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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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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都宪奏疏原委,下回找叙。

第一〇五回 谭绍闻面君得恩旨 盛希瑗饯友赠良言
  却说王都宪忬,协同文员则左布政使谭绍衣,及彼堂弟河南副榜谭绍闻,武将则总兵俞大猷、汤克宽,及麾下参、游、守、把等弁,用火箭之法,焚毁了闽匪林参所私造艅艎,全歼普陀山贼匪数十起,攻占普陀山寨贼巢,斩首、缚背各有成数。
  大功克立,理宜奏闻。乃交与管章疏的幕友拟本。书办缮写毕,九声连珠炮响,望北九叩,拜了本章。赍奏官骑上驿马,日行六百里,到了京师。交与通政司衙门,送呈大内。嘉靖皇上展折详看,只见上面写着:巡抚浙江等处地方都御史提督军务臣王忬谨奏,为倭寇犯顺,奉敕剪剿,大功首捷,详陈火攻事。窃以日本国本系海外僻隅,向来颇知臣服,岁岁贡纳方物,附洋即带番货。天朝设有市舶司,掌之司监。盖恐中国人欺其愚笨,利其赢余,必有肆凌侮侵渔之智者,或至失祖宗柔远之美意。此市舶司之设,所以为至善也。自中国有私奔其国者,而海隅遂为之不宁。日本纳贡,一岁递至,例以先至后至为准,售货分其乘除,宴坐判其首次。嘉靖二年先至者,日本国左京兆大夫内艺兴与所携之僧宗设也;后至者,则其国右京兆大夫高贡与所携之憎瑞佐也。照例办来,何至启衅?乃因鄞县积匪宋素卿,固私投日本者,洋海归于宁波,代僧瑞佐行贿市舶司太监,售货不分先后,而嘉宾堂之宴会座次,以高贡为首,内艺兴为次。旧例不守,倭人遂以争座位自相戕杀。宋素卿私以刀剑助瑞佐,致毁堂劫库,杀备倭都指挥之案起矣。贡宝献琛之国,自此成伺隙乖衅之邦,此台州、象山、黄岩、定海诸郡县,今岁之所以不宁也。
  臣巡抚山东,奉诏剪寇辑民,阜夜来浙,日与奉旨备倭之左布政臣谭绍衣协心共济。谭绍衣前三月早至,密遣伊弟河南丁酉副榜谭绍闻,潜居宁波之定海寺,访确私投外国之徐万宁、王资、钱亚亨、鲁伯醇及考退黠生冯应昂等线索。臣以此等猾贼狡诱外寇,流毒桑梓,贻祸国家,万难久稽显戮,已恭请王命诛死。既绝寇媒,乃断贼线。当即与左布政谭绍衣,协同总兵官俞大猷、汤克宽,进驻定海寺御敌。副榜谭绍闻复画火攻之策,以其自制火箭九百万笴献军前。设法之奇,为向来韬钤所未载。缘箭轻易携,点放应手,较之虹霓炮便宜多多。臣等遂纳其议。恰遇普陀山倭寇数十起,驾闽奸林参私造艅艎海船二十余艘来犯,臣营伺其及岸半渡,出其不意,点放火箭,一时俱发,一时递发。贼人救火,揉衣撒棚,愈翻愈炽,登时艅艎自焚,贼寇落水滚火者不计其数。间有未焚之船,摇橹摆舵,径投普陀山,还保山寨。臣夜谕两总兵以水师艨艟尾追,夜半抵山,照前燃放火箭,山上山下登时一片火海,寇贼茅棚席窝,一时俱焚。两总兵乘胜进杀,直捣贼巢。黎明搜剔俱荆查倭贼痍伤,共斩首二百五十三级,俘获三百四十三人。凡系日本面貌,暂拘系宁波,俟皇命栽夺。凡面庞声音有似闽浙者,一体解省严讯,以穷其通倭种类。以上此役歼贼情形,合当奏闻。
