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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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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店中开钱起身,那少年到上房磕了头。娄朴道:“你也跟的走罢。”绍闻道:“天明了你各自开交。”于是一同出店北行。
  那两个差头,白白的又发了一注子大财,只以“查无实据”禀报县公完事。这店小二全不后悔,只笑道:“点儿低,说什么呢?”
  按下这店中常事,不必饶舌。单说娄、谭、盛三人各上了车,八个家人也各上了车。走到“黄粱梦”,家人各看行李,三位上卢生庙看做梦处。
  进门处,照壁嵌四块石板,上写“蓬莱仙境”四字。中殿是汉钟离像,头挽双髻,长须,袒腹,塑的模样,果有些仙风道骨。再进一层殿,乃是石雕卢生睡像,鼾然入梦,想是正当加官封爵之候,争乃万古不会醒的。两旁垩白墙头,题句纵横。
  三位正在吟哦,庙祝来请吃茶,三人进了道舍。庙祝奉过香茗,三人吃毕。娄朴见案上笔砚精良,诗兴勃发,庙祝送过滑润彩笺,淋淋漓漓写将起来:路出丛台晓气新,道逢莫笑满征尘。驱车直造神仙府,题壁应多闻达人。争向仕途觅捷径,谁从宦海识迷津?灶头忽见炊烟歇,惊问行装可是真?
  娄朴写完,笑道:“旅次推敲未稳,恳二位老弟斧正。”
  绍闻道:“七步八叉,浑如夙构。”盛希瑗道:“一剂清凉,可称敏妙。”庙祝道:“声律素所不谙,只这字写的龙飞凤舞,待墨迹稍干,即当敬悬蓬室,俟知音来赏。”娄朴道:“不堪疥壁,俟收贮伏酱,糊罐口罢。”
  谭绍闻道:“还有一句话商量,各坐各车,未免征途岑寂,就以今日为始,三人同车,路上便宜说话。”盛希瑗道:“正好,咱就坐娄兄车,把贵纪挪移在咱两个车上。他们也有他们的话,叫他们也说着,大家省的瞌睡。”娄朴道:“二位贤弟坐我的车,我该坐辕以供执鞭。”谭、盛二人齐声道:“我二人年纪少幼,理宜前驱。”三人大笑。
  辞了庙祝,到了车边。吩咐明自。各家人换移铺垫,三人坐了一车,以后便有朋友讲习之乐”。绍闻笑道:“世兄诗云‘路出丛台晓气新’,唐人诗句亦云‘有客新从赵地回,自言曾上古丛台’。此丛台驿,定然是邯郸之丛台。此台是古迹,毕竟还会有遗址,昨日不知道,不曾游得一游。明日我们回去,我有一句好诗:‘有客新从赵地回,自言未上古丛台’。谁敢说我蹈常习故?”娄朴笑道:“我会试回数多了,该云:‘有客频从赵地回,自言叠上古丛台’。谁不说我袭字不袭意呢?”
  大家齐笑起来。
  盛希瑗道:“毕竟丛台在那里?”娄朴道:“在邯郸城东北角上,上边还有云台,马武与光武议事的遗迹,用砖砌个小台子。”盛希瑗道:“昨晚住在南关,该去看看。”娄朴道:“今日五更出北关时,却有个遗迹,天黑不曾看见。”谭绍闻道:“什么古迹?”娄朴道:“学步桥。”盛希瑗道:“是‘邯郸学步,失其故步’么。”娄朴道:“正是哩。我怕下的车来,到桥上走上几步,把咱这独步青云那一步万一失了,岂不可惜?”三人又大笑起来。
  谭绍闻道:“方才过的‘黄粱梦’,果有其事?”娄朴道:“小说家言,原有此一说。但卢是范阳之卢,这梦在长安地方。俗下扯在这里,加上些汉钟离、吕洞宾话头。要之也不论真与不真,庙修在大路边上,正可为巧宦以求速仕者,下一剂清凉散也好。”盛希瑗道:“难说道旁古迹,尽是假的么?”
