可能懂多一点,生存的机会大一点。
“吃饭咯!”沈梅花的嚎叫传来。
太史阑抱起景泰蓝,大步进了饭堂,一屋子的人都欢笑来接景泰蓝,景泰蓝挣脱她的怀抱,扑入一个寒门女学生怀里,十分高兴,最后干脆跟着人家跑,坐到了人家桌上。
太史阑并不阻止,孩子应该多接触群体生活,应该让他知道他被所有人喜欢。
倒是赵十三立即紧张兮兮地跟过去,硬要和那桌寒门女学生挤在一起,结果人家还以为十三哥哥对她有意,竟然害羞起来,一顿饭一直低头不语,时不时眼角对赵十三瞟一眼,再瞟一眼。
第279章 那一醉的风情(2)
赵十三抹汗,再抹汗……
饭堂里开席足足近二十桌,位置还不够坐,很多人挤在一起,邰世涛和他那一队士兵,坐在太史阑隔邻。因为他们毕竟是来驰援二五营的,众人也分外客气尊敬。
邰世涛入了精兵营,今天带来的却不是精兵营士兵,是东昌这边的分营士兵,这些人并不知道太史阑和纪连城的恩怨,邰世涛当然也不会和他们说。
按照位分,他在那群士兵中地位最高,应该坐主座,他却一屁股坐在了一个下首位置,任谁来拉也不挪窝,号称自己就喜欢下首,畅快,对门,风凉,害得下属们只好战战兢兢在上首坐了。
其实坐在下首,只不过正好和她斜对面,既可以方便偷看,又不至于被人发现而已。
太史阑倒没在意位置,她本来就没兴趣搞清楚什么上首下首,随便坐了下来,发现她这一桌菜色分外不同,一问才知道,是每桌出了一个人,做了个拿手好菜,献给太史阑,她的主桌,有来自西凌各地的风味。
每桌开了一坛“薄冰烧”,是西凌当地的名酒,不算太烈,不过后劲很足,是太史阑命护卫下山买来的。
“不要多喝。”太史阑道,“二五营现在情形特殊,大家要审慎点。”
众人自然听了,但别人不敢多喝,太史阑却不能不喝,每桌都来敬酒感谢,一大批一大批地涌过来,她虽然每次不过浅浅一抿,但人数太多,这么抿啊抿啊的,渐渐也下去了大概有好几两酒。
因为一直有人敬酒,她几乎一直是站着的,当敬酒完毕她坐下时,瞬间觉得头晕。
太史阑是个很能自持的人,头晕也没晃身子,双手把住桌边慢慢坐下,竟然没人看出来。
“太史大人好酒量!”
“看来千杯不醉。”
众人都笑赞,太史阑也笑笑。
她其实醉了,因此脸上显出微微酡红,眼神也带了盈盈水汽,透出几分难得的女儿娇态来,烈酒使人松弛,她这一笑,竟带了几分媚意,似冬雪映上茜纱窗红烛的艳影,三分冷七分娇,美若明花。
众人都一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和她隔桌而坐的邰世涛,手指一颤,险些把筷子掉下去。他身边一个士兵笑道:“队正,你这什么酒量?才几杯就怂了?”
“量浅,量浅。”邰世涛呵呵笑两声,低下头,用酒杯遮住脸。
酒液倒映他的眼神,晕晕的,似乎还在反射她刚才那一笑的艳光,多瞧一眼都觉得心也似醉。
他千杯不醉酒量,此刻却觉得一眼便醉千年。
他将酒杯在手中转来转去,很想也加入敬酒的那一群,和她碰杯。他们相遇至今,还没有在一起喝过酒。
可是他现在的身份,立场,做不了这些。
他必须先做好一个“骄傲高贵”的精兵营小队长,再多的愿望,也只能压在心底,没有什么,比保护她更重要。
他也不奢望她来敬酒,因为以太史阑的身份和性格,也一样不能来敬的。会引人怀疑。
邰世涛低下头,虽然有遗憾,遗憾里却又生出淡淡满足。
每一次为她做出的牺牲,无论大还是小,都能让他感到快乐。
他就是靠着这样的快乐,在那个永远都不会喜欢的地方坚持下去。
太史阑一笑,随即自己也觉得不对劲,连忙俯下脸,又恢复冷淡神态,众人都觉得刚才一定是错觉,连忙喝酒吃菜,一屋子定住的人,又活了过来。
太史阑只觉得心跳剧烈,脸部发烫,眼睛看出去也是晕晕的,心知果然是醉了。
这回可算知道自己的酒量了,原来不过如此。
一转眼看见邰世涛,他侧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一线月光穿窗入户,照亮他眼神里淡淡的期盼。
太史阑想了想,忽然站了起来。
众人目光立即跟过去。
太史阑却扶着头,笑道:“有点晕,我去吹吹风。”
她做出的样子,给人感觉有一点点醉,但其实没醉,只是故意装作醉,众人都不信,纷纷笑道,“太史大人这是要逃席吗?不行不行,第二轮还没开始呢。”
太史阑已经站起身,脚步略有些歪斜地向外走,她真的要出去也没人敢阻拦,众人都坐在席上笑,苏亚要跟出去,太史阑摆摆手她也便停住。
太史阑步子似乎很稳定,却在走到邰世涛身边时,忽然脚步一踉跄,身子一歪,撞到了他的桌角。
正低头喝闷酒的邰世涛手一晃,杯中酒泼了满身。
“啊,对不住。”太史阑急忙抽出手巾给邰世涛擦衣服。
邰世涛一抬头看见是她,眼神立即慌乱,下意识要跳起来,太史阑的手,轻轻按在他手背上。
只是那么一按,邰世涛就像被按住了心,人瞬间安静,心却砰砰地跳起来。
她的掌心压着他的手背,手掌柔软,没有茧子,肌肤相贴的温热,让他手背在微微颤抖。
太史阑没有感觉到这份颤抖,她的手一按便离开,微微一笑道:“实在对不住邰队正,这样吧,我敬酒赔罪。”
她很自然地从桌上拿了一个空酒杯,自己斟满,端起,对着邰世涛,一笑。
又是一笑。
邰世涛心里几乎瞬间爆发呼喊……别这样笑,别在这时候这样笑,别在这时候这样对着我笑!