  至河南丁酉科副榜谭绍闻;密访通倭姓名,秘造火箭,功莫大焉,当列首荐。其可否引见之处,天恩出自圣裁。臣临疏无任感恩依恋之至。内阁奉御批:“这所奏歼敌情形,如目亲睹。卤获日本国倭人,仍按前谕,寇酋即行正法沉尸;胁从诲以礼义放还,重犯则与寇酋同。王忬、谭绍衣、俞大猷、汤克宽各加一级优叙。谭绍闻着兵部引见,问话来说。钦此。”
  再说谭绍衣奉王都宪之委料理善后。除倭寇不经之邑不用稽查,余凡倭寇抢劫所到,先盘仓库。有全行抢去者,有劫库而遗仓者,有抢劫十分之七八者,亦有劈门扭锁而大兵忽至,闻风即遁者。各造册申详抚台,咨部,以便造报仓库底稿,另立规程。次则赈恤人民,按次照倭寇所及乡邑,或被戕杀,或被格伤,或子女被虏,或积聚被夺,各按受害之轻重,予以赈恤,给发帮项。以上俱是谭绍闻总管,滨海土民,无不感颂。
  办完回署,忽而部咨到剩抚院转行布政司,乃是行取河南丁酉科副榜谭绍闻赴部引见。这谭绍衣即率谭绍闻谒见王忬。自具年貌、籍贯、祖、父、履历呈子到院。王抚台依浙江宁波府定海寺事实,撮四句二十字的看语:“密访通倭逆贼,复筹火攻良策,肤公首捷,端由硕画。”书办装封文袋,发于谭绍闻收执。
  谭绍衣那肯少缓,即备装给赆,跟随管家梅克仁,长随胡以正,原带河南小厮二人,水舟陆车,送进北京。仍到江米巷中州会馆歇脚。次早即往国子监拜屈希瑗。苦莫苦于离别,乐莫乐于不意之重逢。这二人之缱倦,何用细述。盛希瑗留了早饭,谭绍闻要去,盛希瑗也随的出监。一同拜过娄厚存,同往会馆,办理引见事体。恳过同乡,取具印结,投在兵部。
  这谭绍闻,论副榜该是礼部的事,论选官该是吏部的事,因以军功引见该是兵部的事,此例甚奇。那兵部当该书办,觉得奇货可居,岂不是八十妈妈,休误了上门生意?因此这不合例,那不合例,刁难一个万死。娄厚存虽几次面谕,书办仍自口是心非。看官试想,文副贡叫兵部引见,向本无例,银子不到书办手,如何能合朝廷的例?这谭绍闻如今已经过交战杀人的事体,胸中也添了胆气,就有几分动火。盛希瑗几番劝解说:“部里书办们,成事不足,坏事有余;之不武,不胜为笑。这是书办们十六字心传,他仗的就是这。”谭绍闻则仗着钦取,只是不依。盛希瑗遂偷垫了二百四十两,塞到书办袖里。次日书办就送信说,明日早晨引见。书办心里想,是谭绍闻通了窍;谭绍闻心里想,是书办转了环;惟有盛希瑗心里暗笑:“此乃家兄之力也。”
  到了次日,兵部武选司引见。跪在御前,念起履历:“谭绍闻年三十五岁,河南丁酉科副榜。因随任委办防御倭寇,密访通倭逆贼得实,秘筹火具克敌制胜今奉皇上恩旨陛见。”声音高亮,机务明白。嘉靖皇上略垂询了几句,天颜甚喜;但定目细看,并非武将,却是文臣,乃降旨以浙闽滨海知县用,随带军功加二级。引见虽是夏官,旨意应下吏部。恰好黄岩县知县开缺,吏部遵即用例,选了黄岩。
  谭绍闻领凭赴任,心里想探望母亲。盛希瑗也想谭绍闻途经祥符,家书之外,带些口信,便怂恿投呈吏部,以修墓告假一月。吏部收呈公议,以黄岩方被倭骚,黎民正待安辑,难以准假。书办送批到会馆。若非铨曹有实心办事之员,不曾公议,书办还要舞文批准,以作索贿之计。盛希瑗仍疑不曾贿嘱之过,不匆那书办若遇见实心做官的,也就毫无权柄。谭绍闻却有目睹黄岩凋敝,难以办理之意。书办道:“这却有法子。晚生以老爷与藩司公虽是丹徒祥符隔省,只说谊属兄弟,近在期功,这便有个回避例子。不过一两个双单月,另选好地方何如?”