  娄朴道:“士人俗见多。即如咱前日过黄河到封丘,封丘古虫牢,人不说韩凭之妻‘妾是庶人,不乐宋王’的诗,却说昆腔戏上黄陵集周愈旅店认子,是封丘县的一个大典故。且不说戏。
  咱前日过卫辉汲县,那正是魏安厘王墓中掘出‘涿冢竹书’的地方。这是埋在地下成千年的,那书上却有太申杀伊尹的事,此亦不可解者。且如汲县北比干墓,有武王《铜盘铭》云‘左林右泉,后冈前道,万世之灵,于焉是宝。’这是偃师邙山下何比干墓中铭,乃汉时大廷尉何比干,却说是殷比干。此等事存而不论可也。总之,过彰德只说韩魏公的《安阳集》不必说声伯之洹水琼瑰;过汤阴只说岳武穆之精忠报国,不必说朱亥之椎晋鄙于汤阴。考往探徂,贵于观其大,得其正,若求琐屑之轶事,是徒资谈柄学问,不足尚的。更如前日之涉漳河,只说西门豹之沉巫,史起之穿渠,不必更向东北,必望曹孟德之铜雀、冰井,向西北,定求认得高欢天子之大坟。”谭、盛二人,无不后悔这数日不曾同车,把一个高挹群言的老哥先生,白白耽搁了聆教。娄朴道:“我如何当得起!只如过宜沟驿,谁曾谒过端木祠?过麦洺水河,却不曾到演易台。这是我之大错处,何尚聆教之有?自此以后,每日同车,万万不可错过就是。”
  午后,到临洺关,同谒冉伯牛祠,还说有伯牛墓。谭绍闻道:“‘伯牛有疾’,见于《鲁论》。伯牛鲁人也,为何远葬于此?”娄朴道:“唐宋间农民赛牛神,例画百牛于壁,名百牛庙,后来讹起来,便成冉伯牛庙。这也是没要紧的话。总之,过临洺关,只说李文靖公沆;再往前行过沙河,只说宋广平璟;至于罗士信大战于狗山——今名娄山,都是无关至要的闲帐。”
  又一日早晨,到赵州桥,坐在饭铺过早。对门一座画铺,画的是张果老骑驴过桥,鲁班怕压塌了桥,在桥下一手撑祝人买此画者,贴在家里,可以御火灾。三人用了早膳,来看张果老驴蹄迹、鲁班手掌印儿。娄朴道:“此皆三家村小儿语。桥乃隋朝匠人李椿所造,那的鲁班——公输子呢?要之此处却有个紧要踪迹,人却不留心:那桥两边小孔,是防秋潦以杀水势的,内中多有宋之使臣,北使于金,题名于此;也有乘闲游览于此,题诗记名于小孔者。咱们看一看,不妨叫人解笔砚来,抄录以入行箧。可补正史所未备,亦可以广异闻。所谓壮游海内则文章益进者,此也。”当即三人各抄录一纸。娄朴道:“到京邸时合在一处,各写一部,叫装洪潢氏裱成册页,名曰《赵州洨河桥石刻集览》。这便不用买蹄迹、掌印画儿,合上用印的‘天官赐福’条子送人,说是我从京城来,一份大人情也。”
  三人一发大笑起来。
  这谭绍闻诗兴勃发,笑道:“我有一首诗,只怕贻笑两兄,口占,念念罢:万柳城南路,巨桥共说仙。地犹称赵邑,碑已剥隋年。虹影横长玦,蟾光吐半铉。题名多宋使,细认慨前贤。”
  娄朴道:“好!”谭绍闻道:“咱们至诚相交,无庸面谀。”盛希瑗笑道:“也将就得去,何如。”谭绍闻道:“强填硬砌,如何去得呢。”
  三人回到饭铺,将抄录大观、政和北使的题咏夹入行箧,又复同坐一车而行。后来过栾城说颖滨;过定州说东坡;过庆都说犯了尧母圣讳,但非书生所敢议,将来必有圣天子御赐嘉名,以尊十四月诞毓如天圣人之皇母者。我们生于嘉靖年间,不敢预度在何代耳。