她真的不知道,不笑的人笑起来如何风情,也不知道,不笑的人醉后笑起来,魅力万千。
他对着这样的笑容,真怕自己定力不够,一着错满盘输。
所以他立即低下头,咬牙让自己板着脸,端起面前酒杯,带点骄傲带点冷淡地道,“太史大人客气了,您品级远高于我,应该在下敬您,请。”
“啪。”两只酒杯一碰。
酒液微颤,心也微颤。
太史阑并没有立即移开酒杯,手指稳定,静静道,“这杯酒是赔罪也是谢礼,谢邰队正以及天纪各位兄弟,及时赶来拔刀相助,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二五营沦落至此,无人理会,只有邰队正带人前来,我等感激不尽,在此,”她杯子又往上举了举,“谢邰队长心意。”
心意两个字咬得很重,四面一阵桌椅挪动之声,其余二五营学生也纷纷站起,举杯相敬,“谢邰队正心意!”
邰世涛忽然出了汗。
出汗不是为了数百人同时敬酒,而是此刻太史阑的手指,抵在他的手指上。
他想要挪开,却又舍不得,两人的指节紧紧相抵,他想让那样紧密的感觉,久一点,再久一点,却又怕自己控制不住心中荡漾,鼻尖出汗,给人看出不对。
“不敢当,不敢当。”他笑着,转头对四周二五营学生致意。
按说四面致意应该转动酒杯,但他动的是头,手指却一动不动,还在和太史阑抵着。
已经醉了,却还努力把持着自己的太史阑,忽然又想笑。
觉得世涛真是孩子气,大场面还是见得少,这么几百人齐齐一敬,便有些失措了。
她却不知道,邰世涛七岁就跟着父亲出席各种安州名流宴席,从来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普通富家子弟。
借着人声喧闹,齐齐敬酒那一刻,她微微凑近他,低声道,“你要保重。”随即拿回酒杯,一饮而尽。
邰世涛根本不知道她已经把酒喝了。
他的思绪,他的魂还留在刚才那一刻……刚才那一刻,她忽然靠近,四面便充满了她的甜蜜的淡香,带三分芳醇的酒香,七分属于她自己的,天然干净的处子体香,掺杂在一起,是开坛便芬芳十里的绝世名酒,嗅一嗅,就醉了江南春风。
他的酒杯虚端在空中,人怔怔的,还忍不住向前倾倾,想将那气息留住久一些,更久一些。
太史阑无奈,抿了抿嘴,手指弹弹酒杯……傻子,再不喝,就露馅了。
邰世涛这才醒神,赶紧也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忍不住呛咳起来。
太史阑抬手就想给他拍背,手抬起一半生生按捺下来,邰世涛瞥见她的动作,心中又安慰又遗憾。
这一刻忽然发狠,要努力,更努力,终有一日,不必再掩掩藏藏,可以光明正大地护佑她。
酒只有一杯,他却似乎有点醉了,一屁股坐下去,看起来有点失礼。
太史阑也不在意,酒杯晃晃,转身离开,步子有点虚浮,她努力地不让人发现。
回席的时候她瞥到另一桌的景泰蓝似乎正格格笑着捧住一个大杯子,但她此时真的醉了,敬世涛那杯酒让她最后一点清醒也快消失,她赶紧坐下来,掩饰地夹菜,压住酒气和翻腾的胃。
身边似乎有人问她,“先前你掏出那几封文书,折威军就灰溜溜走了,那到底是什么文书?”
“哦……”太史阑脑筋转得有点钝,也没多想,慢吞吞地答,“是裁撤二五营的朝廷命令。”
“啊?”众人惊讶,不明白这怎么会吓走折威军。
“不过那文书,并没有写明裁撤二五营的具体时间。”太史阑道,“所以,那封文书在最后,由西凌总督府加上了裁撤时间。”她竖起一根手指,“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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