  谭绍闻初任,正靠藩司有个族谊,如何肯呢。口中不敢多说,只说:“黄岩既已走过,不敢另叨天恩。”那书办见是开交的话,谭绍闻赏了送呈批小厮大钱五百文,书办代谢去讫。
  以下便是我订息银添官箱,人受荐金送长随,拉纤的与门上二爷,商量八扣九扣的话。做针工的,想承揽新官这一宗冬裘夏葛的大活。当小幺的。想挨擦新官这一宗斟酒捧茶的轻差。
  幸而绍闻幼违庭训,曾经过几番大挫折,此中有了阅历的学问,不肯自蹈新官的恶套。却有一宗错听的笑话儿,不妨略述一番,以为看官解闷。
  一日梅克仁从前门上过,见一担新桃,一百钱买了十个,带回会馆洗了,摆在盘内,叫主人与盛二公尝新。二人吃着,甜脆可口,盛希瑗道:“这桃甚好。”绍闻道:“这里桃小,太贵,不如咱祥符,桃价儿贱些。”恰恰看会馆的张美从窗外经过,遂送信与王媒婆。次日,王媒婆来了,张美引着与谭绍闻磕头。谭绍闻问其所以,媒婆道:“听说老爷要寻一房太太哩,小女人情愿效劳,包管好就是。”绍闻茫无以应。盛希瑗道:“你是媒婆,你说来由,你怎的知道这位老爷要娶妾?”
  王媒婆指张美道:“张二爷送的信。”绍闻道:“你有何来由叫他来?”张美道:“前日小的在窗子外边过,听老爷与盛老爷说,这京里讨小,价儿太贵,不如河南讨价儿贱些。小的想老爷如今就上浙江,不走河南,不如讨个到船上便宜些,何论贵不贵。”绍闻还不甚解。希瑗明白了,笑个狻猊大张口,说:“那是我们吃桃,谭老爷说这桃小,价儿且贵,不如我们那里,一个钱买两三个桃,京里一个桃,就是十个钱。与娶妾何干?”张美笑道:“我是讨喜钱讨惯了,所以错听。”一男一女笑的去了。走到甬道上,媒婆道:“老爷们想小老婆想的会疯,张二爷想老官板想的会聋。”张美把媒婆肩上拍了一把,说:“王大娘想这宗彩钱,想的脚也会肿。”二人大笑,出了会馆。这谭盛二公,在屋内还笑个不祝闲言不表。单说谭绍闻上任,这拜别当日乡试主考,须得有个程仪。副榜虽非主考属意门生,然到做官之日,不谒恩师,自己默嫌忘本;主司今日,也觉是个门前桃李,赐之酒食,赠以对联,也是极得意的。这留别同乡缙绅,酒宴笔帕往来也是不能免的,州县借朝贵为异日之照应,朝贵借州县为当下之小补。这一切杂用,俱是盛希瑗换的黄金,以资开销。
  诸事已毕,盛希瑗于绍闻临行前夕,备了一桌酒饯行。只此二人,别无陪客。三五杯后,希瑗方开了口,说道:“贤弟今日做官了,我有几句话,要向贤弟说。我今日饯行,不似北京城中官场内酒席,以游戏征逐为排场;仁者赠人以言,方谓之真朋友。俗语说,知县是父母官。请想世上人的称呼,有称人以爷者,有称人以公者,有称人以伯叔者,有称人以弟兄者,从未闻有称人以爹娘者。独知县,则人称百姓之父母。第一句要紧话,为爹娘的馋极了,休吃儿女的肉,喝儿女的血。即如今日做官的,动说某处是美缺,某处是丑缺,某处是明缺,某处是暗缺;不说冲、繁、疲、难,单讲美、丑、明、暗。一心是钱,天下还得有个好官么?其尤甚者,说某缺一年可以有几‘方’,某缺一年可以有几‘撇头’。方者似减笔万字,撇头者千字头上一撇儿。以万为方,宋时已有之,今则为官场中不知羞的排场话。官场中‘仪礼’一部,是三千两,‘毛诗’一部,是三百两,称‘师’者,是二千五百两,称‘族’者,是五百两。不惟谈之口头,竟且形之笔札。以此为官,不盗国帑,不啖民脂,何以填项?究之,身败名裂,一个大钱也落不祝即令落在手头,传之子孙,也不过徒供嫖赌之资,不能设想,如此家风可以出好子孙。到头只落得对子一副,说是‘须知天有眼,枉叫地无皮’,图什么哩?做了官,人只知第一不可听信衙役,这话谁都晓哩,又须知不可过信长随。