  晓行夜住,将近京都。到了涿州,谒桓侯庙。只见庙上悬六个字的匾:“唐留姓宋留名’,盛希瑗道:“这是怎的讲哩?”娄朴道:“乃唐之张睢阳,宋之岳武穆耳。”谭绍闻道:“此齐东也,岂不怕后人捧腹?”盛希瑗道:“那后边落款,不是赐进士出身么?”娄朴道:“谁说他不是进士哩。总之,张桓侯风雅儒将,叫唱梆子戏的,唱作黑脸白眉,直是一个粗蠢愚鲁的汉子。桓侯《刁斗铭》,真汉人风味,《阃外春秋》称其不独以武功显,文墨亦自佳。总因打戏的窠臼,要一个三髯,一个红脸,一个黑脸,好配脚色。唐则秦叔宝、程知节,一个红脸,一个黑脸。宋则宋太祖红脸,而郑子明是黑脸。士大夫若是目不识史,眼里看了戏,心中也就‘或者’‘或者’起来。”
  离了涿州将近良乡,车夫喊道:“老爷们看见昊天塔了么?这是杨六郎盗他大杨继业骨殖地方。”盛希瑗道:“听后边车夫也是这般说,这是怎的?”娄朴道:“是胡说哩。当日杨业对敌,王侁、潘美料定杨无敌必胜,不曾接援,以致杨业独力难支,陷于陈家谷。怎的骨殖到这良乡塔上。”
  本日五辆车飞奔人京。到了芦沟桥报税,彰仪门验票。那个刁难逗留,讹诈侮慢,越是个官儿,一发更受难为。胜之不武,不胜为笑,况且必不能胜。税役们只有五个字,说“这个办不了”,任凭什么官,再不会有法了。何况举人、贡士,一发不济事。挨到天晚,再无可争,乃得进城。急赶入正阳门内城河南会馆。——缘江米巷有李邓州文达居第,乃天顺所赐者,文达去后,遂成中州会馆,合并著明。
  至于投咨考到,收录成均肄业,下回再为详叙。

第一〇二回 书经房冤鬼拾卷 国子监胞兄送金
  却说谭绍闻、盛希瑗及娄朴同至中州会馆。此时临近会试之期,本省举人,已将占满,恰好剩有三间闲房,三人住下,行李暂且存祝家人另寻国子监皂隶闲房住下。
  因场期已近,这谭绍闻、盛希瑗俱要帮办娄朴进场事体,凡一切应拜之客,应投递之书启,俱不肯动,只等场完之后,再办国子监投咨考到的事。这娄朴场具,俱系谭、盛二人率家人酌度办理。娄朴固然是平日工夫醇熟,至于表、判、策、论,也须得展开行箧,检点一番。因三人共辕,每日闲谈一路古迹,真正是人之所乐无如友,友之所乐无如谈,谈之所乐无如触着有端,接着无绪,正谐相错,经谚互参。这个情趣,虽一向殚功咿唔呫啤者,不能以彼移此也。到了场期日迫,只得把功令所有条件略为照顾,以求风檐寸晷,有驾轻就熟之乐。谭、盛二人料理娄公进场,直如父兄之待弟侄,百般想到;奴仆之事家主,样样咸周。那娄朴专心研磨,一日之功,可抵窗下十日;梦中发个呓语,无非经传子史。
  直到点名之日,这个家人手提篮笼,那个小厮肩背毡包,到了贡院辕门。觅个空闲地面,把毡条铺下,这三人将篮子内物件,一一齐摆出来仔细瞧看,或者寸纸,或者只字,鉴影度形,一概俱无,又仍一件一件装入篮内。
  忽听一个风言,说场中搜出夹带来了,东辕门说枷在西辕门,西辕门说枷在东辕门,又一说押往顺天府府尹衙门去了,又一说御史叫押在场内空房里,俟点完审办哩。人多口杂,以谎传真。这举子一点疑心,只像进场篮儿是个经书麓筒,不知有多少笔札在内,沾泥带水不曾洗刷于净。幸而点名到辕门以内,独自又行展毡细搜,此时功名得失之念,又置之九霄云外,但求不犯场规免枷号褫革之辱,这就算中了状元一般。所以说穷措大中了状元,满肚皮喜欢,那眼里泪珠儿,由不的自己只管滚出来。
  这也是触着说起。正经该说娄朴点过名,又到了外监试点名处,高唱道:“搜检无弊!”到散卷处按名给卷。过了龙门,认了号房,径分东西,照号而入,伺候老军钉帘挂篮。见了同号诸友,说明江浙山陕籍贯,问明子午卯酉科目,有前辈,有同年,有后进。或叙祖上年谊,或叙父辈寅好,好不亲热,好不款洽。日落铺毡坐卧,双眸三寸烛,斗室七尺躯,养精蓄锐,单等次日文战。内中也有快谈至三更尚未就寝的。