衙役,大堂之长随;长随,宅门之衙役。他们吃冷燕窝碗底的海参,穿时样京靴,摹本元色缎子,除了帽子不像官,享用不亚于官,却甘垂手而立称爷爷,弯腰低头说话叫太太,他何所图?不过钱上取齐罢了。这关防宅门一着不可等闲。要之也不中用。宅门以内滥赌,出了外边恶嫖。总不如你家王中做门上,自会没事。那做官请幕友也是最难的事。第一等的是通《五经》、《四书》,熟二十一史,而又谙于律例,人品自会端正,文移自会清顺、畅晓,然着实是百不获一的。下一等幕友,比比皆是,托他个书札,他便是‘春光晓霁,花柳争妍。”‘稔维老寅台长兄先生,循声远著,指日高擢,可预卜其不次也。额贺,额贺’云云。俗气厌人,却又顾不得改,又不好意思说它不通。这是一宗大难事。托他办一宗告示稿,他便是‘特授黄岩县正堂加八级记录十次谭,为严禁事。。本县出言如箭,执法如山,或被访闻,或被告发,噬脐何及,勿谓本县言之不预也。’诸如此类。试想百姓尚不认的字,如何懂的‘噬脐’文意?告示者,叫百姓们明白的意思,就该妇孺可晓,套言不陈。何故单单叫八股秀才读《盘庚》上下篇?这宗幕友,是最难处    置的,他谋馆不成,吃大米干饭,挖半截鸭蛋,箸头儿戳豆腐乳;得了西席,就不饮煤火茶,不吃柴火饭,炭火煨铜壶,骂厨子,打丑门役,七八个人伺候不下。将欲撵出去,他与上司有连手,又与上司幕友是亲戚,咱又不敢;少不得由他吆喝官府,装主文的架子身分。别的且不说,只这大巳牌时,他还锦被蒙头不曾醒来;每日吸着踩倒跟的藤鞋,把人都厌恶死了。他反说他那是幽闲贞静之貌。衙门中,第一以不抹牌、不唱堂戏为高,先消了那一等俗气幕友半个厌气光景。还有一等人,理学嘴银钱心,贤弟尤宜察之。贤弟审问官司,也要有一定的拿手,只以亲、义、序、别、信为经,以孝友、睦姻、任恤为纬,不拘什么户婚田产,再不会大错,也就再不得错。我虽不曾做官,我家母舅家,一位族间外祖,做过汾州府太守,常说他的做官之法,只六个字:‘三纲正,万方靖。’我之所赠,我之所送,尽此矣。”
  谭绍闻起身谢教,直磕下头去。车辆已齐,新官起身,朋友握手,深情无既。一拱而别。
  谭绍闻到张家湾,梅克仁觅飞沙船一只,太平船一只,行李皮箱早已装妥,单等下车登舟。
  过通州,抵天津,泊在老君堂边。一条黄布旗,上写“奉旨特授黄岩县正堂”大字,飘在半空中。虽比阁部台馆督抚藩臬的旗,官职大次,要之以一副车而蒙殊恩,上边写“奉旨特授”四个横字,却也体面威风之至。
  顺风开舟。过武城,入子游饲,看牛刀所、割鸡处。过鱼台,考鲁隐公矢鱼于棠。过微子湖,问微山殷姓三百家。过露筋祠,读米元章碑。过平山堂,凭吊欧阳文忠公遗迹。过焦山,寻《瘗鹤铭》古拓。过金山,求郭青囊葬处。过姑苏,登虎丘山,坐千人石。又五百里,到了武林。回思夷门,云树渺渺,朗吟宋人诗句“直把杭州作汴州’,以寄倚闾之思。
  进的省城,先见了兄藩台大人。次谒抚台,谒道、府。又讨闲出了涌金门,游了半日西湖,这苏公堤、林和靖孤山,尤为属意。
  次日上黄岩去。路过定海寺,寺僧捧茗谒见。检查用《千字文》所编字号,火箭已失去十分之二,方叹当日造此火箭时,幸而是家兄捐备,若动官帑,岂不是官守自盗?甚矣,作官之难。因叫黄岩来接,衙役又搬了几捆,在寺门前放了数百笴,以寄旧日破敌之快。仍回僧舍,判了封皮,贴在存贮火箭庙门。
  用了饭,径上黄岩而去。