  五更题纸下来,只听老军喊道:“众位老爷看题!”这号门就如蜂拥一般,哄哄攘攘。已知者搔鬓吟哦而旋,未知者张口吁喘而来。日色东升,注砚吮毫,各抒妙思,径达名理。老学究掀髯讲题,确乎有见;美少年摇膝搦管,旁若无人。到了日入时辰,有就寝而鼾声如雷者,有索茗而袅韵如歌者,各随其天性之所近,互展其向日之所长。有污卷而辄辍者,谓三年不过转瞬。有换卷而另缮者,叹一刻应值千金。到次日纳卷,认经而投,执签而出。
  东西两辕门,仆从来接,如羊羔认母;旅舍各投,如归鸟还林。这谭、盛二人.望见娄朴,如将军临阵而回,士卒满面俱带安慰之意。娄朴见谭、盛二人,如故人暌隔日久,道左忽逢,不胜欣喜之情。到了寓处,盥面盆、润喉碗一齐俱到。摆上饭来,还说某道题省的,某道题一时恍惚;某一篇一挥而就,某一篇艰涩而成。谭、盛二人说:“一定恭喜。”娄朴道:“万分无望,”到第二场,场规如前。这娄朴论、表、判语,措辞典丽,属对工稳。及三场,场规依旧,却已不甚严赫。这土子们详答互问,有后劲加于前茅者,也就有强弩之末聊以完局者。三场已完,这三人辞了场门小下处,仍回中州会馆。
  士子责毕,场内任重。弥封官糊名,送于誊录所,严督不许一字潦草。誊录官送于对读所,谨饬不许一字差讹。对读一毕,由至公堂转于至明堂,分房阅卷。批“荐’,批“缺、批“中”的,那是入选高中的;不荐而黜,屡荐而驳者,那是孙山以外的。
  却说娄朴贡字五号卷子,分到书经二房翰林院编修邵思齐字肩齐房里,这邵肩齐是江南微州府歇县一个名士,嘉靖二年进土,散馆告假修坟,假满来京,授职编修。这人有长者之风,意度雍和,学问淹贯,办事谨密。阅这贡字五号卷子,甚为欣赏,搭上一个条子,批了“荐”字。到了三场第五道策上,说包孝肃贤处,有一句“岂非关节必到之区哉’,再三看去,讲不下来。但三场俱佳,只此一句费解,且又有“关节”字样,心内嫌疑,只得面禀总裁说:“通场俱佳,只此一句可疑,不敢骤荐,面禀大人商酌。”总裁略观大意,说道:“此卷的确可中,争乃此句万不可解。皇上前日经筵说:‘宋臣合肥包拯,独得以孝为谥,是古来严正之臣,未有不孝于亲而能骨硬者。’圣意隐隐,盖谓哭阙之臣,不以孝侍君上,而徒博敢谏之名以沽直的意思。这是策问的所以然。举人卷子中有窥及此者,文字少可将就,即便取中,以便进呈。何此卷便扯到关节必到上去呢?况皇上此时,正草青词以祈永年,此卷内还有‘阎罗’二字,万一触忌。严旨下来,考官何以当得起?这卷只得奉屈了,以待三年再为发硎罢。”这邵肩齐只得袖回本房来,却甚觉屈心。放在桌上,偶尔袍袖一拂,落在地下,也就懒于拾他。
  又阅别卷。
  及三更以后,又得佳卷,不胜欣喜。批了“荐”字,单等明日上呈。一时精神勃勃,再抽一卷,却仍是贡字五号卷子,心中好生厌烦。只疑家仆拾起误搁在上,爽快抛在地下。
  只觉喉渴,叫一声:“茶!”这家人已睡倒摔根地下。肩齐又一声道:“斟茶!”那厨房茶丁,是不敢睡的,提上壶来。
  进的门来,忽一声喊道:“哎呀!哎呀!老爷右边站着一个少年女,女——。他——拾卷子哩,他——磕头哩,他——没了。”
  提的茶壶早落在地上。肩齐一怔,由不的环顾左右,毫无形影。
  只右手处笔筒烛影,倒映地上,直拖到墙跟。少一迟意,说道:“这是何等所在,不可胡言乱语。斟茶。”那墙跟睡着的家人,也惊醒了,斟上茶。肩齐呷了一口,依旧溺管儒墨阅起卷子来。那笔筒倒影依旧随烛火抖动。