  这新官上任的仪注,处处皆然,众人曾见,诸如拜恩、拜英拜客、谒庙,那伞扇旗帜之飘扬,敲锣传呼之声音,不必曲状。但好官则温厚和平,不改儒素旧风;俗吏则趾高气扬,显出光棍排常此中分流别派,只在神气微茫之间,早不出奸胥猾吏瞧料,亦跑不掉饱于阅历者的眼睛。这谭绍闻是浮浪场中阅历罄尽,艰窘界上魔难饱尝,所以今日做官,莅任之初,尚能饬雅度而免俗态,并无骄傲凌砾可笑处见于眉睫唇吻之间。呜呼!谭孝移可以瞑目矣。
  正是:
  莫道我是官,许众冷眼看;
  分派归何处,人心镜一般。

第一〇六回 谭念修爱母偎病榻 王象荩择婿得东床
  却说谭绍闻上了任,与前令交代。那前令是个积惯猾吏,看新令是个书愚初任,一凡经手钱粮仓库诸有亏欠之处,但糊涂牵拉,搭配找补,想着颧顸结局,图三两千金入囊。这谭绍闻原是正经人家子弟,浮浪时耗过大钞,一旦改邪归正,又遇见兄藩台是个轻财重义的手段,面软心慈,也晓的前令瞒哄,曲为包涵,希图斩截。争乃前令刻薄贪渔,向来得罪于一县之士民胥吏。这书办们,或是面禀,说某项欺瞒多少。或是帐稿,开某项折损若干。旧令便要锁拿书办,说他们舍旧媚新。这书办那里肯服。本来“三个将军抬不动一个理字’,旧令只得又认些须。支吾迁延,;已将愈限,上宪催督新令具结。到无可再缓之时,旧令径过官署,面恳宽收,以全寅好。谭绍闻只得认了一半,草率结局。
  旧令解韬脱樊而去,谭绍闻方得振起精神做官。留心体察衙役,没有一个不持票殃民;稽查书办,没有一个不舞文枉法;上台照拂,无非渔利之计;绅士绸缨,不免阳鱎之憎。作了一年官,只觉握印垂绶,没一样不是作难的,没一宗不是担心的。
  这宅门以内,笨的不中用,精的要哄官。想来想去,还是王象荩好,不如差人回祥符叫王象荩。于是写了一封母亲安禀,并篑初读书以及家间琐屑事务的书。一张谕帖,谕王象荐来黄岩帮办事体。外有程嵩淑、张类村、孔耘轩候安书启,盛希侨、张正心、阎仲端的问好信札。包了一个包封。又购了些浙江土物,自己家里是五凤冠一顶,七事荷包霞帔一领,上奉萱堂;绸缎为巫氏、冰梅衣服;书册是篑初的览诵;竹木奇巧是用威的耍货;首帕,手巾,香囊,扇袋,梳蓖,是使婢们的人事;靴帽围带等件,是仆厮辈的犒赏。外特寄王象荩一个包袱,针线缝了,内中是赵大儿、全姑、孩子的东西。拣了两个走过河南的能干衙役,给发路费,择日起身,径投河南而来。
  等了两个月不见回来,绍闻有些焦急,白日办事,夜间萦心。忽一日两个衙役回署叩头,不见王象荩,内心已自不安。
  衙役呈书,封皮不见“平安”二字,心中又是一惊。急忙拆看,乃是儿子禀帖,密排小字,写个满纸。及看到“老太太思念父亲,渐成大玻父亲可否回来,官方事务,儿所不谙,不敢妄为置说。要之,老太太年事已高,总以回家为妥’,徐元直方寸乱了。至于“王中办理家务,委的万难分身,今绍闻看来,已非急务,且自由他。
  次日,即便上剩先谒见兄藩台大人,呈上家书。大人看了,开口便道:“去年兄接家眷到浙江,俱言婶太太安好。不料此时忽患病症,这事贤弟该请终养。天下为父母的,到老来有病时,只要儿子不要官,且后悔叫儿子做官。假如有几个儿子,或做官或不做官,都想叫在病榻前。齐做了官,还恐怕来的不齐。即有不孝之子,到这时候,也只论子不子,不论孝不孝了。你如今身在浙江,婶太太却夜夜见你哩。”绍衣说到天性至处,这人人不异的亲心,谭绍闻不禁鸣呜咽咽,流泪满面。
  谭绍衣道:“不必洒惶。你做官日浅,未得迎养婶母到署,然蒙去年上昊天上帝尊号覃恩,请了两代封赠,也可少慰为人子者显扬之心。现今即婶太太没病,而年逾七旬,贤弟也就该请终养。况你又是孤子,与例相合。我如今上院见大人,把你这个情节说明。我出来你就禀见面陈。钱塘县是河南尉氏人,请他出具同乡官印结。你安排县衙书办,照例写一张请终养申详,用上樱我添上一张驳稿备案。你再详一套委无别故欺饰,申详到司,加上同乡官印结。司里再加上实查委系亲病印结,申详到院。以便咨部,启奏。待圣旨下来,便可回家。老太太见儿心喜,管保就好了。你今便差人到黄岩,谕各房书吏,把告终养原由说明,叫他们各照所管钱粮仓库,马匹船只,墩台驿站,沿海水驿,城池坛庙,一切事件,早造清册,以便委令前去盘查交代。但你做官一年,经手有亏空与否?”绍闻道:“替前令担有一千五百金,出具完结。一年填有一千两,大约还有五百金亏空。”藩台道:“这个不难。此去委令,我与院大人商酌,大约是我的同年、上虞县知县靳守训。我对他说,叫他速出完结,打发你起身。你所欠款项,我都实实给他。我不迫所属州县,叫他出担空印结,屈之又屈,悬之又悬,接印州县官作难。我凡事只以实办。倘若我强了人,说我做上司的替他担承,万一我去任后,来的大人以实办起,岂不坑了州县官的身家性命?我不是颧顸了事的上司,各属员已信之有素,何况是吾弟的事。你只管照我说的办来。还有一宗大事,也商量定了罢。前在河南,说与签初定亲,如今一别数千里,久后稀于见面,不说定你我都悬念。这是咱的一个外甥女,姓薛氏。
  姑老爷没于山西榆次县任所,我接姑太太、甥女、外甥到衙门。
  彼时篑初到道署,姑太太一见心许。今日贤弟要回家,我一力主张定了亲事。你各人儿妇,叫你看看你放心,回家好讲与婶太太,说与弟妇。”绍闻唯唯。生法儿见了薛甥女,心中甚喜,急切办了表礼八色,行了纳彩礼,得了回启。
  又耽搁一天,黄昏出城。回到黄岩县,一一俱依藩台所言办理。又隔了五日,上虞县知县靳守训,奉上宪委牌,接署黄岩县事。这一切卸事交印,接印莅政,两县令俱照例而行。至于交代盘查,案件未结止者,催科未完缴者,国项未完足者,旧令无一毫欺饰,新令受过藩司嘱咐,五日之内,邵出具印结。
  谭绍闻定期辞署上剩这城乡百姓连夜做万民伞,至日盒酒摆了四五里,父老子弟遮道攀辕,不忍叫去。绍闻不胜酒力,一桌一盏,竟成酩酊。总之,愚百姓易感而难欺,官是钱字上官,他们的口舌,是按捺不住的;官是民字上官,他们的眼泪,是收煞不来的。谭绍闻虽莅任不久,毕竟是民字上刻刻留心。
  况且未任之先,造火箭克敌,又绥辑过灾黎,早已有了先声。莅任之后,也仿娄潜斋治馆陶政绩,做了几件。此所以百姓们有“好官不到头”之恨也。
  星夜到省,进了藩署月交代赔垫之项,藩台自另日与上虞县楚结。本夜又备送了水陆路费。谭绍闻次日起身,水棹陆鞭,一路风驰,不及一月,进了祥符。
  看官要知,父母到老来有病时,心中只有一个死字横在胸膈。这是大黄不能泻的,藜芦不能吐的,也是参蓍峻补不能起的。唯有儿子到跟前间痒间疼,这疼痒就会宽解;擦屎刷尿,心里也没避讳。谭绍闻到家,叫了声:“娘,我回来了。”王氏听见,就是活神仙送了一个“天官赐福”条子,笑道:“你回来了好。”这病便减了十分之七,偏偏心口子就不再疼了。
  晚上,又服了姚杏庵的药,披起衣服,倚枕而坐。绍闻。
  巫氏、冰梅、篑初、用威围在跟前。绍闻把怎的造火箭,怎的烧艅艎,怎的破普陀山,说了一遍。巫翠姐如听戏文一般,又问下事如何,绍闻道:“娘乏困了,不说罢。”王氏笑道:“你说,我听。”绍闻又说入京引见:“皇上面南坐着,我跪下,说臣是谭绍闻,河南祥符副榜,做火箭烧坏了日本国贼兵七八千。皇上大喜,放我即用知县。浙江黄岩县开缺,把我选到黄岩去。我到浙江,先见了咱家绍衣哥,才去上任。衙门的长随,都是些吃好的,穿好的,办事专一弄钱,我才差人来叫王中去把宅门。谁知再等总不见到。后来兴官家书到了,才知道娘病着哩。俺绍衣哥,叫我告终养——”王氏道:“怎的叫终养?”