  次日,各房考官俱有荐的卷子。邵肩齐手持三卷,把昨夜之事,一一说明。总裁道:“老先生所言,终属莫须有。我再看看文艺。”邵肩齐呈上,两总裁互相递观,不觉称赏不已。
  副总裁道:“们岂非关节必到之区哉,即验之原卷,也是如此。不过遗漏一‘不’字耳。鬼神杳冥之谈,乡、会场外可言,场中不可言及。不过中的一百几十名就是了。”搦管批个“缺”字。正总裁批个“中”字。留在至明堂上,算一本中的卷子。
  及放榜时,中了一百九十二名。后殿试,引见,选入兵部职方司主事。
  嗣娄朴谒见房师,邵肩齐说及前事,娄朴茫然不解。或言这是济南郡守娄公,在前青州府任内,雪释冤狱,所积阴骘。
  后娄朴讯及乃翁,潜斋忖而不答,只道:“我职任民社,十五年于今,只觉民无辜,心难欺,何尝念及尔辈子孙。烛影而已”。
  却说盛谭二人,于礼部放榜之先,自办投咨、考到,国子监录人彝伦堂肄业。到娄朴殿试、传胪、分部,他二人爱莫能助,自不能耘人之田,自然是耘己之田。娄朴既入兵部,时常入监瞧看。娄朴成了过来人,就把祭酒所批之文,详加商榷。谭盛工夫纯笃,这文艺自然精进。
  少暇,即与满天下英才谈论。初与黔蜀之士,说起蓝、鄢两贼肇事根苗。嗣又与浙闽之士,说起日本国为汉奸所诱,恃勇跳梁,沿海郡邑多被蹂躏。那浙士道:“唯有火攻,或可破之,惜中国未有用之者。”谭绍闻道:“中国虹霓大炮,岂非火攻?”这浙东宁波人士,是留心韬钤好言兵事者,答道:“虹霓炮如何制得他。他的海船乘风迅速,这大炮重数百斤,挪移人众时久,迨照住来船点放火门时,那船已自过去。我在岛上守御,岛是死的。他的船是活的,得势则攻岛,不得势则直过,奔至沿海郡邑村庄,任意剪屠。我们今日在监肄业,心中却萦记家,时刻难忘。”绍闻道:“请问吾兄,这火攻之法,毕竟该怎样的?”浙士道:“我们中国元宵烟火架,那宗火箭甚好,比之金簇箭更厉害。天下虽有万夫不当之勇,断未有见蛇而不惊,遇火而不避者。倭寇袒胸赤膊,一遇火箭即可灼其身,入舱即可烧其船,着蓬即可焚其桅。顷刻可连发数百千笴。
  虹霓炮可以碎其船,而不能焚其船。”谭绍闻想起元宵节在家乡铁塔寺看烟火架,那火箭到人稠处,不过一支,万人辟易;射到人衣裳上,便引烧而难灭。当日金兀术在黄天荡,用火箭射焚韩蔽王战船,因得逃遁而去,想来就是这个用法。闲谈过去,依旧回斋课诵。一日之劳,片刻之泽,敬业乐群,好不快心。
  一日谭盛二人在率性堂斋室正进午膳,忽进来一人,说:“外城离这里,足有十五里!”抬头一看,乃是盛希侨,二人惊喜不置,急让道:“吃饭不曾?再办饭吃。”盛希侨一看,道:“不成饭!不成饭!难为你们受苦。”
  坐定,盛希瑗道:“娘好?”盛希侨道:“近来着实好,一发不拄拐杖。心里有些想你;我说他在京中很知用功,娘很喜欢。第二的呀,全在你,休叫我哄娘。”绍闻道:“我家里何如?有家书么。”盛希侨道:“我来时,曾到萧墙街,家里都很好。”盛希瑗道:“咱家都平安?”盛希侨道:“咱家平安,我还不来哩。”盛希瑗站起来问道:“是怎么的?”盛希侨道:“你嫂子在我跟前撒泼哩!”盛希瑗道:“声放低些。”盛希侨道:“不省事人,家家都有,怕什么哩?爽利我对你说了。我的大舅子钱二哥,春天从华州来,来看他妹子。我看隔省远亲戚,着实没要紧,扣了一头脚驴,跟了个老家人,来回两千多里,有啥事哩。况且我外父中了个进士,做一任官,并没一个大钱。大舅子跟谭贤弟一样,中了个副榜,将来有个佐杂官儿做做。如今来河南走一遭是做啥哩?过了三日,那日晚上吃夜酒,钱二哥道:‘我这一回,不是无事而来,我来与姑爷、二贤弟送一宗东西。”