  绍闻道:“回家探望母亲,好了多吃些饭养身子。这就叫终养。”篑初道:“奶奶如今好了四五分。前些时,有四五天不肯吃饭,每日只三五口藕粉。如今渐渐好些,吃粥,吃干饭,吃莲粉,每天有三四汤碗。”巫氏道:“我许下三天献神戏。”
  绍闻道:“好了就唱。”冰梅道:“我许下吃清素。”绍闻道:“奶奶好了,大家都是有功哩,多谢你两个虔心。”
  却说王氏见儿心喜,饭渐吃的多,药渐吃的少;少吃药是治病良方,多吃饭更是治病良方。一天好似一天,会起来了,会扶杖走了,会丢了杖儿走了,不及一月,全然大愈。
  这是谭绍闻能慰亲心,也是谭绍衣处置得体。以视世之贪位慕禄者,明知亲老婴疾,却甘恋栈而恶枕块。一旦在任闻讣,却刻父母《行述》曰:“不孝待罪某任,罪逆应自殒灭。不意昊天不吊,祸延家严(慈),于某月某日疾终正寝(内寝)。不孝于先严(慈)见背之日,未获属纩含饭,是尚何以靦颜而为人子也耶!”姑念“先严嘉行(先慈懿德)”云云,只得“濡血缕述’,央你们先生大人采择,于是“不孝这里衔结无穷”起来。这是未衰杖时裨谌起就腹稿,遂成官场中丁忧的一个通套。作者赘一句赞曰:“呜呼哀哉!岂不可笑。”
  却说谭绍闻既不曾在能县闻讣而匍匐就道,何至在开封府填讳而缙绅借衔?一笔扫尽,言归正传。这王象荩在南园中听说少主人在任里回来,两步赶成一步,来萧墙街探望。见了磕头,绍闻急忙扯住,说:“我在黄岩县差衙役接你作门上,再等也不见影儿,好不急人。”王象荩道:“奶奶有病,我如何能去?总为我走了家中无人,我不去衙门毕竟有人。如今少爷可以到碧草轩一望。”
  王象荩讨了钥匙,谭绍闻跟着。开门一看,较之父亲在日,更为佳胜。原来谭道台离任,家眷要住此处,开封太守代交赎价,业归原主。当即叫各色匠役,垒照壁,砌甬道,裱糊顶槅,髹漆门窗,又移道台在署买得流落民间的艮岳石头锦川二峰、太湖三块,又搬道署花木三十盆筒,鱼缸两个,凉墩八座。到后来家眷搬走,交与王象荩锁讫。今日绍闻周详审视,好不快意。猛而想起当日赌输,在此直寻自尽,不觉悔愧交集。若非改志读书,遇见绍衣,得以亲近正人,不用讲家声流落,这碧草轩怎得如此丽日映红,清风飘馥?只这一株怪松,怎免屠沽市井辈亵此苍苍之色,溷此谡谡之韵?王象荩吩咐园丁灌溉毕,锁了园门,自回南园。
  绍闻到堂楼,一家团坐。说起兴官儿联姻薛氏之事。王氏道:“在那里住?”绍闻道:“就是绍衣哥甥女。父亲是进士,山西榆次县知县,殁于任所。绍衣哥接在衙门。”王氏向巫氏、冰梅道:”想必就是薛姑太太女儿全淑姑娘。道大人家眷搬在后书房,官太太、姑太太、全淑姑娘都来在这里。后来备席请来,我叫赵大儿母女两个来伺候客。这全淑姑娘与全姑两个一见,就亲热如姊妹一般,再摘离不开。虽绸缎布素是两样,人材却不分高低。官太太、姑太太都是夸说,只像一对儿。转眼不见,两个上楼不知说什么去了。后来道大人来接家眷,咱这里摆酒饯行,全淑姑娘不吃什么,两个上楼,都把脸上粉揉了,像是割舍不得的光景。我心想把全姑配与兴官儿,如今有了全淑姑娘这宗亲事,罢么,不提就是了。”绍闻道:“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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