解开衣褡,取出沉甸甸一包东西,黑首帕裹着,红绳扎着。解开一看,乃是六笏黄金,四对金镯。我说:‘这是做什么的?”他说:‘这是府上一宗东西,舍妹寄放我家。今年我将出仕,不交付明白,恐怕失迷。只可惜二贤弟不在家,不能眼同交付。’我说:‘并不知有这宗项。”他说:‘姑爷既不知晓,爽快姑爷收存。并不必叫舍妹知晓,省却葛藤。’他说的恳,我只好收下。过了一日要走,我与他扣马车一辆,盘费银三十两、送的回华州去。我想这一定在咱娘那十笏金子中数。那镯子我也不知道是那里的。咱娘却不知他的金子少了六笏,这话也断不肯叫咱娘知道,只叫老人家喜欢。我想,俗话说,‘天下老哩,只向小的。”你是咱娘的小儿子,全当咱娘与你抬着哩。”盛希暖道:“哥说的是啥话些。”盛希侨道:“咦——,像我这大儿子不成人,几乎把家业董了一半子,休说咱娘不爱见我,我就自己先不爱见我。你肯读书,娘也该偏心你。如今你吃的不成饭,我是曲体母亲的心,与你送来使用,只要好好用功。娄贤弟已中了进土,俺两个日昨见过面了。他说济南府还没人来,大约数日内必到,这两日手头乏困。我就带一锭出外城,换了一百六七十两银,与了他一百两,叫他当下支手。他济南银子到了,或还咱,就算借与他;或不还,就算贺他;他不足用,再送他一百两。总之,不叫咱的人在京受难为。至于谭贤弟,我送你一对镯子。——当下就套在手上——我看,我再到首饰楼上换五十串钱与您二人送来。休要细嚼烂咽,饿的瘦了。我回家对咱娘说,你吃的大胖,对谭伯母说,谭贤弟也吃的大胖,到京里一见    全不认的。叫老人家喜欢,不萦记就是。读书却在你们拿主意。谭贤弟早写好家书,我在京里,住一两个月不定,三五日内走也不定。我住的店在猪市口河阴石榴店东边,叫鼎兴客寓。对你们说,你们好瞧我。我回去哩。”盛希瑗道:“我跟哥去。”盛希侨道:“不怕先生么?”绍闻道:“这与外州县的书院一般,学正、学录与书院的山长一般,不过应故事具虚文而已。要出去住五七天,稀松的事。”盛希侨道:“既是如此,咱如今就走。爽快今夜不用回来,咱好说说话儿。门户呢?”盛希瑗道:“交与管门门役,不妨事。”盛希侨道:“叫小厮他们也都坐上车,到外城走走。这方家胡同也松的很,没啥瞧头。他们那个要回去,我问他,随意就跟我回去,这里人多也没用。这金子一发也带出去,放在店里好些。”
  说一声叫四辆车,恰恰有三个苏州贡生拜客回来,有车在门,讲了价钱,一言而成。连来车一辆,主?”各坐停当,径从海岱门出城,向鼎兴客寓而来。
  晚景掀过。若说次日,还有下回。

第一〇三回 王象荩赴京望少主 谭绍衣召见授兵权
  不说绍闻、希瑗在鼎兴客寓与希侨阔叙一晚,次早回国子监。且说盛希侨不耐旅舍繁嚣,早起即叫能干家人另觅京城出赁房屋。这家人出街,看了栅栏墙头“赁官居住,家伙俱备”的报单,照着所写胡同觅去,找到绳匠胡同严府花园南边路东一所赵姓的宅子。院子宽敞,亭轩整齐,厨房马厩俱备,月台照壁并新。讲定月租价钱,回店说知。盛希侨即令搬移。叫了车子,装了行李,其有不尽上车者,各家人肩荷手持,即日移入新居。
  住定,包了一辆车子,拜客看戏。凡祖上同年后裔以及父亲同寅子侄,向有书札往来今仕于京者,俱投帖拜见,各赠以先世遗刻数种,中州土仪若干。有接会者,有去部未回而失候者。嗣后答拜请宴,互为往来。街头看见戏园报帖,某日某班早演,某日新出某班亮台,某日某班午座清谈平话、杂耍、打十番,某日某楼吞刀吐火,对叉翻筋斗。嗣后设席请年谊兄弟、同乡众先生。又看了天坛、地坛、观象台、金鳌玉炼、白塔寺,以及各古刹庵观庙宇。凡有可以游玩者,历其大半。一日,偶游正觉寺,已经走进去,忽见尼僧来近,即便缩身而回。盛希侨学问大进矣。这谭绍闻、盛希瑗时而到寓,时而同游,时而归监。
  住了两个月,忽动了倚闾之思,遂买了回家人情物事,差家人到监里请的弟友到外城。绍闻写了家书,也买了奉母物件,为篑初买了要紧书籍,烦希侨带回。盛希侨又将京中用不着的家人,以及思家不愿在京家人,顺便带回几个。银子除了路费,金子全然撇下。择定归期,雇了车辆。
  至日,行李装讫,弟友二人门外候乘。口中说的珍重,意中甚为凄惨。车行后,二人只管跟车相送,希侨在车中全然不知。家人说:“二位爷跟的远了。”希侨急忙下的车来,站下,面东说:“回去罢。”三人不觉齐低下头来。希侨没法不上车,谭绍闻、盛希瑗也只得怅然而归。过了两三日,方才宽解渐释。
  希侨出了彰仪门,到良乡县住宿。店小二仍是诱客故套,被盛希侨一场叱呵,缩身而退。及到栾城、清风店、邯郸、宜沟等处,店小二恒态如故,这家人们早吆喝退了。若是前十年时,上行下效,上明下暗,两程以后,上下通明矣。
  过了黄河,进了省城。到家候了母亲安。那夫妇不合之端,别久渐忘,依然偕其伉俪。到了次日,分送京中带来各亲友家书物件。
  希侨差宝剑送谭宅家书时,恰值王象荩送菜来城,得了少主人京中信息,心中甚喜。又怕远来信息,说好不说歹,遂向小主人篑初道:“盛爷远携家音,相公不可不亲往一谢。我也跟的去。”王氏道:任中说的很是。咱也该去盛宅走走,约他家大相公来吃一盅接风酒。”
  篑初遂同王象荩到盛宅。见面为礼,篑初方欲道谢家音、安慰风尘,盛公子不待开言,便道:“娄公中了进士,点了兵部。报子到省,想已共知。舍弟平安,没甚意思,不用说的。令尊脸儿吃的大胖,那些平日油气村气,一丝一毫也没有了。读哩满肚子是书,下科定然有望。回家对老太太说,就说我说了,没什么一点儿萦记。你家也不用请我接风洗尘,我一两天闲了,到你家,面见老太太,说一个一清二白。”篑初年少,见盛公子说个罄尽,没的再说。王象荩从旁问道:“据大爷说,委的不用我家老太太萦心。但天下事,美中多有不足,未必恁的百般称心。不知跟的人如何?”希侨道:“你不说我也想不起来。你家爷行常对我说,跟的人有些倔强。我说乡里孩子,一进了京,没一个不变的。每日见出京做官的长随,身上穿绸帛,咱家烧火棒茶的孩子,也就想升上一级;见了阁部台省老爷往来,觉自己主人分儿小,强几句是有的。我说他们可恶时,打他们几鞭子就好了。你家爷是心慈面软的人,情面下不来。只有这一点儿不好。却也没甚关紧。”王象荩道:“京里岂没人,再雇个何如。”盛希侨大笑道:“京里人用的么?早间李老爷,晚间王老爷,不如自己带的小厮,还不怕席卷一空哩。”
  少坐一刻,篑初作揖谢过,主仆相从而归。
  到家,把话一一学与奶奶,王氏甚喜。但老来念子情切,终难释然,说道:“我这心总放不下。小福儿自这么一点点到现在,没离开我这样长时间。人家盛宅有个亲哥哥上京走一趟,咱家并没个亲姊热妹可去。你两个去盛宅时,我盘算了这半天。
  篑初年幼,世事经哩少,这路上我也担心。想叫王中你走一趟,不知行的行不的。若是行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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